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小 樂
(華中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元結“以文為詩”論
彭 小 樂
(華中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以文為詩”的概念始于韓愈。早在韓愈之前,唐代古文運動先驅——元結的詩歌已呈現出“以文為詩”的寫作模式。元結的詩歌長于敘事描寫,在詩歌創作中融入大量的議論,并采用散文化的語言進行創作,因此呈現散文化傾向。全面探究元結詩歌散文化的特質,對進一步認識“以文為詩”在唐代的發展頗具意義。
元結;詩文關系;詩歌散文化;以文為詩
詩歌與散文作為兩種古老的文學體裁,會受到文學思潮、創作主體、文風變革等因素影響,出現文體之間的相互影響、滲透,進而產生文體新變。韓愈首次明確提出了“以文為詩”的創作理念。然而,文學的革新非朝夕之間所能完成。“以文為詩”早在李白、杜甫詩中已有體現,唐代古文運動前驅——元結的詩歌也呈現這種傾向。關于韓愈的“以文為詩”學界論之詳矣,李白、杜甫“以文為詩”的現象亦得到研究者的關注,對元結“以文為詩”的創作傾向卻少有問津者,僅張明華《試論元結詩歌的散文化》[1]略有分析。全面探究元結創作中的詩文關系,進一步認識元結“以文為詩”的寫作手法,可以充實對唐代“以文為詩”的整體研究。
議論是元結詩歌最重要的表達方式。元結提倡儒家詩教觀,主張詩歌發揮救時勸俗、以補時弊的功能。天寶后期唐代社會陷入政治、經濟等多重矛盾,具有憂患意識的元結在詩中揭露社會弊病,規勸君王行仁除弊。天寶六載(747),元結“以文辭待制闕下”,作《皇謨》三篇、《二風詩》十篇,“將欲求于有司,以裨天監”。在《二風詩》中,他對堯、舜、禹、殷宗、周成王這五位賢明仁君和太康王、夏桀、殷紂、周幽王、周赧王這五位亡國之君的作為發表議論,旨在勸誡天子需以仁明、慈順、勞儉、敬慎、清一為重,以德立身、勤儉治國,切勿逸惑、苛縱、淫暴、用亂,給國家和百姓帶來災難。在《閔荒詩》中,他引用大段議論入詩,借古刺今:
煬皇嗣君位,隋德滋昏幽。日作及身禍,以為長世謀。居常恥前王,不思天子游。意欲出明堂,便登浮海舟。令行山川改,功與玄造侔。河淮可支合,峰扈生回溝。封隕下澤中,作山防逸流。船舲狀龍鹢,若負宮闕浮。荒娛未央極,始到滄海頭。忽見海門山,思作望海樓。不知新都城,已為征戰丘。當時有遺歌,歌曲太冤愁。四海非天獄,何為非天囚。天囚正兇忍,為我萬姓仇。人將引天釤,人將持天鎪。所欲充其心,相與絕悲憂。自得隋人歌,每為隋君羞。欲歌當陽春,似覺天下秋。更歌曲未終,如有怨氣浮。奈何昏王心,不覺此怨尤。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吾聞古賢君,其道常靜柔。慈惠恐不足,端和忘所求。嗟嗟有隋氏,惛惛誰與儔。[2]179
詩人以隋煬帝“隋德滋昏幽”為中心論點,詳論前朝君王禍國,總結歷史教訓,規勸天子學習古代賢君的靜柔、慈惠、端和,避免重蹈隋亡覆轍。安史之亂后,元結曾辭官居樊上,目睹戰爭帶給無辜百姓的傷痛,他用詩歌記載這些畫面,痛惡戰爭對平靜山居生活的破壞及無以復加的沉重賦稅。《喻常吾直》可證:
山澤多饑人,閭里多壞屋。戰爭且未息,征斂何時足。不能救人患,不合食天粟。何況假一官,而茍求其祿。近年更長吏,數月未為速。來者罷而官,豈得不為辱。勸為辭府主,從我游退谷。谷中有寒泉,為爾洗塵服。[2]27-28
沒有休止的戰爭,催促不停的賦稅,已成為底層百姓的沉重枷鎖。朝廷將繳稅作為考核官員的重要參數,“近年更長吏,數月未為速”,無法完成上級任務的官員無奈只能引咎辭職,因而出現官員頻繁替換的反常現象。該詩通過對上述現象的議論,深化詩歌的批判主題。廣德二年(764),元結任道州刺史,地處湘南一隅的道州常受夷狄入侵,“道州舊四萬余戶,經賊已來,不滿四千,大半不勝賦稅”,然而更為不堪的是,“到官未五十日,承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朝廷催促繳稅。在這種內憂外患、民不堪負的情形下,官吏仍然催促百姓繳納賦稅,身為刺史的元結對這種不知民生疾苦的剝削現象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其詩《舂陵行》曰:
