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中國大使“搶救尼加拉瓜”(外交親歷)

黃志良

1989年10月，我接到外交部調令，命我出任中國駐尼加拉瓜大使，即刻赴任。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臨危受命，心情和責任感都較沉重。那時節，國際上風云突變，蘇聯處于解體前夜，東歐各國相繼易幟，而我要去的駐在國曾是東西方冷戰的一個地區“熱點”，猶如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有傾覆的危險，該國當時又是我國在中美洲的唯一建交國，即將舉行大選，一旦右翼勢力獲勝上臺，中尼關系極可能逆轉。

大選前，執政黨已是風雨飄搖

我履新后第一件事是向丹尼爾·奧爾特加總統遞交國書。奧爾特加信心滿滿地對我說，在即將舉行的大選中他作為桑解陣的候選人定能再次當選，下屆政府會繼續加強中尼兩國友好合作關系。我到任后首要關心的大事正是這場總統選舉，因為這次大選結果直接關乎中尼雙邊關系前途，反對派聯盟早已揚言，一旦勝選，新政府立即要與臺灣“復交”。

奧爾特加政府由清一色的桑地諾民族解放陣線領導人組成。桑解陣執政后實行國有化、土地改革和掃盲運動，遭到美國敵視。美國公開支持反政府武裝力量“孔特拉斯”，圖謀拖垮桑解陣政府。打了十年內戰后，尼加拉瓜民不聊生，國民經濟瀕臨漰潰，加之蘇聯停止援助，桑解陣政權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此種形勢下，桑解陣政府迫于國內外壓力，同意1990年春提前舉行全國大選。我正是在競選活動開始進入高潮時來到尼加拉瓜的。

我到任不久，便基本摸清了尼國政局，意識到桑解陣政府同意提前大選是落入美國設置的圈套。美國全力支持反對派競選，一手扶植“全國反對派聯盟”，并精心物色了一個在政治影響上堪與奧爾特加一爭高下的人物——比奧萊塔·查莫羅夫人。查莫羅夫人是1978年遭索摩薩反動政府暗殺的解放民主聯盟領導人佩德羅·華金·查莫羅的夫人。查莫羅被害事件導致了尼全國規模反獨裁斗爭的高潮。革命勝利后，查莫羅夫人曾出任民族復興政府執政委員，不久因與桑解陣政見分歧而辭職。為了用合法手段顛覆桑解陣政府，美國費盡心機，把“寶”押在了查莫羅夫人身上。

競選過程中，公開的民意測驗都是桑解陣占優勢，但私下了解卻不難發現，在這個打了十年內戰的國家里，人人厭戰，人心思變，而反對派聯盟的口號正是——“為了變革，投查莫羅夫人一票！”我們開始大力開展對朝野各黨派領導人的工作。而做反對派的工作幾乎得從“零”開始，因為我們使館過去是不同反對派人士來往的。很快，我們通過各種途徑結識了多位反對派頭面人物，并開始直接接近查莫羅夫人和她的身邊人。在同反對派人士交往中，我著重介紹我國情況和闡明我對外政策的基本原則，表達中國政府和人民希望與尼加拉瓜國家和人民發展友好關系的愿望。

2 月25 日投票日當晚11 時，已統計出來的80%選票顯示：反對派聯盟得票55%，桑解陣40.9%，大局已定！第二天上午，奧爾特加在電視講話中承認敗選。我們使館對選后形勢作了冷靜分析，認為未來的查莫羅夫人政府將是一個右翼親美、全面倒向西方的政權，桑解陣時代建交的中尼關系岌岌可危。

新外長的拜金言論令人震驚

自從古巴、尼加拉瓜和加勒比7個島國相繼與我國建交后，該地區與臺灣維持“邦交”的只剩下中美4 國和一些海島小國，當時臺灣當局惶惶不安，一直在用重金收買一些貧窮小國的當權派。無疑，尼加拉瓜的政局變故為臺施展“銀彈外交”提供了難得良機。早在尼大選前，他們就向反對派提供了大量競選經費，換取“ 復交” 的期許，大選揭曉后更是竭力拉攏查莫羅夫人及其親信，不僅許諾向新政府提供巨額援助，還給予他們家族可觀“饋贈”。

