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讓(藏族·甘南)

我跟著她走。天空那么陰沉
有鳥從樹上被大風(fēng)吹落
松球一樣跌在地上
她無動于衷,拽著我走
叫桑多的這個中國鄉(xiāng)村
在九月里曾被陰雨浸透
沒有太陽,沒有太陽照耀我
我想吐口痰,她用力拽我
唯恐我離開她
逃到她所陌生的地方去
我沒有痰,只好吐了口口水
終于到了黑乎乎的四十年前
我三歲,像個黑人小孩
躲進非洲般的房子里不出來
她放心了,開始做飯
晚飯熟了的時候,我已長大成人
妻子就坐在我身邊
我說起我的母親,她不動聲色
我說起與一個老女人的相依為命
她終于流下了眼淚
我寫詩時,阿姐在另一間房里監(jiān)視我
我寫完了詩,把筆扔出窗外
響聲驚動了阿姐
她跑過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在高山牧場里
我給羊群承認了我的罪過:
“你們的同胞,確實讓我們吃了!”
阿姐來看我,隔著牧場里的柵欄
她遞給我一束藏紅花
我接過來,張口就吃
似乎自己是頭饑餓的牦牛
我從牧場上回來,找不到寫詩的筆了
也找不到我的阿姐
阿媽說,她是另一個村莊的人了
也在另一塊土地上過日子
我不想寫詩了,想做一只羊
靜靜吃草,只在別人的牧場
在昏黃的斜照中終于認出他來
我認出了他的狂熱
還有他的:幻想、掙扎、懦弱
和無奈的、透骨的蒼涼味兒
我說:“回吧,乘你還沒死在路上”
他靠在鄰居房后的南墻下
想找到可以依靠的東西
但那戰(zhàn)勝猛虎的勇氣早就飛逝
他花了二十年,來反抗命運
而今卻像一攤泥,倒在失敗里
我說:“回吧,乘你還沒在我眼前死去”
他回答說:“去你媽的”
他的聲音仿佛來自腹腔
又仿佛來自地獄,我決定丟下了他
那天色,忽然暗到了心里
幸虧還有星辰次第亮起
照見了他的歸途:像一棵干枯的樹
掙扎在寂寞又痛苦的山村
我注意到,有人總在她家出入
開門,關(guān)門,無休無止
無論有人沒人
門環(huán)上總掛著條白色哈達
當(dāng)我想找她的時候也會去她家里
她很冷漠,應(yīng)付差事般
橫陳著白晃晃的肉體
我像個苦力干完了本該屬于兩個人的活
有一天,我去找她
她不在。床在,被子在
紅色的塑料盆在
墻上,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
抬起空空的袖子
無力地揮動了一下
我轉(zhuǎn)過身,看到她的出現(xiàn):
像一個幽靈,關(guān)上了虛掩的沉重的房門
她抱住我說:“來吧,來吧”
完全是母親的口吻
仿佛在呼喚著走失的孩子
房屋老去的那一年
父親把家搬到縣城里
他的親人似的鄉(xiāng)村
在他的回憶里
就只剩下黑鐵般冰冷的時光了
我的叔叔搬進我家老房
這院已經(jīng)老去的房子
更彌漫出腐朽而墮落的氣息
我父親的離開
使我的叔叔過早地顯露出了老相
他帶領(lǐng)妻子兒女堅守著農(nóng)耕的夕陽
村外廣袤的田野上
萬物在喧囂聲里嗞嗞生長
半年后的某一天
我父親返鄉(xiāng)看望他的弟弟
兩個老人蹲在房頂
嚴肅地交談,低聲拌嘴
在斜照里各抽各的紙煙
他們的惱怒都無法掩飾
我記得,自那日之后
我的父親再也不曾回到他的故鄉(xiāng)
甚至我叔叔過世時
他也沒流出一滴象征兄弟情誼的淚水
牛和人的對抗是無力的
我在鄉(xiāng)村生活的那段日子
就明白這個道理
但我還是和牛對抗著
拿它們種地,擠奶
在高高的山上消耗余下的日子
后來牛老了,把生命傳遞給下一代
我就打算離開它們
我讀書,上了一所大學(xué)
隨后找到一個教書的活計
我和學(xué)生對抗著
教他們?nèi)绾温犜?,好好做?/p>
長大做個有用的螺絲
可我還是失敗了
就從城里返回鄉(xiāng)村
給自己圈了一塊墳地
這一次,我覺得我能對抗身邊的一切
也完全可以戰(zhàn)勝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