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云山
藏夢千古一紙繁華
元代,中國古典戲劇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繁花似錦般的時期。在這場如云花期中,又有多少場或甜或苦的浮生之夢。那些天之驕子,鐵騎一來轉瞬即成馬下飛塵的失意文人,愁腸百轉,只能托咨嗟與魂夢。因此,在《全元散曲》中,有十分之一都是夢幻的曲調。那些夢里的歡歌與悲嘆,那些夢醒后無盡的失落,穿越歷史的風塵,將那些元代知識分子寂寥的身影完全呈現在我們眼前。
有元一代,漢族知識分子身份的淪落,造成了他們政治上的危機感、生命的不安全感、人生如夢的虛幻感和及時行樂的現世感。在社會上話語權被剝奪,但他們并沒有因此失語,而是將一腔熱忱傾注于文字之間。元代第一大家關漢卿創作了雜劇六十多種,其中許多都與夢有關,如《西蜀夢》《緋衣夢》《蝴蝶夢》等,而最有名的《竇娥冤》寫的是竇天章夢見女兒竇娥的鬼魂而為之申雪的故事,千百年來演唱不衰,燙痛了演員的嘴唇和聽眾的耳朵。再如馬致遠的《梧桐雨》、王實甫的《西廂記》,都分別描繪了許多不同人的不同夢境。
而那些燦若繁星的散曲和小令,也不乏記夢之作,他們以夢寫真,以夢寄意。理想和追求這些毫無出路的勞什子,只能被他們敝帚自珍地藏進心里,然后再借助夢境來揭露諷刺現實的黑暗,抒發自己心頭的郁積和憤慨。如馬謙齋【越調·柳營曲】《楚漢遺事》的結尾,就是“江山空寂寞,宮殿久荒涼。君試詳,都一枕黃粱”,而張可久【黃鐘·人月圓】《山中書事》的開篇,則是“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倦天涯”,細至具體的楚漢相爭,大至廣義的千古興亡,都離不開一個“夢”字。劉致則在【雙調·殿前歡】《道情》中這樣吟詠:
醉顏酡,水邊林下且婆娑。醉時拍手隨腔和,一曲狂歌。除漁樵那兩個,無災禍,此一著誰參破?南柯夢繞,夢繞南柯。
結尾的反復吟唱,不僅表現了回環往復的音韻之美,更以夢境的形式,針砭了政治的險惡與現實的丑惡。人生如夢,夢亦如人生,文學之夢所表現的,歸根結底是人生之夢,正如鏡花水月并非水月鏡花,鏡中與水中所反映的,畢竟是地上的春花與高空的明月。
夢境萬花筒長存世人心
如變幻多姿的萬花筒,元曲中寫夢境之作角度不同,寫法各異,可以說多姿多彩。有的直接寫夢境,如劉秉忠的【南呂·干荷葉】之四:
夜來個,醉如酡,不記花前過。醒來呵,二更過,春山惹定茨蘼科,拌倒花抓破。
有的則渲染夢醒之后的情景,如陳草菴的【中呂·山坡羊】之二:
林泉高攀,齏鹽貧過,官囚身慮皆參破。富如何?貴如何?閑中自有閑中樂,天地一壺寬又闊!東,也在我;西,也在我。
有的表現其甜如蜜的甜夢,如查德卿的【仙呂·一半兒】《春夢》:
梨花云繞錦香亭亭,蝴蝶春融軟玉屏,花外鳥啼三四聲。夢初驚,一半兒昏迷一半兒醒。
有的則是苦比蓮心的苦夢,如呂止庵的【仙呂·后庭花】:
西風黃葉疏,一年音訊無。要見除非夢,夢回總是虛。夢雖虛,猶兀暫時節相聚,新近來和夢無。
喝酒過了,有醉鄉可以到,而以上曲家心神向往的,看來則多是夢鄉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嗎?在民間作者和一些曲家充滿柔情蜜意的心中,何以解憂是唯有夢鄉了。如若不信,請看無名氏的【中呂·齊天樂過紅衫兒】《閨怨》:
孤眠冷冷清清,恰才則人初靜。又被和風,風,吹滅殘燈。不由的見景生情,傷心。暗想才郎,全無些志誠。月下星前,海誓山盟。想起來,添愁悶,不覺的倒枕翻衾。窗外寒風動,吹覺南柯夢。好傷情,好傷情,獨自珊瑚枕。淚如傾,淚如傾,眼見的我今春瘦損。
對她的南柯夢,作者沒有具體描繪,而是重在人物心里世界的揭示和刻畫,然而讀者可以憑借聯想與想象得知。于是我們便可以傾聽到,她被“才郎”疏遠甚至遺棄的那種哀怨。又如曲家倪瓚的散曲【雙調·殿前歡】:
揾啼紅,杏花消息雨聲中。十年一覺揚州夢,春水如空。雁波寒寫去蹤,離愁重,南浦行云送。冰弦玉柱,彈怨東風。
倪瓚現存詞20余首,寫到夢境的竟多達10處。此詞寫的是舊夢,將眼前的夢境與對往事的回想交織在一起,表述夢前、夢中與夢后,層次分明而焦點集中,記夢懷人,一往情深。“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這是蘇軾的感嘆,而倪瓚所詠嘆的,不就是人生大夢中的愛情小夢嗎?
夢,是愛情的守護神,是人生困厄的避風港,是精神的理想國,是基于現實又超越現實的世外桃源。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嗎?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嗎?不,不,古希臘哲學家希波拉克底早就說過:“藝術長存,而我們的生命短暫。”元曲中寫夢的許多優秀之作,為古人的好夢美夢噩夢留下了眾多的詩證與實證,讓今日的讀者一卷在手,可以一一按圖索驥,舊夢重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