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瑛 朱凌云
(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上海市中醫醫院,上海 200071)
上海龍華張氏內科,自第一代張元鼎(明朝)行醫創業以來已有370余年歷史,其聚族繁衍,世傳儒醫,名醫輩出,至今已傳至第十四代。張玉書(1822-1867),名麟祥,龍華張氏世醫第八代傳人,其四子皆滬上名醫,尤以張驤云(又稱張聾 )名震申城。張玉書所處時期正值咸豐同治年間,江南幾經瘟疫肆虐[1],而張氏歷時數年對治療傷寒溫病頗有心得,形成獨特治療法則。張玉書少承家學,隨祖父張克振潛心于此,醫術精湛,救人無數。在《民國上海縣志》中有記載:“克振孫祖父俱得醫名,麟祥益進其業,治病能斷人生死。”張玉書精通傷寒,也善于日常調補,行醫多年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留存至今的膏方治療體虛雜病頗具特色。
膏方溯源,最早可追溯至西漢 《五十二病方》。其成熟盛行始于明清,如章次公先生所云:“膏方之劑,不見仲景、思邈之書,即金元四家亦未嘗有焉。溯其所自,實始于明代注重血肉有情之物,為虛羸不足者辟一新途徑。”
隨著江南命門學說興起,江浙一帶醫家深受《內經》“腎藏精”“秋冬養陰”“藏于精者,春不病溫”觀念影響[2],并將此融于膏方論治中,冬令膏方在江南已見端倪。《素問·四氣調神大論》曰:“冬三月,此謂閉藏。”講究的就是秋收冬藏對時令的把握。冬季人之陽氣潛藏,借膏之黏稠填補腎命,舒緩而治之。
彼時北方膏方仍以鞏固宿疾、治療為主,并無對時令的要求。至清代后期,南北差異日益顯著。江南膏方多以冬令時節為要,養生保健為主,并逐漸形成以開路方祛邪扶正、健脾開胃,再予膏方滋腎固精、益壽延年的治法。其制作工藝也日臻完善,如孫采鄰提出:“煎膏加蜜成規:凡藥一兩,煎膏三錢。每膏一兩,加白蜜二錢,此成規也。”基本已成為清代膏方制作標準[3]。彼時冬令膏方的遣方用藥、膠類、收膏的方法使用已與現代膏方幾無差別。
張玉書膏方,據史料考證,部分書于癸亥年,即清同治二年(1863年),為其中年之作,也是張氏保存至今年代最為久遠的清代膏方。
縱覽膏方,涵蓋男女老幼各色調理,以中老年虛勞調治居多。不乏“男性體虛”方、“女性沖任失調”方、“老年氣血不足”方、“小兒健脾調胃”方等。用藥多為三十余味,分主方、輔料、炮制三步,兼顧益氣、填精、安神,段落分明,井然有序。
主方補益為首,常配伍溫腎健脾、活血理氣、養陰安神之品扶羸補虛、治病祛邪。特別注明細料(又稱細貴料材)的使用,如野山人參、高麗參等另煎濃汁收膏時沖入,膠類藥常選加陳阿膠、鹿角膠、龜版膠等血肉有情之品,補益肝腎、益精養血,結尾予白冰糖或凈飴糖矯味賦形、熬制收膏。
膏方補益不乏金貴之品,極講究道地藥材、飲片炮制以及熬膏須合理規范。全方常出現特殊炮制,如四制香附、醋炒白芍、鹽水炒牛膝、蜜炙綿芪、土炒野于術、酒浸歸全等,而同一味藥也出現不同炮制方法,如鹽水炒熟地、火制大熟地、蜜炙大熟地,另有蜜炙綿芪、水炙綿芪、清炙綿芪,姜半夏、仙制半夏、青鹽半夏等。根據中醫臨床的不同需要,進行特殊處理,從而改變藥性,提高療效。
3.1 平衡為宗,補消兼施 中醫對平衡的重視,深受古代哲學影響,最早可溯源于《易經》[4]。《素問》曰:“陰平陽秘,精神乃治。”自然界的平衡法則同樣適于機體生命的維系。人體平衡,多體現于陰陽、氣血、臟腑的協調。陰陽失衡、氣血不和、臟腑失調則機體平衡不再。五行理論中的生克制化,包括精、氣、血的互生互化,所謂“培土生金”“培土抑木”“氣有余便是火”等都體現了中醫恪守平衡的原則[5]。
