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草籽的歸宿

李新立

春天的田野里，地表上躥出漫無邊際的綠色，熙熙攘攘，擁擠一團，那是成千上萬的種子在歡呼和歌唱。這是大自然賦予它們的本能。

一座山，包括它的坡坡洼洼、逶迤小徑、溪溝水渠……這里的草木，一直脫離了人為地干涉，使得它們有充分的條件，無憂無慮地成長。某年的一個中午，天空明凈，秋高氣爽，我走在六盤山下的一條荒僻小路上，看見野棘四處散布，和參天樹木一起，把自己的生機伸向高處。我沒有為這個季節里的它們憂傷，倒不知因為什么緣故，內心深處有些小小的感動。我與它們站在一起，以自己的方式喜歡著它們。此時，白了頭顱的野棘，是不是聽到了一個人孤獨卻輕快的腳步？

野棘老了，我沒能趕上它淡紫色的花期。但它備下了一堆種子，某一天，秋風起，它會把蒼白色的頭顱交給奔跑的風。秋風里，一把土也會跟著奔跑，和種子一樣，它們都是土地的孩子，可惜塵土不是種子，它不會繁衍生長，塵土最后終歸于土地。而聰明的野棘們，能借助風的力量，把種子播布到它們力所能及的地方。生命便從此一直不老。

村莊里，成群的榆樹、槐樹的種子會落在村莊的某處，或者路邊，或者門前，有可能落在墻頭和屋頂。作為司空見慣的現象，鄉親們一點不會覺得奇怪，鳥雀們也不會奇怪。但只有在第二年春天，空氣濕潤，土地復蘇時，才能看到它們落在了什么地方。草籽們只要選擇正確，就會有發芽的機會。比如，它們長在田地里，就只能算是不需要的荒草。當它們綻出一點嫩黃時，因為妨礙作物的成長，就會被人為地終結生命。

城市需要綠地。在這里，一群草籽會被安排到恰當的地方。公園，是最好的去處。但不是所有的種子都會被公園接納，這和農田有相似之處。保護被保護的，是人類經常使用的手段。一只鳥，空中飛過或者停留在某棵景觀樹上休息時，偶爾會將帶有體溫的一粒草籽，隨著糞便排出，如果幸運，它會落入土壤中，在良好的環境里發芽。等它長出眉目時，不幸就會降臨，園林工看見它扎眼地生長著，就會被當作異類立刻清除。

人與環境，總是掌控著一粒草籽的命運。

一粒草籽，不經意就被帶出了家鄉。

很多年前，我初中畢業后沒有去上高中，體力尚還單薄的我，喜歡在山坡上游來蕩去，沒有目的，只是自由地走走。有時，躺在草地上瞇一會兒。螞蟻趴在腳背上，昆蟲也會跳到身上，我動彈一下，它們會四散而去。其實不是我一個人喜歡這樣，小森也喜歡。他小學還沒有讀完，就莫名其妙地輟學了，因為是獨生子，他的父親沒有再苦勸他繼續讀書。他一直在村莊晃來晃去，清閑的樣子讓學生們羨慕。他在山坡上轉悠時，表情有些嚴肅，好像思考著許多思考不透的問題。我們的背靠在一起時，他會深沉地嘆息，將口里銜著的草棍嚼得粉碎。他打算到外面去闖蕩，他說，臨走時他要帶些家鄉的泥土。我明白，他一定是從某本書上看到或者從別人口中聽來，才產生了帶著泥土上路的念頭。其實，這個想法還是讓我驚奇了一下——多少年里，他的腦袋并沒有閑著。帶著家鄉的泥土上路，一定內心踏實并且溫暖。

小森離開家的時候，我還在夢中。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他悄然離家時，我的內心多少有些惆悵，作為最好的伙伴，覺得他應該告訴我一聲。三十年過去了，我還不時想到他略有些肥胖的身體，穿過村頭的小路，踩踏著一腳露水，然后消失在凌晨降臨時的瞬間黑暗中。他去了哪里，誰都不知道，包括他的親人。他抵達目的地后，也沒有給他的父母報一聲平安。那時，我碰見他的父親時，能感覺得到一向沉默寡言的長者，內心充滿了隱憂和不安。時光飛逝，一年后，我幾乎要忘掉他時，意外地收到了他的來信。與“他在哪里？”“過得好不好？”這些問題相比，我更關心的是他帶走的泥土。還行，泥土的歸宿比我想象的好得多，它被安頓在一個小花盆里。

