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藝
(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08)
2013年9月2日,福建高考生楊婷婷委托律師向福建省教育考試院(以下簡稱“考試院”)提出申請,要求向楊婷婷本人公開其2O13年高考試卷和答題卷的原始卷。事件的起因在于楊婷婷稱其高考結束后查分出現了由初始查詢結果586 分變為364 分的情形,故懷疑其高考試卷遭掉包。該事件自曝光媒體以來,引起軒然大波,考生與考試院各執一詞,網友也紛紛發表不同意見。為平息爭議,此前于8月5日,考試院得到上級批準,在紀檢、律師的監督下,以禁止拍照為前提向多家媒體現場展示了楊婷婷的各科原卷用以證實試卷未遭篡改且計分正確,但卻并未通知楊婷婷本人參與該發布會。楊婷婷及其父母堅持要求查看原卷,故提起信息公開申請〔1〕王茜. 高考分少了222[N]. 北京青年報,2013 -08 -06 (A13). 郭明明. 高考成績少了222 分當事女生申請公開原卷[N]. 北京青年報,2013 -09 -04 (A23).。
考試院于9月12日作出答復,稱高考試卷不屬于其信息公開范圍,拒絕了楊婷婷的申請。相對人不服,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該案經兩審終審,楊婷婷公開高考試卷的請求未能得到支持。雖然這一事件已經暫時落下帷幕,但針對高考試卷不予公開的爭議始終未曾間斷〔2〕我的高考試卷為何成了國家機密[N]. 中國青年報,2011 -06 -24 (6).。圍繞著該問題的行政訴訟案件中,就筆者檢索結果而言,目前判決公開的案例僅見一例,即劉中鋒訴河南省招生辦公室要求公開試卷信息案〔3〕參見[2009]鄭行終字第1 號行政判決書[Z]. 河南:河南省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9.;而在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庭編寫的《中國行政審判案例》中收錄的第97 號案例則為不公開判決〔4〕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審判庭. 中國行政審判案例(第3 卷)[M]. 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 80.。輿論爭議與判決分歧都明白地顯示出高考試卷是否可依申請公開這一問題并不能簡單地尋得確切的答案。
楊婷婷案終審之后,其委托律師將判決書掃描件悉數公布于微博,再一次掀起圍繞著此案的爭議與討論,法院在判決書中的說理與裁判思路更是成為重點關注的對象。本文即以楊婷婷案判決書的評析為切入,考察高考試卷在信息公開訴訟中的司法審查路徑,并由此延伸至對該類信息豁免公開可能的制度反思與重新定位。
在楊婷婷案的終審判決書中,法院針對高考試卷不予公開的說理部分頗值得推敲:
“《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十四條規定:‘行政機關應當建立健全政府信息發布保密審查機制,明確審查的程序和責任。行政機關在公開政府信息前,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保守國家秘密法》以及其他法律、法規和國家有關規定對擬公開的政府信息進行審查。行政機關對政府信息不能確定是否可以公開時,應當依照法律、法規和國家有關規定報有關主管部門或者同級保密工作部門確定……’教育部、國家保密局教密[2001]2 號《教育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定》第五條規定:‘教育工作中下列事項不屬于國家秘密,但只限一定范圍的人員掌握,不得擅自擴散和公開:……5、試后不應公開的試題和考生答卷以及考生的檔案材料……’《2013年福建省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工作實施細則》(閩招委[2013]5 號)第二十七條規定:‘考試成績由考生本人登錄省教育考試院網站查詢,不公布、不查卷。’