張玉書膏方,冬令調理虛勞者居多,但用藥并非單純補益,多以體察患者寒熱、虛實體質為主,以藥味的寒熱溫涼來調節體質,消長轉化,補其不足,瀉其有余,求得補瀉兼施,平衡陰陽。
如膏方中予補骨脂、川斷、巴戟等溫熱藥味時,多酌情選用天麥冬、生地、菊花等甘寒藥味;用參術芪地等補氣血之品之余,另佐陳皮、佛手、香附疏肝理氣;菊花、珍珠母、白蒺藜平肝抑陽,以達調補兼施、補而不滯、平衡陰陽的效果。在膠類藥的使用上,也根據患者體質的差異審慎投用血肉有情之品,劑量因人而異,以防過于滋膩,反不得其所。
3.2 扶脾健胃,多臟并調 中焦脾胃,為氣血生化之源、后天之本,與五臟六腑關系密切,臟腑百骸皆賴之濡養。膏方藥味多扶羸補益之品,若脾胃羸弱,中焦失衡,則納運失常,虛不受補,不能運化重濁之藥,反致中焦壅滯,戀邪更甚。而脾胃虛損,更累及他臟。所謂“脾胃內傷,百病由生”。張玉書膏方首以扶脾,意在補而不滯。常合用六君子湯、參苓白術散等順氣和中,以強脾胃,列方必有山藥、白術、芡實、蓮肉等滲濕健脾之品。待健脾功效提升后,補益之品方能濡潤五臟,調治百病。
虛勞者多為久病內傷,常累多臟失調,并有虛實夾雜、證候多變的特點。而膏方之用根本也在于多臟并調。《難經》有云:“損其肺者,益其氣;損其心者,調其營衛;損其脾者,調其飲食,適其寒溫;損其肝者,緩其中;損其腎者,益其精。”實為五臟之損治則。
張玉書將補虛與療疾并重。如肺胃陰虛常用沙參、二冬、百合益胃生津,補肺啟腎;肝陽上亢予煅牡蠣、龍骨(齒)、鉤藤平肝潛陽、定志安神;肝腎陰虛予枸杞、女貞子、阿膠滋補肝腎、益精明目;風濕痹痛則予鉤藤、秦艽、羌活舒經通絡。另有將補法與清熱、化痰、活血、祛瘀、利水等相結合,以五臟并調,緩攻平治。
3.3 填精益氣,顧護安神 古代哲學提倡“神形合一”的觀點。神生于形,神存于形,被視其為生命兩大要素。中醫概括為“精、氣、神”,狹義來說即“腎精、脾氣、心神”。《養生三要·存神》曰:“聚精在于養氣,養氣在于存神。”腎為先天之源,脾為后天之本,心者,五臟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可見三者關乎健康之密切。
張玉書膏方均兼顧精、氣、神三位一體。氣血豐沛,精氣旺盛,方能補益得道,神形合一。故其膏方中除卻救偏祛病之外,每方必予熟地、補骨脂、杜仲、菟絲餅等補益肝腎、益精填髓;山參、野高麗參、黃芪、山藥、湘蓮肉大補元氣、益衛固表;遠志、茯神、棗仁、桂圓等以求補肝寧心、養心安神。體現了陰陽、氣血兼顧,脾腎同調,顧護安神的治療理念。
以下擇取張玉書膏方中具有代表性的中年男性、老年女性各1例。兩者雖有性別差異,但治療法則皆以“精氣神”為綱,組方用藥以“平衡”為本,注重辨證,體現了張氏的膏方特色。因發現的處方均無詳細病史癥狀體征記錄,故只以方測證,予以解讀。另為盡可能還原原方內容,中藥計量仍采用“錢”、“兩”為單位,若將“兩”換算至“克”則約為1∶30的比例。
4.1 松山兄膏方

松山兄膏方
組成:野山高麗參2兩,潞南黨參4兩,焙懷山藥4兩,巴戟肉2兩,生棗仁2兩,火制大熟地6兩,湘杞子2兩,醋炒白芍2兩,清炙綿芪4兩,炙補骨脂2兩,遠志炭1兩,火制首烏5兩,土炒白術3兩,甜新會1兩,鹽水炒牛膝3兩,仙制半夏2兩,抱木茯神3兩,福澤瀉3兩,菟絲餅2兩,白歸全3兩,黑穞豆4兩,揀麥冬2兩,淡天冬2兩,煅石決明8兩,女貞子2兩,沙苑子2兩,肥玉竹4兩,湘蓮肉4兩,連隔胡桃肉30枚,桂圓肉4兩,大棗30枚,芡實肉4兩,焦米仁4兩,仙靈脾2兩。
