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堅持認為無論哪一類型的作家,都應該有一種“不是我選擇題材,而是題材撞上了我”的執著精神,贏得讀者不是靠迎合,而是靠契合。正因這種緣分,我對侵華戰爭中的日本“筆部隊”的關注才整整長達十年。直到2013年底,無意間看到中央電視臺的一則新聞報道,我又重燃起對這一素材的強烈興趣。
該報道引述外媒消息稱,2013年的最后一天,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專程到東京一家電影院觀看了熱映影片《永遠的零》。這部電影講述太平洋戰爭期間,日本“神風特攻隊”如何實施自殺式攻擊的故事。安倍看后給予高度評價,連聲贊揚此片令他“十分感動”。
我頓時感到一頭霧水:一部表現臭名昭著“神風特攻隊”題材的電影,為何竟然令現任日本首相大為感動?迷惑之余,我只好找來《永遠的零》認真看了一次。
影片以太平洋戰爭為背景,講述日本“神風特攻隊”飛行員宮部久藏在不同階段的心路歷程。宮部有著天才般的飛行駕駛技術,但最開始時他的心思并不在如何戰勝敵人上,而更看重怎樣才能“活著回來”。每當發生空戰,他就駕駛飛機膽怯地躲進云層里,他的夢想只是“活下去,陪在妻女的身旁”。然而在經歷了一次次殘酷的戰爭考驗后,特別是看著身邊的戰友一個個死去,宮部久藏內心發生了強烈變化,最終在反復的糾結中他毅然選擇了代替戰友去死,駕駛零式戰機撞向敵艦,英勇犧牲……
如果單從藝術呈現看,這是一部比較感人的戰爭電影。影片細致入微地描寫日本軍人對戰爭的焦慮恐懼,對親人的牽掛思念,對生命的感悟珍惜。尤其是宮部久藏從“海軍第一膽小鬼”轉變到舍棄生命壯烈殉國的過程,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合理,水到渠成。而更重要的是,編導似乎是通過宮部久藏的“反戰”思想去反思戰爭。電影畫面干凈利落,壯烈中不失唯美,不乏令人震撼感動的鏡頭。如果就事論事,這部影片的藝術效果至少可以打90分以上。
但是——且慢!片中幸存下來的那位神風特攻隊員對宮部久藏的深切懷念,才是全篇主旨之所在:“活下來的人,不能辜負死去的人,而要把故事繼續書寫下去。”而全片對于受害國人民沒有半點反思,對戰爭性質更從無半點質疑。這樣一來,探究它到底想要表達傳遞何種價值觀念,恍然大悟之余,簡直令人拍案而起!這部電影一遍遍誘發讀者的“感動”和“共鳴”時,早已悄然間遮斷了觀眾理智判斷的視線:難道倒行逆施的戰爭狂人,僅僅因為勇于捐軀就應該被奉為英雄?難道只要為天皇殺身成仁盡忠到底,就不應該質疑戰爭的黑白是非?難道甘當炮灰的瘋狂日兵成為可歌可泣的神圣勇士,那么飽受侵凌的戰爭受害國豈不反而成了乘人之危的邪惡勢力?
何況我知道的真實歷史情形是,那些被選為“神風敢死隊”成員的日本士兵一樣怕死,很多人直到上飛機那一刻還嚇得兩腿發抖,只好由憲兵抬進駕駛室,然后把機艙門一鎖,飛行員想逃出來也不可能。飛機都是單程燃料,沒有降落裝置和逃生設備,出發之前飛行員的靈牌就被送到靖國神社去了。他們除了送死別無選擇,哪里是《永遠的零》渲染的那么“英勇無畏”?!
后來我從網上搜索得知,《永遠的零》原來是日本著名右翼作家百田尚樹的代表作,此人曾屢放厥詞,堅決否認存在南京大屠殺。而他于2006年創作發表的這部暢銷小說,上架后在日本狂銷300萬本,漫畫版本也熱銷400萬本,拍成電影上映后一舉躍升到日本圣誕新年檔票房榜首。
二戰結束都快七十年了,像《永遠的零》這樣一部帶著夕陽余暉似的傷感重新緬懷“軍國英雄”的電影,為何竟能在當今日本贏得如此廣泛的歡迎追捧,在日本社會“大獲成功”?這不由得我們不深思追問:所謂愛好和平的“絕大多數日本人民”中,究竟還有多少人隱藏著秘而不宣的“右翼”傾向?
我很快發現《永遠的零》并非孤案。日本人拍攝的許多二戰題材電影,如《自尊:命運的瞬間》《男人們的大和號》《太平洋的奇跡》《我想成為貝殼》,這些作品顛覆戰爭史觀、美化侵略歷史的手段都十分高妙,極為隱蔽,片中日本草根百姓在戰爭中的悲劇命運,甚至對“皇軍”悲壯赴死的刻畫描寫,不但看似“細節真實”,還具有很強的蠱惑力量。作者們有意回避了戰爭正義邪惡的因果關系,更逃避了對造成災難的原因追問,你只能從屏幕上看到在槍林彈雨中浴血奮戰、視死如歸的“皇軍勇士”,看到在變幻無常的歷史潮流中被裹挾傷害的普通日本士兵,看到在原子彈蘑菇云下痛苦呻吟的日本平民……而對于被侵略國人民的累累白骨,萬千冤魂,他們完全漠然無睹,只字不提。這些影片給人的印象,仿佛只有日本人才是戰爭受害者,而且是最大的受害者!面對這些狂熱未減、是非莫辨的作品,每位稍有理性的觀眾都會情不自禁發出疑問——
這到底是對侵略戰爭的反思懺悔,還是唱給戰犯的招魂頌歌?
這到底是對受害人民的良心道歉,還是黑白顛倒的顧影自憐?
這到底是對二戰教訓的深刻總結,還是為軍國主義公然招魂?