本案上訴人的信息公開申請是查卷申請,被上訴人認定該申請內容屬于不予公開的范圍并向上訴人作出答復,符合上述規定,并無不當?!薄?〕參見[2014]榕行終字第147 號行政判決書[Z]. 福建: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
以上本院認為部分雖然有些“簡陋”,法院在不加闡述地直接引用三項條文之后,即得出考生高考試卷與答題卷屬于不予公開范圍的結論,但其中所暴露出的問題,卻不是表面看上去這樣簡單。
法院引用教育部、國家保密局《教育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定》(以下簡稱《教育秘密規定》)中第5條的內容,將高考試卷定位于“不屬于國家秘密,但只限一定范圍的人員掌握,不得擅自擴散和公開”的事項。這一表述至少有兩個應當追問的疑慮,而法院對此未著筆墨:(1)所謂“一定范圍”的人員應當如何解釋?尤其在本案中,考試院已經召開發布會向多家媒體公布了考試試卷與答題卷,給人以將記者劃入“一定范圍”,卻將對分數有爭議的考生本人劃出這一范圍的觀感,似乎沒有可供依憑的法律根據。(2)如何理解不得“擅自”擴散公開?顯然,不得擅自公開與一律不得公開涵義并不能等同,是否意味著在以不公開為原則的前提下,承認經過嚴格審查的例外公開?以上兩個疑慮僅僅經由《教育秘密規定》并無法回答,于此是否應當追溯至其上位法《保守國家秘密法》(以下簡稱《保密法》)和《保守國家秘密法實施辦法》(以下簡稱《保密法實施辦法》)中尋求答案?特別值得關注的是,此類不屬于國家秘密,但又不宜公開的事項在《政府信息公開條例》(以下簡稱《條例》)中如何定位,其公開與限制公開應遵循怎樣的規則?
法院依據的第三項條文來自《2013年福建省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工作實施細則》(以下簡稱《招生細則》)中第27條關于“不查卷”的規定。于此,法院事實上認定了原告要求對其本人公開試題與答題卷原卷屬于查卷行為的一種,并以《招生細則》為依據拒絕了該請求。但考察《招生細則》的規范位階,這一觀點并非毫無合法性疑問。作為一項由政府工作部門頒布的規范性文件,其并不屬于正式的法律淵源,對法院不具有法律規范意義上的約束力,在適用時應審查其是否合法、有效并合理、適當〔6〕參見法[2004]96 號關于審理行政案件適用法律規范問題的座談會紀要[Z]. 北京:最高人民法院,2004.。尤其是在《行政訴訟法》對規章尚且持“參照適用”態度的前提下,法院在個案中當然有審查規范性文件合法性的權力〔7〕章劍生. 現代行政法總論[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 70.。但在判決書中,法院沒有體現其應當介入審查的態度,并未在《條例》的框架內對《招生細則》進行合法性探究,而是予以簡單引用,這樣的說理形式恐怕難以令人信服。
就法院首先引用《條例》第14條的規定來看,其似乎主張在針對信息是否涉密存在疑慮時,行政機關應當按照《保密法》及其相關規定履行相應的實質審查義務,且《條例》一并設定了應予遵循的上報/報告程序規則。但就判決書所體現的內容而言,法院對于行政機關是否在事實上履行了該項義務并未深究,同時對其提供的保密依據“大方接受”,更遑論針對試題及答題卷本身是否具有保密性進行實質標準的審查。結合之前提到的對于豁免事由的模糊闡述與定位、對于裁判依據合法性的消極態度,此案在針對高考試卷是否予以公開的司法審查中,采取的是一種純粹形式化的審查路徑。
