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生于甘肅洮沙縣辛甸鄉,1939年秋考入國立蘭州一中。1944年參加國民革命軍青年遠征軍,服役于206師。1945年抗戰勝利后復員,到蘭州大學文學院中文系學習。1949年5月加入中共地下黨。
蘭州解放前夕,與洮沙縣地下黨同志一起,發動組織民眾為前線部隊籌集運送糧食。解放初,隨軍事管制委員會代表參加接管蘭大工作。1949年12月調甘肅省政府教育廳中教科。1954年至1961年,任天水縣一中代理校長、黨支部書記,期間先后任天水縣、天水市黨代會代表、人代會代表、縣、市人民委員會委員,天水市文教黨委常委、組織委員。1961年至1964年任蘭州一中副校長、黨支部委員。1964年至1966年酒泉中學行政負責人、黨支部委員,主持學校工作。
1966年7月起,被停職,批斗,關看守所,關牛棚,直至1973年復出任教。1976年擔任甘肅省供銷社酒泉農副二級站革委會副主任。1978年初調任酒泉師范革委會副主任、校黨總支(后改黨委)副書記主持學校工作,9月任校黨委書記。1982年主持酒泉教育學院籌建處。1983年后任蘭州37中、20中黨支部書記。1985年按副廳級干部離休。
“陳校長做到了別人未必能做到,非常重要,非常難得的一點:在家庭成分決定青年處境和前程的時代,他堅持反對成分歧視,只要是真正好學而確有生活困難的學生,無論什么家庭出身,他總要設法公平地評給助學金。對那些成分高、社會關系復雜,處境艱難的同學,陳校長盡可能地安慰鼓勵,要他們不背思想包袱,努力學習,依靠知識改變命運。……在陳校長治下,二中沒有一個學生因為家庭出身遭‘霜凍或‘雪藏。”
“陳校長很有一些現代教育理念,如重視學生智能多元,尊重每個學生的個性選擇,注重發展學生專長等等。這些,他五十幾年前就在二中推行,我們學生當然受益。這不是說有他多么超前,實際是尊重教書育人的規律,按規律辦事。據我對陳校長深入了解,我心目中一直認為,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教育家。”
父親比母親大11歲,年輕時經常被問及“你們是師生關系嗎”?父親每次回答:“不是。”母親有時會說:“是。”
各執一詞都有理由。父親學中文,母親教數學,倆人先后在四所學校共過事,從來沒有以師生身份交集。但無論何時何地,父親對母親業務和文化學習一直傾心關注嚴格要求,直到退休多年以后仍然不放松。而母親對父親的尊重,很大程度也來自學習經歷。他們是一對典型的恩愛夫妻,也可以說是一對“非典型”的師生。
在父母鉆石婚慶宴會上,有個學生舉杯站起說:“我先把第一杯酒敬給余老師,第二杯酒再敬陳校長。”接著,他講起一件“文革”往事。
他說母親干過的唯一“猛”事,巧的是,那天全程我在場:1967年夏天,派性爭斗接近白熱化,一天,天剛麻麻亮,造反派把父親從家里拖出。母親迎著雨點般的拳腳,拉我緊緊跟上。跟到校門口,只見一輛已發動好的卡車冒著青煙,突突地響著。他們把父親拖上車,不知往哪兒拉,把已經攀上車槽的母親蹬下車來。眼看車就要開動,母親跑過去抱住車頭,又被他們硬扯拉開……母親猛然鉆到車下,說:“你們先碾我吧!碾過再拉走陳世勇!”看著溫婉的母親拼死抗爭,我嚇懵了,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天已大亮,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保護父親的師生聞訊趕到,一次精心策劃的綁架失敗了。

還有件事,令從酒泉中學“牛棚”里出來的老者至今對母親心懷感念。那時,“牛鬼蛇神”出入行走必須掛起兩尺見方的胸牌,胸牌上寫著各自的罪名。1966年夏天被關“牛棚”,父親的牌上先是寫著“黑幫分子”,后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除去干活、睡覺,胸牌可以離身,其他時間必須戴著。有個老師被學生押解著帶黑牌去理發店,街上的小孩子看見后,圍過來啐唾沫扔石子,弄得他十分狼狽。母親知道這情形,向群眾專政指揮部提出,她要給父親理發。得到允許,母親捏慣粉筆的手,第一次拿起推子剪刀,因為不會理,只得推光了事。父親成了光頭,學生再架“土飛機”欲撕拽頭發已無“抓手”。見狀,“牛棚”的眾“牛鬼”紛紛請母親理發,而且都要求理成光頭。“牛棚”一片“禿”,街頭少了“活報劇”,大家保住了被拔剩下的頭發。
父親問題由“走資派”升格為“叛徒特務”以后,先關在看守所,后又拉回學校“牛棚”嚴管。有一天,所有老師和專政對象們混在一起淘糞,母親乘看守的學生不備,偷偷遞給父親一個條子,上面寫著“我相信群眾,相信黨,我相信你”。條子被學生截獲,送到軍宣隊,母親立馬被拿下,開始無休止地遭批斗。聲討她對“文化大革命”心懷不滿,把特務分子和黨與群眾相提并論,圖謀建立攻守同盟,對抗群眾運動等等。他們把母親單獨關押在一間封起窗戶的黑房中,家里只剩下13歲的妹妹和11歲的弟弟(我已在農村插隊)。一家五口分在四方,父母挨打挨斗,弟弟妹妹隨時隨地被人欺負,最黑暗的日子開始了。
那些年,父親扛的是特重體力活,吃的卻是28斤的“腦力勞動者標準”。弟弟妹妹身體發育都在提速、對食物需求猛增。怎么保證父親吃飽,是母親的“第一要務”。“割資本主義尾巴”后,一切交易都被滅絕,除了糧本那點供應指標,一點糧食來源都沒有,油肉供應以兩為標準,聊勝于無。幾次眼看快揭不開鍋了,我從生產隊回來束手無策,不得不蹭火車到千里以外的蘭州,從親戚家弄些玉米面背回來救急。更多的日子全靠母親絞盡腦汁地安排稠稀、弄瓜菜代;最沒辦法時,她只好從自己口中一點點省下給做苦役的丈夫,省給身邊的一對兒女。眼看要就陷入絕境,我意外地疏通了一個秘密購買高價糧的渠道(見美文《兩個人的夜市》),一家人才免于餓垮。無論多么緊張,父親沒有因為食物而虧欠身子,首功屬于母親。
上世紀90年代初,我曾隨父母回過一次酒泉。那時我在高臺縣委分管政法,因縣里突發案子先離開了。我走后眾多酒泉中學和酒泉師范的老校友在長青花木公司生態餐廳聚會歡迎我父母。原高三·.二班的周謙仁說那天父親喝高了,他伴著同學們用筷子敲擊湯盆的節奏,唱起秦腔老生。他忘情,大家陶醉,多人酩酊。周謙仁說:“那會兒,余老師以專注的眼神,欣賞著陳校長(表演),面帶著微笑,像善良女神。”
記不得多少次了,有學生給父親說:“陳校長,‘文革那陣子,要是沒有余老師,咱今天能不能相聚難說呢!”父母倆相依為命60幾年,確實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可寫。
下面的各個篇章,我專門寫父親和他的學生,想一想,每個故事里都蘊含著母親的忠誠、善良、勇氣和智慧。
故而,以此開卷。
去年7月7日,天水市二中、酒泉師范和酒泉中學部分校友在安寧舉辦祝賀我父母鉆石婚慶聚會,場面上一副對聯格外引人注目:
相濡以沫渡時艱逆境里熔鑄鉆石品格
攜手同行育俊彥陽光下書寫人生華章
——古稀學子裴世澄
來自不同城市的各校校友和親朋交口稱贊,說對聯意蘊深沉書法漂亮,反映了陳校長和余老師的滄桑人生。
上個世紀50年代,我父母在天水的學生,現在都年過70,居家蘭州的,與兩位老人來往自然多一些,而走動最勤的正是這副對聯的作者、蘭大醫學院教授、全國著名神經內科專家裴世澄。

裴世澄1955年秋季考入原天水第二初級中學,1958年該校設高中部后又進入高中(現為天水市二中,這個學校名稱更換多次,曾用市第四中學、天水縣一中等,1986年改為天水市二中。為便于敘述,以下各篇統一簡稱二中)學習,是該校首屆高中畢業生之一。得知我動手寫這組文章,他說:“新民,你要寫出陳校長對學生的大愛。”在他啟發下,我選擇了這個主題。
裴世澄認為,能在中學時期遇到我父親這樣的校長是他和同學們的幸運:“我為什么經常這么說?因為陳校長是最愛學生的校長!我總結他有‘三熱愛——熱愛學生,熱愛學校,熱愛教育。他對學生的愛始終是第一位的。
“回憶二中的往事,大家都愛說陳校長啟用蘭州大學遣送天水勞動改造的右派研究生徐誠、顧雁、胡依理和右派學生胡學忠的那件事,非常時期他能頂住壓力、冒著風險善待人才確實難得,我覺得他這么干還有一個動因,是為自己的學生!想想看,土頭土腦的鄉村娃娃,一下子面對蘭州大學的研究生,聽他們上課,跟著他們做實驗,學習效果當然沒說的,大開眼界更是了不起的收獲。
“千方百計引導我們提高境界,幫助我們獲取更多的知識,這正是陳校長熱愛學生的表現。他叫我知道什么是知識分子,知道怎么才能成為一個益國益民的知識分子。”
裴世澄幾次對我說:“陳校長做到了別人未必能做到,非常重要,非常難得的一點:在家庭成分決定青年處境和前程的時代,他堅持反對成分歧視,只要是真正好學而確有生活困難的學生,無論什么家庭出身,他總要設法公平地評給助學金。對那些成分高、社會關系復雜,處境艱難的同學,陳校長盡可能地安慰鼓勵,要他們不背思想包袱,努力學習,依靠知識改變命運。像潘易麟、梁冬發、潘幼基、張東泉、李繼承、張培漠、劉亞枬等同學,如果沒有陳校長的關愛,那學還不知怎么上呢?在陳校長治下,二中沒有一個學生因為家庭出身遭‘霜凍或‘雪藏。”
裴世澄說:“陳校長大躍進前后的‘錯誤,給他帶來右傾機會主義帽子,也贏得了在二中多數師生和家長中的口碑。” “陳校長是從省政府派下來的黨員干部,他1958年前是認真地貫徹上級的精神的。就說教育與勞動相結合吧,他主持學校在渭河岸邊的濕地上開了70畝荒地種糧食。1960年的大饑荒中,我們全校學生無論住家遠近,都在學校食堂就餐,社會上大量地出現‘非正常死亡的情況,我們在校學生沒有餓死一個。
“陳校長是真心實意愿意跟上形勢,為什么后來越來越跟不上去呢?現在回想起來,大躍進是他思想‘落伍的拐點。他不是那種無知無畏的草莽干部,也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知識分子。當胡作非為成了組織行為,他堅守知識分子的良知,堅持獨立思考,不僅不盲從、不跟風,而且抵制極左的東西,所以,他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似乎順理成章。看到他不再主持校務,被驅使著給食堂拉水,大多數同學都挺難過。從那時起,我開始感受到世事的無常。”
父親非常注重培養學生憂國憂民的文人情懷。二中50年代的同學,多數養成了這方面的較好素質,后來人各天涯浮沉不一,大家憂國憂民共性依然。要論這一點,那撥學生里,最突出的還是裴世澄。
“文革”大亂,秩序崩潰,66屆大學畢業延遲到68年。裴世澄從蘭州醫學院畢業,被分派到靜寧縣仁大公社衛生院工作。他說:“75公里的路程,坐著馬車整整一天都沒走到……”從此,他走進亂世的底層,走近百姓的疾苦哀樂,了解到十年浩劫造成的社會毒化和人性扭曲,深化了憂國憂民情懷。他認為,醫病難、醫人心更難。基于憂患意識的責任感,使他認識社會,把握現實在較高的水準上,有些專門從事社會科學的學友也難以與之比肩。他對現實深刻洞察和犀利剖析,總給人以啟發。前些年大興唱紅,他就敏銳地指出這個熱潮下潛藏的東西。腐敗現象泛濫,他比照歷史事件深度思考,見解自然是不同凡響。他是醫生,有時我又覺得他像個醫世者。也許正是這一點,決定了父親和他之間總有那么多的共同語言,隨時交流互動,因而不斷地給師生友誼注入新的活力。
中國古代有“醫儒同道”理念,傳統醫學追求科學技術和倫理道德合一。裴教授是現代科學武裝起來的醫學專家,也是傳統意義上身懷仁心仁術的儒醫。他出生在歷史文化底蘊很深的天水卦臺山下,自幼受儒學思想熏陶,幾十年如一日,身體力行仁智統一。他曾任省神經內科學會會長,是公認的學術權威。從醫半個世紀以來,經他的手治愈和康復的危重病人何止萬千。如今他已年逾古稀,仍堅持每日上半天門診,許多病人都是慕名而來,一個上午掛號的病人達三四十人,每月接待千余病人,年接待患者逾萬。對每位患者,他都要一一認真細致地診斷,確定最佳治療方案。對于蘭州市區以外來的病人,特別是農民病號,為使他們能最快獲得有效治療,盡量少花時間少花錢,不該用的檢查項目堅決不上,偏貴而療效不佳的藥物一概不開。他還注意心理治療,善于開導一些思想負擔沉重的患者,引導他們減輕精神壓力,指導病人掌握一些簡易自我治療和康復知識,因此受到患者的愛戴尊敬。他有時去外地開會回到蘭州,顧不上休整,就立即為等候的病人診病,經常到午后一點左右后才能走出門診部。他對我說,許多病人和家屬都是從遠路上趕來,我多堅持一會兒,病人就有可能早一點解除病痛。對窮人來說,就有可能少住一天店,節省一些開支。
裴世澄把仁愛之心付之無數患者,也體現于對我父母的呵護。十幾年來,風雨無阻,他每周都帶著聽診器、血壓計等來家為我父母檢查身體,還為父親做周身按摩(他在武術上亦有深厚修煉,是省級武術運動的裁判)。一個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老專家,如是躬身尊師,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真正能做到這些的人并不多。
裴教授被人尊為“儒醫”,和他的中國傳統文化修養有關,也和他的書法藝術有關。他記憶中,家鄉的小村很窮,有幾座廟,廟里掛著鐫刻著大書法家馮國瑞、何鴻基手跡的大匾。有次,碰巧聽到地方鄉紳爭論馮和何的書法之高低,六歲的裴世澄在側聽得津津有味,邊聽邊仔細地端詳起那些大匾。鄉紳們先是覺得奇怪,繼而認定這孩子有悟性。從那時起,裴世澄每天寫仿,開始了60多年的習字歷程。他在二中上學時,在父親倡導下,學校的課外活動非常活躍。器樂、聲樂、舞蹈、棋類、球類、體操、田徑……裴世澄首選了書法。當時天水的書店已不售古人字帖,幸好他家中存著一本柳公權法帖,這本字帖把他引入硯田,堅持多年筆耕,為后來的發展打下了基礎。從初中二年級起直到大學畢業,所在年級的所有壁報、公告、獎狀都由他書寫,更不用說“文革”中在醫學院抄海量的大字報了。裴世澄說,我抄大字報速度比別人慢,我是當練字呢,從一筆一畫到謀篇布局在那兒使勁地琢磨。甚至抄完了一張又一張,之后完全記不得寫的內容。教授專家看大字報,私下里和我說的也是字如何。
裴世澄再次和我父母相聚是1990年在二中同學雷永安家中。父親知道他已成為知名專家教授并不意外,說憑你裴世澄的稟賦和鉆研精神,以后還會有更高的發展平臺呢。聽說他還攻書法兼練武,父親興趣大增,兩人在客廳就過起招來。父親把裴世澄叫到一邊,專談學習書法。父親看了裴世澄的字很高興,激賞他:“高望遠飛,不怕把天沖破!刻苦努力,爭取用20年時間趕上何裕現在的水平。”何老先生是父親的同學,是甘肅省的頂級書法家。父親提出這個目標,可見對裴世澄實力的認同和高度期待。隨后,父親把他收藏的20多本書帖和書法研究理論書籍給了裴世澄,還給他送一條齊眉棍。這條棍是個有來歷的老物件,本是高臺武術世家的傳人桑大師的傳家之物,我從高臺離職時桑大師以棍相贈。我又敬給父親。