不可否認這些作品的欺騙蠱惑性是相當強的,它悄然間混淆了真實的人道和虛偽的同情,用片面的寫實掩蓋混亂的邏輯,并最終將蘸血的謊言罩上一層反戰的面紗,令一般人無從清醒地識別。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我斷定這絕不是日本極右勢力一時心血來潮的夢魘妄語,而是其復活“皇國”史觀過程中從未間斷的思想逆流。2015年3月10日,安倍晉三罕見地出席了“東京大轟炸70周年”紀念活動,他試圖用這種方式強化人們對日本才是戰爭“受害者”的印象,而對德國總理默克爾苦口婆心勸誡日本要正視歷史,安倍內閣的外交大臣則大言不慚地回應:“兩國情況不同,不要拿日本和德國作比較?!?/p>
多年來,參加過侵華戰爭的日本老兵普遍對那段歷史選擇了逃避忘卻,不愿多談,而年輕一代的日本人更無從得知真相,反而是《永遠的零》這樣的作品在不斷美化侵略戰爭,誤導當代青年。
《永遠的零》這類黑白顛倒的作品能夠大行其道,使我立即聯想到二戰時侵華戰場上日本猖獗一時的“筆部隊”。從當年的侵華作家到今天的百田尚樹,日本右翼分子全盤繼承了那套罌粟花般迷人的軍國主義精神衣缽,而歪曲歷史、美化侵略原本就是他們駕輕就熟的慣用伎倆。對于他們來說,否認了那套神道教創造出來的日本“核心神話”,對于大和民族來說無異于“揮刀自宮”。這就能解釋為什么日本首相會一次次參拜靖國神社,日本政客們為什么不斷否認南京大屠殺,而像《永遠的零》《男人的大和號》《吾為君亡》這些內容如此雷同、面目如此相似的文藝作品會接二連三地搬上日本電影屏幕。日本某些“精英”們念念不忘的,就是想把蒙上歷史污垢的“核心神話”重新擦亮。而更加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們的身后已經煽動聚集起日本社會多少“沉默的大多數”?至少從這些風靡一時的電影來看,這個數字在今天的日本已絕不容輕視。
非常遺憾的是,在過去的兩年中,在中國除了極少數主流媒體對《永遠的零》這類影片有過短暫聲討之外,眾多網友的反應卻是出奇的平靜,在網上幾乎很難找到一篇有質量的深刻評論。而不管是“憎日派”還是“知日派”,大多數人看到的都是在戰爭中掙扎徘徊的宮部久藏,甚而忍不住為他的正直、善良,灑下一把同情之淚,同樣認為《永遠的零》是一部令人“感動”的反戰電影。他們難以察覺電影背后偷換概念的詭辯企圖,看不出日本導演是以悲情渲染悄然置換對戰爭本身大是大非的詰問思考,把作品變成了有血腥和感性但卻沒有是非善惡,有某種憐憫哀傷但卻沒有追究勇氣的藝術假面。
歷史不容篡改,現實更加嚴峻。今天對日本侵華思想史的清算不但尚未完成,而且更加迫在眉睫。很少有人知道,二戰中我們與日本人的生死較量不但在血火連天的武力戰場進行,同時也在另一個看不見硝煙的文化戰場展開。作為日本侵華“思想戰”主體力量的“筆部隊”,恰如軍國主義的“思想刺刀”,大批量制造了太多沾滿鮮血的謊言,發動了另一場規模巨大的“文化制腦戰”。一部侵華文學史,就是一份鐵證如山的思想“罪案”。在今天日本軍國主義陰魂不散的情況下,我們要深刻認識日本軍國主義的產生、發展和膨脹過程,就必須把日本人侵略根源的“精神膿瘡”擠出來公之于眾,必須逐一厘清日本侵華“筆部隊”的先鋒干將們,如何不遺余力地為軍國主義涂脂抹粉,為侵華戰爭推波助瀾,直到今天這些“筆部隊”的子孫們還處心積慮地改頭換面,繼續炮制像《永遠的零》這種東西來蠱惑日本國民,甚至誤導中日觀眾,對抗世界輿論。
日本文學的“暗谷時代”
就像一個自鳴得意的魔術演員為何總能騙過觀眾,那是因為沒有人去揭穿他的老底。近年來,中國學者、作家關于日本侵華戰爭的著作汗牛充棟。但大都著眼于研究日本的軍事侵略,而相對忽略了文化侵略,對侵華戰爭中的日本“筆部隊”的研究更為稀缺,目前最為系統的只有北京師范大學王向遠教授出版的“日本對中國的文化侵略研究叢書”。早在2005年,我就購得這套叢書,其中有關日本“筆部隊”的論述尤其令我很感興趣。十多年來,我長期致力于中西歷史的對比研究,特別聚焦于近代中日著名歷史人物的比較分析,所以對日本文化人在侵華戰爭中的良知表現非常關注,我認為通過戰時日本“筆部隊”這個獨特群體,能夠最生動地向世人展示一個充滿矛盾的日本民族及其性格。
很可惜,王向遠先生的叢書只是簡明扼要的學術專著,對于具體的“筆部隊”成員作家的論述介紹,則只有石川達三和火野葦平比較詳細一些。對其他的日本作家大都點到為止,未便詳論。我隨即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就是首次以紀實文學的形式填補這一空白,選取十位以上日本“筆部隊”代表作家進行重點分析刻畫,包括其中轟動一時的“軍隊作家”、表現各異的“征調作家”、心態復雜的著名作家。這些人中有“侵華文學第一人”火野葦平,唯一被判刑的從軍作家石川達三,“陸軍班頭號功臣”林芙美子……我想通過描寫他們在戰爭前后的所作所為,對軍國主義的精神源頭進行一次追根溯源的思想清算,徹底掀開至今蒙在日本右翼知識分子身上的那層遮羞面紗,防止他們重操舊業,發動第二次歪曲歷史的“文化戰爭”。
這對我來說,確實是一趟騎著自行車上月球一般困難的旅行。作為國內第一部揭露日本侵華“筆部隊”真相的紀實文學作品,創作這本書必須填補多項空白:
從時間跨度上說,“筆部隊”涉及二戰前后日本幾個時代的作家及其作品,還有不同階段他們思想和作品的演變歷程,尤其是戰爭態度的不同變化;
從內容覆蓋來看,本書要涉及作家生平、作品分析和時代背景,力爭具備歷史、文學、文獻的多重價值;
從寫作技巧上說,本書將兼顧人物評傳、學術探索、文學描寫等綜合因素,必須把文學研究與人性研究、作家經歷和作品分析結合起來。
