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筱
羅點點曾與“黑白無常”為敵多年。現在,她正努力幫需要者給“死亡”加一個尊嚴的選項
現年64歲的羅點點見過太多種狼狽的死法。
她是開國大將羅瑞卿之女,本名羅峪平,畢業于上海第二軍醫大學。在多年的從醫生涯中,她目睹過太多臨終前的病人失去尊嚴、被動地接受一切痛苦而后死去的窘境。“在很多人的生命末期,他們無從選擇地赤條條臥于病榻,插著喂食管,靠呼吸機等生命支持系統續命。除了忍受軀體之痛,也讓將至的死亡多了一分不堪。”
如何讓病人盡可能舒適地按照自己的意愿、以一種更自然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從2006年始,她先后創立“選擇與尊嚴”網站和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會,推廣“尊嚴死”。
最近,她打算注冊企業,推廣“緩和醫療”。她想告訴人們,任何人都有權選擇自然死亡,而她,也將努力為有需要的人創造條件。
你有權選擇尊嚴地離開
2015年開年,北京盼來一場小雪。
塔園外交公寓的一個房間內,羅點點舉辦了一個茶話會。客人們來自公益界和企業界,亦有醫生、出版社的編輯和媒體記者。“我們做這件事就是大家一起出力,每個人都特別重要。”
羅點點是當然的主角。從“生前預囑”到網站建設,再到“緩和醫療”,圍繞她所做的事,每個部分,一點一滴,她均講得簡潔明了,頭頭是道。這是她這些年來的功課。“什么叫‘生前預囑,我要說很多的話,遇到人就得說,去一遍一遍解釋,所以我說得好不是偶然的。”
之所以約了出版社的編輯見面,是因為羅點點打算再出一套關于“尊嚴死”的書。她之前找了很多出版社,頗費口舌,但對方都表示不感興趣。
2011年元旦,羅點點曾出過一本《我的死亡誰做主》,這本書告訴讀者,你有權選擇“尊嚴死”。有朋友看后打電話給她,“點點,大過年的,你真夠可以啊!”
開國上將張愛萍的夫人李又蘭也讀了這本書。93歲高齡的她去世前寫下預囑,“今后如當我病情危及生命時,千萬不要用生命支持療法搶救,如插各種管子及心肺功能啟動等,必要時可給予安眠、止痛,讓我安詳、自然、無痛苦走完人生的旅程。”這些話是事后張愛萍的女兒一字一句傳給羅點點的。
羅點點推廣“尊嚴死”的想法最初來自于一次醫生朋友的聚會。其間談及“死亡”,在場者多表示不愿不依不饒地求生,更愿意遵從自然規律,有尊嚴地離開。“他們甚至開玩笑,要成立‘不插管俱樂部。”
玩笑過后,羅點點對此事認真起來。她開始查找很多資料。不同于“安樂死”是“在醫生輔助下通過注射藥物自殺”這一模式,“尊嚴死”不做過度治療,而是追求自然死亡。患者可在有行為能力時填寫一份文件,說明自己進入生命末期時要或不要采用何種治療方式。這份文件,通常被稱為“生前預囑”。“有非常多細致的選項,”羅點點說,“基本上涵蓋了你進入生命末期時會遇到的大多數問題。”
1976年8月,美國加州首先通過了“自然死亡法案”,允許患者依照自己意愿不使用生命支持系統自然死亡。此后20年間,“生前預囑”和“自然死亡法”擴展到幾乎全美及加拿大。
1991年12月,美國聯邦政府的“患者自決法案”也正式生效,通過預立醫療指示,維護患者選擇或拒絕醫療處置的權利。該法案規定,所有參與美國聯邦政府社會醫療保險和貧困醫療補助計劃的醫院、養老院及各護理機構,都須以書面形式告知成年住院患者,讓他們知道自己擁有這種選擇的合法權益。
2006年,羅點點與陳毅之子陳小魯,以及一些政府工作人員、醫學界和學術界人士,聯合創立了 “選擇與尊嚴”公益網站。這是中國內地首個推廣“尊嚴死”的網站,網站標識是一棵長著七彩葉片的樹,一片秋葉自然飄落。
從此,羅點點開始了漫長的“尊嚴死”推廣之路。
