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鐘認識劉若瑀
劉若瑀,表演藝術家。
上世紀80年代初作為“蘭陵劇坊”主要演員,接受心理學教授吳靜吉博士指導,開啟了她對表演藝術的熱愛。之后主持節目《小小臉譜》,榮獲金鐘獎“最佳兒童節目主持人”。
1984年 畢業于美國紐約大學劇場藝術研究所,同年獲波蘭劇場大師果托夫斯基遴選,接受為期一年的專業訓練,從此踏上探尋生命本質的道路。
1988年 創立“優表演藝術劇團”(原“優劇場”),由民間祭儀和民俗演藝的學習入手,把太極導引和身體能量的開發作為訓練基礎。
1993年 與表演藝術家黃志群合創“優人神鼓”,將打鼓、打拳、打坐融入創作中,開創劇團新風貌。
2007年 與臺灣地區景文高中合作創設優人表演藝術班,突破現有教學體制,讓學生得以接受音樂、肢體、劇場、靜心等跨領域多元整合開發課程。
2009年 協助臺灣地區彰化監獄成立“鼓舞打擊樂團”,實踐道藝傳承和社會公益。
2015年 “優人神鼓”首次登陸國家大劇院,受到熱烈反響。
面前的她,頭發高高束起,一身黑色寬袍,布鞋。她說話很輕,很慢,一字一頓格外清晰。很多人面對鏡頭會緊張、扭捏,但她絲毫沒有。鼻翼微張,呼、吸,然后競對著鏡頭開始吟唱起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現場除了相機的咔咔聲,只剩下她動情的吟唱。吟唱間隙,是一片不愿打擾的寧靜。
劉若瑀,這個女人身上有一股很不尋常的力量。
她是“優人神鼓”劇團的創始人,這次帶著新作《時間之外》在北京、廣州、上海巡演,所到之處場場爆滿,一票難求。“鑼鼓厚重的共鳴中,赤足的舞者安靜地旋轉、旋轉、旋轉,漆黑的舞臺上,只有白色的道袍飄飄,一瞬間,把所有人拉進了‘時間之外’。”渾然一體、簡潔凝練、禪境十足,是留給觀眾最多的印象。
近距離見到本人,才醒悟,舞臺上那股寧靜的源頭也許就藏在她身上……
悅己SELF 作品《時間之外》在大陸巡演,好評如潮,什么是“時間之外”?
“時間之外”聽上去有些玄妙,但你一定經歷過“時間之外”的片刻,比如,毫無征兆的,突然天降大雨,有那么幾秒鐘,你被大雨完全收攝住,大腦中只冒出“好大的雨啊”這個念頭。那個短暫的當下,你是不是感覺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抽離出去了?那,就是時間之外。
悅己SELF 為什么選擇“時間之外”這個主題,對都市人有什么實際指導意義?
舞蹈表演是藝術形式,如果藝術僅僅是動人的表達還遠遠不夠,它必須與超越生命境界有關。兼顧藝術創作與生命安頓,才是真正的“道藝合一”,這也是我們一直堅持的。透過“時間之外”,和大家分享“活在當下”。
悅己SELF “活在當下”這四個字,大家聽得耳朵生繭了。
這是我第三次來上海,5年前世博會期間,我們在上海表演過。當時的感覺:這是一座特別浮躁的城市,經濟突飛猛進,所有人都向外抓、拼命往前追,抓什么、追什么他們并不清楚。這次再來上海,明顯覺得不一樣,這座城市成了一個可以生活的地方,多了生活氣息。從許多細節,比如行人的步子、臉上的氣色,就可以看出來。這趟巡演,我們還去了廣州、北京,和當地觀眾見面聊天,他們提了許多問題,他們提問的水平很高,一聽就知道認真思索過,直指生命核心,很厲害。有些“思想性”的東西在大陸開始發酵了!“活在當下”這個概念被心靈老師、心靈書籍宣傳了無數遍。心靈課程在大陸很有市場,“收費和老師的資質”是大家詬病最多的,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么多年過去,越來越多的人照著做,開始往內看,去追尋生命的本質,難道不是好事嗎?當然,大家都是眾生,老師也有他必須如實面對的“模考”和關卡。
悅己 “活在當下”聽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你有什么有趣的實踐方法?
