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娟
(江南大學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白狗秋千架》堪稱莫言中短篇小說的經典。它寫于1985年,正是莫言逐漸形成自我風格時期的作品。已成為大學教師的“我”,十年之后的返鄉途中,巧遇青梅竹馬、已成為名副其實農村婦女的暖,回憶起少年往事,直面自己做下錯事所造成的暖苦澀悲慘的生活和命運,愧疚不已。在順敘與插敘的情節敘述中,作者引出女主人公暖兩次無望的等待。這兩次等待對人物命運的轉變有著重要的意義。莫言本人曾提到這篇小說對于自己文學世界的重要性,認為“高密東北鄉”這一文學地理概念和“純種”的文學對象在這篇小說中已確立。評論界也多從莫言創作風格和創作特色的確立等方面來評論此作,而沒有將關注點放在小說的“等待”主題上。
等待,與希望相聯系,發生于舊時的回憶中,指向現在和未來的發展結果。等待的主體寄希望于等待的客體的回歸,然后過上所期盼的生活。小說中的等待,對人物命運的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也成為中西文學一個重要而恒在的主題。
大仲馬《基督山伯爵》里說,“在上帝揭露人的未來之前,人類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兩個詞里面的,‘等待和希望’”[1]。千百年來,那些背井離鄉、出外求學、考取功名的學子們,抑或是離家萬里、不辭辛勞、買賣置業的貨郎商賈們,這些等待主題文學中的等待客體們帶著對更好生活的向往而遠行,在故鄉原地等待他們的妻女或紅顏知己就構成了龐大的等待主體群。
等待主題的文學作品中,常見的是對等待主體形象的塑造及其心境的刻畫。中國古代文人墨客就十分鐘情于等待主題,尤愛刻畫空居閨閣思念夫君的女性形象,成就了經典的怨婦形象。從《詩經》《楚辭》到漢樂府、唐宋詩詞、元雜劇和明清戲曲,古代作家們極力渲染一種女性的“等待”情境:思女怨婦們,眉如青山、眼如海水,深情矚望,期盼夫歸……她們是等待的主體,無需等待的客體出現,也無需他們對這場等待作出回應,似乎只要有主體那一等待的姿態,一個詩意的舞臺就搭建完成。這種戚戚然的女性視角帶給了眾多男性文人作家一個抒發心中柔情的出口,還時常藉之曲折宣泄個人的失意憂悶。于是,著力刻畫等待者的心境,渲染幽怨婉轉的等待情調,便構成了傳統等待主題文學中一種最為常見的主體性視角。這種等待主題的處理方式在現代作家沈從文的名作《邊城》中依然延續,小說以“翠翠”死心塌地的等待結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2],余音裊裊,文筆停留于等待主體等待情境的美感體驗處,不給出等待的結果和過程。外國文學中,類似“等待主題”的處理也很常見,如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紅毛》中,女主人公薩麗都也是癡心等待著她的愛人歸來。這種著眼于等待者的主體性視角,常常使作品意蘊蒙上一層感傷的朦朧色調。而鄭愁予的著名詩篇《錯誤》的敘述視角則稍有不同,“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3]。這是一種福柯所言的“窺探”的視角所觀察到的文學敘述,從旁觀者的角度,去觀察等待的主體在這場充滿希望與無解的等待過程中的表現。
上述這些等待主題的作品中,被等待者都無一例外地缺席,等待的客體沒有勇氣面對這場等待的博弈,他們以一種逃避的態度來否定等待主體的痛苦人生的存在。就審美視角而言,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是一個全新的敘述表達,面對淪為妓女的女主人公馬斯洛娃,男主人公聶赫留朵夫終于良心發現,表現出對自己始亂終棄行為的真誠懺悔。在這部作品中,被等待者終于出場,還難得地表現出承擔往事罪責的誠懇態度。不過,作者的創作重點顯然并不在這被等待者的懺悔上,而是由此引出宏大歷史敘述,關注的是個人在歷史洪流中的抉擇。從被等待者的視角出發,直接切入一場無望等待的殘忍而真實的內核,莫言的短篇《白狗秋千架》將傳統文學的等待主題帶入新境。小說以“我”——暖第二次等待的客體為敘述主體,寫“我”逃避“高密東北鄉”十年后,以一種愧疚難當的困窘和痛苦的心態,去面對由“我”當年的意外之舉造成的暖痛苦生活的現狀和無望的未來。讓等待的客體去面對自己的過錯和怯懦,這需要文中的“我”和隱藏于文字后面的作者都擁有直面人生的勇氣。這是一種真實的寫作,或者說,作者有真誠的寫作態度。
