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會壇
廖曉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找到了解決環境問題的新的、整體的視角和出路,那就是,用東方智慧創建敬天惜物、互惠共生的生態社會模式
躺在床上,緊緊裹著被子,寒意還是從四面八方透進來。
2015年1月24日,記者一路追隨廖曉義到山東曲阜。當晚,和她一起住在孔子文化園國學中心書院宿舍。
睡得朦朦朧朧之際,似乎有微光晃過眼前。朝對面看去,廖曉義坐靠在床頭,放在雙腿上的筆記本電腦亮著,與周圍的昏暗一起勾勒出她清瘦的輪廓。她時而快速地敲打鍵盤,時而停下來若有所思。
4:47,2015年1月25日,周日。手機屏幕上顯示。
終究還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直到聽見耳邊有人在喊:“起來啦,吃早餐了。”
今天早上要進村。一骨碌爬起床來抓起手機:7:19。抬頭一看,廖曉義早已穿著整齊,正在門前的走廊上活動筋骨,悠然自得。
吃過早餐后,沒按原計劃的8:00出發。繼昨晚三個多小時的長談后,廖曉義又在孔子文化園的崇賢館,和國學中心書院的投資人閆學華細談了兩個多小時。
“我昨晚沒睡好,有些事情沒想清楚。”及至一行人上車出發,廖曉義才告訴記者,“現在很輕松,想清楚了,也許今年年底,我要轉回到教育領域,把地球村帶向一個新的發展模式,那就是辦樂和書院,推樂和教育,育樂和人才,建樂和鄉村。”
自然大學發起人馮永鋒曾說,廖曉義“善變”,“隨時都可以提出新的想法,踐行新的理念”。親見其人,確乎如此。
她十六歲向往西方文明,二十六歲講授和研究西方哲學,堅信工業文明能夠解決任何問題,三十六歲切身接觸西方世界,四十二歲創辦民間環保組織“北京地球村環境文化中心”(2004年改為“北京地球村環境教育中心”,簡稱“地球村”),四十六歲獲得有“諾貝爾環境獎”之稱的“蘇菲獎”后,卻懷疑起此前多年的環保實踐,開始了八年的問道國學之路。
2008年,她帶著獨創的中式環保概念“樂和”,從北京到四川,在震后的彭州市通濟鎮大坪村建起第一個“樂和家園”,開始了致力于生命環保的鄉村建設。現在,年已花甲,在全力推動最新一個“樂和家園”在山東曲阜落地的過程中,她的腦子中又跳躍出了一個嶄新的想法。
“正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情”
從孔子文化園出發,驅車往東北方向行駛,下國道轉入一條鄉村公路,再走約十分鐘,就到了目的地尼山鎮周莊村。時值隆冬,昨晚又剛下過雨,蒼茫的大霧籠罩著周遭的農田。
從路口駛入,兩旁民居整齊,院墻雪白,隔不遠就有一段隸書的“子曰”。和白墻黑字同樣引人注意的,還有人行道上規律地放置著的兩個垃圾桶,一綠一藍,一大一小,看起來很新凈。
“這里原來沒有垃圾桶,”廖曉義說,“村民們把很多垃圾都燒掉,包括很多塑料垃圾。”
車子在一個小廣場旁停了下來。不遠處的一棵樹上掛著一塊小木牌,上書“樂和大院”四個字。
“哦,你來了!”才下車,一位正在廣場上帶小孩的大嬸就驚喜地迎了過來。不一會兒,一群臉蛋皴紅的小孩子也跑著圍了過來。他們見人就羞赧地笑著鞠躬:“老師好!”