如何將翔實的史料、嚴謹的態度、公正的立場融合起來,做到邏輯分析絲絲入扣,透視剖析深中肯綮,反詰駁難雄辯有力,這是對我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而不懂日文的阻礙,參考資料的奇缺,更是橫亙在面前最大的一座高山?!肮P部隊”中的許多日本作家,其名字在網上都根本檢索不到,更甭說有什么中文參考資料了。我于是多方求助高效學術機構,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院的孫歌老師、福建師范大學的陳穎教授、黃穎老師,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后流動站的助理研究員孫婧女士都熱情為我提供了不少幫助,借助他們以及其他渠道,我搜集翻譯了關于“筆部隊”作家大量珍貴的日文原版材料,包括傳記、評論以及具體作品。這一紛繁浩大的工程雖然費時費力,代價不菲,但我深信任何一個文學領域的拓荒者,也一定是獨領風光的登頂者。目前本書被列入全軍軍事文學重點扶持項目,部分篇目發表后轉載甚多反響熱烈,還有幾家省級電視臺正聯系拍攝紀錄片,這些都給深感疲憊的我以鼓舞和動力。
時至今天,對于“筆部隊”這個鮮為人知的群體,我終于可以說略有底數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到大戰結束的10年間(1935—1945),是日本文學史上空前的“暗谷”時代。明治以來建立起的日本近代文學,幾乎被法西斯狂潮摧殘殆盡,軍部策劃下的“國策文學”成為文壇主流。這一現象的出現不單單是一個文學問題,它涉及日本的政治、歷史、思想、文化等諸多領域。
1938年4月1日,日本“國家總動員法”頒布,戰時體制全面形成。8月,武漢會戰即將開始前,日本文學家們響應號召齊聲高喊“記錄皇軍不滅之戰功,建構戰爭文學之高峰”,決定發起文壇總動員,建立“筆部隊”赴漢口從軍,“投筆從戎,以報效國家于萬一”,到中國去開辟思想文化侵略的“第二戰場”。
1938年8月23日,在日本文藝家協會會長菊池寬的帶領下,12名作家參加了日本內閣情報部召開的懇談會。內閣召開這個會議,是想動員作家們奔赴中國前線采訪。軍部原本對會議的結果心中沒底,但令他們大感意外的是,作家們在會議上摩拳擦掌,紛紛請戰,強烈要求參加這支“光榮”的“筆部隊”,連軍部的參謀們都為此“深受感動”。
1938年8月24日,日本內閣情報部正式公布首批派遣從軍的22人作家成員名單,發表在大阪朝日新聞上。消息一出,日本舉國關注,各大媒體爭相報道這個計劃,被選中者迅速成為報紙雜志的寵兒,很多文人充滿了對“筆部隊”成員的羨慕嫉妒恨。那些未能入選的作家,則紛紛抱怨組織者菊池寬做事不公平,挑選的大多是與他支配的《文藝春秋》關系密切的人。知名作家廣津和郎就埋怨說,他原本對有機會從軍采訪武漢攻克戰朝思暮想,“高興得心都跳了起來”。可是一看派遣名單里沒有他的名字,真覺得空歡喜一場,“抱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厲害”。
出發之前,從軍作家們從軍部領到了高額的津貼、軍服、軍刀、手槍、皮裹腿等,仿佛是一批出征的將軍,有的報刊語帶譏諷地把“筆部隊”的出征說成是“大名旅行”(諸侯巡視的意思)。臨行前,軍部和媒體專門為他們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大會,然后分“陸軍班”和“海軍班”飛往中國戰場。
隨著戰爭的推進,“筆部隊”陣容也不斷擴大。作為社會的良心,日本絕大多數作家不但放棄了自己的良知與責任,還主動向法西斯當局投懷送抱,沆瀣一氣。一大批日本作家、記者開赴前線進行“筆征”,他們遍布于中國、新加坡、馬來西亞、菲律賓、緬甸等地“協力”戰爭?!肮P部隊”作家分別穿著不同軍種的制服,腰挎戰刀,佩掛胸章,他們有的直接從軍入伍,左手拿槍,右手握筆,一邊親自參與屠殺,一邊宣揚“圣戰”和“武功”,為侵華戰爭搖旗吶喊。更多的民間作家則積極為軍國主義炮制各類“戰爭文學”,明火執杖地鼓吹對華侵略,煽動日本國民的戰爭狂熱。他們竭力宣揚崇拜天皇及天皇制的“皇國”史觀,大書特書“皇軍”的“可愛勇敢”,污蔑丑化中國人如何麻木愚昧……這些表面上文質彬彬的“筆部隊”作家, 蘸血為墨,以筆助戰,與窮兇極惡的“槍部隊”互相配合,雙管齊下。槍部隊在戰場上源源不斷地殺人,“筆部隊”則筆征四方,不停地煽動“愛國主義”,為槍部隊喝彩打氣。
惡魔的吹鼓手
在所有新聞媒體都大肆鼓吹“一死奉公”、“盡忠報國”的形勢下,如果誰敢表現出一點消沉悲哀的情緒,就會被認為是“個人主義、功利主義”,被視為“非國民”的“日奸”思想而遭到敵視指責。日本國內媒體逐步淪為法西斯戰爭的宣傳機器,競相開辟刊登戰爭報道的特寫專欄,為侵略戰爭搖旗吶喊。文學作品成為侵略事業的傳聲筒和擴音器,作家、記者淪為惡魔的吹鼓手和辯護士。一時間日本文壇熱鬧非凡,作家各顯身手,全方位服務于侵略“國策”。如果按照題材內容劃分,這些充斥滿眼的“國策文學”具體包括“兵隊文學”“滿洲文學” “皇民文學”“宣撫文學”“大陸開拓文學”等不同類型;按照作家身份劃分,又分為“軍隊作家”“征調作家”“轉向作家”等不同類別。
在我創作的《刺刀書寫的謊言——侵華戰爭中的日本“筆部隊”》一書中,有幾位作家尤其令我印象深刻。他們積極投身侵略戰爭宣傳的動機微妙復雜。其中有的是被軍國主義飲鴆止渴的精神欺騙所蠱惑,有的人則是畏懼法西斯政府的瘋狂迫害而繳械投降;有的人為了出名得利而主動投懷送抱;有的家伙本身就是不可救藥的狂熱軍國主義分子。而特別值得注意的一個罕見現象是,許多后來鼓吹“協力”侵略戰爭的作家,竟然大多數從前都是傾向進步的左翼作家,他們都是曾經堅定反對日本的侵略擴張政策,后來在軍國主義的殘酷鎮壓下,才紛紛脫離左翼文學陣營,成為投靠法西斯政府的“轉向作家”,留下極為復雜的二戰時期日本左翼作家大面積轉向問題。他們集體演繹了一出日本版的戰地“儒林外史”,真實與謊言、良知與罪責、藝術和政治的糾葛掙扎,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考驗著這些“筆部隊”作家表現各異的人性本色,演繹了這場特殊戰爭的隱秘一面,也留下了戰爭文學史上令人感慨唏噓的一頁。