“從此我就橫下一條心來苦練書藝,不辜負老校長的期望,成為我的學習動力。”裴世澄說。他不吸煙、不喝酒、不打牌、不去娛樂場合,甚至不怎么看電視,一心癡迷書法。草書學孫過庭、二王,行楷追趙孟頫,日日筆耕不輟,一步一步走向精深。

父親認為文化貴在化,前提是得知道化的是什么?怎么化?父親以書法為例,說創新應該是在傳統基礎上的創新,要先走進傳統,面壁然后圖破壁,學習書藝必須有臨帖師古的過程。他說現在一些人沒有任何基礎,還沒有入門就反傳統,才說上手就創新,弄些非書非畫的狂草寫意之類,看起來很炫目,實際是以怪掩丑。把這類作品炒作為書苑一花,甚至是一朵奇葩,進入賣場甚至賣出天價都不奇怪。若用來代表中國當代書法成就,引導青少年效仿,無疑欺世盜名。因為藝術的價值畢竟不是由炒家和藏家來定。父親不僅以這些觀點和裴世澄等學生交流,還把它寫進自己紀念黃文中、牟月秋、張作謀等大家的系列文章。裴世澄非常贊同這些觀點,說起自己切身體會:“無論干什么,必須打好基礎,練好基本功!這是陳校長教給我們最重要的方法論。”他說自己在醫學上有成就,書法上有突破,都與在二中上學那些年,父親培養出的認認真真打基礎、扎扎實實苦練基本功的學風有極大關系。
裴世澄鄙夷那些一說寫字立馬討價還價的做派,同時他也對那些做法持包容態度,說市場經濟情有可原。他認為,造成書法領域亂象的最重要原因還不是商業驅動,而是偽書家趟渾水。為此,他發明了一個詞“官哥體”:“那些拿著毛筆寫過幾天字,卻不知書法為何物的在職和離職的官員,借助社會身份到處題字、辦個展、出集子。然后,哥們兒你捧我、我吹你,互相抬轎,互當托兒。‘官哥體的主產品是‘名人書法家,副產品是書壇浮躁趨勢和敗劣風氣。”
裴教授說:“真有大膽子呢。不知你注意過嗎?甘肅一些名勝地古跡,當代‘名人書法家的字和歷史書法名家的字在那里并置,著實使人汗顏。”
裴教授作為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書藝在省內外都有影響。這些年來,他給我漳縣和定西的同事及農民朋友寫過不計其數的中堂、斗方、對聯,非但分文不取,還自己搭上紙張。
前年,臨洮辛店裴家灣重建成氣勢恢宏的福神寶殿。應重建主持者裴正江之邀,我撰稿的《福神寶殿重建記》由裴教授書寫,他沒有選擇漢隸魏碑,而用行楷把六百余言一氣呵成,字體端莊溫潤,整體風格嚴謹厚重又活潑靈動。刻成的大理石碑,引來游人香客頻頻贊賞,說它和仿古建筑群相映成趣,給寶殿添了一件藝術精品。
藝,是“術”發展最高階段,是技術、學養、思想和文化綜合提升的崇高境界。裴教授為自己樹立了精通醫、書、武三藝的目標。他攀登的姿態,像是回應父親半個世紀前在二中對通才的呼喚。
裴教授這樣看和我父母的師生情誼:“十一年前在金城賓館慶祝兩個老人的金婚;五年前在仁壽山辦的陳校長85歲壽宴;去年在安寧辦的老人的鉆石婚慶……這些好事我都很樂意地參加了。看到不同地方、不同學校、不同屆次、不同年齡的學生喜氣洋洋圍到你父母身邊,談過去、說現在、祝福未來,有說不完話的情景;看到本來素不相識,年齡差別十幾歲、甚至幾十歲,從事完全不同職業的人,在這里成了好朋友。一次次感到如坐春風的溫暖愜意,為什么?我看‘合成力來自陳校長的人格魅力。”
二中59級學生胡醒民是國家級教練、國家一級裁判,也是全國最早執教的體育舞蹈專家。他帶領的團隊2008年在全國深圳大獎賽獲得“三金一銀”的好成績,回來就給我父親報喜。父親把胡醒民團隊的合影掛在客廳,好像要和每一個來家的客人分享自己學生的榮譽。
看著胡醒民他們的照片,裴世澄說:“陳校長一直關心每個學生的進步,聽到我們中誰有了成就,就興奮異常,比當事人更開心,逢人宣揚,語氣熱情夸張,激動得像個老小孩。2004年12月11日晚隕石墜落蘭州地區,甘肅電視臺和中央電視臺10頻道(CCTV10)《走近科學》欄目等先后采訪了陳校長在二中的學生、西北師大物理與電子工程學院教授劉亞枬,隨即以“尋找天外來物”的專題節目在CCTV10等多次播出。看了電視,從不主動打電話的陳校長,給多個同學們挨個打電話,說劉亞枬現在是知名天文學家了!無論哪個同學,只要有進步有成就都能引起他的關注、他的激動、他的驕傲,這里包含著博大深沉的師愛。這些情景不斷出現,使人覺得他好像從上個世紀50年代,一直把我們教到今天。
“感受近60年的大愛,與陳校長余老師共度晚年,是我們二中老學生的福分。”
父親和張東泉58年的交往,緣起一次在校門邂逅。
那年春季,開學不久的一天,張東泉拿著一本書剛進校門口就被父親喊住,問他叫什么名字?哪個班的?看的什么書?接過他遞來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父親要張東泉把書的大概情節講講。他起先有些緊張,而后就鎮定了,一口氣地講了好長時間。父親饒有興趣地聽他講完,發現這個初一小男生很不簡單,記憶力非常好,講故事能抓住重點,有些概括能力,口頭表達流暢生動。父親當下給他布置了作業,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再精讀三遍。
從那以后,父親格外關注張東泉,時時查看他的作文、鼓勵他寫讀書筆記,特意讓語文教研組安排他在班會、年級大會上做讀書報告,向幾十個、幾百個同學報告讀《卓亞和舒拉的故事》《保衛延安》等書和讀一些應時詩文,比如郭沫若作品的體會。在父親指導下,張東泉得到了讀、寫、講全面鍛煉,學習成績步步提高,作文篇篇被選成范文。
那些日子,快樂少年張東泉生活在燦爛的陽光下,生活在和煦的春風里。
不久,張東泉經歷了第一場人生災難。
上個世紀50年代,天水縣馬跑泉鎮駐著兩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除了天水二中,還有個陸軍第29醫院。父親和院長歐陽中校是好朋友。歐陽抗戰初期參軍,很敬重文化人,和父親一樣喜歡籃球運動,他倆經常帶著各自的球隊互訪比賽,還親自上陣“參戰”。逢“八一”“五四”等節日,歐陽院長就邀請學校的合唱團、舞蹈隊去醫院參加軍民聯歡;父親也多次請醫院的專家大夫來學校作報告講故事。學校醫院相處得很好,如果是現在,兩家肯定都是“雙擁模范”單位。
1957年初春,天水隴南地區大面積流行腦膜炎,疫情兇猛,奪走了許多性命。防疫機構在火車站、汽車站等人流涌動的地方,挨個發放磺胺片,可見形勢嚴重。2月21日,學校要舉行開學典禮,住校學生按規定前一天到校。天快亮時,張東泉突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緊接著就發高燒陷入昏迷。宿舍同學跑來向父親報告。父親立即帶著同學把他連人帶鋪板一并抬起,快步跑到29醫院救治。經檢查診斷,張東泉患了“化膿性腦脊髓炎”,已命懸一線。
朝鮮戰爭結束不久,部隊野戰醫院還實行封閉管理,不收地方烈性傳染病患者。在父親要求下,歐陽院長安排醫生做了應急處理,隨后派了一名護士和一輛吉普車,把張東泉和聞訊趕來的他父母送到天水市防疫站治療。張東泉在防疫站整整昏睡一個星期,醒來已是28號。一星期里,他每一刻都處在生死邊緣,父親時時為他擔憂……終于,在大夫的精心治療下,他奇跡般地爬出了生命的低谷。他父母逢人便說,多虧了救命恩人陳校長,若不是把東泉極快送進醫院,我娃可能就耽誤了。
父親特別在意張東泉,起先是因為他的聰慧,后來則是因為他的苦難。張東泉1955年考入二中,因病休學推遲到59年才畢業,畢業不到半年就身陷牢獄,在苦海里熬煎了整整20年。
我在漳縣縣委任職時,父親給我一封張東泉的來信,要我好好看看這浸透血淚的文字。父親說張東泉是個苦人兒,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說張東泉如有困難,一定要設法幫助。
張東泉的父親是遼寧營口人,少年從軍,先在東北軍,“雙十二事變”后部隊被整編赴抗日前線。張先生1.9米的個頭,魁梧勇猛,身為中校團副還上陣和日本鬼子拼刺刀。他參加過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后來在武漢會戰中腰部中彈負傷。從前線撤下來后,張先生作為傷殘軍人被安置在天水的國民革命軍第13教養院,任第二大隊大隊長。1949年,13教養院集體轉移到四川合川,后起義投向解放軍的18兵團。13教養院投誠后,18兵團留守處給傷殘軍人發了少許遣散費,令各自回家謀生。本應享受起義人員待遇的傷殘軍人回鄉后多數被打成歷史反革命,還有些以別的名義被管制。回到天水的張先生以歷史反革命罪被判處20年徒刑。
按政策,軍人一旦起義既往不咎。解放初,一些地方政策極左,致使許多起義軍人回鄉后死于非命。作家沈從文的弟弟是起義少將,鎮反中被鳳凰縣無辜處死。曾單槍匹馬往返千里溝通國共兩方,為和平解放酒泉立下大功的歐陽卓上校,參加解放軍后,回湖南探親期間,被當地政府以國民黨反動軍官罪名槍殺。張東泉說他父親從來沒有和共產黨的軍隊作過戰,還掩護過隴南和隴右地下黨的活動,這些情況地下黨組織上層也了解。所以,在甘肅省委副書記高健君(曾任隴右地下黨書記,“文革”中自殺)親自過問下,張老先生在監獄待了5年提前獲釋。
1959年,天水要把“地富反壞右”趕到農村監督改造。天水縣城(北道阜)的趕走指標是500戶,張家也在其中。問題是,張先生從軍后即和滿洲國統治下的老家“失聯”,顯然無法回遼寧,張東泉母親的娘家潘集寨又堅決不接受他們一家。
16歲的小學代課教師張東泉,認為在中國土地上無立足之地,感到絕望之時,竟突發奇想,要學周恩來、陳毅、鄧小平等去歐洲勤工儉學。他給英國駐華代辦處和南斯拉夫駐華大使館寫信請求留學援助,信中也提及目前的困境,和對極左政策的不滿。兩封信被郵撿上交,引出的結局是——作者成了里通外國的現行反革命,判處有期徒刑15年。按說,張東泉還不到承擔刑事責任年齡。
張東泉開始服刑在民勤紅崖山水庫工地。干的全是土石方工程,屬于特重體力勞動。他說,大饑荒的前期,犯人主要吃的是民勤面粉廠的麩皮和沙棗樹葉,非正常減員很厲害。8月之后,上面弄來了些原糧,餓死人少了,但有人卻被脹死了,死者大都是調去推磨的那些人。他們見到糧食,急急忙忙捧起吞食,據說,久經饑餓的人腸子輕薄如紙,已無法承受這原糧之重……張東泉記得,剛去時,工程指揮部下設四個大隊,共有近五千“兩勞人員”(勞改犯和勞教對象),1960年后半年先是合并成三個大隊,再后來湊成一個大隊,最后只剩勞改、勞教兩個中隊。
刑滿后,張東泉被強制留在青海勞改農場就業,直到1979年11月20日徹底平反,從判刑到平反,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整整20年。
張東泉在在回憶里寫到:“在這20年(勞改隊)漫漫長夜中,多次和陳校長在夢中相見,每次醒來都淚珠滾滾,不勝唏噓。”
1994年,分別30多年后第一次見面,張東泉哭訴:“陳校長,我是九死一生啊!”

平反對張東泉僅僅是政治災難的結束,以后他個人的生活并沒有走上平順。他經歷了妻子的背叛離棄,又當爹又當媽把三個分別四、五、六歲的兒子拉扯大。1990年他又患了癌癥,在西安做了手術,醫生斷言他只能活三年,他和疾病頑強抗爭了二十幾年,創造了生命的奇跡。
善良忠厚重情義的張東泉,命運為什么對他如此殘酷?重重苦難如魔鬼附身,那每一重天災人禍都足以壓垮一個人啊!張東泉是怎么挺過來的?看他總是那么達觀,那么“陽光”,不得不佩服他的百折不撓。
父親經常為他擔憂,同時又很敬重自己的這個學生,要其同學們好好向張東泉學習。
張東泉回憶道:“當年,我遵照校長的命令,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認認真真地讀了三遍。這本書影響了我的一生。保爾用痛苦考驗自己意志的生活方法,激勵我克服了人生道路上想象不到的艱難險阻。我應該感謝的第一個人就是陳校長。”
陷身牢獄多年,張東泉一直是周邊犯人和管教干部公認的“筆桿子”,所在農場的黑板報、壁報都由他編寫。從“反右”到“文革”,監獄里大學生、專家學者有的是,人才濟濟的群體里,得到“筆桿子”評價可不簡單。
12年前,麥積區潘集寨的長老找人寫家族簡史。潘家是地方的大姓望族,族人里學者雅士不少,但主事者偏偏選中張東泉執筆。他果然不負厚望,寫的《潘集寨和潘氏家族》一書,把遷居天水六百年的潘氏家族的歷史脈絡,族系枝葉梳理得清清楚楚。全書引用史料準確,行文暢達,語言雅馴,填補了天水地方史的一頁空白。
僅有初中學歷,人生最好年華在監獄度過的張東泉,文字為什么能勝人一籌?他把這個歸之于在二中上學的收獲,歸之于我父親的教育。
張東泉說自己是在我父親的手把手教導下,養成了喜愛讀書、善于思考、勤于動筆的習慣。他回顧道:“陳校長倡導學生多讀書的顯著成果就是校風正、學風濃,師生精神面貌昂揚向上。讀書活動深刻地影響了學生的人生觀、價值觀,塑造著高尚靈魂,培養了堅強意志。”張東泉說,自己之所以能超越苦難,與父親的這種教育關系極大。
自1994年在隴林賓館與我父母重逢后,張東泉就記下我父母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好多次,他專程從天水趕到蘭州為我父母慶賀;有幾次,他擔當起老同學們集體來蘭州看望我父母的組織者。
父親的90歲生日之前,二中的老學生們又在聯絡準備前來蘭州祝賀。父親要我打電話,請大家不要再奔波,來回一千五百多里呢,再說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出門已不方便。父親特別叮嚀:“張東泉剛剛大病一場,先和他聯系,讓他務必安心在家養病。”我在電話里轉達了父親的意思,張東泉斬釘截鐵地回答:“新民,你不要攔擋,我就是爬也要爬到蘭州去!”
5月21日這天,張東泉抱病來了。他和專程從天水、杭州等地趕到蘭州的二中老同學聚集,共祝我父親的90大壽。宴會主桌上,張東泉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我父母鞠了躬,眼里閃動著淚花說:
“這些年,我多次到蘭州來給陳校長余老師祝壽。今天,看到陳校長已是90高壽,講話思維清楚,聲音洪亮,不減當年在二中時的精氣神,大家都非常高興。老校長的健康,就是我們這些老學生的幸福。
“試想,假如中國有三分之一的中學校長像陳校長這樣熱愛學生、熱愛教育、熱愛學校,認認真真地教書育人,會不會再有‘錢學森之問呢?我想不會。
“作為一個學生,在求學道路上能遇到陳校長和余老師這樣的良師,實在是三生有幸,今世有緣。如果有來世的話,我還愿意當陳校長和余老師的學生。
“我給幾個兒子都有交代,要把陳校長對我的救命恩情、教育恩情一代接一代傳下去!”
