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中國史（組章）

周慶榮

五千年，二千年的傳說，三千年的紀實。

一萬茬莊稼，養活過多少人和牲畜？

雞啼鳴在一千八百零二萬五千個黎明，犬對什么人狂吠過二萬個季節？

一千年的戰爭為了分開，一千年的戰爭再為了統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二千年勉強的廟宇下，不同的旗幟揮舞，各自念經。就算一千年嚴絲合縫，也被黑夜占用五百。那五百年的光明的白晝，未被記載的陰雨天傷害了多少人的心？

五百年完整的黑夜，封存多少謎一樣的檔案？多少英雄埋在地下，歲月為他們豎碑多少豎在何處？陽光透過云層，有多少碑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之外？

我還想統計的是，五千年里，多少歲月留給夢想？多少時光屬于公平正義與幸福？

能確定的數字：忍耐有五千年，生活有五千年，偉大和卑鄙有五千年，希望也有五千年。

愛，五千年，恨，五千年。對土地的情不自禁有五千年，暴力和苦難以及小人得志，我不再計算。人心，超越五千年。

一只螞蟻不去批判它的國家

蟻王是競爭產生的，百萬螞蟻也流不出一滴熱血。所以，螞蟻的斗爭在于善于觀察天氣，一場被忽視的暴雨意味著生靈涂炭。

草青的時候，它四處行走，吃飯睡覺并且悄悄戀愛，最好的少女小蟻屬于大王，它會認命，以勞動代替抱怨。它容忍大王的特權，因為大王不多，沒有龐雜的團隊，一茬又一茬的蟻事安排主要看誰能夠殷實它們的倉廩。它們目光短，因為它們的生命不長。

它們像一把草籽，撒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頑強生長。名山大川和紫禁城這樣的地方，對它們僅僅意味爬行的障礙。

它們聚攏了干糧，集體享有，它們沒有貪腐的條件，蟻王先行享用被視為理所當然。

屬于它們的空間其實很大，遼闊的恐懼下，它們擁擠著蟻居，沒有多余的面積來存放身外之物。連一只爛蘋果也會呼朋喚友一起享用，這卑微的螞蟻式的生活，陽光里有平凡的空氣，只要人或者其它龐然大物不隨意踐踏，它們就不擔心死于非命。日子在忙碌中過去， 有關豐碑，也許一兩只螞蟻會爬上去，而風一吹，它們就飄回地面。

我至今沒有聽到螞蟻批評過它們的祖國，甚至懷疑它們是否會嘆息。今天下午陽光大好，我看見一隊螞蟻在一條泥路旁行進。

我向往光芒的思想

一

那么多有用的和無用的文字也沒能用盡這個國家的墨水。黑黑的墨汁在紙面上渲染了夜色的沉重，究竟是怎樣的一些力量讓我獨自忐忑？

最亮的星星在前朝已經墜落，在更加久遠的人類天空，也有星星象征地閃亮。書頁枯黃了光澤的生動，新的種子因為新的田野而開始生長。人們依舊彎腰流汗，他們不牧夜，他們睡在夜里， 他們不仰望啊，我的寂寞的星光， 它們自己安慰自己。沒有沉淪的總是最后的光芒。

二

我有一個閃亮的靈魂，它讓我長期以來有勇氣講完黑暗里的故事。情節的開頭關乎人的善，也關乎人的惡。沒有一個真理能夠定義什么是最好的開始。

歷史庇護實用的建設，一批人誆騙了光明，思想唱著流浪的歌，它仿佛黑暗中的蚯蚓，不長骨頭的蚯蚓成為思想不能頂天立地的理由。

機器在起作用，我想找出它的位置。直到我深切地懷念祖先，祖先愧疚地默默無聞，因為他們沒有讓我世襲什么。對，那決定性的機器就在一群世襲的人的懷里。

凌遲的工具不是刀子，而是刀刃上沾滿的幾千年人們血色的語言。這些語言，冷漠、翻臉不認人。

三

利益如化石，利益如煤炭，利益如水晶和鉆石，在我的文化里，利益是溫潤的玉。圓潤在外，方便把玩。

田野上潔白的棉花呀，握在手中是可以出汗的石頭。草莽的氣息沒有了， 一個鐵錘就一串火星的棱角也沒有了。

技巧和修行走進了文明的詞典，明哲保身和欲擒故縱從學術上的城府走進千家萬戶。一個朝代和又一個朝代的修訂，利益和時間聯姻，它是歲月里合法的納妾。

那時的女人，如果隨意地河東獅吼，就是愚蠢地等待被毀約。

四

那些閃爍光芒的，寂寞，準備好寂寞。夜雖長，眾人都已經習慣。以安靜以忍耐以睡眠來適應。

我想用寂寞去換來孤獨的勇氣，在生命的紙上，拒絕寫下凄涼。此刻的窗外，皂角樹枝葉婆娑，每一片樹葉都注視著我。我寫下的一切必須不能讓它們失望，它們的語言是外部世界的聲音。