所愿見王官,撫養以惠慈。奈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為。安人天子命,符節我所持。州縣忽亂亡,得罪復是誰?逋緩違詔令,蒙責固其宜。前賢重守分,惡以禍福移。亦云貴守官,不愛能適時。顧惟孱弱者,正直當不虧。
詩人批判繁重的賦稅及官員的催促與逼迫,呼吁為官者體恤百姓、減免賦稅。該詩的議論部分再現了這位具有仁愛之心的封建官吏的強烈憤懣與為民請命的堅定決心。同樣,《賊退示官吏》中“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誰能絕人命,以作時世賢”的議論振聾發聵,語氣堅硬地批評統治者“不如賊”。元結通過議論發表其對社會現實的觀點,他對時弊的揭露與正義善良的呼喚,使得杜甫稱贊其“當天子分憂之地,效漢官良吏之目……道州憂黎庶,詞氣浩縱橫”。
受道家文化影響,唐人衷隱,元結亦然,這種隱士情懷體現為雅好山水、窮老山林。他在《招陶別駕家陽華作》闡述陽華洞人不知世事:“海內厭兵革,騷騷十二年。陽華洞中人,似不知亂焉。誰能家此地,終老可自全。”接著對陽華巖作全景式描寫,凸顯其超然俗世的奇特異景,文末詩人再發議論:“始知天下心,耽愛各有偏。陶家世高逸,公不忍獨然。無或畢婚嫁,竟為俗務牽。”該詩以議論入詩,議論在內容上占據全詩近半,且對升華詩歌的主旨極為關鍵。可見,元結的詩歌突破傳統以詩言志的創作模式,他以大量的議論入詩,增強詩歌的思維寬度與思想深度,使詩歌說理性增強,呈現散文化的傾向。
元結的詩歌長于敘事描寫。天寶十載(751),元結以“樂府”之名作組詩《系樂府十二首》,旨在揭露時弊,反映民生疾苦。以《農臣怨》為例:“農臣何所怨,乃欲干人主。不識天地心,徒然怨風雨。將論草木患,欲說昆蟲苦。巡回宮闕傍,其意無由吐。一朝哭都市,淚盡歸田畝。謠頌若采之,此言當可取。”該詩描寫因朝廷失政,導致農臣遭受各種自然災害而欲向天子申怨,申怨不得痛哭的畫面。《去鄉悲》描寫一群孤苦的老人不堪賦稅、官吏而離鄉外奔的情景:“躊躇古塞關,悲歌為誰長。日行見孤老,羸弱相提將。聞其呼怨聲,聞聲問其方。方言無患苦,豈棄父母鄉。”該詩篇首以“悲”字奠定全詩基調,次寫孱弱不堪的老人相互攙扶前行的畫面,引得詩人無限同情。元結的系樂府組詩均為客觀描寫,刻畫了統治階層的腐敗與底層百姓的貧苦現狀,雖然沒有抒發議論,但字里行間透露出作者的悲憤之情,言簡意豐,引人深思。
在書寫閑適生活、游山玩水的詩歌中,描寫更為常見。元結在《石宮四詠》中描寫石宮的春夏秋冬景色,四季分明,令人神往。《登白云亭》生動描寫了白云亭籠罩在云霧間的朦朧美:
出門見南山,喜逐松徑行。窮高欲極遠,始到白云亭。長山繞井邑,登望宜新晴。州渚曲湘水,縈回隨郡城。九嶷千萬峰,嵺嵺天外青。煙云無遠近,皆傍林嶺生。俯視松竹間,石水何幽清。涵映滿軒戶,娟娟如鏡明。何人病惛濃,積醉且未醒。與我一登臨,為君安性情。[2]44
詩人采用遞進式鋪陳的辭賦創作手法,移步換景,按照游覽白云亭的行蹤展開描寫,體現出景物描寫的層次性。《石魚湖上醉歌》寫詩人夜醉石魚湖一事。該詩以白描為主,重視細節描寫,將詩人載酒、飲酒、醉酒放歌刻畫得詳盡生動,在燈火閃爍的夜色下一個醉漢飲酒吟詩的畫面躍然眼前,彰顯了詩人的浪漫情懷。面對洄溪的田肥稻碩,元結掩飾不住的喜愛:“長松亭亭滿四山,山間乳竇流清泉。洄溪正在此山里,乳水松膏常灌田。松膏乳水田肥良,稻苗如蒲米粒長。糜色如珈玉液酒,酒熟猶聞松節香。溪邊老翁年幾許,長男頭白孫嫁女。問言只食松田米,無藥無方向人語。浯溪石下多泉源,盛暑大寒冬大溫。屠蘇宜在水中石,洄溪一曲自當門。吾今欲作洄溪翁,誰能住我舍西東。勿憚山深與地僻,羅浮尚有葛仙翁。”元結將農家生活描寫得詩情畫意,充滿浪漫氣息,洄溪老翁的閑適生活在元結筆下讓人向往。元結鐘情于道州山水,他任道州刺史后,閑暇之余常游玩山水,他善于發現山水之美,一些普通的景觀在其筆下變得生趣盎然。以《游右溪勸學者》為例:
小溪在城下,形勝堪賞愛。尤宜春水滿,水石更殊怪。長山勢回合,井邑相縈帶。石林繞舜祠,西南正相對。階亭無爭訟,郊境入守衛。時時溪上來,勸引辭學輩,今誰不務武,儒雅道將廢。豈忘二三子,旦夕相勉勸。
右溪為元結所取名,此處本為尋常山水。在元結的描寫下,這條無名小溪變得生機勃發。右溪春來水漲,水石尤異,山高井深,更有石林環繞,好一幅詩情畫意的人間美景。