用常流水浸二天,入銅鍋內煎三次,用文武熬膏時再加龜版膠4兩、鹿角膠3兩、陳阿膠2兩、白冰糖11兩細料四味收膏滴水成珠為度。
方解:此方擬于癸亥年小春(即1863年十月,以其溫暖如春,故謂之小春,亦云小陽春)。松山兄為中年男性,腎精虧損,臟腑失調,體虛為本,又虛實夾雜,治從調臟腑、抗衰老為主,用藥亦需謹慎有度。方中野山高麗參大補元氣;山藥、白術健脾和胃;蓮肉、芡實收澀固精;八珍湯氣血雙補;棗仁、遠志、茯神養心安神。循證以龜鹿二仙膏養血助陽,玉竹、二冬膏養陰潤肺。又予白芍、石決明平抑肝陽,補腎陽與平肝陽互用,補消并用,以防陽過。方中黑穞豆性平,味甘,入脾、腎兩經,又具補脾、利水、解毒功效,藥食俱佳,又防老抗衰,乃張玉書膏方之獨門秘法,其膏方每方必用。縱覽全方,體現了精、氣、神三法并舉之功,辨證虛實又務使補瀉得宜。
4.2 奶奶膏方

奶奶膏方
組成:潞安黨參4兩,紫丹參片2兩,蜜炙綿芪3兩,福澤瀉2兩,炙杞子3兩,火制熟地6兩,川斷肉2兩,甜新會2兩,土炒白術3兩,懷山藥3兩,酒浸當歸3兩,白菊炭1兩5錢,潼沙蒺藜3兩,秦艽肉2兩,土炒白芍2兩,菟絲餅2兩,大原生地5兩,厚杜仲3兩,炒黑遠志1兩,女貞子2兩,黑穞豆3兩,肥玉竹4兩,麥冬2兩,天冬2兩,鮮橘葉20片,玫瑰花14朵,經霜桑葉2兩,懷牛膝2兩,焦扁豆2兩,芡實肉4兩,大棗30枚,胡桃肉40枚,湘蓮肉4兩,焦米仁4兩。
用常流水浸二天入銅鍋內煎三次,瀝渣清收膏時再加桂圓膏6兩、凈飴糖2斤二味調入收膏滴水成珠為度。收貯于瓷器內,每服二三勺,清晨開水化服。
方解:此案為應用“素膠”之例。全方選藥34味,縱覽全方,當以治療老年女性常見肝腎不足、氣血虧虛。虛病多以陰陽失濟為首,故膏方以左歸丸為基礎,滋陰補腎,填精益髓。同時加用菟絲子、川斷、杜仲等甘溫助陽之品,平補陰陽。精氣靠后天給養,而精神賴氣血滋養,女性營血不足又予當歸、黑穞豆活血補血;山藥、扁豆、大棗益氣健脾;天麥冬、肥玉竹養陰潤燥。考慮女性多肝郁,故予玫瑰花、甜新會疏肝理氣;潼沙蒺藜、桑葉平抑肝陽。全方以平為期,為使補而不壅,最后予二味素膠收膏,以防滋膩過度。組方以辨證為首,并無一味名貴藥材,體現了陰陽雙補、疏補兼施、互為牽制、平衡為宗的要義。
綜上,張玉書清代膏方理虛調治著重辨證,多以陰陽平衡為本,調補脾腎為綱。補精、益氣、安神,循證稍佐消藥以糾偏體質,顧護脾胃,多臟并調。用藥樸實無華,不迷戀“參茸蟲草”等名貴藥材,但注重藥物的各種炮制。結尾亦不忘注明服用方法,如依方用常流水浸二日,入銅鍋三次煎煮,滴水濃縮加蜜收膏為度,每服二三匙,清晨服……可見醫家對于列味之苛求,遣方之用心,其對研究海派中醫張氏內科流派,有較高的學術參考價值。
[1]余新忠.咸同之際江南瘟疫探略:兼論戰爭與瘟疫之關系.近代史研究,2002,8(5):79
[2]顧植山.膏滋方理論考源.中國中醫藥報.北京.2009-11-06(4)
[3]荊麗娟,丁潔韻,黃曉華,等.從膏方醫案中看清代至民國時期膏方發展的特點.中醫文獻雜志,2014(1):28
[4]張慧卿,錢力蘭,朱國福.淺談中醫的平衡觀.江蘇中醫藥,2009,41(3):17
[5]陳學奇,葛蓓芬.中醫“平衡觀”在膏方中的運用.浙江中醫雜志,2013,48(3):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