“優人神鼓”每年都會去行腳,第一次行腳我們計劃從墾礎發,沿西海岸一路往北走,走一天路打一場鼓。從墾丁興致勃勃地出發后,走到車城,才第二天,腳就起了水泡,一路落隊。當晚演出,明天,我站在舞臺上全身顫抖,抖到牙齒咯咯響。看別人都不冷,才知道水泡發炎引起高燒。就這樣,拖拖拉拉走了_一星期。我的先生黃志群是劇團里教“打鼓”的師父,他對我說:“走路不要用意志力,要‘活在當下’。”他走得確實比較輕盈,我想可能因為他是男生吧。他又告訴我:“把心念放在腳上,一步一步地走。”“活在當下”聽起來容易,做起來就不那么容易了!直到——第七天。
那天太陽很大,我把腰布綁在帽檐上遮陽。腰布是半透明的紗布,有光時可以透過布看見外面的景色,但不是很清晰。我用它遮住了整張臉,眼睛透過它看路,跟著前面的人走。帽檐綁上布后,我發現因為外面的景物看不清,心思竟可以往內看,一半的視線看外面,一半的視線看里面。看里面看什么呢?看自己的念頭。走著走著,我突然發現,我正在“內觀”呢。那天走路,好像沒消耗多少力氣,反而還養了元氣,當晚的演出,我力氣特別大,精神也很好。此后回臺北,我就這樣一路遮著臉,輕松地走了回去。
“活在當下”是沒法用意志力達到的,不用意志力如何超越自己?那次的行腳,我明白了:超越自己不是征服自己,是不用意志力,沒有目的,沒有想要,不用頭腦去做任何決定。只是“看”,一直“看”著自己。這樣也可以說是一種“超越自己”,但更應該說是“放下自己”。“活在當下”就是永遠‘站在起點”。
悅己SELF 沒有目的、沒有想要、不用頭腦,聽起來好“傻”!
人啊,要傻點,傻有傻福。2009年,“優人神鼓”與臺灣地區的彰化監獄合作,輔導成立“鼓舞打擊樂團”,從2800名收容人中選出16人,教他們“打坐、打鼓、打拳”,之后帶著他們走出監獄,去各地文化中心巡回表演。表演時他們的手銬、腳鏈會被卸掉,著禪服,伴著節奏,專注擊鼓。很多人說:“那些犯人的身上刺龍刺風的痕跡依舊,年輕結實的身體勇壯依舊,但他們的眼睛有了改變。”刑滿后,有幾位表現出色的,我們還邀請他們加入了劇團。在獄中除了打鼓他們無事可干,經過兩三年磨練,鼓技非常好,對我們客氣到不行。可是一出獄,加入劇團,我發現事情沒想象中的簡單。
他們很早就混跡社會,性格沖動,愛說臟話,十幾歲就帶著兩三百人打群架。跟人聊天稍一不順心,一巴掌直接落在對方臉上,完全是“無意識行為”。無意識行為很可怕,意識到這點,跟我的自身經歷有關。我的兒子兩歲不到時,有次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水杯,水灑了一地,他哇哇大哭。我看到后,直接一巴掌下去:“水是你自己打翻的,又沒人欺負你,哭什么哭。”他忽然不哭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那天晚上之后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不理我,更不允許我碰他。我傷透了心,從此再也不敢有無意識舉動。
家里最多的時候,住著6位刑滿出獄的團員。我們通常每月5號發薪水,不到10號他們就沒錢了。我們一周訓練5天,吃住在團里,兩天休息,休息日他們會回到原來的生活,邀朋友去夜店、KTV,喝酒抽煙,一天下來就花掉一萬多臺幣,生活完全沒規劃。之后的日子,就開始編各種理由找我要錢。
對他們,我是無條件地付出,我吃素,他們喜歡吃肉,每到周末我就去超市買一堆肉放在家里凍上,還逼著他們吃維他命。為了讓他們安心訓練,我甚至幫他們還舊債。我真怕他們被追債去借高利貸,那就徹底完了。有次,有個小弟找我借5萬臺幣,借錢時說得可著急了:“媽,要是明天不還錢,我只能回到原來的生活了。”我趕緊拉著他去跟劇團請款。兩天后,他回來了,新外套、新手機。我就問他哪來的錢。他說:“找我還錢的是我哥們兒,他后來只收了我4萬,乘嚇的1萬怎么也不收,我也不拿。他就帶我去買衣服、手機。”唉……
工作上也常常不守規矩,大家開會,他們就低頭在那兒玩手機,我提醒,他們還會吼回來:“為什么針對我?你又沒說過開會不能玩手機。”一開始碰到這種情況,我心里想:“好歹你叫我一聲媽,我幫你們還了那么多錢,怎么對我一點感恩的心都沒有?”