泥土在任何地方都不算稀奇，更何況他打工的工地不缺少泥土。將從家鄉帶來的泥土安頓下來，顯然，他的這種另類舉動讓他的工友們笑話了。他是大大咧咧的人，面對別人的疑問只是一笑了之。他打算在泥土里種上一粒南方的種子，讓它在西北的土壤里，借助南方溫暖的環境發芽、成長、開花、結果。這或許暗含著他對異地他鄉的某種期盼。種子還沒有找來，潮濕的泥土中卻露出了幾絲纖細的嫩芽。這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它們會長成什么樣子呢？幾天后，終于能夠看出它們的形狀，對，它們叫做灰菜，是西北田野里最常見、最普通的雜草。每年中秋前后，小麥的種子會經過粗糙的手掌篩選。它們會在更好的土地里撒下、萌芽，然后捂著第一場雪的被子冬眠。它們是鄉親們的寵兒。第二年，它們會率先醒來，帶來春天的訊息。此后不久，地里的野草也會蘇醒。“鋤禾”是這個季節最為繁忙的勞作，那些雜草，盡悉被細心地鋤掉，其中就有永遠不能根絕的灰菜。

小森沒有嫌棄它們，讓它們在呵護下成長著。這種卑微的雜草，雖然在田地里爭奪土地的營養，但它們在青黃不接的日子里，救過許多人的命。我們都清晰地記得，母親鋤田回來時，籃子里裝滿了雜草，它們都是自然的贈予。其中一些，可以喂雞、豬，而灰菜，被粗糙的雙手清洗后，扔在開水中焯一下，就可作為飯肴，來填飽需要食物的肚皮。小森每天看著它們，就像看到了老家的田野、院落，還有親人們。只有這樣，他才會生活得踏實。

幾株不起眼的雜草的命運，畢竟是由人主宰的。一晃又是幾年，小森消息全無。種種不好的消息紛紛跑進我的耳朵……他以自殺的方式告別了活著，他陷入窘境走上違法道路而被制裁，他被人謀害等等。我不相信這些傳說，堅信他會在某一刻突然出現在人們的面前，只是他瘦了，頭發少了。我還相信，下落不明的他，依舊和他帶走的泥土以及泥土中的那些草籽，一道奔波在遠處的路上。

伙伴小森出走闖蕩不久，我也離開了老家。我生性怯弱，不會選擇去太遠的地方，只不過去了縣城。我沒有懷揣一把黃土上路，在那個春風微涼的清晨，只帶走了一床鋪蓋和身后看著我背影的眼睛。

臨時借住的房屋靠近小城的街道，是一個三間大的倉庫，里面堆放了許多更換下來的桌椅。幾個臨街的窗戶，全用深色的絨布簾子堵了，屋內光線昏暗模糊。一張用長椅拼成的床，支在窗戶下的一隅。早晨和傍晚時分，日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擠了進來，將床上的東西分割成晃動的線塊，一切仿佛沉寂了一般。我喜歡在這里居住，這里空曠安靜，打工歸來，我不僅可以舒展疲憊的身體，還可以舒展孤獨的內心。

我根本不知道我也會帶來幾粒草籽。某天中午，陽光姣好，我決定將上周扔在椅子上的衣服洗洗。這身衣服自打從老家穿了來，有兩三周沒有洗過了。它散發著車間給予的橡膠味道，有時凝重得讓人窒息。泡到洗衣盆之前，我習慣性地翻看了一下衣服的口袋，沒有找到可用之物，卻意外地摸到了幾個小小的硬渣。抖了幾下，幾顆草籽從衣袋中滾落而出。它們是怎樣進入衣袋的，我沒有想過，只知道它們很輕，跌到水泥地上時，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我沒有想怎樣來安置它們，順手把它們從靠近大院的后窗扔了出去。