她印制了一些精美的小冊子,把資料擺放在一些醫院和公共場合的期刊架上。架子是綠色的,她把這稱之為“種樹”。“種樹”時她有個原則—第一時間緘默。“你可以來問,我會告訴你,但絕不會主動向你講解,或者建議你采納。”
網站創立后的6年時間里,羅點點沒能成功種上一棵“樹”。
對于一個提及數字“4”都要看場合的東方國家,一個所有人都在想方設法想要活出更多活法的國家,羅點點宣傳“死法”的做法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她吃了太多的閉門羹,各種誤解和奚落紛至沓來。
還有重要的一點,她師出無名。以一個公益網站的名義進行宣傳,并不會得到社會和大眾的接受。
羅點點決定創立公益組織,以官方認可的身份進行推廣。2013年6月25日,經北京市民政局審查批準,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會正式成立,陳小魯任會長兼理事長,羅點點任常務副會長兼副理事長。除了三十多位來自各行各業的理事外,來自醫療、法律、社會學等方面逾二十人組成了專家委員會,全國政協委員、香港醫院管理局主席胡定序擔任專家委員會主席。
關于協會創立的過程,羅點點并不愿多提及。對于曾遭遇到的來自一些主管部門的刁難,她沒有太多責備之意。“怪不得他們,最重要的,這事太新了,什么事都有一單子,我們不在那單子上。”
隨著協會創立,“種樹”工作得以相對順利地推進。如今,協會的志愿者隊伍已成功在北京的9個地點種了13棵樹,因為并非全國性組織,他們還在四川低調地種了3棵。
“我們只是開拓了一種可能性,所有人在選擇之后,都會感受到尊嚴,并不在于他選的是什么。”羅點點告訴《中國慈善家》記者。
“我的五個愿望”
2004年,羅點點患病臥床多年的婆婆生命垂危,醫生告訴家人,使用生命支持系統,或可拖延時日。此前,婆婆告訴過羅點點,不希望被切開喉嚨插上管子。羅點點向家人說明了情況,家人尊重了婆婆的意愿,婆婆最終得以安靜離世。
羅點點也曾懷疑過自己是否有權為婆婆做主。家人整理婆婆遺物時,發現了一張夾在日記本里的字條。“因為點點是學醫的,所以如果我到最后的時刻,我不能夠表達我自己的愿望,一切的事情都委托她來做”。
這張婆婆留下的字條讓羅點點推廣“尊嚴死”的信心更加堅定,也加速了“選擇與尊嚴”網站的創立。
“選擇與尊嚴”網站除了宣傳推廣“尊嚴死”的理念,還有一項核心功能,即讓注冊人填寫“我的五個愿望”電子表格。
這是一份生前預囑樣本。文件的五個基本要點是:“我要或不要什么醫療服務”、“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支持生命醫療系統”、“我希望別人怎么對待我”、“我想讓我的家人朋友知道什么”和“我希望讓誰幫助我”。在這些要點之下,又細分了小條目,便于人們用打勾的方式來填寫。
“五個愿望”是羅點點從美國“抄”來的。這是一份由美國非營利組織Aging With Dignity提供的生前預囑表,由美國律師協會和臨終關懷專家共同協商編寫,列有五大類問題,幾十個選項供選擇。填寫的過程,也是預囑人進行深刻而全面思考的過程。
“在美國,一個人遇到危機,比如在馬路上被車撞了,醫生第一時間要了解他是否有社會保險,然后通過社保號去生前預囑中心調出他的生前預囑,就會知道,他在危機來臨或生命末期時要什么,不要什么。”羅點點說。
她召集專家,根據中國法律環境和使用者特點,將這一表格進行了“本土化”改造。其中之一,便是對“委托代理人”的選項做了調整。在美國,編寫者將預囑人的親屬設定為利益相關方,表格中規定親屬不可擔任預囑人的委托代理人。“因為美國人認為你的親人和你有財產關系,他也許希望你死,希望你早點死,或者他希望你活著,他要留著你,哪怕你插著呼吸機呼嗒呼嗒地活著。”
在這一點上,羅點點做了相反的調整,建議預囑人選擇親屬擔任其委托代理人。“我們希望這個人是你最親近的,能代表你最大利益的人。”