劇團去行腳表演,他們跟女志工會聊上一路,那次我忍無可忍,最后請女志T離開。他們馬上嗆聲:“你又沒說演出前不能說話!況且,是我們找她聊天,為什么趕她走?”我就說:“如果是你的錯,那就應該主動跟她道歉。”他落下一句:“媽,我要走我自己的路。”轉身就跑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告訴自己:“這一定是我的錯,當年我兒子就是這么跑掉的。他也是我兒子,我必須等待。”你能體會那種心碎嗎?
最后徹底放手,是因為其中有位老大交了個女友,他知道我特別疼他,每次交女友都會告訴我,那次,他給我看照片,我看了眼,就嘆了口氣,他馬上回我:“怎樣?又要管我哦?”后來,我打聽到,那個女孩吸毒、詐騙,那段時間老大每天訓練完都不住團里,騎機車回家。我知道,我再也管不住了。于是決定放手。他們特別生氣,那幾年我們是他們最親的人了,怎么可以說不管就不管?離開的時候,他們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有人放言,“我要把你們劇團都燒了。”我知道,他們在說氣話。還有人說:“媽,欠你的錢我會還給你的。”我就問他:“你以為我會跟你要錢嗎?”他們離開后,他們的爸媽來找我,我告訴他們:“他們現在的狀態我暫時帶不了,但我會等他們回來。”
悅己SELF 你怎么會這么“傻”?人,是不是最好“傻”點?
我父母走的時候,我都沒哭過,但那段和他們相處的日子,我常常被他們氣到飆淚,哭完以后,擦干淚痕,轉身還要心平氣和地跟他們說話。有天,老大做手術,我去醫院看他,他又把我氣到哭,在洗手間哭完后回到病房,他張開雙臂對我說:“媽,過來抱抱。哭什么哭?你怎么什么人都相信,連我們說的話,你也不要相信。”對他們,我寧愿什么都信,那樣,我活得比較心安。以前他們夜不歸宿,我會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到天亮,有天我的兒子告訴我:“媽,不要再那樣等人了,被等的人知道你不睡覺在等他,會更火大。”
現在的我早已領悟到“愛空不二”、“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的道理,我會等著他們一個個回來。
搞了半輩子藝術,最后發現,救人比做藝術更重要。關鍵時刻拉一把,也許,你改變的就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不是藝術改變人,藝術只是一種抒發,它不能徹徹底底地救人,你給他舞臺,讓他表演,收獲掌聲和贊譽,那個無法觸到他生命的內核。如果我這輩子只做藝術,一定會被藝術束縛,執著于藝術。世上只有“道”才可以救人。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打坐、打鼓、打拳,靠著最簡單的“三打”,磨練心性,我相信只要堅持,生命一定會改變。人傻傻的,有福氣。
悅己SELF “打拳、打鼓、打坐”,為什么這么強調技術?簡單的東西重復做,感覺很沒趣!
