■徐有威 楊華國
三線建設是新中國成立后一項規模空前的重大經濟建設戰略,這一建設始于1964年結束于1980年,長達16年、橫縱三個“五年計劃”(如果加上三線建設調整改造時期,則延續到20世紀90年代),國家在主要13個省和自治區的中西部地區投入2052.68億元巨資。[1](P1)在全力開展大三線建設的同時,中共中央決定開展以建設地方軍工廠為主要內容的小三線建設。這些地方軍工廠是屬于各省區市領導管理的地方國營企業,負責生產團級以下的輕型武器和彈藥,裝備民兵和地方部隊以及野戰軍。毛澤東在肯定大三線建設戰略意義的同時,也強調小三線建設的重要性:“各省都要搞點地方的,屬于地方所有的軍工廠,打起仗來,要搞地方部隊,第一、二線的省都要搞。不然,事情一來,措手不及。打起仗來, 不能等二、 三線給你送去。”[2](P225-226)1965年3月13日,周恩來就全國一、二線省要建好21塊后方基地發表重要意見。[3](P716)1965年4月,鄧小平也強調,如遇美國干涉,各省小三線國防工業必須能獨立運作,各自為戰。[4](P76)
作為中國傳統老工業基地的上海,在中央動員各地建設小三線之后,開始了本地小三線的籌劃與建設。基于備戰的首要目的,當時小三線企業選址必須按照“靠山、分散、隱蔽”的要求,上海市委和市政府經過反復實地考察,形成了在皖南和浙西建設上海小三線的戰略部署。1965年5月6日報請中央批準后,從此開始了上海在皖南和浙西長達24年的上海小三線建設征途。[5](P2)
以上海小三線為代表的地方軍工企業是三線建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三線建設學術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三線建設研究已逐漸成為學術熱點,研究成果也日趨豐富,然而,目前三線建設研究仍多以大三線建設為主,對各省區市小三線建設研究相對較少。同時,小三線企業是20世紀80年代國企改革以及軍轉民的重要對象,對這些企業的個案研究卻很罕見。本文擬利用上海小三線下屬的前進機械廠、協同機械廠和新光金屬廠的企業檔案,以及上海市檔案館的檔案資料,輔以相關的口述史資料,探討20世紀80年代初期上海小三線企業的盈虧問題,細致探討下小三線軍轉民問題,以及國企改革問題。
1972年至1979年,上海小三線進入了軍工生產的大發展時期,在此期間上海小三線一方面不斷增加生產,另一方面在基礎建設上不斷擴大,各項配套設施逐漸完善。在軍品生產發展時期,上海小三線累計創造工業總產值22.24億元,實現利潤1.92億元,累計上繳國家稅金6102萬元[6](P45)。
隨著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國家將工作重心由國防建設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全國三線企業軍品訂單由此直線下滑。上海小三線從1979年開始,機電、輕工、儀表各企業開始普遍反映生產任務不足,1980年生產總值比1979年下降44.5%,1981年又比1980年下降21.2%。[7]由于上海小三線生產的都是各種常規兵器,大部分是長線產品,加之配套企業生產能力大,造成了很多工廠任務嚴重不足,一年只有半年左右的任務,如聯合機械廠是一個有兩千人的手榴彈工廠,生產能力年產400萬枚,而1978年下達任務僅150萬枚,1979年只有100萬枚。[8]國家的訂單不足致使上海小三線54個工廠處于停工和半停工狀態的占59%。[7]
對于此問題的出路必然是軍轉民。從1979年開始,上海小三線貫徹國民經濟調整方針,進入了軍民結合的生產轉折時期。此階段各個工廠從軍品生產中脫離出來,開始自己的民品探索與生產時期。在軍轉民開展的同時,國企改革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上海小三線各企業陸續實施國有企業改革措施,逐漸有了一定的自主性。
1979年至1987年間,上海小三線在國企改革大背景下開始軍轉民,其效果如何,是否盈利?筆者發現1979年至1988年上海小三線主管機構上海后方基地管理局撰寫的《后方基地管理局年度工作總結》中對軍轉民時期企業盈虧有著詳細的論述,該總結整體上對十年間的軍轉民、國企改革的成效是肯定的,改革成效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1978—1981年):上海小三線民品及時上馬,虧款數大幅度降低,后方僅在1981年就減虧1289萬元。[9]
第二階段(1982—1983年):上海小三線開始扭虧為盈,每年利潤不斷上漲,企業盈利戶占到后方企業總數的近2/3,虧損戶也僅剩1/3。
第三階段(1984—1988年):上海小三線盈利豐厚,1985年后方完成工業總產值35 625萬元,實現利潤4131萬。[10]1986年后方部分企業已經遷回上海,生產列入后方統計范圍的僅有36家企業,工業總產值仍達到22 786.91萬元,實現利潤2432.19萬元。[11]到1987年,堅持生產的企業只有32家,但全年完成工業總產值竟達到2.7631億元,創利3571萬元。[12]
《后方基地管理局年度工作總結》反映,上海小三線從1979年到1987年通過軍轉民擺脫了軍品訂貨不足的困境,企業虧損也由軍轉民前期的30多家降到最后的幾家。在盈虧數額上也由1980年前后每年虧損幾百萬,轉而每年盈利三四千萬,就連1987年絕大多數企業已經回遷上海后還盈利3571萬元。但是有著如此巨大利益的小三線企業,為何在它經營高峰階段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企業全部遷回上海呢?
