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波 沈凌宇 睢叢璐 莊雨龍
子宮腺肌病(adenomyosis,AM)是指子宮內膜腺體和間質存在于子宮肌層中,伴隨周圍肌層細胞的代償性肥大和增生[1],本病好發于40歲以上經產婦,15% ~40%合并子宮內膜異位癥[2],約半數合并子宮肌瘤。主要臨床癥狀表現為:(1)繼發性、漸進性痛經;(2)月經量增多,經期延長,不規則陰道出血;(3)不孕、貧血等非特異性癥狀[3]。國外文獻報道的發病率不一,5% ~70%,大部分患者是多產婦[4]。其發病原因至今未明確,目前多數學者認為該病的發生和患者體內的高雌激素血癥有關聯。本病目前還是臨床上的疑難雜癥,現代醫學對該病進行手術療法切除子宮雖然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不適合未生育的婦女,其他手術療法效果個體差異大,激素治療不良反應多,臨時給予止痛藥易產生依賴性,故而中藥可以發揮它的優勢。金哲教授是北京中醫藥大學博士生導師,全國第五批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從醫近40年,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尤其對子宮腺肌病的治療,形成了自痰瘀論治的特點,療效顯著,本文論述金哲教授對該病痰瘀互結病機的深刻理解、用藥經驗,并附驗案一則,以期為子宮腺肌病的中醫治療提供更廣闊的思路。
子宮腺肌病在歷代文獻中雖無專篇論述,但據其臨床表現,分屬于“癥瘕”“痛經”“月經過多”“經期延長”“不孕”等范疇。縱觀古代文獻,“瘕”作為病名首見于《黃帝內經》,如《素問·骨空論》中載有“任脈為病,男子內結七疝,女子帶下瘕聚”,《靈樞·水脹篇》中有“石瘕”的記載“石瘕生于胞中,寒氣客于子門,子門閉塞,氣不得通,惡血當瀉不瀉,血流止,日以益大,狀如懷子,月事不以時下,皆生于女子,可導而下”,并對此提出了“導而下”的治療大法。張仲景在《金匱要略》首提“癥”名,指出婦女患癥瘕會出現“如懷子狀”,兼有閉經或漏下的證候,制定了第一張治療癥瘕的方劑—桂枝茯苓丸。《諸病源候論》首將癥瘕并稱,“癥瘕者,皆由寒溫不調,飲食不化,與臟氣相搏結所生也。其病不動者,直名為癥;若病雖有結瘕而可推移者,名為瘕,瘕者,假也,謂虛假可動也”。對癥瘕作了較為全面的論述。《景岳全書·婦人規》“瘀血留滯成癥,惟婦人有之,其證或由經期,或由產后。凡內傷生冷,或外傷風寒,或喜怒傷肝,氣逆而血留,或由憂思傷脾,氣虛而血滯,或積勞積弱而不行,總由血動之時,余血未凈,而一有所逆,則留滯日積而日久成癥矣。”指出瘀血是癥瘕的基本病機,為后世活血化瘀法治療本病奠定理論基礎。《丹溪心法·積聚痞塊》言“氣不能作塊成聚,塊乃有形之物也,痰與食積,死血而成也”“痰夾瘀血,遂成窼囊”,改變了以氣血而分治積聚癥瘕的認識,提出癥瘕先因氣聚,而后痰瘀阻滯而成,指出了痰結是其病機。葉天士曰“凡積聚有形可征,謂之癥,乃濕熱結氣也”,唐容川《血證論》言“血積既久,也可化為痰”,反過來論證瘀血也可轉化為痰結。故金教授總結后認為,癥瘕作為病名是指積聚的形狀而言,癥瘕并稱從臨床上看,反映出癥瘕的形成過程和病機特點,也是婦人下腹部腫塊的總稱。癥瘕雖多為瘀血所致,但并非僅有瘀血,常兼有痰濁之邪作祟。“痰瘀互結,積而成癥”是子宮腺肌病的基本病機,痰濁瘀血是其病理實質。