在整個“筆部隊”中影響最大的一位,無疑首推被奉為“戰爭文學第一人”的火野葦平。
火野葦平堪稱一炮走紅的“亂世英雄”。在被派往中國戰場之前,他在文壇上只是一個無名之輩。1938年,改變命運的機會從天而降,日本權威的“芥川獎”決定把本年度大獎頒給火野葦平,并特派評論家小林秀雄親赴中國火線為其頒獎?;鹨叭斊搅⒓磸囊粋€默默無聞的陸軍“伍長”變得聲名大噪。時任“中支那派遣軍報道部”報道班長的馬淵逸雄少佐得知了這一消息,決定將火野收歸麾下。馬淵的心里很清楚,“只有身為軍隊一員親自作戰的士兵,才能夠將戰爭的實際情況傳達給后方”。
馬淵少佐真沒看錯人。與其他只在前線走馬觀花的“從軍作家”相比,火野葦平是一位右手握筆、左手拿槍的戰士,他先后參加了徐州會戰、漢口作戰、廣州攻克戰等重大戰役。這種槍林彈雨中的豐富經歷,成為他得天獨厚的創作資源。1938年5月,火野葦平以陸軍報道員的身份全程參加了徐州會戰,他迫不及待地想向日本國內民眾傳達士兵的“辛勞”與對“祖國的忠誠”。因為有的士兵中彈倒下時的鮮血,就灑在他的身上;有的人臨死前高呼“天皇萬歲”的聲音,就回響在他耳邊。徐州會戰剛一結束,火野便開始埋頭創作小說《麥與士兵》。
1938年8月,《麥與士兵》一經發表便令火野葦平暴得大名,成為萬眾追捧的文壇寵兒。他的《士兵三部曲》廣受歡迎的程度簡直令人瞠目結舌,銷量達到300萬冊,竟然創造了“一位作家救活一家出版社”的神話。著名的松竹電影制片廠為跟上形勢,決定將火野的作品搬上屏幕。電影在日本上映后更是盡人皆知,當時日本的城鎮鄉野都流行一首和歌:“《土與士兵》已看完,歸途炮聲繞耳畔”,可見火野葦平的影響之大。
日本軍部將火野葦平奉為“國民英雄”,他的成功帶來了所謂“戰場小說”創作熱潮。火野葦平到處演講,約稿不斷,儼然成為著名的社會活動家,眾人皆為之癲狂。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火野葦平積極請纓奔赴南洋戰場采訪創作,一直到日本戰敗他都是“戰爭文學”最活躍的人氣作家之一。
不可思議的是,這么一位煽動戰爭狂熱的“軍隊作家”,竟然在中日兩國都有評論家將之視為懷有“人道思想”的反戰作家。原因就是火野葦平在《麥與士兵》中對中國軍民有著某些“溫情”甚至“憐憫”色彩的描寫。比如火野寫到當“我”看到日軍士兵取笑侮辱中國俘虜兵時,心中感到十分討厭,因為“我和他們是同文同種,是有著同一種血脈的亞細亞人?!薄拔摇鄙踔習W過一絲念頭,就是和這些長得完全就像自己在日本的鄰居和朋友一樣的“敵人”相互廝殺,是件有點令人厭惡的事情。
火野葦平的“人道主義”似乎是一道難解的謎題。他的小說中的主人公一面是殺人如狂,一面是唏噓感傷,那些“屠刀上面有菩薩,鮮血里面見佛陀”的情節隨處可見。作品中“我”在給孩子的書信中炫耀道:“爸爸就要殺那些支那人了……等我把敵人的青龍刀和鋼盔帶回去給你做禮物好嗎?”另一方面,他又企圖表現殺戮之后日本士兵的“人性”之美,看到堆積如山的中國兵尸體,“我又感到了一種悲痛和感傷”。
火野葦平顯然比很多“從軍作家”技高一籌。在迎合軍國當局的宣傳策略上,他沒有聲嘶力竭地高喊“圣戰光榮”的口號,卻以逼真傳神的日記文體,刻畫出一群血肉豐滿、滿懷“仁愛”的日軍士兵群像,在思想上極大地蒙蔽了日本國民,對進一步掀起戰爭狂熱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就連美國著名作家賽珍珠都受了欺騙,于1939年6月撰文極力向美國讀者稱贊火野葦平富有“詩意”和“溫情”:“在士兵的淳樸中表現其美麗,贊揚了他們的崇高。但是卻沒有一點思想宣傳的味道,也沒有夸張的贊美和自我滿足。”
然而火野作品的最大迷惑性,恰好掩藏在這些“悲天憫人”的字里行間。他的作品有一個巧妙的邏輯陷阱:戰場細節真實生動,宏觀背景模糊虛幻。如果孤立地看個別人物或細節描寫,不但顯得非常真實,還不無藝術感染力。但火野葦平明顯徹底剝離了戰爭正義或邪惡的因果關系,戰后日本評論家分銅淳就批判《麥與士兵》“不過是一篇不問戰爭的性質與目的,不問歷史的意義所寫成的戰爭記錄而已”。火野葦平作品中雖有作為“人”的某種感情的下意識流露,只是這種“溫情”在對中國人的血腥殺戮面前,實在顯得太過于孱弱和矯情了。
事實上,火野描寫所謂對中國老百姓的同情,不過是日軍見了被嚇得“顫抖”地抱著小女孩的老太太,用日語說了聲“老太太,叫你受驚了”,不過是對即將被殘酷屠殺的中國俘虜們寄予一點虛偽的憐憫。我國評論家巴人早就看到了火野的軟肋。他在1939年撰文提醒人們不要被《麥與士兵》所謂的“人道主義”所迷惑:“這刀頭下的恩惠,卻正是今天日本所加于我們的一切。只有漢奸汪精衛才會奴才一般地接受的?;鹨叭斊剿麚P于世界的,也就是相同于這類情形的大炮下的憐憫?!?/p>
火野葦平反戰的假面,最終在事實面前無情抖落了。1945年9月2日日本剛簽署投降書,他就懷著激憤的心情寫成了小說《悲傷的士兵》,坦言難以認可“戰敗和屈辱的現實”,甚而大膽聲稱:“以八月十五日為分界點,誰是真正的日本人,誰不是,很快就會見分曉了?!币馑际钦f誰繼續擁護天皇制,誰拒絕與美國占領當局合作,誰才是真正的日本人。這已完全變成赤裸裸的挑戰和威脅了。
晚年的火野右眼失明,深受高血壓惡化的困擾。他的創作能力每況愈下,影響大不如前。回想當年在侵華戰爭中受到那種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擁戴,而今卻落得“門前冷落鞍馬稀”的下場,火野內心的失落與孤獨可以想見。盡管在美國的縱容下,他和許多鼓吹侵略戰爭的日本作家一樣,只受到了象征性的處罰,但這個被稱為“頭號文化戰犯”的作家居然死不認罪,在請求恢復公職的申請書上,他還振振有詞地聲辯:“我想,在祖國面臨生死存亡之際,我必須獻出一份微薄之力。如果有人說,我的愛國熱情是錯誤的,我也無話可說。”
1960年1月,火野葦平服下一百片安眠藥自殺了。戰后軍國主義的迷狂和幻滅,使他陷入難以自拔的失落憂郁;對戰爭責任至死不悟的“選擇性失憶”,又讓他在痛苦迷惘中難以找到精神出路。火野最后的悲劇下場,也是侵華作家們無法面對歷史、安妥靈魂的典型。