天水二中的老校友,馬司令馬炯錦是知名人物。
馬炯錦是二中首屆高中生,因參加招考飛行員耽誤了畢業考試,接著又要應征入伍去新疆。有人說,你反正已經把高中課程都學完了,文化程度實實在在是你的,要不要畢業證意思不大;有人說,到了部隊你肯定是高文化的兵,有沒有畢業證能咋的?多數人贊同這類說法。那時反右剛過,斯文掃地,輕視文聘的現象很普遍。
父親態度截然相反,他說馬炯錦平時學習優秀,若正常參加考試,畢業沒有問題,誤考是因為部隊“招飛”,不是個人原因造成的。父親還說,應該畢業、能夠畢業的學生,學校決不能給辦成肄業,別看畢業肄業一字之差,對學生前程的影響大了去。父親安排各科老師專門給馬炯錦輔導復習。而后指定教導處主任負責,設立了特殊考場,對他單獨進行各課考試。終于,馬炯錦帶著畢業證參軍了,他在新疆邊防工作了30多年,從普通一兵干到率領千軍的師長,成為共和國的戍邊功臣。
都有從軍經歷,對父親的軍人氣質,馬炯錦由衷欽佩。5月21日慶賀父親90大壽宴會上,他講了一件往事:二中相鄰的陸軍29醫院也掛著解放軍第三療養院牌子,許多從朝鮮戰場下來的傷殘軍人在這里療養。醫院和學校之間經常有聯誼活動。一次,兩家籃球隊在醫院操場比賽,二中隊明顯趨勝,傷兵不服氣了,先是和學生對罵,接著廝打起來,亂象迅速擴展。主席臺上的軍地領導不知所措,父親拿起麥克風大吼一聲:“場上二中同學聽我命令。立正!后退兩步!”亂哄哄的現場馬上肅靜了。很快,秩序恢復正常。有人怕再出事,建議馬上解散清場。父親力主比賽必須繼續進行:“決不能散場!是因鬧事停賽,還是小摩擦后合力完成比賽,會引起完全不同的社會輿論,影響到軍民關系。”賽事結束后,父親發表即席講話,代表全校師生對“最可愛的人”表達敬意……
馬炯錦快人快語:“陳校長到底是抗戰老兵、見過大世面的人,三下兩下就把麻纏事捋順了。換個別人試試,那情勢,難控呢!學生和傷兵,一面是血氣方剛,一面是功高氣盛,氣頭上都不服人呀!
“陳校長做人做事,影響了我帶隊伍。部隊也是小社會啊。每逢突發事件,我就想起那場籃球賽;遇到好學上進的部下,我就想起校長培養尖子學生的關懷和苦心;面對搗蛋的干部戰士,我就想起校長教育調皮學生的愛心和耐心。我把陳校長的一些管理教育方法,‘移植到我的部隊……離開學校多少年,感覺校長的教育一直沒離開我。
“再說,當年要不是陳校長關心操持,我也許不拿高中畢業證就走了。沒有高中文憑,別的不說,國防大學我是上不了的。”
說到這里,有同學笑問馬炯錦:“如果上不成國防大學,有沒有后來的馬司令?”
何克義在天水二中上初中時就立志要當作家,父親對他非常支持。何克義說自己永遠忘不了的一件事是:“1958年前的夏天,放暑假前,陳校長親自從圖書館抱來一大摞書,都是屠格涅夫、契訶夫、高爾基等蘇俄作家的作品。校長要我精讀每一本,每本都要寫一篇讀書筆記。整個暑假,我都在家看守梨園,在碩果累累的濃陰下,我徜徉在這些名著里,感受文學的魅力,也體驗了陳校長的厚愛。我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努力學習,決不能叫陳校長失望。”
上世紀50年代中期,二中校園文化豐富多彩。學校經常舉辦各種讀書演講會、戰斗英雄勞動模范報告會。學生文體組織也很活躍,籃球、體操、集體舞,各種比賽、演出活動經常舉行。何克義說:“僅我們一個班,就培養出了省籃球隊主力褚忠志、長跑運動員王江寬,擅長音樂的張信義,擅長組織管理的后來成為知名企業家的溫如懷,等等。
“最使同學們開心的活動是,陳校長周末帶大家去爬山、遠足,我們跟著校長一路談笑風生,又練身體,又長見識,那才叫難以忘懷。作為一校之長,他花在學生身上的心血,我認為遠比一個班主任多。
“陳校長看起來非常嚴厲,實際上特別重情義。記得有位姓鄭的同學父親來校,他怕別人笑話父親的土氣,就說老人是村里的鄉親。陳校長知此事,把鄭同學叫到校長辦公室,關起門來狠狠批評了一通。過了一段,在一次大會上,陳校長剖析批評了同學中存在的勢利虛榮表現,專門講如何愛親人、愛朋友,講怎樣尊重別人,講‘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大家聽來既新鮮又貼心,這實際就是現代情商教育重要內容之一。一直以來,情商教育嚴重缺位,到上個世紀60年代完全滅跡,而代之以‘斗爭教育甚至‘仇恨教育,為‘文革大亂準備了無數‘天兵天將。紅色恐怖之下,回顧陳校長的‘愛人敬人教育竟恍如隔世。
“陳校長很有一些現代教育理念,如重視學生智能多元,尊重每個學生的個性選擇,注重發展學生專長等等。這些,他五十幾年前就在二中推行,我們學生當然受益。這不是說有他多么超前,實際是尊重教書育人的規律,按規律辦事。據我對陳校長深入了解,我心目中一直認為,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教育家。”
二中的學友對父親的認識,一方面來自校園生活體驗,一方面來自社會活動觀察。比如,大煉鋼鐵的“罐罐團”事件。
1958年,中央提出“趕英超美”戰略,其中一個重要指標是全國鋼鐵年產量要翻幾番,達到年產1070萬噸。于是,在全國范圍開展大煉鋼鐵運動,幾乎每個單位都點火,每個鄉鎮都冒煙,新經驗新方法層出不窮。地委張副書記要二中(那時叫縣一中)給全縣帶頭,推行一種新創煉鐵方式——“罐罐團”。說每人操作一個直徑碗口大小的煉鐵罐爐,一個爐子一天出幾爐鐵,幾千個罐爐就能煉多少噸鐵……書記賬算得很樂觀。但是憑常識就可以斷定,那完全是神言鬼話。父親先是頂,后來拖,沒有按要求組織施工。在張副書記強壓下,眼看頂不住拖不下去的時候,父親得知甘谷的縣委書記曾留學蘇聯,是見識過一些現代工業的領導干部,已在全縣制止勞民傷財的“罐罐團”,便以學習煉鐵新法為名,派了一批師生去甘谷“取經”。赴甘谷學習的師生回來把實情迅速傳開,“罐罐團”沒能在天水縣做起,張副書記的強推落空,父親的“嚴重右傾錯誤”多了一條。
何克義說:“這類問題集中起來,把陳校長打成右傾分子,也使大家從更深更廣的背景看校長。他堅守良知,敢于擔當,給同學們做出榜樣。在如何做人,甚至在性格的某些方面,陳校長對我的影響很大。”
考上蘭州藝術學院中文系以后,何克義被選為班上的學習委員,1961年初夏的一天,他和幾個同學在黃河邊散步,大家熱烈地談論文學創作,面對洶涌奔騰的黃河,有人隨口說:“將來我們要有個文學社,就叫黃河文學社。”這事不知怎么傳到系團總支書記劉某那里,被看成是預謀建立反動文藝團體的嚴重事件。何克義被劃定為團伙頭目,胡承祖(以后任麥積山文物所所長)是高參,倆人都被開除學籍。還把一些學習好、為人直,但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劃成外圍成員,有的勒令退學,有的批評教育免于處分。給何克義整了十大罪狀,什么反對階級分析,和右派分子楊思仲(即著名魯迅研究專家陳涌)勾勾搭搭,有修正主義文藝思想,污蔑大躍進是“吹牛皮”,等等。
被開除學籍后,何克義不敢見我父親。父親專門讓人把他叫到家里,安慰、開導,激勵他要鼓起勇氣澄清事實爭取復學。看何克義信心不足,父親現身說法:“他們整了我那么多的材料,把我打成右傾攆下講臺當賤役,到森林里趕馬車拉木頭,現在都一風吹了。能把你一個學生娃娃整成個啥?要有信心,不能屈服,要為自己的清白、為自己的學習權力堅持抗爭!”父親給何克義出謀劃策,支持他往省監委、中央監委、省委宣傳部等多處投遞申訴信……一年后,冤案終于得到平反,何克義復學到蘭州大學(藝術學院撤銷,中文系合并到蘭大)。
蘭大畢業后,何克義被分配到青海教育學院,1971年調到蘭州市當中學老師。1980年初,父親從酒泉調回。倆人是師生,還是蘭州大學中文系系友,系友兼師友自然話頭多多。父親說:“你畢業時沒去搞創作,也許不是壞事。想想看,在極左意識形態嚴控下,有多少精神自由呢?能允許個性表現嗎?離了這兩點,怎么進行藝術創造?讓你去寫那些‘高大全‘三突出之類的東西,你不痛苦嗎?”
父親以在酒泉師范工作數年的切身體會,說起教育研究的知識結構,說咱倆都是學中文的,教育學、心理學兩門知識先天不足。沒有這方面的積累,要當好教師很難,更不用說搞研究了。他給何克義送了兩本師范大學的教育學和心理學教材,要求工工整整抄一遍。他說,這類教材不像文學作品,也不同于文學教材,是比較枯燥的,怕你讀不進去,建議你采用抄的笨辦法。
何克義說:“我四十大幾的人貓在教研室里抄書,同事們都覺得怪怪的。我只好解釋,是老校長布置的作業,完不成要受批評。”他們哈哈大笑。
由此,何克義進入教育研究領域,用這種抄書做學生的精神,潛心重讀大學學過的古籍《論語》《老子》《易經》等等;到黨校任教時,為了給學員上好《秘書學》《干部寫作》等課程,也用這種抄書做學生的精神,研究現代信息論、系統論、方法論、思維科學等。漸漸走出了又一番人生高度。
何克義退休前是甘肅省委黨校教授。他曾任蘭州青少年教育研究會副主任兼秘書長,甘肅省語言文字學會常務理事、副秘書長等學術團體的職務。對中等教育和成人教育有獨到研究,出版了專著《班主任的多維視野》,還主持編輯了《古文選詳析》(上、中、下三冊)、《甘肅窟塔寺廟》等書籍。他在教育學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甘肅名人傳記、詩詞等方面都有作品,發表在省內外報刊。
回顧自己的學習、生活和創作歷程,何克義很有感慨:“在我的成長中,陳校長是對我影響最大的恩師。”
潘易麟已去世好些年了,他表弟張東泉說,潘易麟后期活得不好,但是“去”得好。最后的日月,他住在南京兒子家,有天早晨去公園遛彎回來,突然跌到就不行了。沒有痛苦不受折磨地“去”,被認為是好事,只是他還不到70歲,去得太早。
說潘易麟后期活得不好是指他患了精神分裂癥,他每年都要住幾次院。甘肅省精神病院設在天水,他能就近得到治療。
“陳校長堅持教育公平,反對成分歧視,使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學生能夠得到學習機會。”裴世澄說這話時,曾以潘易麟為例。潘易麟是天水潘集寨的富人之后,父母親都是出身于地主家庭的讀書人。他父親潘爾田曾任國民黨天水分部指導員兼中統特派員,新中國成立后被判了10年徒刑,1960年餓死了。那個年代。這種家庭背景的子女,求學是很難的。裴世澄說:“遇到陳校長是潘易麟的幸運。”
父親觀察到,潘易麟天分高也會學,不怎么費工夫幾門主要功課就趕在前面了。比起別的學生,他有更多的時間用于文學愛好,背會了很多古典詩詞,顯示出對詩歌的悟性。潘易麟有很強的閱讀能力,涉獵范圍既有深度又有廣度,許多語文老師沒讀的書他已讀過。父親把潘易麟作為文科尖子著意培養,給他送書,給他單獨布置作業,選擇詩文讓他抄、背,抽查他的作業,讓語文老師給他在輔導上“吃偏食”。
劉亞枬教授回憶:“對這類家庭出身的學生陳校長從不歧視,有的因土改、鎮反等家庭突發變故,生活非常困難的學生,學校還堅持評給助學金。”潘易麟正是我父親這個“德政”的受益者。得知他家的困難情況,評助學金時,父親專門給班主任老師打過招呼。
班主任老師給父親反映,潘易麟自視清高,經常不理別人,與多數同學合不來。張東泉是潘易麟的表弟又是同年級同學,三年間,這位表兄竟然沒和表弟說過一句話。父親認為,潘易麟的孤傲中潛藏著深深的自卑,他不與人來往可能因為心存太多的顧慮。他對潘易麟的偏愛,既體現在嚴格要求,又有包容體諒。
潘易麟先在二中上高中,后轉去天水一中。得知他要去市里上學,卻沒有一套像樣的衣服,父親找出一套半新制服送給他。他穿這身制服到照相館拍了一張二寸半身像,寄給父親。他可能很滿意這張像,給好多同學都送了。
那張留住青春笑靨的照片,今天還存在誰的影集里?
1959年,父親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一校之長成了被隨意驅使的賤役。一些平時關系密切的師生,為撇清自己而“反戈一擊”。父親很信任,曾專門派到北京進修過的一個教師,揭發了父親反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8款23條嚴重問題,成為工作組的一個重磅炸彈。父親和學生接觸多,交流也有思想深度。工作組很注重借助學生的力量,潘易麟被積極分子裹挾著,對父親揭批了一氣。
有同學憤憤然,說誰這樣做都可以理解,潘易麟就做過分了。父親說,運動么緊,那種家庭出來的娃娃最沒安全感,他不聽工作組指派能行嗎?