目前普遍認為瘀血阻滯胞宮、沖任是本病的病因病機,故臨床多運用活血化瘀類藥物[5],金教授根據多年臨床經驗,認為痰瘀互結也是本病的主要證型之一。月經是在腎、天癸調節下,沖任二脈廣聚臟腑之精血津液,受督帶調約,協調作用于胞宮而成[6]。非經期與經期婦女胞宮內氣血有余不同,因此主張宜分期治療AM。
金教授認為非經期可再分為3期:陰長期、排卵期、陽長期。對于無計劃妊娠的患者,3期用藥不加區別,以祛邪為主,化痰、祛瘀并重,選用夏枯草、川芎、連翹、浙貝母、延胡索、香附等藥組成“川夏寧坤湯”[7],應用于臨床已有較好療效。夏枯草辛能散結,苦寒能瀉熱,消無形之痰阻,川芎化有形之瘀血,兩藥合用清熱散結,消腫止痛,與浙貝母、連翹合用化痰散結,消散癥結;“氣行則血行”,香附走氣分,川芎行血分,兩藥同用散壅理滯、調理沖任,活血行氣止痛。《本草綱目》記載延胡索“專治一身上下諸痛”,配伍香附,增加其止痛之功。全方以夏枯草、川芎為君藥,浙貝母、連翹為臣藥,香附、延胡索共為佐藥,共奏化痰散結、活血消癥之功。由于本病為慢性進展,患者的帶病生存期長,所以用藥治療的同時需注重生活方式的改善,指導患者飲食上避免食用含雌激素高的食物,如大豆制品、蜂蜜及蜂王漿、含雌激素的保健品等;經期避免房事,倒立、增加腹壓等動作,防止經血逆流。
對于計劃妊娠的患者,則積極調經促孕,懷孕后體內激素劇烈變化,異位內膜可能因得不到足夠雌激素支持而萎縮,有利于減輕病癥,所以3期區別用藥。陰長期為卵泡期,此期月經剛剛結束,陰血相對虧虛,以故名之,在“川夏寧坤湯”中適當加入滋陰養血、柔肝補腎藥物,如女貞子、桑椹、枸杞子、當歸、熟地黃、白芍等,以促進陰血逐漸充足,為下次月經做好物質準備,同時囑患者:第一,避免熬夜,因為經常熬夜會暗耗陰血;第二,不能貪涼,否則輕則影響月經,重則影響孕育。排卵期隨著體內陰血的不斷充盛,逐漸進入重陰轉陽,陰陽轉化的過程,在上一階段基礎上加入溫陽活血藥物,如肉桂、羌活、丹參等促進排卵,并根據B型超聲和促黃體生成素峰值指導同房,囑患者保持樂觀、穩定的情緒,以利于受孕。陽長期為西醫的黃體期,此期子宮內陰血旺盛、陽氣充沛,以健脾補腎、止血安胎藥為主,如山藥、炒白術、炒白扁豆、茯苓、砂仁、菟絲子、覆盆子、巴戟天、苧麻根等,將保胎治療直接提前到黃體期,也是金教授治療不孕癥的特色,并囑患者注意保暖,忌食寒性食物,以免影響孕卵著床。