1984年,我研究所畢業后,有幸通過“世界實驗性劇場之父”果托夫斯基的遴選,接受為期一年的專業訓練,他教會了我特別多東西。有天上課,老先生告訴我們,有一年,他在北京看到一出京劇。當天表演的內容是一個關于猴子的故事。我一聽,就知道是《美猴王》。他說,那天演猴子的人是以前演猴王的人的兒子。兒子的技術非常精湛,臺下掌聲連連,但他聽到厶下有人在對話。
有個人說:“這個兒子可以出師了,演得太精彩了!”另一個卻說:“我看還不行,跟他爸差一大截呢。”“你怎么看出來的?他不是已經演得惟妙惟肖了嗎?”“你看到沒?他腋下出汗了!濕噠噠一片,他老爸可沒有。”先前的那個人忙說:“對!他老爸演起來,比他輕松多了。”
老先生接著又說,東方的傳統劇場大多具有“形式”。這些“形式”是一代接著一代傳下來的,所以東方的劇場從小就會磨練這些固定形式中的技術,也就是京劇里所謂的“做工”或者“身段”。
京劇學生練基本功時,還不明白戲中的道理,每天傻傻地跟著師父按部就班地磨磨磨、練練練,不懂內涵沒關系,跟著做就對了!把功夫磨上身,長大后,這些技術全在身上,仿佛手到擒來。等到有天,他閱歷足了,可以“出師”時,就能游刃有余、出神入化地掌握作品的精髓,最后,甚至成為一代宗師。西方的現代劇場,大都是跟著演員內在的所思所想自由創作。這種創作跟著演員走,是很個人化的表達,沒有固定形式。
后來,我漸漸明白,西方人做事情喜歡用頭腦,凡事都要弄明白、問清楚,了解了才肯去做。東方人學習事情的方式是——師父一個口令下去,弟子不準發問,直接學,養成了“先做再說”的傳承,所以東方容易累積技術。東方古老的表演藝術都很有型,有“形式”來框架所有的技能,千錘百煉反復練習。在日本,這種學習的狀態叫做“稽古”,在中國叫“做工”。
“優人神鼓”創作的表演內容都有具體形式,且經過精準排練。那些作品都可以重復演練,每個細節都反復推敲過,不可隨意更改。身體的動作、音樂的節奏,都是確定的,不會因人有太大更改,可以讓不同人演出,一代一代傳下去。
有次,有個禪宗老師看完我們打鼓,說了句話:“三年前我也看過你們打同一首鼓曲,三年后,很不一樣了。這就是‘功夫’。”我們常說的“十年磨一劍”正是東方人的文化哲學觀。
悅己SELF 現代人很難靜心“練功夫”,但我們創意無限,不也很好?
現代年輕人想要的太多,天馬行空,大家都想得很好,說得很好,卻少有人能落到實處。沒有技術,別談藝術!這就好比,不會走路,更別談飛。
大家都夢想一步登天,成為大師、名家,隨便一勾勒,出來的作品就驚為天人,世上有幾個那樣的天才?真正的大師、名家都是一筆一筆面出來的,最后繁華落盡,用最簡單的筆觸畫出最偉大的作品。年輕時,很容易覺得我們可以怎樣怎樣,可是沒有扎實的技術支撐,功夫不到位,還真的不能怎樣!以前老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少一天的功夫都不行,“做工”來不得半點虛假。
可是也有人會說:“我不懂技術,但我有創意,照樣有市場埋單。”對,這是西方劇場的思維。但由于大環境的影響,我們東方人的頭腦從小就沒有真正自由過,最后做出來的東西說得不好聽,什么都不像。我的老師果托夫斯基20多年前就看到了這個問題,他當時從技術層面人手,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練技術。這就好比,河水是自由的,但河需有兩岸,沒有岸,河水就會溢出來,甚至泛濫成災。練功夫沒法偷懶,包括“優人神鼓”,也是一捧接著一棒打到現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