與小三線總結報告相反,當時上海小三線的有關領導、職工認為軍轉民那段時間上海小三線是困難的、痛苦的:“1978—1988年這10年中,上海小三線很痛苦,軍轉民初期的那段時間特別困難”[5](P58);還有一些干部則認為上海小三線軍轉民是徹底失敗的,“軍轉民沒搞出什么名堂,輕工業局搞電風扇、鐘,而聯合廠弄了半天弄不出什么別的”[5](P80);上海小三線的直接上級領導部門,上海市人民政府國防科技工業辦公室原主任李曉航甚至認為,“后方運輸不便,民品經營狀況都不好,如果不調整不回遷,就越投越虧”[5](P29)。以上兩者之間的評價差異頗大。
上海小三線下屬的前進機械廠、協同機械廠和新光金屬廠在《后方基地管理局年度工作總結》中,都為盈利企業。正如表1所示,前進機械在1979年轉向民品初期不斷虧損,但從1982年開始虧損不斷下降,到1983年企業就開始扭虧為盈,1984—1985年每年都有幾百萬元的利潤。甚至1983年,前進機械廠還作為扭虧為贏的典范,登上上海報紙的“喜訊報道”。對此類扭虧為盈典型企業的探析,理應能夠更清晰反映出小三線企業軍轉民、國企改革的成果及弊端。

表1搖前進機械廠歷年財務盈虧表(1979—1985年)
軍轉民的實行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軍品訂貨不足的矛盾,上海小三線企業虧損額度也有所減少。到1980年,民品已經發展到60多種,并已經形成和基本形成電風扇、木殼臺鐘、表殼機加、表殼毛坯沖壓、臺鐘木殼、離心水泵、電度表、照相木制座機、電扇網罩等民品生產線,到1983年,民品產值繼續增長,僅機電、輕工兩公司生產的民品產值就占總產值的60.83%,基本改變了單一軍品生產的局面,形成了軍民品生產相結合的局面。[6](P63-64)
可以說,軍民品結合初期確實緩和了上海小三線部分企業生產任務不足的情況。但在民品大幅度上馬后,小三線企業與民品生產的各種問題逐漸凸顯,小三線各廠產品品種很多,但非專業化,又非一條龍,生產管理上與前方主管局、公司、廠脫節,對生產發展無法規劃,往往出現“見短就上,一長就下”,大起大落的狀況,而且產品競爭能力差,生產發展十分艱難。1979年10月,上海五機局在向北京五機部計劃會議匯報中反映,所屬16個單位中有9個廠形成的民品生產能力,由于缺乏統一規劃,并不能很好發揮作用。[6](P66)到1984年上海小三線企業軍轉民仍難以取得成功,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一是有的企業質量過硬、任務飽滿,但無法擴大生產,有失去市場的威脅;二是有的企業民品無競爭力,面臨淘汰危險;三是有的企業還沒有形成支柱民用產品, 難以扭轉虧損局面。[6](P71-72)總的來說,上海小三線企業堅持軍民結合的方針,對生產結構進行了必要的調整,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生產困境,但并沒能從根本上擺脫困境。
那么《后方基地管理局年度工作總結中》每年巨額的盈利是從何而來?為了解釋這一問題,筆者試以政企關系為視角探究企業內部如何生產、如何管理,繼而挖掘“扭虧為盈”的原因。
在上海小三線剛開始進行軍轉民調整時,為促進上海小三線企業快速實現民品生產,加快企業納入民品行業規劃,1979年8月26日,上海市委領導批準了后方基地管理局的輕工、機電兩公司下屬幾十家企業歸上海專業局歸口管理的報告。這一歸口管理的初衷是為使上海小三線各企業民品生產管理和任務安排更加合理,后方機電公司各廠分別同上海機電一局的輕機、冶礦、電機、電器、通用、石化、機床等公司掛鉤。[13]如前進機械廠在生產業務上就由上海機電一局下屬的冶礦公司領導,企業生產產品的種類受冶礦公司管理,所需的材料與燃料絕大多數也由冶礦公司供給,部分產品的銷售都由冶礦公司出口。如此的管理模式快速將上海小三線企業納入民品生產行業中,僅僅8個月,通過上海機電一局和上海輕工業局安排的產品就多達28種,建線投產后這些產品的產值可達到4700萬元。[13]
在民品生產階段,上海小三線企業最大的問題就是民品生產的品種不足,生產資料、生產技術缺乏,而1979年以來上海小三線企業在生產業務上由上海專業局管理,給上海小三線企業帶來了很多實質性優惠。例如,上海協同機械廠在1982年民品生產毫無起色,上海的專業對口局就下達上海電焊機械廠對口支援的命令,從1983年起每年幫助協同機械廠完成一定數額的電焊機,其中1983年下達完成數額達200臺,不僅提供電焊機的圖紙、沖房機1臺、鏜床機1臺,連生產所需部分費用都由電焊機廠提供,包括:工具費用、生產試制費用、銷售虧損費用、設備費用、樣品、資料所需費用(部分借用上海電焊機廠)。[14]