傳統文學中的思女怨婦是“等待中”的主體,不必直面等待的結局;《白狗秋千架》中的暖是“等待后”的主體,必須直面等待的結局。人物形象塑造著眼點的不同,為等待主題帶來新鮮內容。等待主體暖的形象不同于傳統文學“等待”中的思女怨婦,而是一個“等待”后、無奈承受結果的普通農婦。暖不再是傳統文學中那種執著于情感歸屬的等待主體,而是置身于殘酷真實現實中的一個悲慘女子。因為多年前的秋千事故,暖失去了可以精心梳妝的美麗外表,而后所歷經的人間冷暖,讓暖對人生和命運有著清晰的自明態度,她決絕地看待自己的人生命運,但同時也矛盾著,潛意識深處的不甘心仍在噴涌。
對于暖這個“等待后”主體的形象刻畫,作者主要采用兩種方法:一是通過“我”的視角所觀察到的及在回憶中的外貌形象進行描述。——“從路邊的高粱地里,領出一個背著大捆高粱葉子的人來……藍褂子,黑褲子,烏腳桿子黃膠鞋,要不是垂著的發,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是個女人”[4]245,這是“我”在十年后還鄉途中,對現如今的暖的一個遠鏡頭似的形象描寫。而后通過河邊“我”與暖的對話交流,近鏡頭般的形象刻畫逐漸清晰:“她的臉上,早已是凄涼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著,將一綹干枯的頭發粘到腮邊。黝黑的臉上透出灰白來。左眼里有明亮的水光閃爍。右邊沒有眼,沒有淚,深深凹進去的眼眶里,栽著一排亂紛紛的黑睫毛……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著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陽光下因汗濕而閃亮的頭發。她左腮上的肌肉聯動著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著,造成了一種凄涼古怪的表情。”[4]248這一次的近鏡頭移動描述中,暖外貌上的殘損和生活上的艱辛逐漸呈現出來。是的,暖已經變成了切實的鄉下婦女。可是從“明亮的閃爍”“鼻梁挺秀如一管蔥”等字眼中,我們還是可以依稀看見十多年前美麗少女形象的暖。在“我”的回憶敘述中,暖是一個比大城市電影明星還要美麗耀眼的存在,連當年高大帥氣的蔡隊長都為暖心動不已,不僅聽暖唱歌,“低著頭拼命抽煙”“耳朵輕輕地抖動著”,竟還對暖許下了不切實際的諾言。作者對于暖這樣前后鮮明對比的形象描寫,是一種頗具現代意味的寫作方式——不再強調朦朧的、隱匿性的美感,而是將現實中的殘酷之處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作者不再執意于描述年輕受傷之后的暖等待蔡隊長時的心境,或是那十年里,等待“我”的回歸歲月時,暖的容顏和心態,而是直視等待落空之后,生活在悲慘世界中暖的真實面貌。
作者對暖直面等待后的希望落空的心境和人生態度的刻畫,選用的則是另一種方法,讓主人公暖自己說,以一種潑辣的、符合人物形象的說話方式來表現其人生的酸甜苦辣。當“我”怯怯地問暖過得如何時,暖就以一句十分潑辣的話填上“我”的探問,“怎么會錯?有飯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這不就是‘不錯’嗎?”[4]249飯、衣、男人、孩子,似乎一個女性到一定年紀應該擁有的,都齊備了。暖這樣說,其實是正面回應“我”心中的怯懦和愧疚,用冷酷的、毫不關己的無所謂語調來折磨“我”。