人性趨同,在中國,親情一定不會敗給利益么?羅點點承認有這種可能。“但是我們要看主流是什么,現在中國人的文化心理是什么。而且在你最后的日子里,醫生不會問你本人要什么不要什么,他要問誰?你的老婆孩子,他們替你做決定。”因此,她也建議預囑人,要與家人充分協商后再填寫“五個愿望”。
因為缺少相關政策法規支持,中國版的“五個愿望”一直未能得到公證,醫院也不便支持。網站建立的頭幾年,注冊填寫者寥寥無幾。
2011年5月,羅點點接受《小崔說事》采訪。此前,“選擇與尊嚴”網站上注冊填寫“五個愿望”的數量僅有198例,在她接受這一采訪后,注冊提交者數量得到很大程度的增長。一年后,《中國青年報》等媒體也對“生前預囑”進行了報道,注冊提交者一度激增。即便如此,到2013年8月,該網站的填表量也只有1萬份左右。
隨著協會成立,以及“種樹”日見成果,截至2014年9月,“選擇與尊嚴”已有2萬張表格被填寫。這2萬份電子表格中,有多少是真實的?有多少是完整的?有多少變成了死表?羅點點也說不準,但是她很有信心。她告訴《中國慈善家》記者,已經開始有人用其生前預囑與醫生和家人溝通,表達自己的意愿,最終平靜離世。
做一個民間的樣板
2015年,羅點點打算將更多精力投入到“緩和醫療”及相關項目的推動上。
“緩和醫療”是一種消極治療手段。在治愈無望的前提下,“緩和醫療”的主要作用是為患者控制和緩解疼痛。
羅點點希望自己的“緩和醫療”項目將來能達到世界衛生組織給出的緩和醫療標準,滿足患者在軀體、精神心理、社會和靈魂等方面的需求,比如增加心理治療、芳香治療乃至靈性方面的關懷。
在歐美國家和日本、臺灣等地,緩和醫療均有專業學科。在亞洲,首先采用“緩和醫療”的是日本。前不久,羅點點赴日本進行了一次考察。“他們告訴我,日本100%的人都會選擇通過‘緩和醫療步入死亡。”或許是考慮到表述太過絕對,對方又告訴她,“那我們就說99%吧。”
在臺灣,“緩和醫療”同樣被納入全民健保。當醫生判斷末期病人生命只有6個月時,即會啟動法律程序,根據病人生前預囑,放棄有創搶救,進入“緩和醫療”程序。甚至可根據預囑人的宗教信仰需求,舉行不同的宗教告別儀式。
在中國大陸,法律的空白,始終是“尊嚴死”的尷尬之處—法律雖未明令禁止,但也并不支持。近兩年,全國政協委員陶斯亮和凌峰都曾提過相關“尊嚴死”的議案。現在,她們分別是生前預囑協會名譽會長和專家委員會委員。
香港與內地情況大致相同,并未有相關的法律法規予以支持,但“緩和醫療”也已成為香港的鄉約民俗。
當下,羅點點并未放棄推動中國內地出臺相關法律法規的努力,但她同時覺得,民間應先進行探索和實踐,做出樣板,供政府及相關部門參考。
她正在努力與有關基金會和養老中心、臨終關懷機構建立合作。她還打算進行工商注冊,成立不分紅的社會企業,找懂得醫療的職業經理人來專門打理。為此,她向南都公益基金會的項目總監林紅咨詢社會企業的條件和邊界。她還希望能得到一筆啟動資金,正在進行全面的預算。
“我們正在算,要一步一步地算。”羅點點說。
對于經濟條件并不樂觀的家庭,緩和醫療機構費用相對較高,針對這一點,羅點點希望能培養團隊,進入社區、家庭開展項目。
“一個有資質的臨床醫生或護士,只需要通過6個月的專業培訓就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緩和醫療的專科醫生和專科護士。”羅點點說。她希望能綜合各方面資源,建立從培訓到治療的“緩和醫療”基地。
2015年的第一個月,羅點點的計劃已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實施。走進這一領域,她甚至覺得很幸運,因為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她接觸新的事情,認識新的人,與大家一起忙碌,并不覺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