很快，便忘記了此事。

草籽對于生存和成長的欲望十分強烈。只要有陽光和水分，它們就會試圖展示自己的生命。倉庫后窗下的土壤，因為有經年的檐水浸潤，許多雜草借機生長。大院里有不少工作人員，可能因為這些野草不妨礙他們的工作，便少見誰去清理它們。這里長著一種叫不上名字的野草，它的果實極像葡萄，只是比葡萄小許多。我經常把手從后窗伸出去，捋取它們，用不著清洗，即可入口，味道甜而酸。數日后，出于偶然，我轉到后窗小便時，隨便一看，就發現幾株不同于其他雜草的植物，混跡于一堆生氣勃勃的荒草中。它們長得極像老家常見的一種糧食：燕麥。可惜的是，它們被鄉親們稱作野燕麥，進入不了糧食的系譜，并被當作雜草清理。

畢竟它與糧食有著血緣，如浮塵一樣遠離了田地的我，突然期盼它們成長起來，希望能從它們的身上看到莊稼的影子。幾乎每天我都要瞅一眼它的模樣，并且，開始對它們的生存環境擔心了起來。按我的理解，一粒離開故土的草籽，內心是渴望生存下來的。可我知道，院子里有鳥雀，還有老鼠，它們也因為生存的需要，不得不去享用那些植物的果實。

這種擔心很快降臨，倒不是因為那些鳥雀和老鼠。這一段時間里，因為幾株草，我實在忘記了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寄居者，就像這幾株野燕麥，也不過是寄居者罷了。是的，好景不長，還沒有等我看到它們結出果實，因為拆建，我不得不搬出去。機械很快開了進來，和那里的諸多野草一樣，它們全部被埋在廢墟之下。我似乎聽見它們在喊疼，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此時的我，為了生計，也離開了那家企業，奔波在新崗位的路上。

而自此，我有了擁有一把草籽，并把它們撒下去的想法。這種想法比較強烈，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或許，僅僅覺得我和它們有種同病相憐或者命運中的某種關聯罷。老家門前有一片不大的園子，種了楊樹，其間撒了許多花籽。它們用不著誰去照顧，暖風細雨降臨的季節，它們和園子里的許多野草一起發芽。喜歡它們，是因為它們高大的桿莖上，能綻放出茶杯大小的粉紅色花朵。和其他雜草一樣，到了收獲的季節，花瓣凋落，花盤底部結滿籽實。捏在手心一搓，魚鱗一樣的籽實小巧可愛。我帶走的就是它們。

新公司的后窗下，一個新建成的園子里栽種了成片的三葉草，勞累時看看一片翠綠，的確能給人帶來一股清爽。通常，園子的定義是，當三葉草成為正宗時，其他花草似乎接近于異類。比如，灰菜、蒲公英都不允許在其中生長，一旦發現，立馬拔掉。雖然如此，可我總覺得少了點所謂的五彩繽紛。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將那些帶來的草籽順手揚了進去。第二年春夏，我看到它們竄出了地面，綻放出了花朵。十分慶幸，沒有人過問這些草是從哪里來的，也沒有人提出要清理掉它們。那時，感覺不是它們扎下了根，被另一個環境所接受，而是我扎下了根并被新的環境所接受。

這種欣喜和美好持續到了新世紀初。前年的夏天，上面宣布公司關閉。這個季節，園子里正是一片旺盛，措手不及的我，來不及告別它們，就離開了試圖依賴終身的地方。

我奔跑在路上時，內心奢侈地期望它們還能繼續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有人卻死了。村莊傳來消息，說是小森的父親去世。我立即想到了頭發蒼白、雙眼迷惘的這位老人。按時間推算，小森已經近三十年沒有見過他的父親了。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萬物的命運總有些相似。我想，冥冥中，血肉總會在關鍵時刻因牽絆而喚醒許多記憶。倘若真是這樣，倘若小森還在某個地方為生活拼打，他是一定能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的，他也一定能夠回家。

相信能。他應該比我更明白：回來，就是準備下一個出發，帶上泥土和泥土中的草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