說來潘易麟命中還有上學的機緣,1961年,他考進甘肅師范大學中文系。有二中同學說,潘易麟曾寫材料檢舉過自己父親攻擊政府統購統銷糧食政策的反動言論。檢舉親人這種事,對于家庭出身不好的學生來說,當時是“站穩立場”的必做功課,只是多數時候檢舉勞而無功,碰巧政策松動時期則能給政審加分。那年,剛剛經歷了大躍進大饑荒,甘肅的搶救人命繼續進行,大學政審不像以后那么嚴,對出身不好的學生還看一看現實表現,于是,潘易麟通過了政審。話說回來,憑潘易麟的才學,別說甘肅師大,更高的院校也能考上,但考上未必能錄取。也是那一年,父親在蘭州一中的一個學生,是甘肅理科狀元,重點院校無一敢錄取,因其父是右派,最后還是進了甘肅師大。
在師大讀書期間,潘易麟有篇作品在報刊發表,得到數十元稿費,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外快”。潘易麟攜款去南方旅行,到南方后才發現幾十元錢在那里很不經用,沒怎么花銷,就連返程的錢都沒了。為弄半票,潘易麟涂改了學生證,事發后被鐵路上通報師大。有人推波助瀾,師大對潘易麟先是批判后是處分。從此,他漸漸消沉。
我父母從蘭州調到酒泉一年后,潘易麟也從師大畢業分配到酒泉縣的清水鎮(那時叫公社)中學。到新單位不久,他來看望我父母,給我妹妹送了一本《歐陽海之歌》,給弟弟的是《劉文學》。他向我母親抱怨:“余老師,清水那地方,連碗漿水面都吃不到。”他剛來可能還不清楚,酒泉城鄉吃不到漿水面。
不久,潘易麟借了酒中一個教師的錢去廣州游玩,走之前他沒向學校請假,回來時已開學多日了。那個教師把情況告訴我父親,他從廣州回來到我家拜訪時,父親先是狠狠訓了一通他,然后指點道:“回去如果學校領導批評你,無論批得多嚴厲,說明你這次能過關;如果人家不理睬你,就當心更重的處理。”
我在酒泉教育學院中文系任教時,有個講現代文學的同事,正是當年給潘易麟借錢的那位。他對潘在詩歌理論方面的修養很推崇,說20年前曾建議潘,你是陳校長的學生,去找找校長,調到酒中來吧。潘易麟不說調動,只說反右傾運動時對不住陳校長。
縣里的教師要調省屬中學就算出縣,要經過縣委常委會研究才行。潘易麟在大學受過兩次處分。他是不是屬于“內控使用”不清楚,那些年他既進不了城,也沒辦法調回天水,自己不大和人來往,經常是借煙卷遣散苦悶。
“文革”后期,文教局把他從百里以外的清水,調到城郊銀達鄉,算是照顧。
縣上同意放他回天水,已是他患精神分裂癥以后。
天水方面已知他患病為什么還接受?張東泉說,是老潘家的人脈起了作用。民國十八年鬧饑荒,潘易麟的爺爺和伯父拿出自己的糧食做舍飯,救了不少窮人的命,大家記著這份恩德。那時正好有個潘家后人在教育局主事,想方設法把潘易麟調到新建的天水第二師范學校。
說來我們一家和潘易麟有些緣分。我妻子師范畢業后,分配到銀達鄉學校教書,和潘易麟都在中學部語文教研組。這所學校因毛澤東有過親筆批示而聞名,前來參觀學習的人不少,教師配備好于一般農村中學,潘易麟是語文組的骨干教師,外校有人來聽課,多時學校讓他講。我去過他那無比凌亂、一地煙蒂的宿舍。他埋著頭一支接一支吸煙,用眼角掃一掃我問:“陳校長好嗎?”我說還好,請他進城時去家坐坐。他說是該去看看陳校長、余老師了。
說歸說,直至離開酒泉,他再也沒去過我家。
我沒聽過潘易麟講課,聽說在清水中學和銀達學校,師生都公認他講課很精彩。我上師范時,同班有個清水中學的畢業生。那人說,只要我們潘老師上了講臺,學生的情緒全被調動起來,他能把毛澤東的《卜算子·詠梅》一氣講兩三個小時。會聽課的學生,能從他的課里得到許多從別處很難得到的,課文以外的古典詩詞知識。
我妹妹19歲時在銀達公社任副主任,有次縣上開四干會(縣、公社、大隊、生產隊四級),她牽頭負責準備本公社的匯報材料。大家忙了幾天,弄出的東西總是不理想,要么上級精神和本地事例兩張皮,要么語言疙里疙瘩弄不順暢。直到最后兩天,在有人建議下把潘易麟叫來了。傍晚,公社給潘易麟準備了四包香煙,讓他住在縣招待所挑燈夜戰。天亮,煙盒全空,材料出手。
一個中學教師,干的是與公社的中心工作完全不搭界的事。他卻能把那些時興套路、社隊的工作情況、上級文件中的八股調調掰碎重組,弄成條理清楚、語言生動、老百姓能聽進去的稿子。妹妹覺得他水平實在高,就說潘老師是我爸的學生,以后再有這種事干脆把他早點請過來得了。知情人連連搖頭,不可不可,他來早還不定給咱惹點子啥事呢。上一次,他來公社把書記主任都罵遍了。
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全國學校學習張鐵生、黃帥“反潮流”。學生被鼓動起來公開對老師叫板,教師不敢批評學生,怕“復辟回潮”“迫害勞動人民子弟”的帽子扣到自己頭上。潘易麟(那時可能已患精神分裂癥)卻把搗蛋學生罵成“死狗”,有時也叫罵同事。
一次,他和一個學校員工產生了過節,員工的家人叫了幾個哥們弟兄(包括曾被潘罵過的畢業生)闖進學校,掄起銅扣武裝帶,把潘易麟抽得滿地翻滾,邊抽邊罵他:“死狗!死狗!”還強迫他跪在地上,學狗爬行。
事件突發,正是下午課外活動時間,學生都在圍起觀看,學校革委會主任貓在辦公室里不出來。
有老師看不過眼上去制止,潘易麟黝黑的臉上沾滿白色堿土,流下一縷鮮紅的血……
潘易麟能講能寫在酒泉很有名聲,他的古怪性格也廣為人知。他是典型的甘肅人說的那種“乖張子”,平素冷漠孤傲,看人時而流露出睥睨神色,每看得人老大不情愿。張東泉說潘易麟探親回到家里,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炕上吸煙,不出門也不見人,親友相遇街頭巷里,他從不主動搭理,更不要說攀談什么的。
都說潘易麟“冷”和“酷”,我卻切實感受過他的熱烈放達。
那次,我去蘭州出差,天麻麻亮上了從玉門發出的502次慢車。車廂很空,我找到一個空位坐定,發現潘易麟靠窗坐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坐在對面。他說要回天水探親,說著給我扔過一支煙,看來心情不錯。
列車行進在祁連山下的大戈壁上,初升的太陽給雪山鍍上一層明麗的玫瑰紅色,陽光透過車窗,平射在潘易麟臉上,他黝黑的皮膚反射著青銅般的光澤。他天庭飽滿面容俊朗,劍眉鳳眼很是耐看。他突然來了情緒,用夾著煙卷的手,指點遠處的烽火臺,從唐代邊塞詩說起,滔滔不絕地背誦高適、王維、岑參的詩,背一首,解讀一首,還與現代詩人聞捷的作品作比較,從聞捷,他又說起郭小川,說起李季、艾青、賀敬之。得知對面的小姑娘是玉門的,他站起身,揮動手臂聲氣朗朗地背誦:“酒泉西望玉門道,千山萬磧皆白草。”小姑娘禁不住鼓起掌來。潘易麟詩情飛揚,把我們引入前所未有的美感體驗。
看到與平常截然不同的他,聯想起他的冷漠寡言,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的真相呢?
小姑娘從玉門東站上車,本來是去臨澤買菜,聽潘易麟品讀詩歌著迷了,竟多坐了三個多小時,直到山丹才依依不舍地下車了。她說:“在我們玉門鐵中,咋就沒有這么好的老師呢?”
激情點燃激情,智慧啟發智慧,往往就在一時之間。看著小姑娘在站臺頻頻揮手,我想詩歌的幼苗,會不會已在她心田扎下,會不會在她未來生活中發芽開花?
張東泉前不久才告訴我,說潘易麟有次搟面條時,不慎把一個毛澤東陶瓷像碰破了,聯系起他的家庭出身,這事被當成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文斗武斗全上了。從那以后,他就不正常,以后漸漸發展成了精神分裂癥。

離別34年后,1994年父母第一次同回天水,聞訊來隴林賓館看望他們的學生,天天進出都有上百人。父母沒有見到潘易麟,專門驅車到渭南鎮天水第二師范看他。他的病時好時壞,不發作時,對老師很講究禮數。同學們說,陳校長真情長,70歲的人了還遠路上看他,大家習慣了父親對潘易麟的偏愛。
以后,二中校友陸續來家,給父親說潘易麟病更重了,因為接受理療電擊、服用激素等藥物,他身體虛胖,頭發稀疏散亂,臉色青灰,離不開煙卷,手指被熏得烏黑烏黑。犯糊涂時,闖進學生宿舍要煙抽。最典型癥狀是,不管在哪兒遇見人,也不管認識不認,都會纏上去絮叨:“我給你寫一首詩吧!我給你寫一首詩吧!”他正要吟詩,對方已逃之夭夭。
有人說潘易麟是詩癡,有人說不是。
父親嘆息:“可惜了一個才子!”
在天水二中辦學時期,父親多次以吳作舟勤奮學習的事跡教育激勵全校學生,還親自主持讀書報告會讓他講演。
吳作舟從二中考進天水一中高中后,寫文章和寫毛筆字都被看好,校方指定他主持編輯學校的壁報。有個叫漆永新的同學在壁報上發表了一首詩歌,校方認定是反動作品,組織全校師生進行批判。吳作舟不同意亂扣帽子亂掄棍子的做法,寫文章公開為漆辯護,并主動承擔組稿發稿的責任。而后,作者漆永新因接受批判態度好檢討好而保留了學籍,編者吳作舟因堅持自己的觀點拒不檢查認錯反倒被開除。
離開一中,吳作舟在蘭州流浪了一段,又以同等學歷考上蘭州師專中文系。上學期間,他來家看我父母,帶來四枚雞蛋。荒年還沒結束,雞蛋是貴重物件。
根據省教育廳部署,蘭州師專開展了復查清退學生活動。在政治復查時發現吳作舟曾因編輯反動詩歌被中學開除學籍,立即把他列入清退對象,勒令限期返鄉。正巧那幾天,父親出差與蘭州師專黨委書記李登文在火車上相遇,他倆是原蘭州大學軍管會和省教育廳的同事,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朋友。得知吳作舟的處境,父親說,你們師專這樣處理學生是草率的,是錯誤的,應該甄別糾正。李書記說,吳作舟的學習成績突出,各方面表現都很好,自己也很喜愛這個學生。但是,他因思想反動而被天水市一中開除過,按規定屬于重點清退對象,不清退吳作舟,師專黨委要承擔政治責任。父親說,咱倆都做些努力吧,看看能不能從源頭上把這禍水端掉。李書記答應出面做天水一中黨支部的工作,讓父親也想想辦法。經過倆人斡旋,天水市一中校長承認,當時處理這個學生不夠慎重,遂撤銷了開除決定,吳作舟終于復學。
蘭州師專后來合并入省教育學院,吳作舟從教育學院中文系畢業被分配到青海省軍區。他一心想從事文學創作不愿從軍,為此很郁悶,來家向父親吐露心事。父親給了他一冊《論共產黨員的修養》讓他先看看。過了一段,吳作舟把自己用鋼筆抄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留給父親,穿起軍裝上青海了。
吳作舟的字堪比鋼筆書法,人見人愛。父親到酒泉后,曾讓學生觀摩過那本抄件。“文革”期間,抄本作為父親用劉少奇“黑修養”腐蝕青年的罪證,被造反派抄走。
從部隊轉業后,吳作舟在甘肅省外貿廳供職,任過計劃處長、進出口公司老總等職,職業與文學全無關系。他退休以后和夫人經常住北美的孩子家,見面已不容易。
董春娥在天水二中上學時土頭土腦很不起眼。她的寫作特長,很快引起父親關注。看到董春娥的一篇作文,父親寫了一整頁批語,對文章得失做出全面評議后勉慰作者:不驕不躁,繼續努力,鍥而不舍,定有作為。父親把這篇作文拿到年級會上講評,號召同學們向董春娥學習,多讀書,勤練筆,寫好字。多數同學都被身邊的榜樣感動,上課認真聽講,課余時間大量閱讀,練字抄書,學習寫作;也有個別人不服氣,譏笑的挖苦的都有。父親又把董春娥的作文拿到全校大會上再次表揚,同時,嚴肅批評了“不如人、不服人、不學人”的表現:“有的人認為鄉下學生粗布衣衫大褲襠,土里土氣,正是這些土里土氣的學生卻是各班的學習骨干。”他表揚了包括董春娥在內的幾個出身貧寒的優秀學生,向全校師生宣傳他們勤奮學習的事跡。
有同學問老師,幾百上千學生呢,陳校長咋就能把各課學習拔尖的同學,了解得那么清楚?何克義說:“陳校長教育思想放得很開,特別注重因材施教,他接觸學生比班主任老師還多,隨時隨地親自指導的學生不是幾個而是一批。”
對學生,父親大愛以嚴,有不少學生背后叫他“黑包公”,一些老師也對他的“過嚴”很有意見。父親在一次講話時感慨:“用你們天水話說,現在你們可以把我罵一百個臭糊糊,當你們成功以后,不會為我今天的嚴格說一個不字!”許多人直到今天還清清楚楚記得那天的情景和父親的那番話。
父親關心貧苦學生,想方設法要讓每個窮孩子把書讀下去,二中的老同學們對此多有感觸。
20年前,董春娥在她發表在《天水日報》上的散文《鴻雁捎書問校長》里寫著:陳校長的鼓勵是天公灑下的璀璨陽光,是慈母伸出的溫暖手臂,使我這個早已失去母愛的孩子看到了希望和光明,鼓起了克服困難的決心和勇氣。啃著干饃,我惜“少年之歲月,并日而學”,各科成績優異;課余苦鍛煉,體育鴨子(2分)變紅分(5分)(當時實行5級分制)。正當我學習節節上進的時候,父親賴以供給我(讀書)的小生意在公社化的鑼鼓聲中被迫倒閉了。為給父親松綁,我忍痛揮淚寫了《休學申請》,去頂一個民辦教師的缺。因愧對陳校長,就不辭而別了。但復學的欲望未泯滅。一學期后,在教師整訓會上,我見到陳校長,向他訴說了心愿,他說:“來吧。你基礎好,跟你的原班上,生活有困難,可以申請助學金。”因那時教師少,所在學校領導不放,我復學的意愿未實現。
上世紀70年代,我在農村工作生活數年,對當時小學代課教師生存狀況有太多的感觸。他們被稱為民辦教師,和社員一樣憑工分吃糧,有微量補貼(不過十來元)。他們是農村文明建設必不可少的拓荒者,許多農村孩子改變命運的最初幾步,是在他們攙扶下蹣跚邁出的;他們又是地位最卑微的知識分子,無論公社大隊甚至生產隊只要是個頭兒,都可以把他們呼來喚去任意驅使;許多社隊學習大寨的做法,給代課教師天天分配農活任務,強行要求出工上課兩不誤。那段時期,董春娥是怎么堅持過來的?從她的詩文中看不出。
這就要說到董春娥的作品。她的詩歌、散文我都讀了,散文讀得仔細些,因為喜歡。她不是專業作家,生活圈子也就天水一地,許多作品都是教學之余擠時間寫出來的,有表現特色,也有藝術局限。
她的道路充滿了坎坷,她的生活壓力亦可謂之“山大”,她經歷過的不公平不公正難以盡數。她的作品卻沒有就此落筆,沒有吶喊,沒有抗爭,甚至很少有嘆息。一篇篇平實而有質感的文字之后,是溫和的愛。她愛家鄉的一草一木,愛安身立命的校園,愛三尺講臺,愛寄予全部希望的兒子、愛師長同事弟子……
在她看來擁有這一切,就擁有了幸福。她的作品反復表現的是鄉里鄉情,是凡人瑣事,是不經意間的生活斷面,是意識流動的閃光碎影。感受董春娥散文的魅力,要像已故作家古華說的,冷水泡茶慢慢濃。讀多了,就發現其中貫穿一致的情感動力是——感恩。感恩生活的贈予,使得作品散發出溫馨氣息。
然而,董春娥經歷的生活,遠遠不止她寫出來的這些,創作也不應該停留在現有作品的深度,所以,讀了她的詩集和文集,總覺得還有所期待。
董春娥以初中畢業學歷,成為一名優秀的中學語文教師,成為地方知名作家,一路走來確實不易。她把自己的散文集、詩歌集呈給父親。看完她的作品,父親到書店買來《冰心影集》寄給她,鼓勵她向冰心學習,努力創作爭當大家。父親總希望,他的學生有更大的發展。
李春章老師去世已三年了。他本是我父親在天水二中的學生,后來是酒泉中學的同事,再后又是酒泉師范的同事。他倆還同時被關押一個“牛棚”,先后進出同一看守所。父親的千萬學生里,有這份不解之緣者,唯李春章。
李春章祖籍河南,在天水長大。天水氣候溫潤物產豐富,被譽為“拉不完的秦州”,是60年代大學畢業生蘭州以外的首選之地。1963年,李春章自甘肅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后沒回成天水,被分配到當時被人看成是苦寒邊地的酒泉,在省屬重點學校酒泉中學。
酒泉中學名氣很大。學校創建于1935年,其前身是國民政府創辦的中央政治學校肅州分校,蔣介石兼任校長。新中國成立以后,朱德、葉劍英、胡耀邦先后來校視察。
李春章剛進酒中就被無形有形的大網扣住,這一扣就扣了15年。其中有10年在酒中學校“牛棚”和酒泉電機廠、定西起重機廠兩個監獄度過。直到改革開放后,他才從“網”中解脫。
人一生用于做學問干事業的時間,能有幾個10年?