火野葦平只是“軍隊作家”的一個典型代表。這些身為軍人的“皇軍”作家,其深入骨髓的戰爭狂熱,是其他被征調的“從軍作家”所不能比擬的。作為那場戰爭的親歷者、目歷者、心歷者,他們親身經歷了生死一瞬的炮火考驗,目睹了日軍的“義勇奉公”, 所有的酸楚、悲壯、感慨……都是“軍隊作家”們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一張張生命切片,成為畢生魂牽夢縈的終生記憶。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他們終身死抱“圣戰愛國”的信條不放。
“鐵甲武士”的瘋狂戰車
在這類人中軍銜最高、來頭最大的“軍隊作家”,恐怕要算戰車隊長藤田實彥大佐了。這位畢生充滿狂熱精神的“鐵甲武士”,幾乎就是整個日本法西斯瘋狂戰車的命運縮影。當他隨同失去方向的戰車沖向無底的懸崖時,隨同無盡野心一起埋葬毀滅的,是整個日本法西斯的侵略政策。
1937年12月13日,作為日本第十軍獨立戰車隊隊長,藤田實彥親率二十多輛坦克掩護步兵經過激戰,終于攻陷中華門,率先沖入了南京城,開始了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
藤田實彥既可以指揮殺人,也可握筆寫作。他在戎馬倥傯的緊張戰斗中,于1940年創作發表了中篇報告文學《戰車戰記》,詳細記述了他親率坦克部隊通過華北地區向南京進發,參與圍攻南京戰役的全過程。由于這是日本方面正面記述進攻南京戰事的重要作品之一,作者的身份又不同凡響,因而決定了《戰車戰記》是一份令人矚目的特殊文本。
翻開這部原汁原味的《戰車戰記》,就如同打開一份歷歷在目的“戰地傳真”。作品既渲染了“皇軍”的英勇無畏,也寫到中國軍隊的頑強抵抗。既有戰況慘烈的大場面,也有五味雜陳的小故事。作為一份珍貴的侵華文學“自供狀”,這部作品從敵方的角度向我們講述了另一場看不到的悲壯“南京保衛戰”。
藤田實彥的作品本意是想向日本國民渲染他率領的戰車部隊所向披靡的巨大威力。然而一路向南京追擊的路上,敵方的頑強抵抗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這份“表功記錄”反而更像是對中國軍隊英勇抗擊的另一種歌頌。
作品寫在一場突然打響的遭遇戰中,藤田部隊井上中尉的戰車首先中彈起火。駕駛員腳上的汽油燃燒起來了,井上中尉急得抓起衣領想把他拽出來。就在一瞬間,駕駛員的胸口被一串機關槍子彈擊中倒地,而腳上的火仍在不斷燃燒。井上剛要傳令第二輛戰車停止前進,它又被擊中起火了。稻村少尉和駕駛員想從戰車里跳出來逃命,剛一探出身就被同時擊中。火焰包圍了整個戰車,井上中尉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熊熊燃燒的戰車里。
作為最高指揮官的藤田實彥頓時一籌莫展,他悲傷而后怕地寫道:“戰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漸漸燃盡的雙腳和雙手,等待著死亡的來臨。想到這里,我全身的神經驟然收緊,心頭一陣陣絞痛。”
1937年12月12日上午10時,藤田實彥指揮戰車配合步兵對南京中華門發動了猛烈進攻。中國軍隊的機槍子彈從城墻上像暴風疾雨般狂掃下來,城樓在鋪天蓋地的炮火中被漸漸轟塌了。藤田實彥寫道,這時一幕令人驚訝的奇特景象出現了:據守城墻外的一隊中國士兵被迫撤退,藤田部隊集中火力掃射這些逃跑的軍人,尸體瞬間堆積如山,血流成河。突然間,最后剩下的那名士兵放慢了腳步,一個人慢悠悠地面朝彈幕走過來,槍林彈雨“嗖嗖嗖”地從他腦邊、耳邊飛過,可就是打不中他。這個如同神兵的戰士走過藤田部隊的鋼鐵殺人機器,好久才被擊中慢慢倒下去。藤田實彥看得發呆,簡直被他傲然如歸的姿態震懾住了。
中華門一帶中國軍隊最后的拼死抵抗,讓藤田實彥深受震撼。他本想展示日軍在攻占中華門的戰斗中如何英勇,但卻從相反的角度映射出中國守軍在城破身死的那一刻,草木為之含悲,風云因而變色的英勇壯舉!
藤田實彥這個不可一世的“鐵甲魔王”,在中國的最后下場卻極為窩囊悲慘。
1946年2月3日,通化的國民黨勾結日偽殘余舉行武裝暴亂,史稱“通化二·三事件”。已經繳械投降的日本關東軍第125師團參謀長藤田實彥大佐不甘失敗,秘密出任這次暴動的軍事部長兼指揮官,妄圖暴亂成功后,在通化與國民黨成立“中日聯合政府”,進而再次奪取東北,“復興滿洲”。誰知這一切都被中共通化分省委提前掌握控制,僅僅經過3個小時激戰,通化分省委就以500余兵力果斷鎮壓了這場武裝暴亂,共斃傷敵500余人,俘敵3000余人,活捉了藤田實彥。
1946年3月,中共通化分省委舉辦了一場轟動四方的反革命武裝暴動展覽。藤田實彥被五花大綁押來作為“活展品”現場示眾。往日在南京城下威風八面的藤田實彥滿面凄惶,圍觀的中國人大聲斥罵這個賊心不死的日本鬼子,紛紛朝他吐口水、扔東西,如果不是執勤戰士守衛,恐怕他早被砸成了肉泥。而滯留通化的日本人也對他恨之入骨,一位叫謙道生的日本人在《通化日報》發表文章毫不留情地說:“對那害死許多民眾珍貴生命而該死的藤田參謀長,我們誰還喜歡看見他呢?他完全是個舊時代的、無用的廢物。”正因為藤田實彥誤判大勢,誘導煽動,才使盲目參加暴動的日本人中,有一千多人最終命喪異國,暴尸冰雪。
一連多天的展覽從早到晚,圍觀群眾絡繹不絕。在人們的唾棄下,羞慚交集的藤田在極度悲哀和絕望中,突然患了急性氣管炎和肺炎,病情急速加劇,經搶救無效于3月14日死亡。這一天,恰巧是藤田實彥的生日。
可以想象,這位當年在進攻南京中立下“赫赫戰功”的“鐵甲武士”,堂堂帝國陸軍大佐,成為任人圍觀唾罵的“活標本”時,他內心想必充滿了無盡的恥辱與悔恨。南京戰役中立下的“半生英名”毀于一旦,最后落得個身敗名裂,眾叛親離的結局,在中日兩國都成為千古罪人,這是他完全始料未及的吧?