廖曉義直奔小廣場正對面的一間平房。那里正在施工,要改造成一個小型劇場。“2月1日的現場會,就在這里開。現在天氣太冷了,沒法在外面開。”她告訴記者,“我下午還會去買一個空調送過來。”
周莊村是地球村、中國孔子基金會和曲阜市委市政府去年10月聯合啟動的“孔子學堂·樂和家園鄉村行”項目的試點村。項目啟動那天,2014年10月18日,廖曉義還借機完成了一個多年來的夙愿:設立“梁漱溟教育獎”。
“對于我們這么多年的鄉村建設來講,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事情,因為從孔夫子到梁漱溟再到樂和家園,我想,這種鄉土文明、鄉村建設也算是一脈相承吧。”廖曉義相信自己和伙伴們正在做一件“偉大的事情”。
曲阜市委副書記趙永和曾公開承諾,若是周莊村試點“樂和家園”效果好,“會在全市推廣”。廖曉義口中“2月1日的現場會”正是周莊村試點的效果驗收會,屆時曲阜市委市政府相關領導以及曲阜市所有鎮委書記都將出席。
進村這天,“樂和家園”的社工們正好要彩排“現場會”小劇場表演的節目。參與彩排以及旁觀的小孩、婦女、老人擠滿了社工站二十多平米的大廳。這個社工站是當地政府出面向村里的一位胡姓大嬸租來給地球村的社工們免費使用的。
廖曉義在社工站里有一個自己的房間。那是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子,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書桌,沒有椅子,四周的墻面只涂著一層不均勻的白灰,高高的、斑駁的天花板上孤零零地掛著一盞小燈。
混在人群里,短發花白、穿著房東胡大嬸為她縫制的綠底金花小棉襖的廖曉義,除了膚色較白之外,和在場那些村里的婦女們并無兩樣。只是,幾乎每一個節目彩排時,她都會走上前去親自指導,一會兒連指揮加領唱地帶小孩們唱《垃圾回收歌》,一會兒化身小品中阻止村里大爺焚燒塑料垃圾的社工,一會兒又邊搖搖擺擺地學話劇中飾演大白菜的小男孩走路的模樣邊說:“在舞臺上走路可不能是這樣的……”
一旁圍觀的村民常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拍手不止。“以前大家沒事都不太串門,各人在家里看電視,現在有事沒事就上這里來,開心,非常開心。”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告訴記者。
“天地人和樂在其中”
但是,對于進村看到的彩排效果,廖曉義顯然不太滿意。
那天下午,從周莊村回曲阜的路上,才沒走多久,她就連續打了兩個電話給駐村的社工王政偉,再三交代:“把節目排練好,記得,不然前功盡棄呦!”
回到孔子文化園國學中心書院,和記者談起周莊村試點的來龍去脈時,她又先后三次拿起手機撥通電話:“喂,政偉呀,你們每一步事情都要弄實在,我今天只是臨時給你們排了一下……”
電話這頭,她嘩啦啦地把對整臺節目的意見講了一個遍,說到激動處,空出來的那只手時而握拳、時而運掌,時而又指如劍出,像極了戲臺子上的演員。電話那頭,王政偉打開了手機揚聲器,和其他社工一起仔細聽著。
“這才是我的工作場景,這才是最鮮活的廖曉義。”她向記者解釋,“我說我是個什么人呢?東張西望,上躥下跳,張牙舞爪,手舞足蹈。”
事實上,廖曉義對社工們兩個多月來在周莊村推進的“樂和家園”建設挺滿意,她之所以著急,是因為覺得他們沒有把真正的“樂和看點”呈現在節目中:“鄉村小劇場是我們探索出來的社會教育新方法,目的是要把‘樂和家園的故事演出來,更好地推廣‘樂和家園的建設。”
“樂和看點”是什么?“一站兩會三院六藝”,她介紹說,“樂和家園”探索的是一種以鄉村建設為基礎的城鎮化道路,旨在以黨委政府為主導力量,以社工站為技術支撐平臺,推動村民們通過互助會、聯席會來參與村莊治理,在“樂和大院”、“樂和書院”和“樂和庭院”三大空間激活鄉村社會,從讀、耕、居、養、禮、樂六個方面復活鄉村文化。簡言之,“天地人和樂在其中”。
有了之前六年在四川、重慶、湖南等地的建設經驗,周莊村的實驗才進行兩個多月便已初具成效,尤其是在垃圾處理和公共衛生的問題上。
2015年1月3日,廖曉義帶領村民們召開了周莊村的第一次互助會會議,討論村內垃圾衛生問題的處理辦法,達成了“不燒塑料垃圾、將垃圾分類、公共衛生區義務大掃除”的共識,并將之納入“村規民約”。
兩天后,社工們邀請周莊村村委領導參加了第一次聯席會議,討論決定“建議政府購買垃圾桶,村民自己打掃門前胡同的衛生,公共區域半月掃一次并于1月17日上午開始執行”。
