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先呈現以下片段。
其一
公元2012年9月,28日這一天,青藏高原晴空萬里,刺眼的陽光穿過白塔寺的針形塔尖,照向藏家剛出欄的牦牛犄角,牛圈散發出的臭味和青草氣息混在一起,河流在牛群之間左右躲避,一個旅行人卻在在光線與氣味空隙間,發現了久違了的童年經驗。僅兩天以前,遠在京城,有人因生活的壓力而坍塌。那天,某人因不再微笑而痛飲三杯,離家出走,兩天后,當青海湖的日出追趕著他上路時,他恍然大悟:原來,生活不過一場剮刑,唯旅行可免遭殃。
其二
陽光南移,在城市交通擁堵、上班人跨上公交最后一秒,岡底斯山東面的太陽移過它金字塔形狀的橢圓邊際線,和轉山的藏族阿媽打了個照面,山的另一面,遠在幾百公里外的川藏線上,趕集般的川藏騎車人和磕長頭的佛教徒在杳無人煙的山區彼此對映成趣,彼時,拉薩城南大昭寺門前磕長頭的信徒直起身來,想起三年以來日夜朝圣之路,慨然釋懷;而做坐在墻角曬太陽的旅行者,啞然一笑,終于明白,佛陀即是內心。旅行也是修行一種。
詩意的反抗
旅行的意義何在?唯山水春秋,生死取景而已。在這里,以我自身經驗所杜撰的兩個片段,呈現的是兩種相對意義上的旅行意義。即旅行在追求與信仰之間失語狀態的彼此解釋,也即我所解釋的山水春秋、生死取景。
正是旅行這種狀態,將山水、時空、生死與審美栓到一起予以審視,對不同旅行者而言,審美被置于一種搖擺不定的位置,在平庸者或思想者那里,或走馬觀花,或天馬行空,或左腦審視、右腦輕佻。
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中提出了一種旅行的意義前提,即“我們必須首先滿足自己情感或心理上的一些更為重要的需求,諸如對理解、愛、宣泄和尊重的需求。”
但人們并不總知道為何而出發,只是,在麻木、自私單向度理解的生活和對不規則美學渴望的生活的兩頭,人們不由自主的傾斜向另一端。
正因如此,德波頓表達了一個擔憂,“旅行常常面臨的一個危險是當人們做走馬觀花似旅行時,我們還沒有積累和具備所需要的接受能力就迫不及待地去觀光,而造成時機錯誤。正如缺乏一條鏈子將珠子串成項鏈一樣,我們所接納的新訊息會變得毫無價值,并且散亂無章。”
事實上,那些我們理想中的風景從來無法達到,風景總在心理欲和復雜的心境中大打折扣,這一點在人性中的扭曲現象比比皆是,譬如我們往往因為苛求、因為一個不理想的早餐而對整天的旅行而耿耿于懷,悲觀者或強迫癥者們往往無法將視角從污點中移開,樂觀主義者往往就做的更好。
旅行作為一種有意無意形式的主動或退避,無非是在以工作為主導的現實生活中,無論辦公室、公交站、地鐵中都發現不了所謂“詩意的棲居”,旅行作為生活的另一面,在時間被懶散化旅途中,有沙漠、戈壁、草原、山峰種種風景元素替我們去擺脫自私、無聊、麻木和低級趣味,而這一切無非是借此實現返璞歸真,這種意義即如我們一再追尋的童真和回憶一樣。
當我們踏上旅途,容易發現在現實生活中苦苦追求而不可得淳樸與童真,這些,在異域或他鄉卻唾手可得,這些驅使人向往的力量,是人已經泯滅的潛意識下的自然人要素。這種潛意識下的執著類似于“雖然我不知道世界應該是怎樣,反正不應該是這樣”的心理驅使。
所以,山河填充人心空虛,沙漠涂改單調的色素,曠野和山巒擴充我們局限,使我們不再受制于生活本身,而思緒釋然。
