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上世紀80年代的計劃經濟,老一輩人都有深刻記憶。記憶這玩意很有意思,像一張褪色老照片,無聊時打開看看,常會引起不一樣的感受。對于上歲數的人來說,計劃經濟不陌生,它與生俱來,我們剛一出生,就仿佛陰影一樣緊密伴隨。我們都用過糧票,用過布票,這票那票掰手指數不過來。當年有一種豆制品副票,編好號的,到日子發通知,某號可以買醬油,可以買魚,買酒,為什么叫豆制品副票,而且全國各地統一稱呼,沒人能解釋清楚。
習慣成為自然,成為應該,我這年齡段的城市人對計劃經濟談不上太反感。一件事一旦成為習慣,即使身受其害,也會習慣性地接受,覺得這個理所當然。城市人習慣了糧票,享受了糧票,糧票成了城市人的標志和驕傲。吃商品糧成為一種既得利益,如今聽上去怪怪的,但是,它確實是一個時代的鮮明特征。
到了80年代,忽如一夜春風來,說著說著就改革開放了。很多人都認為是粉碎了四人幫的緣故,好像這四個賊人不除掉,就天無寧日,國家再也不會有希望。我印象中,其實“文革”中也有過改革苗頭,譬如當年的“整頓”就很像回事。改革開放說白了是這兩個字的翻版,“文革”后許多東西,“文革”中已經有過。記得那時我還在上中學,動不動還要說偉大領袖毛主席,突然聽說要開四屆人大,要抓經濟了,說經濟再不抓就不行了。
學校里照例要上政治課,政治課上又總是要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我們像小和尚念經一樣,有口無心地對付著考試,什么叫上層建筑,什么叫經濟基礎,根本弄不明白,老師自己也不明白。很快反擊右傾翻案風,鄧小平說不行就不行。那年頭印象最深的是政治運動永遠不會完結,千言萬語一句話,階級斗爭還是得抓,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靈不靈我們也不知道,就知道必須得抓。
當然,所有這些都屬于桌面上的冠冕堂皇,印象最深的是“文革”后期開后門。什么叫“開后門”呢?就是凡事都要通過關系,都要找熟人幫忙,找熟人的熟人關照。開后門成為時代特色,成為幾乎公開的潛規則,應該說和“文革”有著密切關系。“文革”把經濟給搞垮了,什么都要計劃供應,掌握計劃的人就有一種相對權力。商店里的小領導,菜場上賣魚的賣肉的,生產隊隊長,各級革委會主任,手里只要有點小權,都有可能成為開后門的對象。今天的年經人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有些女知青為了回城,為了一個工農兵大學生名額,會心甘情愿地被農村干部奸污。這樣的丑惡當年顯然不在少數,根據有關文件規定,只要發生,只要女事主告發,一律按強奸罪論處。
上世紀80年代,不正之風的開后門得到了有效控制,市場經濟開始發揮作用,年輕人游戲規則悄然改變,首先是高考恢復,可以相對公平地在考場上搏殺。其次,這票那票作用逐漸減少,只要有鈔票,想買什么都能買到。但是只要還存在計劃經濟,就會有漏洞,開后門的風氣就不可能完全杜絕。印象中有幾件小事總是難忘,一是彩色電視,一是安裝家庭電話,一是換煤氣灶。
先說彩電,80年代初期,彩電還不普及,很多人家都買12寸的黑白電視,那時候都覺得能有個黑白電視已不錯了。很快,彩電成為家庭基本配置,立刻緊俏起來。一緊俏就要憑票供應,一憑票,難免開后門。當時已流行下海做生意,身邊幾個一起玩大的干部子弟,成天聽他們吹牛,都是即將發財的樣子,真正發財的也沒幾個,下大獄的倒不止一位。
有個哥們兒開了家貿易公司,打白條預售彩電,生意頓時火爆。因為他爹是做官的,也沒人會懷疑,大家仍然延續過去開后門的思路,想辦事,就要去找有門路的人。沒想到出現了問題,錢收了,用了,彩電卻交付不出。我始終沒搞明白問題出在什么地方,反正這哥們兒從此一蹶不振,在牢里待了幾年,一出來就跟我喊冤。
當時安裝電話也很不容易,要級別,不是誰都能裝,夠了級別也要排隊登記。記得我們家裝電話,公家先請吃飯,為什么公家請客,因為是公款電話。終于到了安裝日子,泡茶遞煙,臨走一人送一包香煙,結果電話安裝好了,卻遲遲不通。一開始不明白為什么,后來才知道是得罪了小工頭,按照行情應該送一條煙,一人給一包太小氣。怎么辦呢,再托人說好話,再請吃飯,吃完飯第二天,電話通了。
那年頭的電話電力煤氣,都是大爺,任何一名員工都可以牛得不行,投訴這個詞似乎還沒出現。我們家換煤氣灶,新灶具活生生高出臺面一公分,靠一根煤氣管頂著,四面都懸空,鍋放上去直晃蕩。我提出異議,安裝工人說就這樣了,自己找點東西墊墊。好歹我做過幾年工人,沒見過這樣干活的,可是也沒辦法,人家就這么橫,只好再開后門給煤氣公司熟人打電話求助,派了個人過來,很快弄妥帖了。
我女兒出生于80年代,習慣了市場經濟,聽到開后門這詞,想像遇上點事就要找熟人,總覺得很奇怪,很荒唐,怎么跟她解釋也不明白。不僅她覺得奇怪,想不明白,我們作為過來人,想起那段歷史,也覺得太奇怪,太荒唐,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