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彤 郭允
導師仝小林教授臨證三十載,在借鑒古人治療燥病經驗的基礎上,打破傳統燥病分類方法,用涼燥、溫燥概念歸類具有干燥特征的內科雜癥,審因論治,臨床療效大大提高。現將其治療涼燥經驗總結于下,以饗同道。
傳統中醫(yī)學認為,燥病是由外感燥邪或津傷化燥所引起的具有口鼻干燥、眼干口渴、干咳少痰、皮膚干澀、甚至皸裂,毛發(fā)不榮,小便短少,大便干結等特征的一類疾病,有內燥、外燥之分。外燥由外感六淫燥邪所發(fā),致病具有干燥、收斂等特性,多發(fā)于秋季,從口、鼻入于人體,根據發(fā)病與夏末之余熱或近冬之寒氣的結合又分為溫燥和涼燥;內燥為內生“五邪”之一,指機體津液不足,各組織器官和孔竅失其濡潤,而出現的干燥枯涸的病理狀態(tài)[1]。
燥證首見于《內經》,陰陽應象大論云:“燥勝則干。”但此言只論及燥之表象,未及燥之緣由。劉完素研習《素問》,提出“諸澀枯涸,干勁皺揭,皆屬于燥”,補充了燥證津虧的病機。清代喻嘉言創(chuàng)立秋燥論,著重強調燥邪與秋燥肺金的關系。葉天士首提燥有內外之分,其《臨證指南醫(yī)案》中云:“外感者,由于天時風熱過勝,或因深秋偏亢之邪……內傷者,乃人之本病,精血下奪而成,或因偏餌燥劑所致。”然葉天士認為燥屬陽邪,有“燥氣化火”之說。涼燥之論,始于清代吳塘,他認為“秋燥之氣,輕則為燥,重則為寒”,并提出“燥傷本臟,頭微痛、惡寒、咳嗽稀痰、鼻塞、噫塞、脈弦、無汗,杏蘇散主之”的涼燥主癥主方。
現代醫(yī)家對燥病,尤其是涼燥證多有爭議,有學者認為涼燥并不存在[2],也有學者認為涼燥客觀存在,并從臨床及實驗角度加以驗證,但大多指秋季所發(fā)之外感涼燥[3-6],即內傷涼燥證無論古代醫(yī)家,還是現代學者都較少論及。
仝小林教授形象地以氣象狀態(tài)解釋燥病理論:理想狀態(tài)下,氣溫和地表水分是影響空氣燥濕度的兩大要素,氣溫的高與低,地表水分的多與少,四者兩兩結合,共形成四種不同的氣象狀態(tài)。若氣溫高,地表水分多,空氣中水蒸氣大量形成,空氣濕度大,則形成濕熱氣候;若地表水分少,即使氣溫高,空氣中形成的水蒸汽亦很少,則形成燥熱氣候;若溫度低,地表水分又少,蒸發(fā)到空氣中的水分就更少,則形成缺水冷燥氣候;若溫度低,即使地表水分較多,也不能蒸騰水汽入空中,則形成多水冷燥氣候。四種氣候對應于人體則分別形成濕熱、溫燥、津虧涼燥、津充涼燥四種疾病狀態(tài)。其中尤以津充涼燥最難辨識,此證患者并不缺水,而是體內陽氣不足,水已結冰導致的身冷皮燥,多見于老年患者,病發(fā)四肢,臨證若不問燥從何來,一概養(yǎng)陰,則致其證愈發(fā)加重,頭緒難尋。
中醫(yī)學以往認識病因,除了解可能作為致病因素的客觀條件外,主要是以病癥的臨床表現為依據,通過分析疾病的癥狀、體征來推求病因,為治療用藥提供依據,這種方法稱為“辨證求因”[7]。這種樸素的病因認識方法長期以來有效地指導著中醫(yī)的臨床辨證,為一些機理未明病癥的治療提供思路。然隨著現代醫(yī)學的進步,“辨證求因”的病因認識方法再也不能滿足中醫(yī)臨床的需求,中醫(yī)若想在臨床療效上取得突破,對疾病病因的認識上必須借鑒現代醫(yī)學研究成果,實現對傳統病因的再認識,進而指導臨床。