李春章認為,厄運的起始,可以追溯到他第一次在酒中上課。他清楚地記得,那堂課講的是帝國主義對我國加深侵略,講到列強對華的資本輸出方式,辦工廠、開銀行、建礦山等等。他回憶道,那堂課學生聽得很入神,當講完最后一句話時,下課的鈴聲立即響起,學生不由驚嘆了。這無疑是一堂完全成功的課,為上好這堂課,李春章說自己工夫下得太大了。他用時鐘測出了自己每分鐘吐字數是230多個,每三秒寫完一字的板書,講課的總字數和板書的總字數都做了精確的統計。教案寫了三稿,自己試講了三次,已經有把握講完課的時間與45分鐘課時差不了半分鐘。他在回憶里寫:“我想的是在酒泉中學一炮走紅,自感目的已達到。”
李春章后來才知道,自己為講課成功慶幸時,針對他的暗算已開張。他說,“文革”期間,從公安處流出的《敵情簡報》里登載道:“酒泉中學有一個歷史教師,竭力美化帝國主義,說‘帝國主義侵略給中國帶來好處。” 《簡報》顯示,“敵情”源于校黨支部向公安處的專報。本來是歷史常識,經過無知者舉報,再加之有心人推波助瀾,到了專政機關就成罪行。后來翻案平反,罪行不能成立,但這個問題仍作為李春章的“嚴重政治錯誤”寫進了法院的《刑事裁定書》。
萍飄蓬轉,書生命蹇,歲月跫音漸行漸遠,青年學子已成垂垂老者。45年后,李春章發出長長嘆息:“蔑視知識的年代,知識畸形的人,造成的悲劇到底有多少啊!”
我國著名史學家金寶祥教授對我講過,“文革”前17年,他教過的學生多了,真正適合做學問的僅兩人,李春章是其一。什么人適合做學問?愛因斯坦評價自己的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我沒有什么特殊才能,不過喜歡尋根刨地追究問題罷了。”李春章正是具備這種尋根刨地追究問題的素質,而被金寶祥先生看中。但學校分配中,最了解學生的專家學者很難參與意見,因為這是權力,所以完全由組織(實際是行政官員)掌控。適合做學問的不給條件,條件給予做不了學問的人,也是悲劇,是民族和國家的悲劇。李春章適合做學問,卻無緣去從事研究工作,適合做個好教師,最好的年華卻待在監獄里。
從李春章來酒中講第一堂課的情形,可以看出他治學做事的嚴謹細致風格。大學畢業前夕,師大歷史系學員在蘭大附中實習,系里來帶隊的老師確定由李春章代表實習生做公開教學。課講得很精彩,蘭大附中副校長講評時斷言,李春章這樣的學生,工作中鍛煉兩三年,肯定會成為優秀教師。李春章在酒中任教三年,果然成了這所省屬重點學校最優秀的青年教師之一。他備課認真刻苦,講課厚積薄發,儀態優雅,板書漂亮,普通話標準(當時酒中少有),深受學生歡迎,在家長和同行里也頗有口碑,而這些并不能使他擺脫那張大網。
父親到酒泉中學后,鼓勵學生要有遠大理想,爭當未來的文學家、科學家;宣揚教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才,強過培養出幾百個庸才。李春章說在培養勞動者為教育事業唯一目標之時,父親能堅持這種人才觀,屢受打擊而不悔,讓他和一些真心教書育人的教師由衷佩服。林彪提出“突出政治”口號后左風日熾,針對教師不知如何教,學生不敢學習的情況,父親又明確要求全校:“要把學生的政治熱情組織到學習中去!”充實教師課堂教學,加強學生的自習引導。
李春章認為,父親的這些逆勢而動的思想和實踐已授人以柄,為以后挨整埋下了伏筆。
李春章講過一件事,有次開大會,主席臺上多了兩人,一個老教師奮筆疾書,一個高中女生抄錄老教師的手稿,然后轉遞校支書念。支書來校前是公社書記,這派頭不知是不是從公社帶來的。現場制作稿件的流程,使新分配來的教師大跌眼鏡。后來有人揭發曾經從父親的眼神,看出對支書的睥睨。父親和書記在辦學治校上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待人處事又完全不同,于是產生了一系列矛盾。矛盾被上升到政治高度,成了父親的問題。
“文革”前一年,地委宣傳部有個頭兒幾番來校召集會議,批判父親以教改對抗毛主席“七·三指示”的嚴重錯誤,同時端正父親對黨組織的態度。所謂對黨組織的態度,主要是指對支書的態度。再后來,又追查起父親對宣傳部領導的不敬。在那位頭兒眼中,父親是在天水有過右傾“前科”的人,來酒泉不但不俯首帖耳,還繼續目無領導漠視宣傳部權威。一次會上,頭兒當眾發火:“我就是放個屁,總有臭味吧,你怎么連問也不問?”他還說:“我看(酒中)有幫幫子。”李春章分析,提出“幫幫子”,已是項莊舞劍。因為“文革”前省屬重點中學的行政領導管理權限在省教育廳,他們不便直接把我父親圈進“四類”名單實施打擊,只好打發離職學習,將來找機會擠走了事。
父親去省委黨校后,當局對其他教師就沒那么客氣了。據一份“文革”中曝光的名單顯示,全校近四分之一的教師被劃進“四類”即反黨反社會主義敵對分子名單。李春章說自己首當其沖,名單里還有幾個優秀中青年教師分別被安上反黨急先鋒、黑干將等頭銜(改革開放后,他們有的擔任省重點中學校長,有的擔任高校領導,有的進入地方人大、政協)。
“四清”打擊名單還沒有付諸行動,“文革”即開始。父親和名單里的一些教師,包括校支書都被當成黑幫揪出批斗。
李春章是“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的知識分子,有“紅五類”家庭出身罩著,他不怕被抄后路,不掩飾自己觀點,不屑于察言觀色,討論問題喜歡刨根問底旁征博引。在揣著糊涂裝明白,以及揣著明白裝糊涂者混雜的群體里,他的所作所為往往引來無知的糾纏。
李春章上大學期間研讀《資本論》小有名氣,西北師大專門安排他作了次專題讀書報告,報告受到七位教授專家贊賞,一時傳為佳話。他頗為自得地回顧:“我讀馬列主義從《資本論》開始。”不料,他的話被篡改成“毛主席著作不等于馬列主義”。運動一來大禍臨頭,他被當成反革命揪出施行專政。批斗會上,他試圖還原真相,每每激烈辯誣,語言犀利如手術刀,一層一層解剖謊言,常常使對手難以招架乃至陷于慌亂。被看成“反攻倒算、繼續放毒”,一次次遭到暴打。后來,開批斗會干脆不再審問,不容他張口。
我插隊離校后,妹妹那撥學生剛上酒中,就被趕進昏天暗地的“政治沙塵暴”里。她說過逮捕李老師那天見聞: “學校開‘一打三反公捕大會,作為狗崽子的我被指派在靠主席臺前就近受教育,臺上臺下發生的情景看得很清楚。開始,李老師背靠主席臺,面對全校師生,左右一邊一人高高反擰起他的胳膊,不時往下按他的頭。聽到臺上有人高聲吼叫: ‘把現行反革命分子李春章捆起來!他們立刻把李老師拖上臺,推給一個早有準備的行刑者。這人把拇指粗的麻繩搭在李老師脖子后面,繞起兩條胳膊,為了顯示用刑力度,只見行刑者用膝蓋死死頂住李老師的腰部,使出全力勒緊繩子,李老師立馬被抽成一團。突然,李老師掙扎著擰過脖子喊一聲:‘毛主席萬歲!臺前一陣慌亂,又有幾個家伙躥上去扎堆踢打,還把揉成團的布帽子硬塞進李老師嘴里,他臉色立即由黃變白,像沒有生命跡象的破紙,汗珠子如串串水豆,啪啪地甩碎在地面。李老師的嘴被帽子璇得很大,窄窄的瘦臉就顯那一張嘴和兩只暴凸的眼。李老師眼睛本來就大,那會兒可能是因為憋氣,眼球好似要從眼眶蹦出,驚恐絕望的眼神,只在列賓的油畫《伊凡雷帝殺子》中才看到過……見狀,我身邊的王秀蘭同學嚇得抖作一團,埋下頭去,后面有人發出的驚呼顫音,很快被怒潮洶涌的口號聲淹沒。”
學校“牛棚”是一座修建于晚清的寺廟,三分之一的教師被關押這里。
李春章寫我父親在“牛棚”:“盡管他身處險境,他還關心著他人的安危。清理階級隊伍開始,省城蘭州的‘十二級政治風暴逼得不少人跳黃河自殺,酒泉也有自殺的。體育教師馬維雄受到沖擊,思想壓力很重。陳世勇悄悄地給馬老師分析說:‘你的問題(上學期間參加過三民主義青年團)是歷史問題,先前已經作了結論,他們(指當局)現在無論怎么折騰,到頭來頂多是保持原結論,還能把你怎么樣?鼓勵馬老師活下去。”
面對受迫害、受摧殘、受凌辱更酷烈的父親推心置腹勸慰,馬老師能不動心?馬老師的女兒馬秀琴后來說:“我爸受不了迫害侮辱,產生輕生念頭,整天想用什么辦法結束自己生命。陳校長看出了他的心思,乘看押人員盯不住時,幾番開導我爸,你的問題已做過歷史結論,運動嘛,總會過去,要相信自己,要想開。一次,兩次,幾次談下來,我爸的情緒慢慢穩住了。”馬玉琴說,她父親生前多次給幾個子女說:“記住!要不是陳校長,我這條命早丟在‘文革中……”
“文革”期間,對什么人為什么實行專政,沒有法律依據,沒有科學論證,更沒有民意認可,而是根據政治需要隨意施為。反革命絕大部分犯的是話語罪,而因言獲罪者書生居多。案發多因同類檢舉,究其原因,無非妒賢嫉能尋機泄私憤、或者落井下石結算往昔怨仇、或者乘人之危踩著肩膀往上爬,等等。追究話語反革命可以不要證據,有人揭發就能捕辦(那時錄音設備不普及,更沒有針孔攝像)。在這個內涵和外延都十分含混的罪名下,施展陰謀的空間最大,由此下手害人的也最多,因而告密成風誣陷盛行,政治生態惡化提速,給持久敗壞社會埋下隱患。
“文革”進行到第四年,酒中共有六個“政治犯”進出過看守所。1968年是我父親,以國民黨特務的名義被“群眾扭送”進去。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開始,酒中整出的五個現行反革命宣判前被關押于此,他們是教師李春章、蘇世英、寇宗元,學生周謙仁,職員李林。
小小酒中反革命比例如此之高,似乎在證明軍宣隊長給酒中的畫像“廟小瘟神大、池淺王八多”。
李春章回憶看守所見聞時寫道:“值得稱道的是,陳世勇在被‘群眾扭送進看守所的表現。‘寧左勿右是當時的主流趨勢,看守所供人犯(當時不叫犯罪嫌疑人)吃的饃堿不往勻里揉,菜不往凈里洗,不供涼水,而開水每天只供兩碗,連喝都不夠,不要說洗臉了,號子里的臭蟲翻了天,讓人睡不著。有一天,酒泉縣革委會的一位負責人視察看守所,進了監號,看見他的《毛主席語錄》上寫著‘陳世勇三個字,驚問:‘你就是陳世勇?看來他是久聞其名而未見其人。陳世勇立即站起來說:‘我提點建議可以嗎?得到允許后他說:‘進到這里來的,并不都是壞人,把身體弄壞了,將來出去這么工作?水么,又不值錢,一天多給些怕啥?由此,他提出四方面應當改進。我在‘一打三反運動中和他住進同一看守所,成了受益者。再沒見到上述現象,每天供應六碗水,可見他的建議已被采納。只有我才知道這與陳世勇有關,其他犯人則是受恩澤而不知報謝何人。”
李春章平反后離開勞改工廠“歸隊”,被我父親要到酒泉師范,師生倆開始第二次共事。李春章說起當時我父親的一些做法:“他首先把下放農村及調往其他單位的好教師一律調回來。同時把(‘文革期間)通過各種門路進入教師隊伍的不合格者一個不留地調出去。第二個措施得罪人不少,但由于他在‘文革堅強不屈的形象令人生畏,從上到下還沒人敢碰他。他還一下子把三個右派和一個現行反革命聘到了師范學校當教師,令人瞠目而視。其中的現行反革命犯即本人。”
集結了一批優秀教師之后,父親以培養中學教師為目標,從高考落榜生的高分生中選取學員,操持辦起了語文、英語、數學幾個專業班,緩解了酒泉地區農村中學教師的奇缺狀況,也為以后酒泉教育學院(父親是第一任籌建處主任)的開辦進行了探索。
父親調回蘭州前后,李春章也從酒泉師范調到酒泉鋼鐵公司三中(后來成為河西名校)任教。后來,他擔任過民盟嘉峪關負責人、市政協常委。市里原分管文教的領導是酒中校友,我們一塊在省上開會時他對我說:“李老師學識豐富、思維縝密,對地方經濟文化建設的傾心關注,提出過很有價值的參政議政意見和建議,他還在嘉峪關報上發表過一些關于歷史人物事件類爭鳴文章,寫得嚴謹生動,很受讀者歡迎。”
李春章病重以后,他兒子維棟和我電話聯系多起來。維棟說,他爸爸逝世前最開心的事就是,看到自己的系列散文《冤獄記》在《美文》雜志刊發。《冤獄記》是李春章生前最后發表的一批作品,也是他最好的作品。這組稿件是維棟先發給我的,我為它們起名為《冤獄記》,并推薦給《美文》雜志。美文雜志副主編,著名作家穆濤教授很是看好這批作品,安排在突出版面發表,編輯部以前所未有的標準,給李春章專項列支了高額稿費。
十幾篇短小散文,大多寫他在監獄服刑期間遇見的各色人物。這些作品像是置于社會最底層、最暗部的多棱鏡,折射出荒誕歲月人生低谷的無奈、辛酸和凄苦,揭示了高壓下的心靈扭曲和精神異化,展現了非人處境里不可磨滅的人性高貴,作品發表后引起多聲部共鳴。
維棟說,他爸爸為自己的作品發表而開心的同時,也曾反復念叨,將來誰寫陳校長?維棟說,爸爸的病越來越重,想寫東西力不從心,留下的一些手稿,多處寫到陳校長,有四篇是專門寫陳校長的……
謝生保大腦袋,紅臉膛,闊嘴厚唇,外貌似遠鄉農夫,炯炯目光顯智者深度。他不會騎自行車,總以昂首疾行之態,生動在人們的記憶里。
莽子、謝大,是不同時期、不同圈子的人對他的不同稱呼。前者是他早年寫詩寫歌詞寫劇本用的筆名;后者是從政時期同事們對他的尊稱。這個“大”有講究,既強調他是當時機關稀有的大學生,也有褒揚謝大才子之含意。他作為敦煌學家成名之后,著作署的是本名謝生保。
謝生保曾經是酒泉中學最窮的學生,他父親死于緊接著大躍進的那場大饑荒。為養家糊口,少年謝生保在酒泉城里拉起人力車,一角兩角地掙血汗錢。他年幼的弟弟從戈壁上采回野沙蔥走街串巷賣,小賣主連桿秤都沒有,只得抓起一把賣兩分錢……
無論多么艱難困苦,謝生保始終不改對知識的尊崇。我插隊時,同隊知青大張曾和謝生保一塊干過苦力。大張給我講過,大伏天明晃晃的毒太陽下,他們在城壕里干著勞動強度最大的活——打土坯。謝生保已揮汗如雨,仍不忘宣揚他“多識一個字遠比多掙一元錢重要”的觀點。大張反駁說,上頓不接下頓的時候,誰還顧得上識字?其實,他從內心里很敬重謝生保。我問大張:“將來你有了家有了兒子,你對兒子怎么說,是掙一元錢重要,還是識一個字重要?”大張語塞。
初中畢業那年,謝生保本來可以去玉門石油局工作,他放棄了招工機會,以優異成績考入酒泉中學高中,卻因家庭實在無力負擔,差一點兒未能進校讀書。
酒泉中學校友楊利民主編的《名師風采錄》中“名校長”一章里,寫到:“陳校長給他(謝生保)評了特等獎學金(每月18元),在假期為他在學校或校外找些零活,掙些錢,終于使謝生寶讀完高中,考入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
我父親與謝生保師生之間的故事說起來不少呢!