我們總在出發的路上動機是什么?是為了將風景轉化為內心的恬靜,還僅僅是為了愉悅,當人們不停向往著納木錯、墨脫、日喀則的勝景,他們也并非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當我總結自己的動機時,會發現潛藏心中一種在風景與內心之間是死而非的動與靜之爭,這種矛盾造成了川藏線上那些騎車人面對一遍遍對于“為什么在苦難和‘需求’之間選擇兼持二者”的質問時不可解釋的失語狀態。
審美自然
現代意義上純粹的旅行,應該是對“現實的暴力、審美的平庸和生活的猥瑣(北島語,現實原詞為語言)”的反抗。
前人“行萬里路”的太多了,可惜多為“實用派”行走,并未在哲思上為我們留下太多筆墨,徐霞客、酈道元等人,他們在古代,呈現一種疲于奔命的行走,使得行走被漠視的太多,這造成了旅行的相對意義缺失,在那里,生活并未被置于全新的高度予以審視。
旅行之變得具有現代意義上“意義”,還須從它的演變說起,當古老的匈奴人、突厥人不停在天山以東、敦煌以北的大漠草原上往來遷徙,古日耳曼人趕著馬車源源不絕運去東方的茶葉、瓷器、絲綢,斯基泰人在主宰的俄羅斯草原上馳騁、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向往東方古老帝國時,長途跋涉并不能帶給他們現代意義上的旅行感知,行腳之為旅行,無非是江山垂死,日月如梭。
但在李太白那里,旅行第一次明確地被定義出來了,當李白“駭驥筋力成,意在萬里外?!北恪罢虅θo親遠游”,而終歸“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此后,文人騷客的在李白的傳統之后,找到了更別致的生活歸宿。旅行因此也變得更為純粹。
足跡遍布南美洲海岸線和內陸15000公里的德國探險家洪堡總結自己的旅行動機時說:“我被一種不確定的渴望所激勵,這種渴望就是從一種令人厭倦的日常生活轉向一個奇妙的世界。”
旅行的真正意義自然不會在走馬觀花、“光學取景”中凸顯出來。2012年10月,當我一個人在冰冷的青藏高原日復一日重復單調的騎行動作時,孤獨的大寂靜,對文明的決絕,對生而為人無意象的思緒,以及對原始的自然畏懼,都日復一日的追隨我,摧殘著遠離文明后摧殘凋零的個體。
正如梵高說的,“衡量每一個杰出畫家的標志就是他們能否讓我們更加清楚地看到世界的某些部分。”更在于審視美的能力,以及為之準備的充分與否,這種準備并不是在裝備上,而是在心里上能否拋卻繁瑣的工作,交際也好。
梵高的話正如許多旅行者所發現的繪畫對于審美的重要性,所以許多旅行家倡導,“不要拍照,去畫畫吧?!边@中間就凸顯了一種高度審視和審美再現功效,為什么?畫中的美是你需要的那部分,正如旅行是你想摘取的那段生活。
為什么旅途中那些繁瑣被一再忽視了?旅途中有的是一種看得到的付出,在“生活即死亡”之下,稍看得遠的人無不感到一種沒有出路的庸碌,這時,生活變成一種名副其實的慢性死亡,這時,旅途中對于未知變數的恐懼,已經被賦予了一種羅曼蒂克的刺激與冒險元素,“待人與接物”也被賦予新的定義,往往,旅行中“人”才被視為“自然人”的存在,而非城市異化中的“關系”存在,在這里,沒有上司,同事,客戶甚至個人圈子中的朋友,此時,待人接物被視為樂觀的前提,遠比工作生活中的未知數所帶來的無助與絕望來得愉悅。這一切何來?原來在于,這世界已經置于全新視角的審視之下。
什么樣的全新視角?后來我在一句被詩化的句子中找到靈感,“早餐吃牛肉,便于嚼碎往事?!甭眯屑仍跒槲覀冋⊥拢苍诤Y選時空,不過是將更多的日子轉化成了美學。旅行即是一種善的美學,以此理解兩個極端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