經血以通暢為主,經血排出的順利與否,直接關系到身體日后的恢復。金教授一貫主張經期是排除瘀滯的最佳時期,當因勢利導,然此期的胞宮頗為嬌嫩,并不宜使用大量三棱、莪術等破血活血藥物來過度刺激,防止疏泄過度,耗傷氣血;也不宜一味止血,使瘀血不去,新血無生。故僅使用三七粉1.5 g,每天2次,月經第1~3天服用,化瘀定痛,活血止血為主,為下一步非經期的治療提供良好的胞宮環境。對于月經量多或經期延長的患者才進行特殊干預。月經量多者,用生牡蠣止血,兼顧散結止痛,如果沒有生育要求,也用生寒水石軟堅清熱止血;經期延長者,用蒲黃炭、茜草炭、蓮須化瘀止血通絡,用地骨皮、金銀花清熱解毒,避免留邪;經行血塊多者,用益母草、澤蘭,活血調經化瘀;最后用炙黃芪、紅景天益氣健脾為佐使,從而榮養胞宮、復元通絡、祛瘀止血,進而達到澄源復舊的目的,為下一步治療做鋪墊。同時患者自身也需要配合治療,經期的養生以“暖”為主,務使肚臍、腰和腳心不著涼,忌食梨、西瓜、山竹、葡萄、螃蟹等寒涼食物,以免凝血、滯血,經行不暢;忌食辛辣食物,辛辣之品容易動血,導致經量增多、經期延長。
故化痰消癥為攻邪的“釜底抽薪“之法,痰濕之邪祛除,則沖任氣血得養;化瘀定痛為祛邪的”去腐生肌“之法,瘀血去而經脈通,癥瘕消而胞宮和。
子宮腺肌病主要影響患者兩個方面,其一是痛經,且是所有痛經中最嚴重的一種,其二是月經量多、經期延長、非經期出血等月經不調。金教授認為痛經劇烈者,一方面是其人瘀滯較重,止痛喜用全蝎-蜈蚣,以蟲類藥“入奇經八脈,達隱曲之所”,蜈蚣,天龍也,取類比象,形似督脈,有溫養督脈、強健腰府之功,沖、任、督三脈,一源三歧,皆起于胞宮,故又能間接溫養胞宮;另一方面認為還需從根本上化解,依然圍繞“化痰散結、活血消癥”根本大法,化痰喜用浙貝母-夏枯草,散結喜用連翹-生牡蠣-昆布、土茯苓-山慈菇,活血喜用香附-川芎,不求峻猛,但求緩消癥塊。月經不調者,止血藥對主要有茜草炭-側柏炭,炒炭后兩藥止血功效增強,寒涼之性大為減弱,可防止寒凝血滯,喜用大小薊-白茅根、蒲黃炭-三七粉,涼、溫搭配,不用白及、棕櫚炭、血余炭等收斂止血藥,因為瘀久多化熱,臨床上涼血止血效果更好;調經藥對主要有益母草-香附、川芎-當歸,“氣為血帥”,調節經血蓄溢,也喜用丹參-澤蘭,利水濕從下焦出,給邪以出路。
金教授在論治中,也注意兼證的調理:如遇小腹涼者,會加少量桂枝、細辛,桂枝溫通經脈,“走而不守”,使溫煦之氣通達濡養四肢百骸,細辛外散風寒,內驅陰寒,寓意溫通;如肝氣不舒明顯,脾氣急躁,經前乳房脹痛者,加川楝子、荔枝核,一寒一溫,行氣散結;如形體肥胖者,說明其人痰濕傷脾較重,可加少許陳皮、砂仁健脾化痰;如有面部痤瘡經前加重者,主張不宜一味用清熱解毒藥,防止寒邪客于胞宮,寒凝血瘀,加重痛經,應寒熱平調,運用紫花地丁、金銀花、牡丹皮等清熱涼血藥的同時,酌加烏藥、桂枝、肉桂等溫通經脈之品,又加北沙參補益肺氣、木蝴蝶清肺疏肝,暗合《內經》“肺主皮毛”之意。《靈樞·五味五音》有言“婦人之生,有余于氣,不足于血”,《景岳全書·婦人規》有云“故凡欲治血則或攻或補,皆當以調氣為先”,故調經當先調氣,然葉天士曰“女子以肝為先天”,故不用柴胡、枳實、青皮等疏肝破氣之品,而在香附、木香、陳皮、綠萼梅、佛手、香櫞、郁金中擇其二三。