尼政局的變化讓我們看到兩國關系的危機，但處理國家間關系我國政府一貫堅持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我們一如既往地對尼新政府做友好爭取工作。首先，我國政府應邀派出衛生部長陳敏章作為特使參加新總統查莫羅夫人的就職典禮，直接做新總統本人和新政府成員的友好工作。接著，全國人大派出代表團訪尼，廣泛接觸尼國民議會中的各黨派議員，并邀請新議長率議員團回訪中國。我外經貿部亦派出政府經貿代表團訪尼，與尼方簽署了向尼提供3000萬人民幣的貸款協定。我作為大使“馬不停蹄”地拜會新上臺的各部部長，并推動了尼體育部長（總統親信） 到北京出席亞運會開幕式。

我們對尼新政府可能已被臺北收買的最直接感覺，來自新總統會見我政府特使和我大使時尼新外長的一席話。新外長特雷夫原是個商人，他在女總統說過一些友好客套話后，直截了當就問：“中國能給我們什么？”陳部長向他們闡明了我政府一貫的對外政策原則和鞏固與發展中尼友好合作關系的愿望，并具體介紹了兩國間業已進行的貿易交流和援建項目。特雷夫聽后笑了笑說：“尼加拉瓜是個小國，我們同世界上其他國家之間關系的親疏程度完全取決于我們能從這種關系中得到多少實惠。”這位外長毫無民族自尊、赤裸裸的拜金主義言論，著實讓我們震驚。

一個月后，查莫羅夫人率多名內閣成員應邀到我官邸做客。在友好的晚宴氣氛中，我再次強調我政府維護與發展兩國關系的愿望，并提出一些加強雙邊關系的設想。然而，就在女總統與我們為兩國友誼干杯的同時，她的長子佩德羅已秘密前往臺灣。

女總統低頭“請求中國諒解”

5天后，尼外交部長特雷夫突然緊急約見中國大使。他正式向我通報尼政府已決定“正式承認”臺灣，同時希望同中華人民共和國保持關系。我當即提出嚴重抗議，指出尼政府背信棄義的行為嚴重破壞了兩國建交公報原則，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并譴責一切搞“雙重承認”和“兩個中國”的圖謀，要求尼政府改正錯誤做法，否則，中國政府將作出必要的反應。特雷夫稱，這是總統的決定，并得到了主要反對黨的同意。我要求立即會見總統。翌日，查莫羅夫人在總統府會見我。這次交談充滿了我方憤慨的質問、義正辭嚴的說理，以及對方詞窮理虧的辯解和帶著歉疚的請求。尼堂堂一國總統此時低著頭囁嚅著說：“我們希望得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諒解，真誠希望大使閣下您能繼續留在馬那瓜，中國政府能不能對尼加拉瓜作一次特殊照顧呢？”

會見總統的前后，我還約見了尼副總統、議長等人，希望他們施加影響，敦促政府改變錯誤決定。副總統表示，他本人反對此舉，但無能為力。議長剛率議會代表團訪華回國，當天上午還在議會大談訪華觀感，下午接到我的電話十分驚詫，說她完全被蒙在鼓里，對此一無所知，表示要向總統強烈抗議。

我的交涉活動僅使“復交”消息推遲了一天公布。據了解，為達到“復交”目的，臺當局花費巨額金錢，先給出5000萬美元現金，再許1.5億美元援款，同時免除桑解陣政府拖欠的7000萬美元債務，另給總統與外長個人可觀“饋贈”，一筆密謀已久的政治買賣終于拍板成交。

11月9日，中國政府發表聲明，由于尼加拉瓜政府破壞了兩國建交公報原則，決定中止中國與尼加拉瓜的外交關系。消息傳出，輿論嘩然，許多拉美國家使節向我們表示聲援，一位大使還引用《圣經》故事，奚落尼政府“為了一盤黑豆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我和夫人奉命立即回國。中國與尼加拉瓜的關系從此中斷官方來往。在我的外交生涯中，在尼加拉瓜度過的時光雖短暫，卻是一段很不尋常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