對，在熱烈的生活里寫下孤獨。而熱烈的生活，我熱愛里面的一切。誰有權利阻止我捧著沾滿灰塵的親人的臉？ 誰能讓我放棄最后的愛人？我用具體的愛忽略深刻的仇恨，我想把它寫進人類統一的字典。

盡管獨裁者寫下的內容全部是關于獨裁。至于專制，我的祖先們比我熟悉。

五

彌漫已久的黑暗包括嫉妒和仇恨， 它們是米飯中堅硬的沙子。世襲的貪欲與壟斷，它們紅藻一樣地占領偉大而純凈的湖水。

思想，是我在黑暗中對世界的愛情，是我對自己存在的尊重。鐵棒和鐵棒互相敲擊，人類最柔軟的情感和彼此的關系，在時光的空曠里，被遺忘。

我呼喚思想的光芒，不是我害怕黑暗，而是我從未放棄人間的光明。

思想是一種良心呢。它啟發千萬種莊稼和莊稼養活的生命。狂風暴雨我看得見，一些理論的只言片語是又一種力量，廣泛存在的生命，其中的一部分留在遠處。

思想的意義是我們必須繼續地活下去。

六

有一種病叫迷惘，一個地瓜和另一個地瓜，它們直到被收獲才能共有出頭之日。這之前，互相冷漠，寧愿一起趴在黑暗中，也拒絕握緊另一只兄弟的手。信任的葉片上長滿了蟲子，在沙漠般的人性世界里，不安和恐懼正盡興表演。

我知道這不是我熱愛的世界應該的模樣，我從烏云背后看到永遠的藍天的底色，任何壓抑可以是夏日突然而至的暴風雨，雷聲刺耳，但我不害怕。我不害怕，因為相信在我之外另有許多同樣不懼怕雷聲和被暴雨洗禮的人。

因此，能治病的思想是多么重要。

智慧、平等、自由，英雄一樣有斗爭勇氣，鮮花一樣有柔情，莊稼般地尊重土地上日常的意義。

黑幕，能遮蔽這樣的思想所發出的光芒？

七

在發光之前，思想是蚯蚓，是藕， 敢于隱忍在地面之下。環境如何， 只是現實的真正存在，思想不嘆息、不絕望，它身處深淵，卻愿意照亮整個世界。它愛情樸素，戀人亦是尋常事物，它有當英雄的能力，卻可以因為萬事萬物而匍匐一生一世。

我真正擔憂的是，思想的光芒因為超越眼前的秩序而被故意忽視。我熟悉這塊土地的傳統，思想似乎與人間煙火無關，“讓那些人走遠些，那些瘋子！ 碾死一只跳蚤那樣讓他們消失！”

隨著我對每一個日子里事物演變方式的熟稔，我進而擔憂思想者本人的命運。

孤獨的人向世界宣布孤獨很好。

孤獨真的很好么？熱熱鬧鬧的市井給予怎樣的回報？從已知的經驗和未知的預言，我判斷新一代的思想者將繼續匍匐。思想是濁世的貞潔，貞潔如何澆滅欲火？

這一季的李子熟的發紫，枝頭不高。主人說：吃吧，很甜。許多人因此心甘情愿地成為客人，郁金香在萬里之外憂郁。

八

我呼喚的思想，有夏日里汗水的氣味，有冬天里棉花般的溫暖。它既是這些又超越這些，它生長于一切苦難和生命的真實，又始終高高地閃亮在黑暗的廣袤中。

它從廣泛的人群出發，握優雅的手，握布滿厚繭的手。它能夠抓住現實，冷靜而風趣地講述未來的故事，祖國的母親或者祖國的情人，在遠方是希望的懷抱是充滿慰籍的懷抱。

起作用的思想，隱居是暫時的，嘆息是暫時的，它是已經消逝了的去冬的一片雪花，又晶瑩成我眼前的一株玉米葉片上的一顆露珠。天遠，遠不過我的仰望。黑夜可以漫漫，星光卻并不含糊。它幽冷，它對著大地吐氣如蘭。

因為思想的光芒，我不窒息；

我呼喚自由的呼吸，鮮花開滿大地呀，思想吐故納新，頑固和自私被蒼蠅一樣地拍死。

思想的光芒照亮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