通過小說后面部分“我”去暖家拜訪的經歷,暖口中的“不錯”到底是何種形式的“不錯”已真實地表現出來。當“我”傷感暖的不幸境遇時,暖更是直接說出了一系列關于命運和人生的看法,“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亂想不中用”,“我信了命”[4]251。暖這些話語中對命運的看法,一方面表現出了她對于現狀的自知看法和對不切實際的人生希望的決絕,另一方面也與她后來對自己兩次等待的不好結局的真心話相矛盾,“要是我膽兒大,硬去隊伍上找他,他就會收留我,他是真心實意地喜歡我”[4]259,這是暖對第一次等待的無望結果的原因分析。“后來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學后給我寫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經破了相,配不上你了……想想我真傻。你說實話,要是我當時提出要嫁給你,你會要我嗎”[4]259,這是暖對第二次等待的過程的回憶和思考。暖和“我”這前后兩次的對話,逐漸顯露出歲月的磨礪中暖的輾轉和痛苦,本能驅動力的本我與現實原則下的自我的對抗與妥協。暖的自知也并非真正的自知,更大程度上是一種自卑心態。她從未真正想過,自己所言的、無法改變的命是怎樣形成并影響其生活的。作為“等待”的主體——暖,沒有與命運枷鎖抗爭的勇氣,認命的心態下,一種中國人典型的“忍”哲學仍在作祟。痛苦的人生就忍受著吧,當受苦到難以承受的時候,只要一點壓力的釋放和希望的小小火苗,就可以讓人生獲得再一次的勇氣。所以,她選擇了一種讓大家再一次陷入痛苦的命運圈套的方式——引誘“我”,期望生下一個健康孩子。
人生若是真能如此認命,就不會再出現文學作品中的人性探尋了,所以,暖不會真的認命。這就是文學和歷史的巨大差別,歷史是記錄一件事,一個人,一個家族在世事變遷中的結局和影響;文學是在記錄和描寫人的心靈史,這一段段心靈歷程,構成了不完美的主體存在的人類社會的群像,在難以抉擇的人生面前,總在做一場關于希望和夢想的掙扎,現實打擊著我們,我們則在實踐活動中,不斷實現著主體性的能動作用。暖這樣一個具有悲劇性人生色彩的女人,就在不斷上演著希望,奮斗,失望,自暴自棄,再希望,再徒勞的嘗試……這樣的人生循環,就像福柯所言的人生擺鐘理論,我們在痛苦與無聊之間來回擺動。在故事的結尾,暖想要與“我”偷生一個健康孩子的請求,將她這個等待主體內心的矛盾原動力牽引爆發出來,在現實面前無可奈何,但在內心深處又不愿真正地向人生低頭,這種生命的張力性體現在暖身上就是時而潑辣發牢騷罵人生,時而頹喪認命,時而思量和尋找突破困境的出路。
在小說的文本框架中,作者殘酷地將時代的不公和命運的不幸加在一個美麗女性身上,并形象化地表現出來,而不再執著于傳統文本中小鏡梳妝的美婦人的那種浪漫凄美的心境刻畫。
“等待”的客體——“我”(男主人公)的出現是一次正面的文學回應,終于有男性敢站出來去面對自己背棄或者遺忘的女子的悲慘命運了。馮唐曾經不無戲謔地說中國文人向來外儒內莊,不能吃苦,甚至說我們的文人怕疼。傳統小說里,等待和時間化成了文本中的輕描淡寫,最終結局要么是女子等來了男子,過上了達官顯貴的生活,要么是男子背棄了當初的那個女子,女子徒傷悲過余生。等待過程中數十年的人事變遷所歷經的艱險,則常被一筆帶過,被等待者不用出場,他們深藏在帷幔之后,刻意忽視自己在等待活動中的責任與義務,這樣的故事敘述模式流轉于千百年的文學作品中。莫言的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中的“我”的形象塑造,則是對男性寫作占主流的文學世界進行的一場小手術,作者丟棄了傳統文學寫作中偽善的等待情境描寫,著重思考被等待者的選擇與存在,例如,被等待者“我”回鄉之后內心所逃避和隱匿起來的愧疚、懺悔和不安的心態,剝繭般地被層層揭開。
蔡隊長是暖第一次等待活動的客體,一個僅存于回憶描述中的人物形象。一個儀表堂堂的年輕軍官,即使后來沒有實現他的諾言——帶暖去部隊,也為暖的初戀和第一場等待活動增添了朦朧的美感。如果小說的講訴者換成旁觀者角度的“我”,這場等待活動的主人公只有暖和蔡隊長,那么,一種充滿人生遺憾和期期艾艾的情境便應運而生。而《白狗秋千架》妙就妙在小說故事的第二層敘述上,“我”不僅目睹了暖第一次等待空歡喜的過程和結果對她的傷害,而且還制造了暖第二次等待的悲慘結果。