“陸軍班頭號功臣”
“筆部隊”中另一個引人矚目的群體就是女性作家。日本女性作家自明治維新以后,在日本文壇異軍突起,如今日本是全世界女作家數量最多的國家。隨著西方女權主義思想的傳入,日本女性熱衷于在自我表現中追求自由解放。然而建立在狹窄功利思想上的婦女解放觀,如果沒有超越國家民族的視野,沒有洞明世事的世界觀念,必然缺乏堅定的精神信仰,在混亂的時代語境中動搖迷失。在侵華戰爭中日本女作家們迥然不同的表現,就折射出日本女性對侵略戰爭的不同態度,也留下諸多女性如何實現自我價值的深刻話題。
“戰場上雖然有殘酷的情景,但也有著美好的場面和豐富的生活,令人難忘。我經過一個村落時,看見一支部隊捉住了抗戰的支那兵,聽到了這樣的對話。‘我真想用火燒死他!’‘混蛋!日本男人的做法是一刀砍了他!要不就一槍結果了他!’‘不,俺一想起那些家伙死在田家鎮的那模樣就惡心,就難受?!擦T,一刀砍了他吧!’于是,被俘虜的中國兵就在堂堂的一刀之下,毫無痛苦地一下子被結束了性命。我聽了他們的話,非常理解。我不覺得那種事有什么殘酷?!?/p>
你能否想到,這段令人不寒而栗的描寫,竟然出自一位外貌柔弱的日本女作家。行軍途中,她還目睹了一名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中國少年兵的尸體,當看到少年瘦弱的身軀被又肥又大的軍裝包裹住時,她沒有絲毫罪惡感,甚至十分平靜地寫道:“實話講,即便連一瞬間的寂靜感情也沒有。”
寫下這一切的女作家叫林芙美子,被譽為侵華日軍“陸軍班頭號功臣”。
侵華戰爭爆發前,她就多次來中國旅行,她曾無比仰慕魯迅先生,由衷地贊嘆:“東洋有這樣的作家是我們的幸福,是我們無上的榮譽。”1931年,林芙美子在上海專門拜見了魯迅。盡管剛剛發生了日本侵華的“九一八事變”,但魯迅還是對這位來自敵國的朋友伸出了友誼之手,親筆為她書贈了唐詩《二十五弦》。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前,林芙美子已有五次訪華之旅。她不但和許多中國著名作家相知甚篤,而且對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敬佩不已。
然而戰爭異化了一切,包括林芙美子作為作家的良知,還有女性的柔情。
全面侵華戰爭開始后,中國原來的一切美好事物,在林芙美子眼中都變得那么丑陋愚蠻。面對橫遭涂炭的中國人,她的麻木冷血令人驚訝。那些對中國的懷戀憧憬之情,現在蕩然無存,只剩下毫無緣由的鄙視、傲慢。當她偶然看到中國軍隊宣傳抗日的傳單,上面畫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心”的抗日漫畫時,竟然覺得“奇怪”和“可笑”,認為中國的宣傳“太過惡毒”,并且振振有詞地反問道:“日本軍隊的報紙中,哪里有這樣整治中國的惡毒漫畫?”顯然在她的心目中,中國人的抗日是愚蠢甚至過頭的。她居然將中日戰爭的責任推給了蔣介石,認為所有悲劇的根源,都因他帶領中國軍人進行著徒勞的抵抗。
與其他“從軍作家”相比,林芙美子可謂是一位極有建樹的“明星”人物。
1938年11月30日,《朝日新聞》以大幅標題《筆部隊的“功勛甲”芙美子女士奮不顧身進入漢口》發表了一篇重磅報道,不但刊出林芙美子的大幅照片,還濃墨重彩地渲染她是第一個隨日軍進攻部隊到達武漢的女作家,報道寫得極為煽情動人:
“林女士去了那荒涼的武漢平原,簡直是戰場上的一個奇跡。她一下子成為戰場上眾口皆碑的中心,她的勇敢和謙虛使全軍將士從心底里尊敬和感動……林女士的漢口入城,是全日本女性的驕傲?!?/p>
“漢口先鋒”的榮譽,使林芙美子成為轟動一時的“時代寵兒”, 人氣達到了巔峰,幾乎所有的女作家都想學習林芙美子,都想奔赴戰場。
于是林芙美子被譽為陸軍班的“頭號功臣”,出盡了風頭,一舉奠定了作為戰地女作家“第一人”的牢固地位。
林芙美子的身后,其實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戰場商業表演。
1937年12月,隨軍記者們奔赴被日軍攻陷的南京時,其中只有兩位女作家。一位是《主婦之友》的吉屋信子,一位是《東京日日新聞》的林芙美子。而湊巧的是,1938年8月她們又一起參加了赴中國采訪的“筆部隊”。而這次,吉屋信子選擇和《東京日日新聞》簽約。評論家佐藤卓指出,正是出于對吉屋信子的強烈競爭心理,倔強好勝的林芙美子專門選擇和《朝日新聞》簽約,因為《朝日新聞》正是《東京日日新聞》的強勁對手。可以想見,這不僅是一場為兩大報社效勞的“代理戰爭”,還是兩個女人之間互不服輸的“文學競爭”。
為了使林芙美子的戰爭文學作品能夠熱賣,出版方可謂花盡了心思。這部由林芙美子主演的蒙著神圣面紗的“戰地英雄劇”,在媒體和出版商的操控下,成功地變身為一場“戰爭商業秀”。林芙美子回國后出版的兩部作品《戰線》和《北岸部隊》不僅受到普通民眾的歡迎,更受到了軍部、政府的高度贊揚。短短的戰地之行使她人氣驟增,名利雙收。對于林芙美子的這份聰明算計,作家石川達三旁觀者清,感慨良多:“她參加了武漢會戰,一個人暗暗地摸索著形勢的發展,她以第一個深入戰場為目標加入了北岸部隊,成功實現了目的”。
除了名利的誘惑,個人的情感經歷也是林芙美子積極投身這場戰爭的原因。1937年11月,她的丈夫手塚綠敏接到“應召通知”,入伍成為一名衛生兵。離別前夜,林芙美子在深夜的燈光下為丈夫收拾行裝,也拿起針線,和其他日本妻子一樣繡縫“千人針”。她的眼里,戰爭不再僅僅是國家之間的較量,更無關是非正義,更像是一位妻子保衛自己幸福家庭的責任。她隨“筆部隊”前往中國的時候,《朝日新聞》刊出了她和丈夫共赴戰場的事跡,在日本國內一時被傳為“佳話”。
然而就在林芙美子搭上法西斯的宣傳戰車狂奔不止時,不料1943 年當她從東南亞戰線回國后,竟然主動選擇了隱士般的自我沉寂。一直到 1946年1月,林芙美子整整蟄伏兩年,沒有發表任何作品,這讓許多人迷惑不解。
其實,在東南亞長達八個月的戰地見聞,給林芙美子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戰局越發不容樂觀,日本已窮于應付,敗象畢露。南方戰場的見聞不但沒有讓林芙美子心潮澎湃,反而使她強烈地預感到日本前景不妙。她再也沒有當初“日本必勝”的狂熱信心,逐漸流露出厭戰情緒。加上日益嚴峻的戰爭局勢,從 1941 年開始,日本政府限制言論出版的措施變本加厲,對那些不配合戰爭宣傳的作品,一律禁止發行。林芙美子的名作《放浪記》《泣蟲小僧》《女優記》均遭此待遇。試想,作為協力戰爭的陸軍部“頭號功臣”,自己的作品卻屢遭政府的無情打壓,林芙美子怎能不心灰意冷?