患者,女,42歲,2014年5月7日初診。主訴:經期腹痛進行性加重4年余。患者4年前人工流產術后3個月出現月經失調,每于經前淋漓出血5~7天,經量逐月增多,經色紫黯,伴較多大血塊,經期腹痛進行性加重,痛連腰骶部,服用止痛片不緩解,嚴重影響工作生活。中度貧血,剖宮產術后10年。B型超聲示“子宮腺肌癥”,腫瘤抗原12-5:109 U/mL,血紅蛋白:85 g/L,西醫建議其行全子宮切除術,患者拒絕,要求中藥保守治療。末次月經:2014年5月4日,平素自感頭身困重,頭暈心悸,納眠可,二便調。舌淡,苔薄白,脈沉細。現代醫學診斷:子宮腺肌病。中醫診斷:癥瘕(痰瘀互結證)。處方:生牡蠣15 g、阿膠珠15 g,夏枯草10 g、浙貝母 10 g、昆布10 g、連翹10 g、茜草炭10 g、炒蒲黃 10 g、三七粉3 g、黃芪20 g、白術 12 g,1 劑/天,早晚溫服。
二診:服上方7劑,月經干凈3天,訴乏力,納眠可,小便調,大便不成形,舌脈同前。處方:上方去茜草炭、炒蒲黃,加川芎6 g、薏苡仁15 g、香附6 g、紅景天10 g。
三診:中藥調理3個月后,患者訴經行腹痛明顯緩解,可不用服止痛片,經前出血癥狀消失,月經量減少,少許小血塊。復查B型超聲:子宮腺肌癥,子宮大小:6.6 cm×6.4 cm ×6.0 cm,腫瘤抗原 12 -5:40.4 U/mL,血紅蛋白:120 g/L。囑其定期復查,仍建議必要時當手術治療。
按 西醫建議患者行全子宮切除術,患者有顧慮而轉診于中醫。患者術后,沖任為金刃所傷,“沖為血海”,血海蓄溢失常,見經前淋漓出血、月經量多;離經之血蓄積胞宮,停為瘀血,日久化痰,痰濕壅滯,妨礙氣機,氣血運行不暢,加重瘀滯。瘀血阻滯沖任,沖任失調,氣血運行失常,胞宮失榮,痰聚胞宮與血博結,積而成癥。痰瘀阻滯經脈,不榮不通,則見痛經。根據患者舌脈癥,辨為痰瘀互結證。
初診時正值月經期,血室正開,經血下泄,氣亦隨血而泄,虛邪賊風易趁機而入,患者出血量大,此期不宜活血,宜順應經水自然排出。治則:化痰消癥,化瘀止痛。李東垣曰“善治癥瘕者,調其氣而破其血,消其食而豁其痰,衰其大半而止,不可猛攻峻施,以傷元氣”,故取浙貝母、牡蠣、昆布等軟堅散結者為之;《本草新編》言夏枯草“味苦,氣溫……直入心經……心火一平,引火下生脾土,則脾氣健旺,而痰更消亡”,草藥大都春生夏長,唯夏枯草至夏枯萎,用之以枯胞宮壁層留滯之結;連翹一味,葉天士謂之“清揚有散結之功”,世醫多用其清熱解毒、疏散風熱之效,金教授將此藥用于婦科病的治療,可謂匠心獨具;茜草炭、三七粉、炒蒲黃止血不留瘀;阿膠蛤粉炒珠后,降低滋膩礙胃之性,增強養陰潤肺之功,便于入湯劑煎服,養血止血;白術、黃芪健脾益氣,助脾化痰。二診時患者月水方凈,治則:化痰祛瘀,益氣健脾,因患者大便不成形,用薏苡仁健脾除濕;用對藥川芎-香附活血行氣止痛;《景岳全書·婦人規》“凡婦人經行作痛,挾虛者多,全實者少”,且陳士鐸謂川芎“不可單用,必須以補氣、補血之藥佐之,則利大而功倍……單用一味以止痛,則痛止,轉有暴亡之慮”,因而佐以黃芪、紅景天益氣健脾,促進體內水濕運化。三診守方鞏固療效而獲良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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