很多上海小三線企業因軍品訂單減少,企業多年虧本,在民品投產初期,企業無額外資金留存,企業流動資金缺乏,甚至連原材料都無力購買。前進機械廠在民品開始投產時資金極其缺乏,1978年初前進機械廠獲得近70萬元上海冶金礦山機械廠的訂單,卻無任何資金購買原材料,只有向其上級部門上海后方機電公司貸款74.47萬元,而對于此筆貸款卻無明確歸還日期,只是提出在企業民品交貨后,有充裕資金才歸還。[15]而在1978年第三季度更是因購買材料和開支不夠向人民銀行貸款490萬元,最后批準450萬元。
上海小三線企業在民品生產初期不僅在貸款上得到上級管理機構①的照顧,在稅收、補貼上也都有不少優惠政策。1982年前進機械廠因試制混棉機、開棉機享受一至二年的免稅照顧。[16]協同機械廠1979年歸機電一局下屬的上海市機械通用公司管理,1980年就獲得通用公司1200元的留成補貼。[17]
上海小三線企業在民品生產初期因缺乏客戶,且民品生產種類不穩定,前兩年很少接到大額訂單,不少企業長期處于生產停滯狀態。如前進機械廠在1978年開始轉型民品,但在前11個月都沒有接到任何訂單,企業除了生產少量軍品外,大部分處于停滯空閑狀態。直到12月份,前進機械廠業務關系歸屬于機電一局管理,當月就接到機電一局下屬企業65萬的訂單。[18]
上海市政府對上海小三線企業的支持不僅局限于訂貨,有時更是違反市場經濟規律,強制將其他工廠的生產計劃撥到上海小三線企業。如上海對口管理局從1980年開始,將原本屬于上海水泵廠的生產指標劃撥給協同機械廠。上海地區每年水泵需求量只有1800—2000臺,每年卻劃撥給協同機械廠1380臺指標,造成上海水泵廠貨源急劇減少,企業無法生存,只能違規繼續爭搶協同機械廠貨源。[19]實際上,政府無視市場規律將原本屬于上海企業的生產任務強制劃撥給小三線企業,一方面會導致上海企業生產任務的短缺,職工情緒的不穩定。另一方面將產品不放在原本技術力量雄厚的市區企業生產,卻放在技術力量薄弱的山區企業生產,也造成產品質量的下降。最重要的是,原料、產品從皖南來回上海700多公里的運輸量必然造成大量石油資源的浪費,生產成本急劇升高。
上海小三線企業民品生產初期賬面上能夠盈利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上級管理機構提供低價的原材料。為使上海小三線企業表面盈利,上海對口專業局支付了一大筆資金。很多企業通過原料低價格的方式間接分割上級管理企業的利潤。如新光金屬廠每年都有五六百萬的利潤,但實際上新光金屬廠是上海鋼鐵研究所的附屬廠,經濟效益捆在一起,很多原材料從上海鋼鐵研究所進購,但比市場價便宜很多。新光金屬廠冶煉的不銹鋼錠,每噸成本比市面低1500元,后期更是全部由上海鋼鐵研究所以內撥價供應以平衡虧損;同樣新光金屬廠生產的坯料,每噸也比市面低2000元,上海鋼鐵研究所也以內撥價供應。僅此兩項,上海鋼鐵研究所間接轉讓給新光金屬廠的利潤就多達200多萬。[20]
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國有企業開始改革,企業擁有一定經營權,卻無所有權,企業的財產仍全部屬于國家,加之,當時計劃經濟思想仍占主導,這就決定了國有企業很難實現自主盈虧,獨立承擔企業經營風險。上海小三線在軍轉民時期,上級管理機構每年給予虧損補貼幾千萬。當時企業大肆上馬各種產品,但上馬前很少進行市場調查,因為無論產品經營如何,對企業都不存在威脅,上級管理機構會對虧損產品進行補貼。如上海機電一局就對前進機械廠1982年銷售8臺四刺輥開棉機虧損42 400元進行虧損補貼[21]。上級管理機構無條件的虧損補貼,以及優惠的稅收政策雖在軍轉民初始階段對企業恢復生產能力起到一定促進作用,但企業也因此失去應有危機感。
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初期,政府對國有企業的改革是通過讓利開始的,正如上海小三線企業改革一樣,長期虧損困境的打破是通過中央向地方,政府向企業進行補貼展開的。通過財稅、貸款、訂貨、原料提供等措施,政府實際上是希望通過巨額補貼擴大企業自主權,調動企業積極性。但補貼讓企業盈利的同時,卻讓政府背負重大負擔,讓利的前提是有利可讓,20世紀80年代初,在國企改革仍未取得明顯的成效時,堅持七八年的讓利活動必然也難以維持,最終導致包袱越背越重。所以,以上海小三線為代表的國有企業,在1978年后能夠獲利其前提是政府財政、稅收的大力支持,正如上海市人民政府國防科技工業辦公室原主任李曉航在采訪中所說:“(上海)國防科工辦當時搞武器出口,賺了2000多萬,都貼給小三線了,這些貼的錢都用于小三線職工的搬遷費和獎金了……那個地方(皖南)不可能適應商品經濟,得趕快離開那個地方。”[5](P32)長期靠政府讓利來維持,自身并無太多改進,這樣所謂的盈利注定難以長久維持。
通過上文分析可知,上海小三線企業在軍轉民時期實際上是虧損的,賬面上的盈利多來源于政府巨額補貼與上級管理機構變相讓利。在財政的大力支持下,上海小三線對巨額補貼如何加以利用?此部分資金為何沒有改變上海小三線回遷的命運?