就此案而言,高考試卷這類所謂不屬于國家秘密卻又不宜公開的事項,在司法審查中呈現出不予公開的隨意性,法院幾乎對于行政機關的保密主張不介入實質審查。而這使人不得不有所疑慮:法院是否將此類信息與國家秘密等同看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真是這樣,其顯然為潛伏于《條例》所規定豁免公開事由之外的“黑洞”。
2010年新修正的《保密法》對國家秘密的定密、保密措施、保密審查方面都有詳細的規定??疾煲韵屡c保密程度和方式密切相關的問題,發現其保密性竟然甚至無法與高考試卷這類不屬于國家秘密的事項相比:
1.保密時限。國家秘密是關系國家安全和利益,依照法定程序確定,在一定時間內只限一定范圍的人員知悉的事項〔8〕《保守國家秘密法》第2條。。《保密法》中對于國家秘密有嚴格的分級制度,絕密、機密和秘密分別對應不同的保密時限或解密條件;除非有特殊規定,一般不存在保密時間超過30年的國家秘密〔9〕《保守國家秘密法》第10、15條。。然而在《教育秘密規定》中,高考試卷這類信息僅僅被限定為“只限一定范圍的人員掌握,不得擅自擴散和公開”;對于保密時限完全沒有規定,也就是說這類信息甚至可以無限期地不予公開。
2.保密事項。根據《保密法》第11條的規定,國家保密行政管理部門可會同其他各專門機關規定其具體事務內國家秘密及其密級的具體范圍。由國家保密局與教育部聯合發布的《教育秘密規定》第3條中,嚴格限定了三類不同等級的國家秘密,分別為1 項絕密、11 項機密、7 項秘密,除此外并無其他。但該規定第5條對“只限一定范圍的人員掌握”不宜公開事項的表述,在列舉7 項具體內容后,特別設置了“教育工作中不宜公開的其他重大事項”作為兜底條款。由此作為依據,反而可以通過解釋擴大該不宜公開事項的保密范圍。
3.保密條件。確定一項信息屬于國家秘密,在《保密法》的框架下應當符合一定的條件,包括合格的定密責任人〔10〕《保守國家秘密法》第12條。、有效的定密權限〔11〕《保守國家秘密法》第13條。、合法的定密依據〔12〕《保守國家秘密法》第11條。、規范的定密程序〔13〕《保守國家秘密法》第12、13、19條。,除此之外還需滿足作為國家秘密的實質要件:必要性、非公開性和不可濫用性〔14〕鄭春燕. 政府信息公開與國家秘密保護[J]. 中國法學,2014,(1).。在此體系化的規范前提下,事實上對司法機關審查與國家秘密相關的信息公開案件,提出了形式與實質相結合的復合要件審查標準〔15〕鄭春燕. 政府信息公開與國家秘密保護[J]. 中國法學,2014,(1).。而之前對于高考試卷審查方式的分析,已經暴露出法院純粹形式化的審查路徑,不僅缺乏對程序的關注,實質保密性的考量更是無從談起。
由此可見,此類不宜公開的事項,看似相較于國家秘密屬于更低層級的保護范疇,但事實上竟然從保密時限、事項和條件上都擁有著更甚于國家秘密的保密性。倘若任其不受限制的發展和適用,顯然將有損《條例》的運作實效。
通過對該高考試卷不予公開案的考察,《教育秘密規定》中這類“不宜公開”的事項顯現出其可能誘發《條例》框架內信息公開制度失序的緊迫性。然而只要簡單的搜索就可發現,實踐中類似于《教育秘密規定》的文件廣泛存在,其所涉及的領域幾乎無所不包。如《組織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定》〔16〕中組發[2001]14 號組織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定[Z]. 北京:中共中央組織部,2001.、《公安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定》〔17〕公發[1995]8 號公安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定[Z]. 北京:國務院公安部,1995.、《人事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定》〔18〕人辦發[1989]8 號人事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定[Z]. 