敘事在元結詩中較為常見。《雪中懷孟武昌》曰:“冬來三度雪,農者歡歲稔。我麥根已濡,各得在倉廩。天寒未能起,孺子驚人寢。云有山客來,籃中見冬簟。燒柴為溫酒,煮鱖為作沈。客亦愛杯樽,思君共杯飲。所嗟山路閑,時節寒又甚。不能苦相邀,興盡還就枕。”該詩以敘事為主,首聯交代時間、地點以及農民豐收的喜悅,奠定該詩感情基調。次敘詩人燒柴溫酒備食以候客人的準備工作,最后寫客人未至詩人獨飲興盡而眠。這首詩交代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刻畫出雪日盼友的生動畫面。元結的詩歌敘事成分頗多,《登殊亭作》寫詩人登上殊亭與人飲酒之事,《喻舊部曲》記載詩人聽聞昔日軍中舊曲與人同飲的經歷,這些詩歌都以敘事為主。可見,元結在詩歌創作中運用大量的記敘、描寫入詩,增強了詩歌的散文化傾向。
《宿丹崖翁宅》中“有若白鳥飛林間”描寫屋宅旁邊的流水,將潺潺流動的溪水比做直飛林間的歡快白鳥,頗具動感:
扁舟欲到瀧口湍,春水湍瀧上水難。投竿來泊丹崖下,得與崖翁盡一歡。丹崖之亭當石顛,破竹半山引寒泉。泉流掩映在木杪,有若白鳥飛林間。往往隨風作霧雨,濕人巾履滿庭前。丹崖翁,愛丹崖,棄官幾年崖下家。兒孫棹船抱酒甕,醉里長歌揮釣車。吾將求退與翁游,學翁歌醉在漁舟。官吏隨人往未得,卻望丹崖慚復羞。
《窊樽詩》運用聯想,將窊樽比做龍蛇,寫出斟滿美酒之后石頭若隱若現的朦朧美。《窊樽銘》將窊樽比做忽走忽停的動物,凸顯其形態的惟妙惟肖。這些語句的描寫對象指向同一物體——窊樽,從不同側面刻畫其形狀,增加其形象性、鮮活性。
元結詩歌以五言古體為主,其詩歌語言不大注重韻律。他創作詩歌旨在救時勸俗,以補時規,因此他常對周圍的人、事、景有感而發,直抒胸臆。這些沒有經過雕琢的詩歌語言帶著口語般的質樸與平實,如“眾坐吾獨歡,或問歡為誰。高人黨茂宗,復來官憲司”、“天下未偃兵,儒生預戎事。功勞安可問,且有忝官累”這些詩句大多隨性而來,不究聲律,不刻意對仗。元結詩歌,大多是如敘平常事的直抒性情。另,元結常以虛字入詩,如“峰谷呀回映,誰家無泉源”、“陽華洞中人,似不知亂焉”、“若在深洞中,半崖聞水聲”,虛字的大量運用增進了詩歌的口語化、散文化。此外,元結還以散文的句法作詩。以《石魚湖上醉歌》為例:“石魚湖,似洞庭,夏水欲滿君山青。山為樽,水為沼,酒徒歷歷坐洲島。長風連日作大浪,不能廢人運酒舫。我持長瓢坐巴丘,酌飲四坐以散愁。”這首詩打破格律,雜以長短句的形式行吟歌唱。
總之,元結的詩歌散文化傾向明顯,雖人皆稱“以文為詩”的寫法始自韓愈,但其實在元結筆下,大量散文的寫作手法已形諸詩,這一方面開拓了詩歌的寫作技巧,另一方面也帶來若干弊端。他將散文的說理方式混同于詩,使詩中的事、理過于粗、簡、直、漏,沖淡了詩歌的文學色彩與詩性。另,元結的詩歌忽視平仄聲律與大量虛字斡旋,消解了古典詩歌特有的音樂美感。只能說,元結以文為詩的創作手法尚未成熟,直到韓愈,這一寫作手法才得以發揮到極致。陳寅恪稱贊韓愈“以文為詩”的手法:“既有詩之優美,復具文之流暢,韻散同體,詩文合一,不僅空前,恐亦絕后。”[3]54可以說,元結詩歌的散文化創作是對詩歌這一文體的革新,為韓愈“以文為詩”的寫作模式提供借鑒。
[1]張明華.試論元結詩歌的散文化[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4).
[2]元結,撰,孫望,校.元次山集[M].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0.
[3]陳寅恪.論韓愈[M].上海:三聯書店,2001.
【責任編輯:郭德民】
2014-06-26
彭小樂(1985—),女,湖南湘潭人,博士生,主要從事唐宋文學及文獻學研究。
I2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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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5)10-007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