對于上海小三線如何利用政府巨額補貼,不得不考慮當時正處于國企改革轉型階段這一特殊原因。這一階段不同于計劃經濟下政府全方面的管理,也不同于市場經濟下企業能夠根據市場導向自負盈虧。在計劃經濟體制下企業缺乏自主權,很難將國家利益企業化,企業職工工資、單位經費、原料采購等都是由計劃部門統籌,基本能夠保證企業資金運用合理。同樣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國內、國際市場的無形調控,使企業能夠適應市場經濟和社會化大生產的要求,做到自主經營、自負盈虧、自我發展、自我約束,優勝劣汰、良性循環。
正處于國有企業轉型時期的上海小三線,企業通過上級政府“讓利”得到了各種優惠政策與實際補貼。承包制、利改稅等措施的實行,又使企業獲得很大的自主權。所以轉型時期的上海小三線既獲得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各種福利補貼,又獲得市場經濟體制下的自主權。而自主權對應的監督政策卻沒有建立起來,這正是上海小三線在轉型時期對所獲利潤很難加以充分利用,造成大量資源浪費的重要原因。
從1983年開始,整個小三線企業在賬面上逐漸扭虧為盈,企業效益也逐漸變好,生產種類也越來越多,但實際諸多產品中,能夠盈利的產品種類并不占多數。企業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民品數量,以及為了使企業能夠處于生產運行狀態,很多長期虧損的產品一直都繼續生產,并未能果斷下馬。如前進機械廠1983年開始扭虧為盈,全年工業總產值達到1105萬,利潤92萬,光從賬面上看,前進廠盈利頗多,發展前景也頗為樂觀,但從產品種類上看,不難發現企業1983年能夠扭虧為盈最大的原因就是其SDJ-150型可伸縮皮帶機大量銷售,全年銷售18臺,因此獲利160多萬元,而其他多數產品則屬于虧損狀態,可見表2:
從表2中我們不難看出前進機械廠在1983年生產的19種產品中盈利的僅為8種產品,大多數產品都是虧損的。很多產品如控制器、3噸貨梯、5噸貨梯、行星式圓條器都是從1979年開始生產,每年都虧損,如此毫無競爭力的產品卻不停產,導致1979—1982年間越生產越虧損。當時像前進機械廠這樣在產品虧損情況下,企業還繼續生產,是因為國有企業性質決定企業基本運轉、工人工資等相關福利都由上級撥款,不跟生產掛鉤,而改革初期自主權的擴大也使繼續生產得以存在。
上海小三線企業在軍轉民初期,民品技術低下,生產設備缺乏,產品種類多而雜,此種情況下,企業面臨的首要任務就是通過技術改造將原本的軍工企業改造成能夠生產相當民品能力的企業。
上海小三線在開始軍轉民階段通過技術改造不斷轉型企業產品結構。1979年后方各企業開始包干制的嘗試,將原本由政府提供的技術改造資金逐漸由企業從利潤包干分成中提取發展基金用于技術改造和設備更新[22]。也就是說,上海小三線企業的技術改造資金應該都由廠里的發展基金支出。然而,上海小三線企業在軍轉民期間絕大多數技術改造資金并不是從企業發展基金中提取,而是由機電一局、后方管理局等上級管理機關下撥。如1982年上海市輕工業局對其下屬的7個小三線單位進行技術措施投資,投資額竟達到290.24萬元。[23]

表2搖前進機械廠1983年產品銷售利潤明細表
上級管理機關下撥的大量資金原本應該用于技措改造,但上海小三線企業卻很少把資金用到實處,大都是把資金用到無關緊要的技改項目中,或把技改資金用于改善職工生活設施,甚至把資金用到那些即將下馬的產品中。