北京:國務院人事部辦公室,1989.等等不勝列舉。據國家保密局法規室于2009年在《人民日報》上刊載的報道顯示,國家保密局會同中央和國家機關制定的類似文件數量在當時統計已多達89個〔19〕國家保密局法規室. 縮小國家秘密范圍實現科學定密[N]. 人民日報,2009 -06 -16(16).。有學者專門針對此類“國家秘密及其密級規定”進行分析,其涵蓋領域包括國民經濟管理、社會服務及政策、信息管理、科技與研究、公共秩序維持、中央和國家機關管理、國家安全與涉外關系、國防與軍事〔20〕陳詠熙. 國家秘密的范圍縮小了嗎?——保密法修訂批評之一[EB/OL].(2011 -08 -31)[2014 -10 -16].透明中國http://www.chinatransparency.org/newsinfo.asp?newsid=10051.,它們往往具有這樣的特點:
1.制定時間早于《條例》。本文前述提及的四項國家秘密與密級規定,其制定時間分別為教育(2001)、組織(2001)、公安(1995)、人事(1989),那么在《條例》于2008年施行之后,這些文件中是否存在著與之相抵觸的情形或亟需正視的問題,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特別值得關注的是根據《條例》第9條的規定,涉及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切身利益的,或者需要社會公眾廣泛知曉或者參與的事項,行政機關應當主動公開。在以上這些文件中,應予重新考量的內容不在少數,如在楊婷婷案所涉及的關于教育的規定中屬于“不宜公開”事項的“教育經費預決算及教育經費使用情況”等。
2.位階低卻最“有效”。就這類文件的規范位階而言,其屬于正式法源中的部門規章,效力低于法律(《保密法》)與行政法規(《條例》)〔21〕姜明安. 行政法與行政訴訟法(第5 版)[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56.。但實務中,行政機關在判定國家秘密時,其又是最為有效的。首先《條例》并未對國家秘密進行特別規定,而是指向《保密法》及其相關規范。但《保密法》對于國家秘密的列舉較為籠統,屬于各個領域通行的原則式規定,如“國家事務重大決策中的秘密事項”、“科學技術中的秘密事項”等〔22〕《保守國家秘密法》第9條。,都需要在具體的部門事務中做更為細致的解釋。
3.國家秘密之外的肆意拓展?;旧洗祟愇募趯儆趪颐孛艿慕^密、機密、秘密事項之外都規定了不屬于國家秘密,但不得擅自擴散和公開的事項。如組織工作中黨員領導干部民主生活會記錄和報告、公安工作中已破案但公開會造成不良影響的刑事案件的具體案情。但與楊婷婷案中涉及到教育工作規定有所不同的是,上述規定在列舉時一并給出了該類信息的定義,即“工作秘密”(組織)或“內部事項”(公安、人事)。不過,雖然在用語上有所差異,其內涵是基本一致的。各項規定表述的核心要素均為:(1)不屬于國家秘密;(2)部門工作事項;(3)不得擅自擴散;(4)不宜公開。
概言之,此次楊婷婷案只是極小的契機,卻由此牽扯出范圍尤其廣泛地存在于信息公開實務中那些“叢生”在規范縫隙間的不宜公開事項。雖然平時并不引人注目,一旦有相關案例出現便尤如投石入水,揭露出目前在《條例》框架內依舊梳理未清的難題。然而,恐怕更令人擔憂的是,這類信息除了存在于以上國務院各工作部門的密級規定中,是否還有其他的生長土壤?
結合以上針對各工作部門國家秘密與密級規定的分析,至少獲得了“工作秘密”和“內部事項”這兩個可作為線索的概念。以此作為關鍵詞在目前法規范體系中進行檢索,所得圖景并不那么令人樂觀:
1.法律層面。包括《海關法》、《人民警察法》、《法官法》、《檢察官法》均規定了相對應的海關、警務、審判、檢察工作秘密,《公務員法》及《駐外外交人員法》僅規定為工作秘密,這些單行法都將保守國家秘密與相應的工作秘密作為其工作人員應履行的義務,但均沒有對“工作秘密”這一概念作出具體的解釋和列舉,而是將這一工作交給了例如《公安機關警務工作秘密具體范圍的規定》〔23〕公發[2001]12 號公安機關警務工作秘密具體范圍的規定[Z]. 北京:國務院公安部,2001.這類文件進行規定。
2.法規、規章層面。具有特殊意義的是《廣州市保守工作秘密規定》,作為一部專門規定保守工作秘密的地方政府規章,其第2條給出了定義:“工作秘密,是指在各級政府及其行政管理部門的公務活動和內部管理中,不屬于國家秘密而又不宜對外公開的,依照規定程序確定并在一定時間內只限于一定范圍人員知悉的工作事項?!睂⒐ぷ髅孛芟薅ㄔ诠珓栈顒优c內部管理的范疇,并強調了程序規則與一定的保密時間,故同時亦設置了相應的定密程序、保密期限、濫用工作秘密的責任追究制度。相較于其他法規、規章,或許已經是一種進步。且更為值得注意的是,該規章第2條同時闡明了“不宜公開”的具體內涵:“不宜公開的事項,是指公開后會嚴重影響社會秩序、工作秩序或者正常生活秩序;會使保護工作秘密的措施可行性降低或者失效;會使政府及其行政管理部門依法行使職權失去保障的事項。”這一表述雖不一定完全準確,但至少劃定了“不宜公開”的一種判定標準,以可能造成的后果作為考察的對象,應當具有參考價值。
而以“內部事項”作為關鍵詞檢索所得結果無法與“工作秘密”的數量相比,在北大法寶中僅得一項行政法規與之相關,即《地圖編制出版管理條例》第3條規定:“公開地圖不得表示任何國家秘密和內部事項。”就概念適用的廣泛程度而言,“工作秘密”在現有的規范中是用以代指“不屬于國家秘密又不宜公開”事項的通行用語。
學界對于工作秘密并非沒有關注,在一份來自蘇州市國家保密局的研究項目報告中,工作秘密被定義為“機關單位在其公務活動及內部管理中產生的,不屬于國家秘密,泄露后可能危及國家安全、公共安全、經濟安全和社會穩定,在一定時間內只限一定范圍人員知悉的事項”〔24〕江蘇市國家保密局. 國家秘密與工作秘密界定及保護問題研究[J]. 保密工作,2014,(4).。而考察對待工作秘密的基本態度,在批判其范圍的不確定性和隨意性導致了政府信息公開與保密界限不清的同時〔25〕汪全勝. 政府信息公開視野中的工作秘密[J]. 情報科學,2006,(10).,又承認工作秘密受到豁免公開保護的必要性,以此作為前提梳理可能的立法保護模式,如劃入國家秘密范疇里進行保護,或者規定為明確的政府信息公開例外〔26〕張群. 工作秘密立法研究綜述[J]. 法律文獻信息與研究,2011,(4).。
行文至此,之所以將工作秘密形容為超越國家秘密的“秘密之王”,想必不難理解。作為一項在《條例》中沒有明確豁免事由的信息,其在保密時限、事項和條件上竟然有著更甚于國家秘密的保密性。在楊婷婷案中,法院顯示出對其審查路徑的純粹形式化也側面印證了這一現狀。而在高考試卷之外,實踐中廣泛存在著不屬于國家秘密卻又不宜公開的事項,存在于國家保密局會同國務院各工作部門制定的國家秘密與密級規定中。這類規定不僅制定時間較早,其與《條例》的抵觸情形值得考究,又因為在操作中適用簡易,使其成為位階雖低,效用程度卻不可忽視的一類規范,這讓工作秘密得以成為在國家秘密之外,拓展不予公開信息疆域的“溫床”。然而,如果想要將工作秘密完全剔除出現有的信息公開體系,卻又是阻力重重,甚至不可能。這一概念頻繁出現在各單行法律中,是不容忽視的客觀現實。而且從對工作秘密的內容列舉來看,例如“正在調查不宜公開的材料、證詞、證據和其他事項”等信息〔27〕《廣州市保守工作秘密規定》第2條。,確實存在著公開后影響行政機關正常履行法定職責的可能性,而具有保護的必要,此基本觀點在學界還是有共識的。但是,此前學理上提出的針對工作秘密的立法保護建議,在《條例》暫時沒有修改的情況下,似乎有“遠水不解近渴”之憂?;蛟S以高考試卷為例,將工作秘密重新置于《條例》的解釋框架下,可能尋得一種限制與保護相平衡的路徑。