一次上作文講評課上,教語文的老教師嘩嘩地抖著謝生保的作文本,對全班同學說:“奇文共欣賞,看它洋洋灑灑數千言,好比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可惜啊,可惜了一筆好字!”同學哄堂大笑,作者尷尬可知。
父親聽說此事,先找來謝生保的作文仔細地看了一遍,而后毫不客氣地批評了那位老教師:“一個高二學生,對你的命題有那么多的想法,而且傾心盡力地表達,好事嘛!文字有差錯有缺陷,幫他修改啊!譏笑、嘲弄,在損誰呢?你是自損師道,是自傷尊嚴!”而后,父親把謝生保叫到家中,多加勉慰,鼓勵他“我手寫我心,不為非議而動”,打開那篇作文,逐字逐句推敲起來。
還有一次,謝生保寫成一首愛情詩,拿去央請學校的音樂教師譜曲。不料這件事經個別人口傳,很快變出餿味,說謝生保思想不健康,還說學生居然打起老師的主意,甚至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云云。音樂教師是大城市來的富家女,年輕漂亮,心儀者眾。會不會是暗戀她的人放風掀波?
父親震怒,在教師會上,不點名地猛批一通:“師生聯袂創作歌曲不可以嗎?不但可以,而且很可以!應當鼓勵支持才是。究竟是誰的思想復雜,究竟是誰心理不健康?不是學生,是無事自擾者。我們的個別老師,能不能仁厚一些?”
謝生保出身于社會底層,貧困艱難的生活沒能阻止他對“詩意地棲居”的追求。他心目中最高貴的,永遠是文化藝術,別的都可以因之退讓,甚至忽略。詩人的激情和苦孩子的倔強交織成他憨、沖、硬的個性,直來直去,不平則鳴,不計后果,不會防人,因此幾乎遭遇暗算。一天,教導主任找父親說:“謝生保又得罪人了,人家已做好手續,決定取消他的助學金。”主任接著說:“如果取消了謝生保助學金,他不但上不成學,連一家人的生活就無法維持,全家的供應糧就靠他那點助學金買。”教導主任希望父親出面協調一下。
父親當即答復:“不協調、不上會、不以任何方式研究。我決定給謝生保最高助學金直至他高中畢業。你去辦吧。”
最高助學金是每月18元,當時18元錢可以從糧店買回105斤供應的面粉。
謝生保考上師大中文系不到一年就遭遇“文革”。他被抽去看守學校的“牛鬼蛇神”。意外的機緣,他把對文化知識的尊崇具體化到個人,以看守之便盡可能關照那些如驚弓之鳥的先生們。一個戴著紅衛兵袖章、土頭土腦的學生,與掛黑牌的教授肩并肩拉架子車,一路親密交談。在人與人之間防不勝防,誣陷、迫害和暴力不斷升級的校園,這是什么光景?盡管有些左派看后氣得七竅生煙,無奈謝生保出身于很紅的“紅五類”,不好對他下手。
“文革”開始父親被解職,迎面多冷臉,家門可羅雀。謝生保從蘭州回酒泉,登門看望我父親,笑呵呵道“專門來吃陳校長的飯”。得知有兩人在窗下竊聽,他放下碗筷破門而出,揶揄道:“聽清楚了?我和陳校長有什么‘三反言論趕緊去報告呀!你們要怎么樣?想打倒陳校長是嗎,先把我打倒再說!”竊聽者似魅影飄散,謝生保和父親相視而笑。父親被施行“專政”以后,謝生保還以“搞外調”的名義,設法進入“牛棚”和父親談心。他說起自己和師大“牛棚”里的教授學者們的情誼和交流,父親感嘆:“教授們見證了疾風勁草,你得到了課堂上得不到的知識。”
外語系主任俞杰教授,是父親多年的朋友同事,他給父親說起過“文革”中和謝生保的交往,對謝的敦厚念念不忘。我們美術系系主任陳新華教授對謝生保贊賞有加,非常時期結成的友誼一直為陳先生珍惜。
父親和謝生保亦師亦友。一段時期,別人幾次給謝生保介紹女朋友都沒有進展,他步行十幾里地到學校“牛棚”清水河農場,對父親傾吐郁悶。父親哈哈大笑:“大丈夫何患無妻子?無非是緣分沒到,或者對方眼界太低夠不著你。”父親從關了近八年的牛棚回家時,謝生保也收獲了愛情,他來家報喜:“陳校長,余老師,女孩子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說來還是半個臨洮人……”不久,他帶著漂亮文靜的林云來拜訪我父母。
父親也寫詩,寫格律詩。謝生保是寫新詩的,他常常拿新作求正于我父親,劇本(包括半成品)也拿來讓父親看。記得他寫過一部歌舞劇《雪山曼巴》,初稿、修訂稿都給我父親看過。為了真實表現盲人手術復明后的形神,他一次次去酒泉北郊解放軍25醫院(當時這家醫院的眼科在全軍很有名氣,從全國各地慕名前來的病人很多),探訪手術前后的眼科病人,揣摩他們的心理,觀察他們的表情;他還通過做手術的軍醫,詳細了解病人復見光明那一刻的喜悅與激動……那個劇演一號角色的李德森是父親的熟人,他說:“陳校長,你那個學生啊,是我見過最‘難纏的編劇,要求可真多,演他的戲比演樣板戲還難呢。”謝生保創作時的那種投入、那份執著,感動了軍醫和護士,好多年后,25醫院還有人還給我提說起他去醫院體驗生活那檔子事。
謝生保尊重我父親,對我關心有加。我中師畢業被分配到金塔縣中東中學任教,一心想當畫家,看好的去處是縣文化館。謝生保是縣委機關的文秘“大拿”,從縣委書記楊柱基,到各部局長,到伙夫司機,都尊稱他謝大。為了把我調到文化館,他和縣組織部工作的酒泉中學校友王順業一起想了不少辦法,包括借調我到縣革委會生產指揮部畫遠景規劃圖、寫解說詞,推薦我到電影院畫招貼畫,去文化館畫光榮榜上的先進人物肖像,為縣機關單位平田整地大會戰繪制宣傳畫……為此事,父親還批評過我,說謝生保和王順業都處在要害崗位,不能因為你這點事影響他們的前程。
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我和謝生保差不多同時調入新籌建的酒泉教育學院。他任院圖書館副館長,我任院長辦公室主任兼學報主編。那段時期,他一面繼續寫詩,一面開始河西民間“寶卷”的研究。我發表了系列論文《敦煌美學談》和一些文學、美術、攝影評論。我倆成為同事,父親很是高興,他要我虛心學習謝生保的勤奮與執著。不久,我被選調到省委組織部,他也被敦煌研究院調去。
1992年,我在高臺縣委任職,被省委組織部抽出來參與考察河西地區的全國人大代表。我陪組織部領導到莫高窟看望了謝生保,從他住處出來,領導很是感慨:“這個謝老師真像面壁的苦行僧!”謝生保不吸煙,不喝酒,不打牌,不歌舞,除了做學問,最大的樂趣是和妻子兒女在一起,但那些年他為了事業不得不獨守莫高窟,遠離家人雖然清苦,但學術研究卻長足進展。
謝生保真誠率性,平淡從容,珍惜心靈純凈度,堅持人格的獨立,路見不平就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倆都在教育學院時,他曾給酒泉地委寫信指出,地區從全國各地大張旗鼓招聘知識分子是好事,但也要注意給本地知識分子落實好政策,要調動各方面的積極性。我當時正在學院負責人才招聘工作,深感他說出實情、切準時弊,因此全力挺他。為這事,他遭到行署一個官員的揶揄:“老謝呀,嫌官小就直說,不必兜圈子啦!”話說到這份上,就沒必要搭理了。
正因為對官場的勢利和不清凈有切身體驗,他才選擇了“仰天大笑出門去”;正因為超脫紅塵甘守青燈黃卷,他才有了包括佛經、寶卷、地方史、壁畫藝術、古代服飾多方面的研究成果。他幾次來家游說我父親:“讓新民回來搞敦煌藝術美學吧,繼續畫油畫也行啊!”他給我捎來精美的圖冊,捎來自己的一本本新作……
2003年夏天,以我父母的天水學生為主,在蘭州金城賓館慶賀兩位老人金婚紀念。天水學生們全都是年過花甲之人,他們租了幾輛大巴車,專程從七八百里以外的天水趕來。父母的學生、天水市原副市長王慶元主持議程。議程沒有安排酒泉同學講話,但謝生保提出要說幾句,態度誠懇而堅決。王慶元把他迎接到臺上。謝生保接過話筒,先是娓娓道來,回顧自己的學習成長經歷,說著說著,淚光閃動聲音哽咽:“沒有陳校長,就沒有我謝生保的今天!”他向我父母深深地一鞠躬。
說完,謝生保把我從人圈里叫出來說:“新民,文章千古事,紗帽一時新!收起心搞學問吧,你能成!”那時,我還在定西行署任副專員,覺得自己像穿著紅舞鞋的舞者,想停也停不下來。就說:“感謝老兄垂愛,搞行政這多年,遠離學術和繪畫,怕是跟不上趟了……”
我到北京后,他幾次在電話里還動員我離開“廟堂”回歸學術“江湖”,說要找機會好好面談一次。
老天無情,偏偏不給機會!謝生保在62歲時突然病逝,噩耗傳來,北京的同學朋友難以置信!
謝生保的女兒謝靜博士電傳來官方版的她父親生平簡介,我看除了履歷表上通用的幾行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一些套話,再就是長長的作品名錄。一個有才華、有情誼、有境界、有建樹的學人,被格式化成薄薄一頁……
謝生保的豐厚大氣,絕不是那薄薄一頁能表現,也不是的這篇短文能表現容納的。
我記住了父親的話,謝生保把對文化知識的尊崇和追求堅持到底,使人敬重,使人懷念!
父親當校長幾十年,了解學生最深入,傾注心血最多,關注學生最持久,是原酒泉中學66級高三(2)班;得到回報最“豐富”的也是這個班。特殊背景造成了父親和這一班學生真摯深厚、復雜糾結、不可再現更不能復制的師生關系。
來自高三(2)班學生的尊崇,來自高三(2)班學生的保護,來自高三(2)班學生的誣指,來自高三(2)班學生的傷害……
那些飄散在歲月長河中的流光碎影,有幾多能打撈進這篇文中?
如果不把這些寫下,會不會被塵囂湮滅?
如果過十幾年、幾十年再寫,會不會被當成天方夜譚?
高三(2)班男生宿舍在大禮堂以西,面朝校區北果園,門前長著兩棵老核桃樹,巨大樹冠像兩朵碧云相擁,為樹下學子撐起一片清涼。
這間宿舍走出過一些給母校增輝添彩的校友:包生有、李自仁、宋有文、周謙仁……
現在,校內南北果園都不復存在,僵硬的混凝土樓群,擠走了映襯過幾代人青春的綠樹繁花。
“文革”一興,打亂了無數人的生活軌跡,66、67、68屆高初中都沒有按時畢業離校,我們69屆初中的新生卻按部就班期進校了。所以,才有了滯留校園的“老三屆”,才有了中學學歷長達八年的高中生,才有了7級學生共處校園不求學業亂打亂斗的現象。
在父親心目中,高三(2)班有著他寄予厚望的學生,有我學習的榜樣。我上小學時,父親就讓我跟這個班(那時還是高二(2)班)一起參加麥收,在弓背梁農場勞動過七天。那些炎熱的日子,我第一次見識了戈壁中濕地草原的旖旎風光,第一次懵懵懂懂感受到少男少女迷人的青春氣息。
我上中學后,學校管理新生如“放羊”。父親怕我混成街頭巷間的“問題少年”,讓我住進高三(2)班宿舍,還參加了這個班同學為主組建的高三年級“挺進長征隊”。我們離開學校之前,隊長宋有文(后任甘肅高法的法官、刑一庭庭長)帶領大家繞道教工宿舍,專門向已被“罷官”半年多的父親辭行。
從那天起,我建立起了與高三同學永遠的友誼。
時至今日,戈壁荒原無盡的沙石路,山中小接待站搖曳的煤油燈,還有宿舍門前那兩棵綠影婆娑的核桃樹,還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
1967年初,周立堂和我同在“挺進長征隊”,走過了河西走廊和隴中山地;30年前,我們都在酒泉行署當差;世紀之交,我倆又分別在酒泉、定西兩地行署擔任相同的職務,分管過同樣的工作;現在都居住在北京。因為關系密切,我倆聊天從來是很隨意的。聽我說要寫這個題目,他立即鄭重起來,稍稍思索后一口氣說了幾件往事。到底是公文高手,他說話也像口述“材料”:
“高中階段是世界觀形成的重要時期,這段時期接受的教育,往往影響人的一生。我們高三(2)班同學大多數后來比較務實,與陳校長教育有很大關系。從陳校長那里受到的最重要教益是什么?我以為是抵制空頭政治,努力學好文化知識,這在那個時代很難得。他兼我們的班主任時,正值全國上下大興學習毛澤東著作,酒中的政治空氣越來越濃厚,而學習文化課氣氛越來越稀薄。有的同學腋下夾著紅布包起的《毛選》滿校園轉,唯恐別人看不見,有的早起摸黑來打掃教室衛生,天亮后再設法使別人知道誰在當無名英雄。這些別扭事都弄得挺像真的,而且總能得到老師表揚,但給我的感覺是相當空、相當虛。
“陳校長對表現性甚至可以說是表演性的學政治很不 ‘感冒,他在班會上講‘有的同學寫讀《紀念白求恩》體會,滿篇都是怎么發揚國際主義,為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受壓迫受剝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階級兄弟而斗爭。一個在校學生,怎么學習白求恩?依我看,重要的是學習他對技術精益求精,要以精益求精的態度把眼下的課程學好,只有掌握為人民服務的本領和社會主義建設需要的專業技術,才有可能成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父親兼班主任時,左的意識形態越來越強勢,學校工作離教育規律越來越遠。父親關于精益求精的解讀,對紅與專的辨析,是在努力解惑,為把學生引出空頭政治誤區。對此,高三(2)班學生都有深刻印象,周立堂對我父親當時的一些言論記憶猶新:
“陳校長說:‘關鍵是干部要會干,戰士要會戰,教師要會教,學生要會學。如果該會的不會,該精的不精,專也沒了,紅也假了。總之,同學們政治思想的提高,一定要體現在學習進步上來。現在回想,他講得都是些常理。在以違背常理為革命,以蔑視文化為進步的環境下這么講,不光要有見識,還要有膽量……后來,大家也知道了,陳校長上面講,下面確實有人在記賬,‘文革期間,他的這些言論全當成罪責被拎出來清算。”
似乎言猶未盡,過后,周立堂又在電話里接著那天話頭再說一氣:“我上學十幾年,像你父親這么當班主任的還真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到。我也教過中學當過班主任,論做學生工作,工夫從來沒下到他那個份上。后來我在行署分管全區教育,走過的中學不在少,實在說,再也沒見過像你父親那樣的校長。
“你父親那時不到40歲,感覺他思想很年輕很有活力,一天到晚生氣勃勃,用現在的話說,渾身散發著正能量。上了籃球場,他跑得比年輕教師歡;帶我們到弓背梁農場收麥,他一垅也不拉地往完割;領我們去佘家壩體驗農民生活,來去幾十里路,他走在同學中,一路和大家有問有答,笑語不斷。更難得的是,他每天早晨六點準時來到操場,親自帶我班同學跑操。他這一帶,全校都動起來了,遲到的、溜號的統統不敢了。起先,我們想他帶跑幾天,做出樣子也就不錯了,沒想到他那么認真,無論寒暑一天不落。記得開始跑步后的第一個星期天,我們按慣例睡懶覺。你父親六點準時到操場,從操場又追到宿舍,推門一看,有的呼呼大睡,有的雖然醒來卻還賴在床上。他發火了:‘一星期養成的好習慣,叫你們一個早晨就睡掉了!而后,他又語重心長地說起三五更燈火五更雞(鳴),正是男兒立志時……在他看來,跑操不僅僅鍛煉身體,更重要的是培養意志。

“你父親的教育思想核心是‘放,他在全校提倡開放式的思考,推行啟發式的教學。比如,先前我們早自習都在教室里上,老師要求室內鴉雀無聲。他當班主任后,把我們都攆到校園早讀,詩文和外語,都要求大聲朗讀以加深領會加強記憶,還要求練出背誦文章硬工夫。他自己常在校園帶頭朗讀,他的臨洮口音,他抑揚頓挫的聲調,已深深銘刻在我們那撥學生記憶里。我覺得,老校長發出的光和熱,在我們心中是明亮持久的。”從政多年,周立堂的語言仍保持詩人情調。這也是父親不同時期眾多學生的共性。
第一次聽周立堂談論我父親,是31年前在安西縣政府招待所。
1983年,我在酒泉行署文教局上班,周立堂給行署分管文教的柳副專員當秘書。那次,我倆跟隨柳專員去安西出差,先巡視高考,后檢查文物遺址保護。伏天的戈壁酷熱難禁,一路赤日炎炎黃沙滾滾,工作結束正逢周日,專員決定在安西縣歇息半天。我樂了,拎起油畫箱就往外跑,周立堂拽住我的畫箱說:“它一路沒開張,今天正好派個用場,你給柳專員畫幅像吧?”