例如前進機械廠在1983年度技措改造花費資金為84.21萬元。如果單從技改所花費的費用來看,其改進的力度是相當大的。然而,對其技改項目做進一步分析,結論可能就大不一樣。如花費28.4萬元購進棉紡織機相關設備,而第二年就停止了對開棉機、混棉機的生產。所以用于增強棉紡織機生產能力的28.4萬元,實際上并未起到任何效果。1983年其他技改項目也大致相同,只有一部分技措項目是用于皮帶輸送機的生產,后幾項大都用于提高職工生活與福利,如四頓鏈排式快裝鍋爐、省煤器、新增10m2空壓機是為了新建女浴室和職工生活區提供暖氣;家屬宿舍土墻、1200m2馬路也是為了提高職工生活,占全年全廠技術改造費用的16.9%。[24]
上海小三線企業在技改過程中還出現了虛報價格現象,初次上報某項技改時一般都比實際需要的價格偏低,等到上級同意后,花費常常超出上級審批的價格。如前進機械廠1983年修建的成品庫上級已經撥款7萬元,但因為建造資金不夠,又向上級申請撥款5萬元。[24]為了處理技術檔案及技術資料的需要申請購置一臺靜電復印機,初次申請報價為9000元[25],但是到12月交款時,則向上海冶礦公司技術科、財務科上報價格為兩萬元。[26]
上海小三線大部分企業在1982—1983年間擺脫無訂單、無生產的困境,效益有所好轉,企業開銷及職工工資應該有所增加,合理增加收入也會增強職工的積極性。但是上海小三線企業在稍有盈余情況下,暴增經費、工資則使企業難把僅有的資金用于技術創新與再生產中。
1.企業經費
企業經費的開銷本身應該隨著企業效益的提升逐漸增加,但從1983年部分盈利企業在經費開支上增速過快,超過合理增速的范圍,對企業健康發展造成一定的影響。如1983年,前進機械廠第一年扭虧為盈,企業的車間經費和企業管理費之和比1982年的經費與管理費之和增加了30%。同比,1984年又在1983年的基礎之上增加了23%。雖然廠在1983年該廠企業業務有所增長,并且盈利92萬元,但是企業相關經費開銷卻增加了56萬元,經費的增速大大超過了應有的正常水平。
隨著推行包干制結余資金逐漸增多,企業管理費的增加很多都集中在與生產任務并無直接關系的花銷上,如1983年1—6月前進機械廠全廠長途電話費支出達到6096.9元(不包括固定租費)與上年同期數3209.6元相比,猛增90%,與1981年1—6月的2943.15元相比增加107%。1983年1—6月差旅費支出31726.54元與1982年的同期數28510元相比增加11%[27]。不少后方企業也開始挪用公款大吃大喝,游山玩水,請客送禮,如1980年紅星木材廠就因為多次挪用公款大吃大喝,受到其上級部門上海后方基地局的通報批評;半導體材料廠(群星廠)、東方紅材料廠借開會之際公款旅游也受到上級部門的檢查。當時巧立名目,濫發獎品、鋪張浪費現象已經相當嚴重[28]。
2.職工工資
企業職工工資也不斷上升,如前進機械廠在1978年職工全年平均工資為676元[29],1983年達到970元[30],1984年就達到1150元。6年間工資翻了將近一倍。1984年工廠每人月增資金額達到11.62元[31]。
在工資增加的同時,職工的各種補貼也逐年增多,企業將每年本就不多的留成拿出一半作為福利基金發給職工。如1983年前進機械廠不僅發放了標準工資72.5萬元,還發放了各種獎金17萬元以及各種津貼23.4萬元,總計達到113萬元,其中還包括補發去年獎金7.7萬元[32];而到1984年除標準工資87萬元以外,各種獎金達到7.2萬元,津貼更是達到了18.7萬元,工資總額有132萬元。