1月11日,自愿將垃圾分類的周莊村村民,免費領到了用來裝塑料垃圾的垃圾桶,并簽字、按手印。
一個星期后,即1月17日,以前都是由政府出資雇傭村民打掃公共衛生的周莊村,第一次出現了村民志愿大掃除的場景。據王政偉介紹,那天上午十點剛過,30多名村民,有70多歲的老人,也有6、7歲的小孩,就陸陸續續地集合到了村頭,開始打掃。
“激活社會組織,建立公共空間,營造公共生活,處理公共事務,培育公共精神,推動公共政策,”廖曉義說,“這是以政府為主導的‘樂和家園建設的重要內容。”
在她看來,“樂和家園”模式的推廣離不開與政府的密切合作。這是她在四川建設第一個“樂和家園”的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經驗。“重慶、湖南等地的項目都是政府購買服務項目,現在周莊村的這個試點也是。”她告訴記者。
“西行東歸”
扎根于鄉村,建設“樂和家園”,上接政府,下接百姓,廖曉義不亦樂乎。用她的話來說,過去是“誤打誤撞進入了環保領域”,現在才是 “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居所”。
一切都其來有自。事實上,她走過了一段漫長的“西行東歸”之路。
“我開始學哲學的時候,是迷戀西方哲學的,西方哲學的推理、邏輯、系統,看上去很美。”廖曉義告訴記者,“我對中國哲學不感興趣,覺得中國哲學東拉西扯,什么都是一鍋,特別麻煩。”
那個時候的她深信工業文明能解決任何問題,包括環境問題。1996年成立地球村、正式成為一名職業環保人之后,她曾是西式環保的熱情傳播者,被西方國家民間環保組織的經驗深深吸引。
然而,2000年前后,她陷入了危機。“當時,我對西式環保這樣一套模式產生了很多困惑,自己在工作中也覺得做不動。”
有一次,她帶著女兒考察歐洲的一個分類垃圾回收中心。一個穿著新潮、自稱是環保主義者的姑娘,排了很長時間的隊,等待處理自己帶來的垃圾。當她把垃圾袋打開時,廖曉義卻發現,里邊全是很新的時尚衣裙及其他物品,完全可以開個精品屋。
她怔住了,不禁反思:拼命消費,再盡力回收,這樣所謂的“環保主義”到底意味著什么?
2000年6月前往挪威奧斯陸領取“蘇菲獎”的一段經歷,成為廖曉義尋找答案之路的一個轉折點。“他們讓我講中國哲學,還請了一個班子來唱京戲。”她回憶道,“我說講不出來,他們就啟發我說,你講孔子也行,講老子也行,講佛學也行,再不行就講陰和陽。你看人家說這個話,讓我多無地自容呀。”
回國后,深受刺激的她開始“惡補”中國傳統文化。她讀經典、學古琴、練太極……拜會了許多中國文化的傳承者和守望者。2006年,她走訪了云南、江西、四川、貴州等地的多個鄉村,發現在那些鄉村里頭還殘存一套生態智慧和信仰系統。
“西式環保是頭疼醫頭、腳痛醫腳,中國智慧講究天地人和樂在其中。”廖曉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找到了解決環境問題的新的、整體的視角和出路,那就是,用東方智慧創建敬天惜物、互惠共生的生態社會模式。
然而,2008年,她提出要去震后的四川省彭州市通濟鎮大坪村建設 “樂和家園”時,“基本上都是一片反對聲”。朋友們勸她留在北京,把國內外影響力正日漸提升的地球村做好,“你做鄉村建設沒有經驗,去了能做什么呢?”
“確實,那個時候什么都不會,”她對記者說,“我第一次上山,給村民彈古琴,人家村民在下面嗑瓜子。我現在還會干那種事嗎?肯定不會。”
有沒有感到孤立無援的時候?
“沒有!”她斬釘截鐵地說,“我足夠強大。你沒有辦法指望所有的事情都被人理解,而且也不需要所有的事情都被人理解。朝圣的路是各自的,彼此理解、相互尊重就好。”
她連說帶唱地告訴記者,少女時代的她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寫下過不少諸如“憂憤一湖淚,不解女兒愁”這樣的詩句,但是,經過了幾十年的探索和磨礪之后,現在是“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該出手時就出手”。
她透露:未來,她將推出一個“樂和教育”系統,培養一批能夠把“樂和家園”模式落地到更多中國鄉村的專業人才。
但是,她同時強調,她不會放棄在鄉村的實驗,因為,“理念永遠從腳板心來”是她始終不變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