柳專員是東北漢子,輪廓剛勁,五官俊朗,是理想的“模特”,我更樂了。于是,在招待所套間里,我關好面南的門窗,拉住窗簾,打開向北的窗戶,營造出一個相對穩定的光源環境,開始作畫。
畫畫時,柳專員問起年前調往蘭州的我父親,周立堂說:“陳校長還是我的班主任呢。”于此敞開話匣:“陳校長兼班主任一個月后,開始挨個和同學談話,一次、兩次,甚至還有談三次、四次的。看來他已掌握了每個同學的基本狀況,所以總能根據各自的實際情況,把話說到人心里,鼓動起學習信心,探討進步路徑。班上有個同學學習下滑,自認愚笨失去信心,經常坐在宿舍門口核桃樹下拉二胡打發時間。陳校長找到他,指著他手中的胡琴說‘你能叫木頭說話,就證明你不但不笨,而且足夠聰明!只要用心學,找對適合自己的方法,你一定能學好!此后多次把他叫到校長辦公室,幫他分析學習被動的原因,研究趕上功課的難點重點和方法步驟,那個同學從此不再懈怠,學習成績逐漸上升(后來成了省級先進教師)。陳校長為提高每個同學的素質而殫心竭慮,他特別注重針對不同情況,采取不同方法,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所以短期內就見到明顯成效。
“他和每個同學都單獨約談,唯有我和學習委員楊利民(后任中共中央候補委員,甘肅、內蒙、交通部領導)那天被他同時叫到校長辦公室。他見面就說:‘你倆都是班上最聰明、最有才、最有可塑性的優秀生,你倆的毛病也一樣,浮躁,好耍小聰明。最后這一學年,對你們來說非常關鍵,不但影響到下一步在大學的深造(他認為我倆考大學無懸念),還可能影響一生的發展。要靜下心來,花大氣力,把自己的潛能釋放到后一學年的沖刺中,把未來把握在自己手里。陳校長反復告誡:‘我不樂見小有才,要看到你們成大材!耳提面命這一席話,引起我內心強烈震撼。他對培養自學能力的教導,對我倆大步快進的學習要求,促使我不再滿足知曉課堂教學內容,以做完老師布置的作業為能事,開始大量演數學例題、背公式,背誦校長推薦的佳作和時文。可以說是從此登上勁了,越學越愛學,越學越會學,最快的時候,一堂早自習就能背會一篇散文或政論。”
柳專員聽后哈哈一笑:“怪不得你寫東西出手那么快,原有陳校長指教的基本功啊。”
經過五個小時,我畫成一幅形象逼真表情生動的油畫速寫。柳專員拿過畫框左右端詳連連稱好,并開起了玩笑:“將來追悼會就用這幅畫像。”
周立堂曾任酒泉行署副專員、中國有色礦業集團紀委書記。他把材料從酒泉寫到北京,是公認的機關文字高手。他說飲水不忘開井人,自己之所以能勝任不同崗位的公文寫作,成功地主持地方政府機關和中央企業黨委的工作,與當年我父親培養的學風文風和作風有極大的關系。
60年代的酒泉中學,南臨西大街,東抵倉后街,西北兩邊背靠城墻。僅城墻內的這部分校園,就占據去古城城區的八分之一面積,北城墻外還有幾十畝樹木扶疏雜草茂密的飼養場。校園植被極好,辦公區、教學區和學生宿舍被一片片果園、苗圃和花壇隔開,行走校園就行走在花間樹下。鐘樓寺古建筑群錯落片片綠蔭之間,綠樹繁花和古剎大寺相互輝映,頗有些福地洞天氣象。
然而,美麗的校園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空氣。
“那年,越劇電影《紅樓夢》在酒泉上映,幾個同學非常想看,但又不敢去看,后來鼓足勇氣去看了一場,進出電影院門的時候,左顧右盼,生怕老師、同學看見,像做賊一樣。”——看公開發行的愛情片得偷偷摸摸才行,這是高三(2)班李自仁的親身經歷,由此可見當時意識形態領域左風之猛,學生精神枷鎖之重。
這種形勢下,父親兼任了高三(2)班班主任。
李自仁回憶:“當時,無論教師還是學生凡鉆研業務、埋頭學習者,動輒被視為思想陰暗、只專不紅、個人奮斗。為避嫌,教師在課堂上言辭謹慎,唯恐越軌犯忌;學生則不敢談理想,言志向,不敢在學習上冒尖,甚至不敢談說考大學。考察評價教師、學生的表現,首先看所謂政治思想表現,弄得校園政治空話天天講,豪言壯語滿天飛。
“陳校長下決心推進教育教學改革,就是要突破這令人窒息的局面,創造一個理想的教書育人環境。他有針對性地提出了‘放的指導思想,提出要‘放字當頭,‘敢字當先,決心把學生帶出紅與專、政治與業務(學習)上的認識誤區。他反復講,突出政治,對學生來說,要體現在學習態度和學習成績上,學習不用功,成績上不去,一天空喊一些政治口號,不能說是政治思想表現好;對教師來說,要落實在業務水平上,有出色的教學本領。他要求,教師和學生都要苦練基本功,在教學、學習上下苦工夫,練成過硬本領。對學生如何下苦工夫,他對不同的學科、不同學生,都有具體的指導和要求。在解除學生思想包袱的過程中,他不僅自己反復宣講,做理論上的辨析,用大量古今中外名人的事跡加以佐證,而且組織學生開展辯論,讓學生各抒己見,辨明是非。經過深入細致的說服引導,大部分學生明確了認識,學習風氣為之一變。
“同學們起床普遍比過去早了,晚上十點半晚自習下課鈴聲響過后,許多同學仍在教室繼續學習,需要值周的老師來催促才離開。同學們學習成績都比前有了大幅度提高,個別沉迷于玩樂的同學也態度一變,學習成績很快趕了上來。”
建立新型的師生關系,是父親教改的一項重要內容。當時的酒中,學生習慣以老師的是非為是非,不敢對老師說“不”,老師評價學生,一直以是否“聽話”為標準。這種畸形的師生關系,制約著學生的人格塑造和個性成長。李自仁說:“陳校長一來,力主師生之間要建立一種平等的亦師亦友的關系,反對學生在老師面前‘唯唯諾諾(這是他當時談到師生關系時常用的詞語),成為老師的附庸。他用《學記》、韓愈《勸學》中‘教學相長,‘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等道理來闡述師生關系,要求學生既要尊敬老師,又不迷信老師,要敢于超越老師;師生之間要互相尊重,平等相處,教學相長。他鼓勵學生要獨立思考,敢于發表不同意見,敢于標新立異。對于那些有獨立見解、敢于發表異見的學生,他常給予肯定和表揚,有所偏愛。他鄙夷那種奴性十足的賈桂式的人物。他以自己的行為,為樹立新型師生關系做出了榜樣。他與學生相處、交談,總是把彼此擺在平等的位置,從不強迫學生接受自己的意見,對學生的錯誤認識,他總是耐心說服,以理服人。他雖為一校之長,學生見到他毫無緊張拘束之感,也無出言不當引起他反感的顧慮,可以向他毫不設防地坦陳心跡。我與陳校長接觸較多,從沒見過他疾言厲色地訓斥學生。與他相處,常給人如坐春風之感。記得讀高二的時候,他多次勸我加強理科學習,畢業后報考大學理科。我沒有接受,他最后引用孔子‘三軍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的話,尊重了我的選擇。”
父親身體力行新型師生關系,令高三(2)班班長張衡洲感動。張衡洲說自己起先很不理解、也不接受“放”的主張,曾和父親當著同學的面激辯,師生各執己見,一直到父親徹底說服他。張衡洲說:“陳校長思想敏銳,誠懇坦蕩,演講極具感染力,一下子拉近了師生之間的距離,大家覺得既新鮮又振奮,從此矢志不渝地按他的要求刻苦學習,自覺配合他搞起教改。”
父親把促進教師知識更新,放手使用培養青年教師,當成辦學的基礎工程,也作為教改的緊迫工作,在矛盾和沖突中強力推行。酒中沿襲的規定是,青年教師都要從初中一、二年級開始代課,高中的主要課程由老教師代。經過多次政治運動,特別是經過反右斗爭,酒泉中學本科大學畢業的老教師已寥寥可數,而且多少都沾些家庭出身問題或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等歷史問題,所以戰戰兢兢唯恐挨整,心思難以用于更新學識,教學效果并不理想。
那年,《解析幾何》剛從大學課程中下放到高中,由一位“教得高三,抽著牡丹(高檔香煙),吃著笏板(長方形優質烤餅,像古時大臣上朝拿的笏板而得名)”的河西數學權威講授。一節課講完,大部分同學都懵然難解。父親了解到,數學成績一貫領先的李自仁也聽不懂。于是,他立即換了一位從大學調來、知識結構比較新的年輕教師接過這門課。李自仁說:“這個老師很有些方法,走上講臺,要么談幾句天氣,要么朗誦幾句詩歌,營造了一種輕松氣氛、吸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后,才開始講課。他要言不煩,講得很輕松,學生也學得輕松。”《三角函數》也是一位被父親調整到高中班的年輕教師講,同學們反映,老師講得很清楚,大家學起來得很輕松。
父親一方面把專業基礎好、知識結構新、自學能力強、有朝氣,講課有感染力的年輕教師安排到高中代課,另一方面給這些青年教師加壓,讓他們邊工作邊進修負重前行。在父親的鼓勵指導下,青年教師紛紛苦練教學本領,有的利用星期天,獨自在教室里對著桌椅練習講課,有的把講授計劃精確到每一句每個詞,把課時進程分解到每一分鐘,掐表演練。
高三(1)班的范天明(高級工程師、原吐哈油田基建處長)說:“陳校長主持校政后,逐漸涌現成長起了一批優秀教師,趙叔銘、陶恒慶、李敦、李春章、陳振強、宋本立等是代表人物。這一批新生力量在校長的治學方針的帶領下,促使酒中的教學水平明顯提高。”
對個別出身雖好但不能勝任教學的年輕人,父親力主將其調離學校( “文革”中這事成了他迫害勞動人民子弟的一大罪狀)。
李自仁說:“陳校長大學讀中文出身,對師生寫一筆好字、一手好文章十分在意,對有這樣能力的人十分欣賞。他在學校里大興讀書之風、寫作之風、寫字之風。他提倡師生廣泛涉獵,多讀書,讀好書。要求學生背誦一定篇目的文學作品。他提倡師生要讀寫結合,勤于寫作練筆,同時練習書法。記得當時語文教研組辦了一份16開的油印小報,雖然只辦了幾期就夭折了,但在師生中產生了很大影響。小報主要登載教師的文章,教師們各逞其才,發表散文和詩歌。每當小報發下來,同學們爭相傳看,激發了寫作的興趣,也增加了對老師的了解和信任。學生課余練筆的也多了,語文教師加強了對學生作文的批改,每有佳作,抄寫張貼,供大家欣賞。陳校長對教師的練字要求是很高的,每天寫幾仿小楷、幾仿大楷都有任務。師生練習書法,一時成風,學校曾多次舉辦師生書法習作聯展。
“陳校長主導的教育教學改革,成效顯著,得到了大多數師生的支持和肯定。許多教師認為,那一段是學校多年來學習風氣最濃、學生學習最扎實的時期。陳校長贏得了大家的欽佩,公認他是辦教育的行家里手。”
父親1965年2月啟動的教育教學改革風生水起,在酒泉地區教育界引起熱烈反響,然而進行僅僅半年就被叫停。究其原因,李自仁的看法是,那場教改是與當時的政治形勢逆向而動的,本質上是對橫行的極“左”思潮的一種反撥。如對政治與業務(學習)關系的辨正,培養學生獨立人格的教育思想,學習上苦練過硬本領、培養“尖子學生”的主張等等,都是為當時的意識形態和政治環境所不能容忍的。在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社會環境里,用階級斗爭的觀點看一切,已成為一些人的思維習慣,他們對父親的教育教學改革,早就看出了“問題”,不斷向上反映。
當年暑假,地委派出了工作組,以貫徹毛主席的“七·三指示”為名,集中教師開會,組織批判父親的教育理念和實踐,否定他的教改。1966年春天,父親被派到省委黨校學習,緊接著就有人來高三(2)班肅清流毒。父親從省委黨校回來時,迎接他的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和解除他職務的決定。
李自仁說:“陳校長的教改并非心血來潮,標新立異,也非不識時務,率性而為,而是由他在長期的辦學實踐中吸收融合中外教育理論成果形成的教育思想所決定的。陳校長是一個有思想且思想堅定的人,對自己的教育思想一直堅守,不因強權威力所改變,故此,地委工作組的否定意見被他頂回去了。
“教改雖然中途夭折了,教改的成效并沒有完全被‘肅清,陳校長倡導和推行的教育觀念和教學措施,因為符合教育規律,符合師生的愿望,仍然被大部分師生堅持下來。”
李自仁說:“我一生受教于許多老師,從教30年也認識不少老師。在我的印象中,陳校長是最具教育家品格和氣質的師長,是一個有獨立思想和鮮明個性的人。
“陳校長的思想,有他在大學所接受的民主和科學思想的成分,有他在革命隊伍里接受的革命思想成分,更多的則是接受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思想的精華,比如體現在他身上的鮮明的積極用世的思想和擔當意識,他崇尚的孟子的那種大丈夫人格,他的教育思想也多來自孔子的教育學說。他個性豁達開朗,意志堅定,敢作敢為,剛正不阿。記得他的教改被地委工作組否定后,有一次我和張衡洲在校園看到他,他毫無沮喪之色,看出我們對他處境的關切,他以蘇軾《留侯論》里‘大丈夫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作答,顯得很坦然。‘文革中,他遭批斗,受毆打,住‘牛棚,關牢獄,受盡身心折磨,他仍然精神不垮,積極樂觀。他始終以所從事的教育事業為念,很少在意和計較自己的進退得失,也不講求生活享受,身上看不出一點兒庸俗氣息。他鄙夷那種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思進取、庸碌度日的人,鄙夷那種唯唯諾諾、奴性十足、狗茍蠅營、投機鉆營的人。他的積極用世的思想和擔當意識,集中體現在他對教育事業的熱愛和執著上。他愛才惜才,以為國育才為己任,為人生最大樂趣。他曾不至一次地對我提起孟子的那句名言‘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他熱愛學生,把對學生的關愛和教誨從學校一直延伸到學生走入社會之后。對他熟悉和欣賞的學生,即使天各一方,他也給予持久的關注,通過各種渠道加以勉勵,寄意殷切。陳校長一直從事教育工作,曾在天水、蘭州、酒泉等地中學任校長,培養了大量的學生,可謂桃李滿隴原。他的人品和學問都得到了學生的敬重。在治學上,他也為師生樹立了典范。他嗜好不多,一生與書為伴,涉獵廣泛,具有廣博的知識和深厚的學養,尤其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深入研讀,自有會心。至今他已90歲了,還手不釋卷,研讀不廢。他真正做到了先哲孔子所說的‘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做到了‘身正為師,學高為范,不愧為一代師表。”
李自仁是高三(2)班的“尖子學生”,論寫詩作文,可以說是酒中老三屆學生中的“偶像”級人物。李自仁上高中時就寫格律詩。我們“挺進長征隊”曾在一道雄奇獷悍的古絲綢之路跋涉,他的行吟給我們的行程帶來點點花絮,留下許多生動的記憶。李自仁先后在嘉峪關師范、電大等校執教30年,是當地教壇名流,詩文在嘉峪關、酒泉很有影響。
高三(2)班學生,趕上了大躍進大饑荒后國民經濟逐步恢復,教學秩序趨于正常,得到了好于前兩屆的、相對完整的中學教育。父親指望這個班有較高的成才率。1966年春夏之交,父親身在蘭州的省委黨校,心系高三(2)班的備考,掂量著誰是文科尖子可以報考哪個學校,誰擅長理科怎么選學校專業把握更大,誰文理雙全有更多選擇,誰雖然拉了些課,全力沖刺考學還有希望,誰被引入空頭政治誤區,功課欠賬太多,今年的“高考列車”怕是難以擠上去……
聽到中央決定停止高考的那一刻,父親明白這次運動來頭絕非昔比,預感一代人將付出沉重代價。
張衡洲數理課在班上屬于拔尖的,語文也很出色,山水花鳥畫得比教美術的郭老師還要好。說起“文革”耽誤學生,父親每舉例子少不了說起張衡洲。
張衡洲記得很清楚,父親剛到班上聽到學生言不及義地說“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父親激動了:“同學們,你們明年就面臨人生重大抉擇,你們怎么連考大學都不敢講?對你們來說,當務之急就是備戰高考,爭取考上名牌大學啊!”