十年之后的回鄉歷程,“我”的心態經歷了火車穿行山洞隧道般的起伏跌落:感慨不安—困窘愧疚—自我安慰—沉重—意外—感動—難以抉擇。十幾年前,由于“我”帶暖去蕩秋千而后發生的事故,害得暖瞎了一只眼。于是,“我”帶著一種逃避的心態出外求學,不再回來。十年間,雖然表面上看,是因為客觀原因——父母兄弟親戚都在外省生活了,所以不必回來,其實是“我”內心無法面對和承受自己對暖所造成的傷害。借著和父親聊家鄉的由頭,“我”發覺自己內心那掩藏起來的不安和罪惡感,決定回來看看,看看這經歷人世滄桑的高密東北鄉和心中放不下的暖。這是小說主人公“我”回鄉之行的第一次情感心境的披露。
在河邊,老白狗的出現引出了背著大捆高粱葉子的鄉村婦女暖。看到昔日美貌如花、靈氣逼人的暖變成這副模樣,“我”的心情轉入困窘和愧疚。但是人天生的自私習性,再加上“我”求學成為大學教師這樣的生活環境的變化,給了“我”一種地位優越感的心理暗示,“八叔說:你去她家干什么子,瞎的瞎,啞的啞,也不怕村里人笑話你”,“獨眼嫁啞巴,彎刀對著瓢切菜,按說也并不委屈著哪一個,可我心是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4]253。隨著具體深入地觀察暖和啞巴的生活,“我”的內心深深為暖不幸的婚姻生活難過,但終究還是讓位于自己內心那隱匿的自私感和優越感。即使當年的過錯是無心的,即使沒有人讓“我”承擔這份罪責,那年少時美好的愛呢?它們全部在“我”的心中隱遁。所以當暖敞開心扉和“我”聊這兩次等待的時候,問當年若是執意嫁“我”,“我”是否會娶她,“我”的回答是“感動地說‘一定會要的,一定會’”[4]259,這句話是應景之言,還是“我”心中的真切愿望,不得而知。
通過“我”的敘述和回憶,暖一生中的兩場等待的過程和結果,就呈現在小說所表現的世界中了。小說結尾,“我要個會說話的孩子……你答應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應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條理由,有一萬個借口,你都不要對我說”[4]259,暖對于自己這一生的等待做這樣的結局處理,看似突然,但深思起來,卻是個讓她生命重獲希望的辦法。“我”會如何回應暖,作者在小說中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給人留下遐想的空間。小說中的“我”是一個有局限性的自知者,非得別人或是外界環境一次次的點醒才能直面內心世界,“我”其實是作家自身的現代性寫作意識的外化,現代人不再只重視外部環境對人的影響力,更加開始轉向人的異化過程中的個體性表現,在異化的環境中,選擇人生道路。小說敘述中的“我”在初探人生自我解脫的道路上,直面自己的錯誤,承認自己內心那隱匿起來的罪惡感,這是一個秉持良心寫作的作家所必須的品質。
《白狗秋千架》在有限的小說框架中,作者通過敘述視角的創新轉變讓“我”親臨十年后因為自己的缺場而導致的暖的悲慘生活境遇,這一點不同于傳統文學中作家文人們將等待主體的女子們當成“被男子觀看的‘object’(客體)”[5],既非濃墨重彩描述等待中女子的美色和愛情宣言,也非哭天搶地控訴這難解的命運枷鎖,而是將等待主體暖和等待客體“我”,以及高密東北鄉那些與人物命運息息相關的人和事,都放置在一個無可奈何的現實之中,凸顯人物內心的矛盾之處——現實與內心之間的抗爭與沖突,為等待這一文學創作主題添加了更為深沉的人性蘊涵。
在文學的世界中,等待由實際到虛無,從最初的那個具體的客體——他,到后來等待對象的虛化,人們等待的便是暖口中那不可更改的命運,但是等待的時空變幻中,人——這一具有個體選擇性的主體存在,有理由和責任,讓共存的對象擁有不一樣的人生。
[1] 大仲馬.基督山伯爵[M].蔣學模,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1 570.
[2] 沈從文.邊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83.
[3] 鄭愁予.鄭愁予詩的自選:1卷[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
[4] 莫言.白狗秋千架[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
[5] 葉嘉瑩.風景舊曾諳:葉嘉瑩談詩論詞[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