仝小林教授在臨證中觀察到,很多老年患者,尤其合并有糖尿病的患者,常出現四肢冰涼、甚至疼痛、周身皮膚干燥、皸裂等燥邪偏盛癥狀,按傳統燥病治法,滋陰生津,病人癥狀非但不改善,反愈發(fā)加重。于是在辨證求因,明確為涼燥致病的基礎上,進一步參照現代醫(yī)學研究,指出上述癥狀的出現多與肢體微血管的病變相關,尤其是糖尿病患者該病的發(fā)病率尤高,在活檢中發(fā)現糖尿病患者有微血管病變者占53%,而非糖尿病對照組僅占7%。病變的微血管壁中多數無平滑肌細胞增值,且伴有動脈粥樣硬化斑塊形成,進而導致微血管壁內皮細胞損傷,血管腔不光滑、狹窄、甚至阻塞,血流瘀滯,從而引起微循環(huán)障礙,血流對組織細胞灌注量減少,肢端缺血、溫度降低[8],四肢皮膚也因此出現干燥、皸裂的表現。
此類內生涼燥因患者并無傷津耗液之處,證當為冰伏熱少、陽氣不足所致,治療當用通陽化氣、辛行溫通、活血化瘀之品,故以黃芪桂枝五物湯、烏頭湯、烏頭桂枝湯等為基本方,概不可不問燥由何來,一律養(yǎng)陰。其實以辛溫之法治燥,在《內經》中就有記載。《素問·至真要大論》有云:“燥淫于內,治以苦溫,佐以甘辛。”《素問·臟氣法時論》中云:“腎苦燥,急食辛以潤之,開腠理,致津液,通氣也。”
黃芪桂枝五物湯由黃芪、桂枝、芍藥,以及生姜大棗組成,方中黃芪味甘微溫,可益元氣,溫分肉,《長沙藥解》言黃芪“善達皮腠,專通肌表”;桂枝調和營衛(wèi),溫筋通痹,白芍則養(yǎng)血和營。大棗味甘,生姜味辛,“辛甘發(fā)散為陽”,諸藥合用,可蒸發(fā)陽氣,化冰潤燥。烏頭桂枝湯亦源自《金匱要略》,原治“寒疝腹中痛”,其中烏頭辛熱、有毒,《本經》載其可“除寒濕痹”,《藥類法象》言其“治風痹血痹,為行經藥也”。
若患者體質大寒,則可配合真武湯、二仙湯治療。真武湯以附子溫腎陽,通行十二經脈;二仙為人體之“陽光”,能益精氣,治真陽不足者。
患者,女,50 歲,2013年4月初診。主訴患2 型糖尿病4年,現用精蛋白生物合成人胰島素注射液(預混30R)及二甲雙胍控制血糖,糖化血紅蛋白7.5%,肌電圖示雙脛、右腓深、雙腓淺、雙腓腸神經呈神經源性損害,診斷為糖尿病周圍神經病變,刻下:自覺雙足麻木發(fā)涼、皮膚干裂,納眠可,二便調,舌質暗,苔薄白,脈沉細弱。現代醫(yī)學診斷:糖尿病周圍神經病變。中醫(yī)診斷:涼燥。治法:益氣溫陽、活血化瘀。方以黃芪桂枝五物湯加減:生黃芪30 g、白芍15 g、桂枝15 g、雞血藤30 g、首烏藤30 g、炙甘草15 g、黃連15 g、知母45 g、生姜3 大片,上方加減治療半年,雙足皮膚干裂減輕70%,麻木發(fā)涼感減輕90%,隨訪至今未反復。
按 寒凝經脈,血滯為瘀,絡脈失養(yǎng)則見四肢麻木冰涼;陽氣不足,氣不化水,陰液不得滋養(yǎng)皮膚,則見皮膚干裂。患者無津虧之象,當屬冰伏熱少所致津充涼燥,唯益氣溫陽、活血化瘀之法方可。所用黃芪桂枝五物湯通陽宣痹;雞血藤、首烏藤可增強活血通絡之力;炙甘草甘溫益氣,調和藥性;因患者血糖較高故佐以降糖藥對黃連、知母;生姜辛溫宣散,既可增強溫煦宣發(fā)之力,又可去黃連苦寒之性。全方雖不養(yǎng)陰,但可使水津四布而燥癥皆除。
