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分發黃金

我很愛那時的自己

那時，還有人喊著母親的名字：枝的

或者：花嫂，花嬸，花奶奶

更多的是：娘

她下午去菜地澆水，拎回一把豌豆莢

晚上，在煤油燈下紡線

棉花團快沒了，我趕緊遞她一把

燈芯結銹了，我用一根針挑出一朵紅花

母親笑了。現在我才知道

那笑叫作甜

我很愛那時的自己

那時，我的老師叫代大榮

是比我小一輩的侄女

她翻著張二黑的作文，眉頭

凝成了榆木葛丁

看到我的作文，臉頰跳出兩個小肉窩

還連連說：還是小叔知道心疼老師

現在，我才知道

那小肉窩，叫作香

真的。現在我很愛那時的自己

那時，花開圣潔

我是眷雪之人

一條河

我喜歡它綿延的方向感

連同流域中廣闊的原野、青山、綠樹

我沒有到過它的源頭和入海處

不無遺憾。但我仍是滿足于、頓足于

它中間的部分

一截亮白的水蛇腰

喜歡著它的洶涌，泥沙俱下

它的心臟有著不可小覷的動力

喜歡它的簡約。喜歡它的各種顏色的卵石

和流水的打擊樂

尤其是秋后，彎腰的蘆葦，試圖把一只翠鳥

射向天空。而更多的白云在低吻

恰似一對戀人的饑渴

很多時候，我想著上游會有一人

下游也有一人。和我一樣

共同愛著這條河流

我們會不經意地，同時將右手伸進這水中

攥了一把水，一把水，又一把水

水流在那刻，有著短暫的停頓

農歷十一月

農歷十一月，落葉比風跑得快，

樹枝舉著滴血的胳膊。

河溝的小水，降下流速，

暗謀結冰：那些自由的水鴨啊，

將會遭遇紅燈。

鵝卵石仍然很多，

但我知道，上個周末，被君哥撿走了三塊。

一塊被他涂抹成白臉的曹操，

一塊被他雕刻成肥臃的楊貴妃，

另一塊我還不知道他（她）是誰：

反正歷史都是后人弄的。

那個放養一群羊羔的老人沒有到來，

我懷想著他滿臉的炭火 。

蛙鳴夜色

傍晚之前，走過了雨

鄉夜，有草木和莊稼調色

呈現青暈，不是一塌糊涂的黑

那只青蛙泊在哪片水里呢

它響亮的叫聲，像是射出的一道清水

被歲月磨損的心，于此得到安寧

阡陌縱橫，回鄉人只選擇一條

那只青蛙又射出一道清水

讓人感嘆，有蛙鳴的夜色綿薄光潤

今夜，我在這錦緞之中

春天在分發黃金

不太大的一片油菜花

如果是黃金

也應該有幾噸幾十噸吧

人人有份

春風扛著大秤

分給沒做過農民的城里人

與一朵花對視

許多個早晨

與一朵花對視，總是想

在花朵里安家，多好

那一刻，總是不由地

將鼻尖探進花蕊

任花瓣微微撥動眼睫

靜靜

把自己想成花的一部分

然而，早有幾顆露珠

棲于花里了

露珠們晶瑩純凈

或許只有它們，只有它們

才配得上在花朵里安家吧

我的褲腳沾著塵土

眼角爬上皺紋

盡管如此

許多個早晨與一朵花對視

總是想

在花朵里安家多好，多好

你占用塵世的空間越來越小

“你占用塵世的空間越來越小”

你已不能拄著木棍，走到街口

和老街坊大聲喊兩句話，吹吹風，曬曬太陽

現在，你白天的空間是一只沙發

你夜晚的空間是一張小床

甚至，你的眼睛也時常閉著

也不想占用塵世的空間了

你年輕時，拉著我的手

去你的娘家，去你要好的姊妹家

去你的麥田里，去你的棗樹上

即使你年輕時，你占用塵世的空間也很小

你沒有走出縣界

“你占用塵世的空間越來越小”

昨天，你不想坐在沙發上了

我必須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

你只能通過一條蟻孔，看塵世。

看我，來探親

綠皮火車

我說的是昨天。綠皮火車開來了

油漆著禾苗的色澤

不緊不慢，行走在麥茬上

蜿蜒的身子，比雨后的彩虹美麗

停下時，會有小鳥飛落在它的身上

綠皮火車喘著粗氣，拉著莊稼和村莊奔跑

我說的是昨天

那時的綠皮火車，吃的是農業糧

一站一停。加煤，喝水，洗洗風塵

像是走遠路歇腳的親戚。我說的是昨天

那時我一晚上能做四五個夢

綠皮火車油漆著我十三歲的遐想，和遠方

我的身邊，是幾頭牛，或一群羊

那時，野花兀自彌漫芳香

需 要

春天，需要向小草學習

在路溝，地埝，在很少的土上擺滿地攤

夏天，需要在身體里蓋廟

清供兩場雨水，半畝麥浪

秋天，需要借用一穗高粱的視線

為一行南歸的大雁加把力氣

冬天，需要三五場白雪靜靜的覆蓋

習慣向灰燼中，添加一把炊煙

閑暇時，需要復習祖傳的打鐵燒瓦的本領

盡管接近了沒有用處

再忙，也要在一棵結桃子的樹下小憩

保養脆甜的心情

月光下，需要低下去低下去

低成淺鋪蟲鳴的黃土路

陽光下，需要陪伴一匹馬熱愛廣闊

在太陽隱沒西山之前，找到格薩爾王

嗯，還需要與孤單結鄰

讓墨水釀成陳酒

還需要用布諾羅的熱血

給萎縮的靈魂打點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