對工作秘密不予公開的合法性反思緣起于法院面對高考試卷信息公開申請時,所采取的消極的、形式化的司法審查進路。如前所述,既然工作秘密這一概念將無可避免地存在于信息公開的話語體系內,那么如何將其規范地置于《條例》所構建的判定框架中,是必須回答的重要問題。而以此展開的思考,對應今后針對工作秘密的信息公開實務或許都將有所裨益。某項信息是否應予納入公開范疇,《條例》實際上已經設計了一個遞進式的判定法律框架,應當逐步考察以下問題:(1)是否屬于政府信息?(2)是否涉及“兩秘密一隱私”?(3)是否危及“三安全一穩定”〔28〕章劍生. 現代行政法專題[M]. 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 115. 申請人是否符合生產、生活、科研的特殊需要,屬于信息的獲取資格問題;此處不納入是否予以公開的審查框架。?以此為基點,可嘗試厘清信息公開解釋框架中工作秘密豁免公開的適用與限制。
根據《條例》第2條的定義:“政府信息,是指行政機關在履行職責過程中制作或者獲取的,以一定形式記錄、保存的信息?!迸卸稠椛婕啊肮ぷ髅孛堋钡男畔⑹欠駪斢枰怨_之前,首先要明確的問題應當是其是否屬政府信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則不存在后續的審查必要。就工作秘密而言,其應當重點考量的因素為:(1)信息主體是否為行政機關?(2)是否產生于履行法定職責的需要?
18.深入推進“法律進民企”。組織、指導和幫助民營企業特別是中小企業制定法治宣傳計劃,開展支持民營企業發展的方針政策和法律知識普及活動。深入開展“誠信守法企業”創建活動,增強企業管理者和企業職工依法經營、依法管理、依法維權的意識,切實將“法律進企業”活動引向深入。
信息主體在《條例》中除了行政機關,還包括法律、法規授權的具有管理公共事務職能的組織〔29〕《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36條。,以及與人民群眾利益密切相關的公共企事業單位〔30〕《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37條。,但并不包括其他國家機關,如法院、檢察院、人民代表大會等〔31〕李廣宇. 政府信息公開訴訟:理念、方法與案例[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 71.,故相應的審判工作秘密、檢察工作秘密因不符合信息主體的要求,而根本無法劃入政府信息的范疇。而對信息出于履行職責需要的限定,則排除了行政機關僅僅出于內部管理的需要,而產生的相關信息如本案《教育秘密規定》中的“擬議中的機構、人員調整意見、方案及干部考核、晉升、聘任、獎勵、處分等事項的內部討論情況及有關材料”。楊婷婷案中的考試院屬于根據《教育法》的授權實施國家教育考試的專門機構,負責考試考務工作;高考試卷的管理、保存屬于其履行法定職責的內容。故被申請公開的高考試卷原卷與答題卷應屬政府信息無誤。
在符合屬于政府信息的前提下,依據《條例》第14條“行政機關不得公開涉及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則還需審查該信息是否涉及“兩秘密一隱私”。楊婷婷案中,法院在這一層面的審查是完全缺位的;其直接引用《教育秘密規定》,在認可高考試卷不屬于國家秘密的前提下,卻又簡單接受了“不宜公開”的結論。
值得與此案相對比的是引言中提及的《中國行政審判案例》收錄的第97 號案例,同樣是相對人申請公開本人高考試卷及答卷,法院的論證邏輯鏈則更完整且具有說服力,其核心觀點為:(1)經過評閱的考生答卷體現了相關高考評分標準,其卷面痕跡一般能反映出一定的評分細則;(2)根據《教育秘密規定》,“國家教育全國、省級、地區(市)級統一考試在啟用之后的評分標準”屬于國家秘密級事項;(3)《條例》第14條規定涉及國家秘密的信息不得公開,且高考試卷屬于“只限一定范圍的人員掌握,不得擅自擴散和公開”的事項〔32〕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審判庭. 