經費與工資的增長,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企業職工的積極性,促進企業不斷發展,但當時企業還處于剛剛盈利階段,民品生產仍然很不成熟,大肆把資金投入職工福利與企業經費開銷,必會阻礙企業的長期發展,尤其在民品技術不是很成熟的階段,更多的資金應該用于技術改造以及開放新產品。
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實行軍轉民以及國企改革措施一定程度上對瀕臨危機的上海小三線起到了緩解作用,但上海小三線企業能夠盈利最重要的原因還是政府無條件地讓利。國有企業開始實行承包制、利改稅,企業計劃外產品理應“自負盈虧”,政府不予以干預,但事實上并非如此。當時處于轉型時期,市場經濟體制還未形成,加之,國有企業性質和“企業附屬于政府”思想仍根深蒂固,決定了企業無論如何在當時仍扮演著政府“子女”的角色。只要向政府求助,政府還是會竭盡全力的幫助。當時各企業上馬小產品實在太多、太亂,政府又無法做細致的調查,哪個產品盈利,哪個產品虧損全憑企業自身上報。不知企業生產有哪些問題,又不知哪些產品一直虧損,這樣才有前進機械廠連續虧損四五年的3噸貨梯、5噸貨梯、開棉機、混棉機、提升機等仍然堅持生產,不下馬之類的情況出現。而面對此種局面,政府唯一能做的就是補貼。1979年上海有關部門開始對口管理,大量訂貨、財政補貼、稅收優惠,原材料低價、無價供給就是賬面“扭虧為盈”的根本原因。
轉型階段的上海小三線如同當時國內其他國有企業一樣,既享受承包制、利改稅等放權措施,還享受到大量財政補貼,企業經濟效益應當有所好轉。然而企業有了自己的獨立利益后,總是傾向于企業自身的眼前利益,而忽視企業的長期發展和國家的責任[33],把大量因財政補貼而所得的“盈余”資金并未用于實際生產中,而是濫用在企業經費、職工工資支出中,甚至把技術改進資金也都用于職工生活福利中,“工資侵蝕利潤”,由此出現《后方基地管理局年度工作總結》提及企業效益好,但小三線領導和職工苦嘆效益差的矛盾,也就不難理解了。
在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開始國有企業改革的前幾年,政府一味地下放權力,企業只需完成部分下達的產品后,便可以按照企業自身需要去生產。但忽然松開計劃經濟這一“緊箍咒”后,企業自身生產的那部分缺乏監管,導致自身所獲利潤都投入到擴大企業規模及增加職工福利等方面。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探索階段問題多多,就上海小三線而言,在轉型時期給政府更多的是經濟負擔,企業獲得一定自主管理權,但不需要為經營、管理的失敗而買單,當政府權力下放的同時卻缺乏相應的監管,只會造成更多的資金浪費。
總的來說,在轉型時期,政府對國有企業各種補貼式的投入很難獲得與之相應的產出,甚至引起日后國有企業居高不下的負債率,由此可以斷言,30年前國企改革的最大產出和回報就是探索出了一條國企改革的成功經驗。
注釋:
①此處的上級管理機構主要是指上海后方基地管理局以及上海歸口管理局(上海機電一局、上海輕工業局)。
[1]陳東林.三線——備戰時期的西部大開發[M].北京:中央黨校出版社,2003.