患者,女,61 歲,2012年9月初診。主訴確診干燥綜合征1年。實驗室檢查:抗SSA 抗體(+),抗SSB 抗體(+),C反應蛋白27.2 mg/L,血紅細胞沉降率83.5 mm/h,白細胞計數3.05 ×109/L,強直性脊柱炎病史30 余年。刻下:眼鼻口唇干燥難忍,自覺舌頭干澀疼痛,陰道干燥瘙癢,情緒急躁,心煩易怒,全身關節(jié)疼痛,背部發(fā)涼,如躺在冰石板上,平素怕冷,胃寒,腿涼怕風,納少眠差,大便干結,每周排便2 ~3次。苔黃厚干,脈沉弱。現代醫(yī)學診斷:干燥綜合征。中醫(yī)診斷:涼燥。治法:溫陽散寒、益氣活血。方以烏頭桂枝湯合黃芪桂枝五物湯加減:制川烏30 g(先煎2 小時)、桂枝30 g、白芍30 g、雞血藤30 g、首烏藤30 g、生黃芪45 g、生姜3 大片、黃連6 g、火麻仁45 g,上方加減治療半年,干燥諸癥緩解60%,陰道干癢減輕70%,畏寒改善,全身疼痛減輕,現僅肩、髖、膝部稍痛,稍煩躁,眠差,大便干結減輕,1 ~2日一行。查:C 反應蛋白:13.8 mg/L,血沉:45 mm/h。
按 干燥綜合征為內生燥病,必須區(qū)分涼燥、溫燥。患者平素怕冷,胃寒腿涼,尤其自述背涼如臥石板,此為寒凝冰伏,機體失于溫煦,氣血凝滯,故以烏頭桂枝湯溫陽散寒,加黃芪以合黃芪桂枝五物湯之意,以益氣活血,兩方加減,未遵“燥者潤之”,然患者涼燥癥狀得以緩解,關節(jié)疼痛明顯減輕,血沉、C 反應蛋白亦有所下降。
患者,女,36 歲,2010年1月初診。患者2006年因情志誘因,出現面腫、肢末雷諾現象,診斷為未分化結締組織病。刻下:手足末端冰冷,皮膚干燥,畏寒怕風,頭痛心悸,肢端皮膚潮紅發(fā)紺,左側肢體麻木,納眠可,大便溏,小便調。舌淡苔白,舌下脈絡瘀閉,脈細弱。現代醫(yī)學診斷:未分化結締組織病。中醫(yī)診斷:涼燥。治法:溫陽散寒、化瘀止痛。方以烏頭湯加減:制川烏60 g(先煎8 小時)、黃芪60 g、白芍45 g、炙甘草15 g、川桂枝45 g、雞血藤60 g、羌活30 g、生姜5 大片。分早、中、晚、睡前4 次分服。后據病情變化加當歸15 g,制川烏加至120 g,加減服用3 個月,皮膚干燥好轉80%,頭痛心悸、左側肢麻改善70%,二便正常,余癥皆有緩解。
按 雷諾氏癥至今病因未明,現代醫(yī)學認為可能與寒冷刺激、情志不遂及內分泌功能紊亂等因素有關。中醫(yī)學認為四肢為諸陽之末,得陽氣而溫,失陽氣而寒。患者因寒而瘀,因寒而燥。陽虛寒凝則四末逆冷,血脈瘀阻則見肢端發(fā)紺,頭痛心悸,陽虛不能蒸騰津液外達則見皮膚干燥。故仝小林教授以烏頭湯加減溫陽散寒、化瘀止痛,痼疾日久,非重劑不足以撼動,故重用烏頭以溫陽除陳寒。有毒藥物的使用除配伍外,還應注意煎服法。制川烏雖用至120 g,但囑患者一定先煎8 小時,且分4 次服用,以使其毒性降至最低,保證用藥安全。患者服藥3月寒除皮潤,未見不良反應。
燥病溫涼之爭,自古有之。仝小林教授從臨床出發(fā),發(fā)現涼燥不僅客觀存在,且將其理論應用于現代內傷雜病、難病的診療中,通過明辨病因,發(fā)現燥之緣由,運用經方,直指病因,取得了較好的治療效果。因此,應汲取此類經驗,正如喻昌所言“凡治燥病,不深達治燥之旨,但用潤劑潤燥,雖不重傷,亦誤時日,只名粗工,所當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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