中國行政審判案例(第3 卷)[M]. 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 82.。故主要闡明了高考試卷之所以成為“不宜公開”的事項,是因為經過評閱的試卷可視作評分標準的載體,而全國級統一考試評分標準屬于國家秘密事項。由此,判定高考試卷不予公開,拒絕了原告的訴訟請求??梢?,97 號案例和楊婷婷案在判決思路上的差異值得關注:(1)定性。兩案對于高考試卷的最終定性并不相同,前者為涉及國家秘密的信息,而后者系不宜擅自擴散和公開的事項。(2)審判依據。由定性不同而導致雖然同是引用《條例》第14條作為判決依據,97 號案例明確指出根據該條第4 款涉及國家秘密不得公開,而楊婷婷案中法院則轉而引用前3 款,以說明行政機關對于可能的涉密信息所應盡的審查義務,似乎總有語焉不詳,未能切中要點之感。
概言之,楊婷婷案對高考試卷信息公開的審查,脫離了《條例》所設定的例外事由。仍應將工作秘密的保密性置于《條例》第14條“兩秘密一隱私”的視野中,厘清可能的豁免公開情形。相應的,除了97號案例中認定的國家秘密,工作秘密也可能因為涉及商業秘密或個人隱私而豁免公開,都需要在個案中予以明確。
還應著重指出的是,除條例設定的“兩秘密一隱私”之外,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做好政府信息依申請公開工作的意見》中規定:“行政機關在日常工作中制作或者獲取的內部管理信息以及處于討論、研究或者審查中的過程性信息,一般不屬于《條例》所指應公開的政府信息?!薄?3〕國辦發[2010]5 號關于做好政府信息依申請公開工作的意見[Z]. 北京:國務院辦公廳,2010.于此在《條例》之外創設了兩類例外信息:過程性信息與內部管理信息。在進行此第二層次的考量中,也應當將之納入其中。
概言之,對于工作秘密的保護并非完全予以排除,但在適用時仍應當遵循《條例》設定的判定框架。例如其他國家機關的審判工作秘密、檢察工作秘密因為不屬于政府信息,而得以排除在公開的范圍之外;而一些涉及“兩秘密一隱私”的工作秘密,也應當結合個案進行明確的厘定后,可以此豁免公開;最后即便上述條件均得到滿足,還應當對其危及“三安全一穩定”的可能性進行考察,就各部門密級規定明確將工作秘密排除出國家秘密的情況來看,適用最后一項豁免事由似乎具有更大的可行性,但《條例》對行政機關也提出了充分說理的要求,以避免“三安全一穩定”的泛濫之危。綜上所述,工作秘密這一概念是多種信息類型的集合。所謂“產生于XX 工作中,不屬于國家秘密又不宜公開的事項”的工作秘密并非一種獨立的豁免公開信息,其不予公開的正當性應來自《條例》框架內的法定事由,如:不屬于政府信息、涉及國家秘密、屬于過程性信息、危害公共安全等。這一概念最主要的功能應當是由于各個領域事務區分的必要,將這類與機關工作緊密聯系且不宜公開的事項統稱為“工作秘密”,用以設定工作人員保守工作秘密的義務。
在法律法規層面,“工作秘密”這一概念最早可以追溯至1993年的《國家公務員暫行條例》,逐漸統一了實務中所稱“不屬于國家秘密,且不宜公開的事項”。隨著國家保密局協同各工作部門制定密級規定,它的具體內容在各個領域有了可以參考的范圍。但是于《條例》施行之后,在信息公開領域依舊沿用上個世紀90年代初前后制定的這些密級規定,恐怕是不合適的。雖然“工作秘密”的概念名稱和基本表述沒有發生改變,但《條例》的解釋框架,即其所設定的判定規則已經使這一法律概念的內涵在無形中有了變遷,應當以后者為基準對原先所謂“不宜公開”的事項進行有選擇、有限制的保護。不僅如此,深究下去就會發現哪怕是“國家秘密”這一重要的法律概念,在2010年新修訂的《保密法》中,其定義相較于舊法雖然沒有發生變化,但新法已經對國家秘密提出了相應的程序和實體要件要求,結合《條例》的審查框架,各類密級規定中對國家絕密、機密、秘密級事項的列舉,恐怕也有再審視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