喧囂過后的寂靜,盛名之下的孤獨,終于讓林芙美子日漸清醒。大勢衰頹,任她再如何抱薪救火,又怎能阻擋那即將敲響的喪鐘?林芙美子再次展現了“識時務者為俊杰”的聰明,她審時度勢,急流勇退。戰爭結束之前的兩年中,以勤奮著稱的林芙美子沒有發表任何作品,而是自我放逐到文壇的邊緣,直到等來戰后復出的重創輝煌。
林芙美子的戰爭經歷并非個案。在軍國主義煽動的狂潮下,日本女作家在戰爭中的惡劣行徑非常突出。縱觀整個侵華時期,只有少數幾位日本作家像宮本百合子、池田幸子、綠川英子、藏原惟人等保持了文學家可貴的節操和良知,挺身而出反對侵略戰爭。而林芙美子和多數日本女作家一樣,爭先恐后地縫制慰問袋、發揮女性特長進行“文筆慰問”,親自為戰地雜志寫文章、畫插圖,作為“空前的豪華慰問品”送到侵華前線的日軍士兵手中,軍部當局為此“非常感動”,在日本后方引起了巨大反響。
明治維新以后,日本女性熱衷于在追求自由解放中實現自我價值,林芙美子的一生都在為改變個人命運進行不懈的奮斗。然而被稱為“日本的蕭紅”的林芙美子,既追求人格獨立,又難以抗拒名利誘惑;她以同情的目光關注平民,卻又滿懷投機地協力戰爭。在親身經歷了戰爭的瘋狂和殘酷后,她感受到的只有虛空和幻滅。在最后的作品《浮云》結尾,林芙美子描寫主人公富岡顧影自憐的身影,也為自己留下了塵世中的最后一幅心靈剪影:
“富岡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猶如漂泊不定的浮云一般,不知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便會不知不覺地消失?!?/p>
集體分裂的“異人種”
明治維新以來,日本文學深受西方文學思潮的影響,民主主義、自由主義成為主流。按道理講,富有思辨精神的日本作家,應該具有很強的自省精神。然而日本軍國當局是如何一步步驅使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日本作家,逐步淪為他們的戰爭宣傳工具呢?
這個問題在我書中的一篇文章《黑白“異人種”》中有深入探討。
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是,許多“筆部隊”作家都曾經是堅定的共產黨員,他們最開始都堅決反對天皇制政府發動的侵略戰爭,但在1934年左右被捕入獄后,幾乎全都集體“轉向”放棄共產主義信仰,宣布效忠于日本軍國當局。女作家牛島春子便是其中的典型,日本“筆部隊”的許多作家,可以說都像這篇作品的主人公牛島春子一樣,屬于精神逐步分裂變異的“異人種”。
牛島春子曾是一位堅定的共產黨人。1933年3月10日,牛島春子被捕入獄。在暗無天日的監獄里,她進行了不屈不撓的頑強抗爭。誰知日共領袖佐野學、鍋山貞親于6月9日在監獄中發表了著名的“轉向聲明”。他們表示放棄革命思想,向日本當局搖尾乞憐。最高領袖的繳械投降,無異于釜底抽薪,日本共產黨短期內出現了大批的思想轉向者,表示從此擁護天皇制度,支持日本的侵略戰爭。共產黨員開始排著隊在“轉向書”上簽字投降,拖著鐐銬的牛島春子也行進在隊伍中間。左翼作家們紛紛“轉向”,變成了一群為軍國政府大唱贊歌的乖巧鸚鵡。
經歷了這場恍然如夢的精神浩劫,牛島春子走出監獄時,已陷入麻木迷茫的狀態,郁悶的心中積滿了“低迷與虛無的恐懼”。萬幸的是,在那段孤獨晦暗的痛苦歲月中,她認識了善解人意的夫君牛島晴男。1935年秋天,牛島晴男被任命為“滿洲國”奉天省屬官,婚后的牛島春子也跟隨丈夫回到了滿洲,開始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來到這片嶄新的天地,牛島春子的身份處于一種十分尷尬微妙的狀態。一方面她仍是處于緩刑期間的“戴罪之身”,恥辱的紅字還刻在身上,獲得的只是有限的自由;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位日本“宗主國”的官僚太太,相對于眾多“支那人”而言,她則屬于高高在上的統治階層的一員。
盡管身份復雜,但一踏上“滿洲”開始新生活,牛島春子就由衷地“感到新黎明的到來,感到歡快重又爬上心頭”。投奔“滿洲”后的牛島春子很快脫胎換骨,上演了一出灰姑娘變公主的神話。她徹底拋棄了自己曾經為之奮斗的政治信仰,一改從前反對日本侵略擴張的政治立場,轉而以高亢的熱情竭力描繪一個“新滿洲”形象,狂熱迎合日本殖民者“滿洲建國”“五族協和”的國策。
在她此后創作的《王屬官》《祝廉天》等作品中,她塑造了一些正直果敢、富有理想的中國官吏形象,只不過他們效忠的卻是日本扶持下的殖民政權。在牛島春子的筆下,“王屬官”完全沒有一點賣國求榮的漢奸味道,反而是從里到外都體現出日本文化內質的現代派官員;而“祝廉天”則是一個被日本殖民者徹底“皇民化”的變異者,他耳濡目染日式文化氛圍,將自己從精神深處內化為滿帶殖民色彩的“新中國人”,一個比日本人還日本人的“滿洲新人”。
牛島春子塑造這些努力推進“王道建設”的中國官吏,宣揚他們是“民族協和”“日滿一心”的典型,從而為偽滿“建國理想”加油鼓勁。這些人物形象寄寓了牛島春子建設偽滿洲國“王道樂土”的殖民主義理想,而她更深的用心則在通過“滿洲國”的新氣象,彰顯日本文化的優越性,為確立鞏固日本的殖民意識形態樹碑立傳。
對于日本軍國政府來說,對于這些為侵略擴張政策鳴鑼開道的作家和作品,他們自然大加歡迎,大開綠燈,慷慨授予各種榮譽。牛島春子確實應該慶幸自己“生正逢時”,要奮斗成為知名作家。在當時的日本國內難上加難,而在戰爭年代,成名機會卻變得唾手可得。她以前只是個在社會上打雜工的普通女子,除了發表一點有限的詩歌,完全沒有什么文學成就可言。但半路出家的她初涉滿洲文壇,便“押”中了寶。這些“滿洲文學”由于對偽滿洲國“建國精神”的心領神會,完全契合當時軍國政府的殖民國策,因此大得日本官方的欣賞吹捧。各種重大獎項紛至沓來,她的作品除了被搬上銀幕,在全“滿洲國”放映,還改編成話劇,遠渡重洋赴日本大阪、橫濱、名古屋等多地出演。