[2]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下卷)[M].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
[3]周恩來年譜(中卷)[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
[4](加)呂德量.越南戰爭與文化大革命前的三線防衛計劃(1964—1966)[A].冷戰國際史研究(第14輯)[C].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12.
[5]徐有威.口述上海——小三線建設[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
[6]上海市后方基地管理局黨史編寫組.上海小三線黨史(打印稿)[M].上海:上海市后方基地管理局,1988.
[7]后方局關于小三線調整工作總結報告[Z].上海:上海檔案館,檔案號:B67-1-312.
[8]關于后方小三線建設中急需解決的幾個問題的請示報告[Z].上海:上海檔案館,檔案號:B246-3-712-153.
[9]本局關于一九八一年工作總結和工作要點[Z].上海:上海檔案館,檔案號:B67-1-207.
[10]本局一九八五年工作總結和一九八六年工作初步意見[Z].上海:上海檔案館,檔案號:B67-1-275.
[11]本局黨委一九八六年工作總結和一九八七年工作意見及貫徹市委黃菊同志講話安排今冬明春工作情況報告[Z].上海:上海檔案館,檔案號:B67-1-290.
[12]本局黨委一九八七年工作總結和一九八八年工作要點[Z].上海:上海檔案館,檔案號:B67-1-310.
[13]關于進一步發展后方民品生產調整后方機電、輕工公司生產業務領導關系的請示報告[Z].上海:上海檔案館,檔案號:B1-9-158-3.
[14]上海協同機械廠黨委會議記錄[A].協同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協同機械廠,檔案號:黨委會議記錄第83卷,1983-09-24.
[15]關于因民品任務材料申請增加貸款的緊急報告[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78-9-6-7.
[16]關于申請混棉機、開棉機免稅的報告[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3-9-6-7.
[17]上海市石油化工通用機械公司關于分配1980年增收外匯補貼通知[A].協同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協同機械廠,檔案號:81-12-2.
[18]1978年工業總產值及主要產品產量[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78-11-2-3-4.
[19]關于BA型水泵一九八二年訂貨情況緊急報告[A].協同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協同機械廠,檔案號:81-1-9.
[20]新光廠概況[A].新光金屬廠檔案[Z].上海:新光金屬廠,檔案號:1-143.
[21]關于申請補貼開棉機銷售虧損的報告[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3-9-4.
[22]上海前進機械廠專用基金管理制度[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4-1-7-9.
[23]上海市輕工業局關于后方輕工業公司所屬單位、軍品轉民品所需措施費請予撥款的函[Z].上海:上海檔案館,檔案號:B156-2-293.
[24]關于申請技措項目用款的報告[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3-13-2-5.
[25]1983年度全廠技術措施項目計劃[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3-13-2-5.
[26]關于補辦購買復印機的申請報告[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3-13-2-5.
[27]關于節約管理費用的通知[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3-9-6-7.
[28]關于一九八〇年某些單位違反財經紀律的通報[A].協同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協同機械廠,檔案號:81-2-2.
[29]大中型工業企業基本情況卡片79年[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78-11-2-3-4.
[30]大中型工業企業基本情況卡片83年[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3-11-3.
[31]八四年一至三季度行政工作情況[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4-1-4-6.
[32]全部職工工資總額構成月報表[A].前進機械廠檔案資料[Z].上海:前進機械廠,檔案號:1983-17-4-5.
[33]蕭冬連.國有企業改革之路:從“放權讓利”到“制度創新”[J].中共黨史研究,20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