一夜之間頭頂光環走上文壇,牛島春子從折戟沉沙的革命者,到一炮走紅的女作家,短短的一步之遙的無限風光讓她恍然如夢。嘗到了真實的甜頭,牛島春子從此一發而不可收。
然而,牛島春子早已從自己編織的“滿洲神話”里,嗅到了不祥的氣息。她預感到“滿洲國”遲早將變成一個破滅的幻影。僅僅在她的《祝廉天》創作完成三年之后,日本侵略者就被中國人民趕出了國門。
牛島春子雖然洞悉到“滿洲國”的未來,卻對戴在自己身上的枷鎖無能為力?!肮伯a罪囚”的陰影讓她的心靈已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她無時不在百般糾葛中努力掙扎,急于逞強般證明自己的“能力”,以不輸給戰爭時期的強勢男性。為此,牛島春子承認“我最后還是隨波逐流了?!彼擒妵髁x政權下的受害者,而對殖民地人民來說,又是為虎作倀的加害者。歸根結底,她和自己筆下那些被異化的“皇民”一樣,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精神“異人種”。
日本投降后,對于那段刻骨銘心的滿洲歲月,牛島春子雖然想竭力逃避,但卻夢牽魂繞,揮之難去。她第一次作為侵華的日本人而感到自責,她說:“很羞愧,我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才意識到,自己的狂妄和自私,也意識到一個民族對另外一個民族的統治是沒有什么正當理由的?!边@一年,在福岡縣太宰府市的觀音寺內,日本反戰人士為發誓“日中不再戰”而建立了紀念碑,牛島春子便是發起人之一。
但令人費解的是,牛島春子對戰爭的反省仍顯得那么復雜曖昧。她和戰后大多數侵華作家一樣,陷入一種偏執自戀的“虛脫狀態”。在她看來,那些以革命般的熱情宣揚“王道樂土”精神,并最終埋尸滿洲的眾多日本年輕人,和自己一樣從內心熱愛著那片土地和人民,他們從精神上是純潔無瑕的,與“侵略主義”毫無瓜葛。
牛島春子不會理解,中國人不需要這樣的“愛”。偽滿洲國對于他們這些殖民者而言是天堂,而對于被殖民的中國民眾而言,則是水深火熱的地獄。正是這種模糊矛盾的思想意識,才使她的人生寫下為日本侵華歌功頌德的不光彩一頁。
在美國的縱容下,戰后日本文壇對戰爭責任的追究也虎頭蛇尾。1948年以后,美國出于對抗蘇共的考慮已經徹底改變了對日政策。日本那原本就不徹底的對軍國主義的清算幾乎從1948年后全部名存實亡。二戰結束以后日本文學界也曾進行過集體大討論:文學工作者是否存在戰爭罪責,這就是在1946年到1948年之間發生的“文學主體性論證”。但這場論證最終不了了之。
正是戰后日本政治所表現出來的種種曖昧、混亂和惶惑,使日本侵華作家的整個精神世界出現了一望無際的“黑洞”。表現得最明顯的就是戰敗投降后,日本文壇日益明顯的“被害者意識”。著名學者王向遠先生認為,與其說戰后許多日本作家是反戰的,不如說是“反對戰敗”。他們抱怨的不是戰爭本身,而是“被打敗了的戰爭”。日本戰后派文學極力強調和描寫的是,侵略戰爭給日本人本身帶來了巨大身心創傷,具有強烈的自憐性,卻非常缺少對被侵略國人民的理解與反省。整體顯得訴苦有余,而反省不足。
德、日兩國作家對于法西斯侵略戰爭的態度,可謂有著天壤之別。在戰爭期間,日本除了鹿地亙夫婦、綠川英子等極少數人流亡到中國之外,其他的作家根本沒有考慮離開日本,而是幾乎全部加入了日本法西斯主義政權的附屬機構“日本文學報國會”,總人數達4000名之多。即使大名鼎鼎如川端康成這樣的作家,也與侵華戰爭一直保持著復雜微妙的關系。1941年,川端先后應日本關東軍的邀請,兩次訪問滿洲,他努力支持將“滿洲文學”介紹到日本內地,建立獨立于日本文學的“滿洲文學”。戰后的川端有意識地淡化自己在滿洲的經歷。實際上,“滿洲”之行本身也隱含著川端對于滿洲的曖昧態度和不安心情。
而德國幾乎所有的優秀作家都恥于和希特勒為伍,除了80多名表示效忠法西斯政權的作家文藝家之外,先后共有近30萬名作家藝術家逃離了德國,并在海外創作起了“流亡文學”。而留在國內的德國作家也沒有向法西斯繳械投降,更沒有像日本左翼作家那樣集體“轉向”,他們寧愿把作品鎖在書桌中不發表,也不和希特勒同流合污,因此產生了德國戰后才發表的“抽屜文學”。
二戰結束后,德日兩國文學中都出現了“受害的施害者”主題的作品。但戰后德國人對戰爭的反思極其深刻,同時刻意回避了德國人在自己發動的戰爭中也承受了苦難這一禁忌題材。日本作家則相反,他們更樂于描寫戰爭給日本國民所帶來的災難,表現日本戰后艱難困苦的生活。而持續到20世紀60年代,內容涉及二戰題材的作品就逐漸消失殆盡。
當代日本文學對于侵略戰爭更是選擇了“集體失憶”。不僅真心懺悔的侵華文學作家寥寥無幾,甚至像林房雄這種戰時為侵略戰爭鼓噪加油,戰后依然堅持反動軍國主義立場的作家,也不乏其人。作為“筆部隊”的成員,林房雄戰后受到了處分,但他卻不思改悔,不斷發表文章為侵略戰爭翻案,在日本輿論界、文化界產生了惡劣的影響。他還于1963年炮制了《大東亞戰爭肯定論》一書,全面地為日本的“大東亞戰爭”辯護。這樣的書居然在日本長期成為暢銷書,可見肅清軍國主義余毒,是何等的任重道遠。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至今已70年。時代在進步,對侵略戰爭的反省認識也應該更進步。日本和亞洲受害國的歷史和解雖然不等于歷史觀的絕對一致,但要想真正化解仇恨,防止歷史悲劇重演,就必須建立起超越國境的歷史認知和正義常識,牢記習近平主席在2014年南京大屠殺國家公祭日講話中所莊嚴警示的那句話:“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否認罪責就意味著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