父親要求同學們敢于確立自己的人生目標,樹立自己的“珠穆朗瑪”,爭做出類拔萃的尖子學生。他一再說,今天的尖子學生,將來會成為國家建設的尖端人才,朝這個方向努力,就是突出政治。
父親摸清班里學生情況后,激勵張衡洲、李自仁、楊利民、周立堂等,學習周謙仁自演難題先行一步的方法,大步奔跑,能奔多遠奔多遠。父親還要求任課老師給這些尖子學生“開小灶”“出難題”,創造條件使之更上層樓。對居于中游的同學,則要求師生互動,挖掘內在潛力,爭取后來者居上,進入尖子行列。父親格外垂愛尖子學生,但對后進生的工作一點也沒少做,挨個鼓勵他們提高自信,幫助他們選擇適合自己的方法,還組織尖子學生與他們開展“一幫一”“結對子”幫扶助學活動。從此,這些同學每天早起晚睡,節假日也不回家,全心身地補習趕課。幾個月過去,各自學習都有了不同程度的進步。特別是有個在老師看來幾乎無望趕上的同學,期末考試八門主課都取得了較好成績,尤其是數理化課程突飛猛進,竟使大家感到吃驚。
張衡洲說:“陳校長在我們班的教改試點,起點高、內容豐富,涵蓋學校工作的主要方面。雖然只有進行了五個月時間,卻大見成效,各年級各班都紛紛效仿,有的班級還到我班取經,甚至請我班同學去現身說法,介紹‘苦練過硬本領的經驗。”
學期期末考試結束后,父親召開了一場總結班會,公布了他為每位同學所寫的操行評語。評語肯定了每個人的優點、長處,特別說明在本學期取得的進步,也點到了各自的缺點和不足,指明今后的努力方向。全文公布評語后,父親還有些即興點評,給同學以生動印象。
張衡洲說:“先前可不是這樣,個別班主任憑自己好惡,不負責任地給學生羅列些問題,偷偷塞進檔案,影響學生升學就業,甚至斷送人的前程。陳校長公示操行評語,一切清清爽爽明明朗朗,體現了他對學生的坦誠和愛,因此加深了學生對他的擁戴。”
給學生寫評語,如果真誠與愛缺位,師德的底線很容易于此處崩塌。李自仁說,有人給一個學生作了“有時也熱愛毛主席”的評語,試想,帶著這種評語走向極左橫行的社會,將面臨何種境遇?
一些暗箱操作的東西,“文革”亂局中被抖摟出來,令學生大跌眼鏡,才知道了什么叫“世事晦暗如海底”。
有個酒中65屆校友,當年參加高考,他的檔案被某老師偷偷加注了一筆:“家庭出身地主,建議不予錄取。”幸虧招辦復查時看出破綻,剔除了這個臨時編造的假成分,他才趕上了“文革”前高考末班車。改革開放后,他成為河西某個名校的校長。如果躲不過1965年那次暗算,他的人生道路還不知怎么走。
1983年,張衡洲以高出錄取分110分、酒泉地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甘肅電大經濟專業,有位參加過前些年高考錄取的白先生對他說:“張衡洲啊,你本應77年就坐在大學課堂的(那年他考的總分高出本科錄取線10分),但是,當時有人死死地揪住你不放有什么辦法?”他說了一個名字,那人曾經是張衡洲的老師。
北大聶元梓弄出了“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受到最高級別喝彩,全國轟動各地紛紛響應。酒中有人認為高三(2)班是父親干擾毛主席革命路線的重災區,于是來到班上動員同學搶先機,打頭炮,寫出有分量的大字報。喋喋不休竟無人回應,滿腔熱望遭遇半夜冷場。
第二天,高三(1)班的同學張貼出了大字報,列出父親六大罪狀:強迫學生“苦練過硬”作業,加重學生負擔,公然對抗毛主席的“七·三指示”;提出培養尖子學生的謬論,歪曲反對毛主席關于培養和造就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戰略方針;片面追求升學率,鼓勵學生個人奮斗,企圖把學校變成培養修正主義黑苗子、黑尖子的溫床……父親寫的兩萬多字的《高三(2)班班主任工作總結》成為反對毛主席教育思想的罪證。
酒中版的“馬列主義大字報”轟動了古城,一時間,來學校看大字報者摩肩接踵熙攘不絕,校內響應者漸漸多了起來。父親從省委黨校回來,去校園瀏覽沖自己來的海量大字報、小字報、漫畫。張衡洲和李自仁擔心他的安全,勸他再不要隨意露面。父親說:“我心中有數,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有什么可怕的呢?”
顯然,他低估了這場運動正醞釀發酵的兇殘暴戾。
酒中是當年酒泉的最高學府,酒中的紅衛兵組織是全城乃至全地區“破四舊”的旗艦。紅衛兵先把校門那一對威武的石獅掀倒砸碎;再把鐘樓寺里所有的彩塑、壁畫、繡闥雕甍一一砸碎;又把圖書館、生物實驗室、生產資料庫的等幾座古建筑房脊上的琉璃雕飾統統鏟下砸碎;還把圖書館(武廟)砸得門窗洞開,書架被掀翻打爛,圖書散亂在廢墟屎尿中;省圖書館一直想調而沒調成的那部《四庫備要》叢書,也被付之一炬。剩下個玉皇閣,因改名“忠字樓”,四周畫上紅太陽、向日葵而躲過一劫。
“破四舊”的聲勢,足以使人膽寒,“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如狂瀾決堤,誰個敢不從?差不多同時,砸在寺院、舊路標、老字號門匾的拳棒,也掄向“牛鬼蛇神”。
“文革”開始,父親被當成酒泉地區標志性的“黑幫”推出,大字報漫天飛,批斗會連連開,職務隨即罷免。但是,酒中師生里,同情和暗中保護他的人并不少。1966年秋,開始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各地派駐學校的工作組倉皇撤走,酒中成立了“文化革命指導籌備委員會”(簡稱籌委會)。籌委會派張衡洲和高三(1)班的王順業(后任玉門市人大常委會主任),代表對我父親持“保”和“批”不同意見的雙方,赴臨洮、蘭州、天水等地調查。張衡洲說:“通過為時一個多月外調,我們廣泛接觸陳校長在不同地方的同事和學生,從而歷史地、全面地認識了他。王順業徹底改變了先前的批陳觀點,我倆堅定了要力保這位好校長的立場。調查結束回到學校,我倆共同寫了一篇五千多字的《調查報告》向全校公布。報告客觀、公正地還原了陳校長好教師、好干部的本來面目。一時輿論嘩然,全校很快掀起了‘解放陳世勇的熱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師生都投入其中。”這些師生是酒中的“多數派”,除去部分“逍遙派”,剩下師生是持相反觀點的“少數派”。
誰是造反派,誰是保守派?與人心向背無關,與人數多寡無關,唯支左辦公室軍宣隊說了算。至于把批斗對象的問題性質定成人民內部矛盾,還是敵我矛盾,最后的裁決權當然在軍宣隊。
1968年6月7日,地區支左辦公室召開酒中全體師生大會,校軍宣隊隊長揮舞一疊材料,在主席臺上吶喊:“經過三個月的內查外調,現已查明,陳世勇并不是有些人極力標榜的‘響當當、硬邦邦的革命領導干部,而是一個參加過偽青年遠征軍,受過專門的特務訓練,后又潛入蘭州大學,混進我地下黨組織,從事破壞活動,有重大叛徒嫌疑的敵特分子。”他還說:“陳世勇是破壞酒中文化大革命的罪魁禍首,是瘋狂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學校立刻刮起了清理階級隊伍的“十二級旋風”,到處貼著大幅標語“紅色恐怖萬歲”“徹底掃除國民黨殘渣余孽”“讓陳世勇一小撮徹底滅亡”之類。
暴力步步升級,災難重重落下。張衡洲記得很清楚,那天,所謂“陳世勇一小撮”被扯到高三(2)班教室前一字排開,先是被打手(包括高三(2)班學生)挨個扇耳光,接著被鋼絲鞭、木棒打得滿地翻滾,塵土飛揚,慘叫聲不堪入耳。打手邊打邊喊:“打在陳世勇一小撮身上,痛在保皇派心上!”
6·7表態后,全校師生都被封口。總務處職員李林卻給張衡洲說,打死我也不相信!不相信陳世勇是壞人、是特務!李林后來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刑,冤死獄中。如果說李林的質疑是出自軍人(他是參加過中印邊界自衛反擊戰的傷殘軍人)直覺,那么張衡洲的分析則多了些理性。聽說軍宣隊內部對我父親的態度嚴重分歧,軍宣隊副隊長曾與隊長拍桌子爭辯;還聽說那個參與外調的“功臣”自吹提審監獄服刑的犯人,如何扇耳光按需要取到“旁證”。張衡洲因此對一些同學分析道:“看來把陳世勇整成特務分子的罪證材料是假的,陳世勇肯定打不倒,不信走著瞧,不出三年就會真相大白。”有人為了撇清自己,急急把這話匯報給軍宣隊。軍宣隊長氣急,對張衡洲發飆:“你執迷不悟,現在還死保特務分子陳世勇,你造謠生事,破壞支左辦公室的戰略部署。我們完全可以按照‘十六條規定,把你當成破壞運動的‘右派學生,放在運動后期嚴肅處理!”
張衡洲聽得渾身冒冷汗,把一些全國通用糧票和錢裝在身上,隨時準備逃亡。
不久,學校開始動員上山下鄉,張衡洲第一個交上申請,他只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張衡洲從一個工人成長為政府要員,多年參與領導地方經濟建設和改革發展,在許多人看來,他已經是幾十萬人里屈指可數的成功者。父親卻說,你們不了解張衡洲的稟賦,如果不是“文革”耽誤,他會在另外天地飛得更高,走得更遠……
“文革”后期,父親被“解放”,在省供銷社農副二級站任閑職。正在氮肥廠務工的張衡洲來家探望。他安慰父親:“陳校長你終于擺脫了酒中那個是非地、傷心處,不搞教育謝天謝地,總算安生!”父親不同意他的說法:“你怎么這樣看呢?我干了幾十年的教育,熱愛教育,不讓干教育,我比挨批斗還難受。”接著,父親說張衡洲:“你正年輕,中學基礎那么好,不能滿足于當工人過小日子,要像學生時期那樣刻苦學習,爭取深造機會,準備干大事業。”

父親在學校遭了那么多的罪,對教育事業仍然癡心不改,出乎張衡洲預料。他反問:“校長你沒聽說過嗎?反右以后不發言,四清以后不管錢,‘文革以后不當老師不做官。現在世道亂哄哄的,能把小日子過安穩就不錯啦!”父親繼續批評:“你這樣消沉只能浪費青春耽誤前程!”接著以韓信、越王勾踐、蘇武、林則徐等英雄身處逆境而“不墜青云之志”的故事激勵張衡洲,要他自信自強,抓住當下把握未來。
前不久,張衡洲和我通話時還感慨地說起:“那次談話后回到家里,我久久不能平靜,回憶起陳校長在殘酷的迫害下威武不屈,體驗著他對教育事業的百折不撓,感受到他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比起校長,我覺得慚愧,自那以后,我按照他的要求恢復了自修。”
張衡洲還在回憶里寫著:“陳校長是一位道德高尚、學識淵博、敢于擔當、教育有方的好老師、好校長。仁者愛人,他對學生懷著一種無私的大愛,因而深受學生由衷的、恒久的愛戴。我們與他有緣相識,至今已過去半個世紀了。50年來,風云變幻,歲月流逝,許多人和事都漸行漸遠歸于淡忘,唯有陳校長的諄諄教導,在我腦海中歷久彌新!”
1978年高考臨近了,父親從酒泉師范附小借了一間房子,讓高三(2)班的包生有、楊利民和我一塊復習備考。父親給我們找來復習資料,還讓母親給他倆輔導數學。經過一個多月的“惡補”,包生有以全地區文科第三名、語文第一名成績考入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楊利民以地區文科第二名成績考入蘭州大學哲學系,我是全省美術“狀元”,被西北師大美術系油畫專業錄取。錄取通知書發到時,楊利民因妻子突遭骨傷不想去上學。父親把他叫來,迎頭猛訓:“這次你不去,以后永遠不要來見我!”父親心底,蘊涵著割舍不下的高三(2)班情結。看到這個班每成長起一個人才,他心里就多一份踏實,多一份安慰。
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高三(2)班先是宋有文、方元良分別考上西南政法學院和陜西師大,接著楊利民、包生有考上蘭州大學、西北師大,丁銀生是張掖師專,周立堂是遼寧大學、李自仁是甘肅教育學院、韓宗禹和惠冬梅上了酒泉教育學院(兩人成了我的學生)……為弟子送行升學,父親一次次設家宴,師生開懷暢飲,周立堂的激情男高音飛出窗口、飛向晴空:“太陽出來羅嘞,喜洋洋羅郎羅……”
高三(2)班同學已陸續退休。無論過去是領導還是平民;是專家學者還是跑腿“碎催”,是老板大款還是販夫走卒;現在都是領著孫子遛彎的老者,到了總結回顧人生的時候。
父親對高三(2)班的學生的關注一直在持續,現在常說自己的三重感受:
一是欣慰。這班學生畢竟沒有全被耽誤,恢復高考后考上大學的都事業所成,有的是全國優秀教育工作者,有的是省內外的知名法官,有的擔任中央企業總部領導,有的成了省部級大員。
二是惋惜。這班多數學生永遠錯過了考學深造之路,成長環境被破壞,發展道路被扭曲,成才率大大低于自己當年的預期。
三是慶幸。經過了“文革”濁浪打滾,經過市場經濟潮汐滌蕩,這班學生大多數走得正正堂堂,雖有個別人品打折的,徹底墮落的還沒有。
高三(2)班同學,全國先進教育工作者包生有說得好:“陳校長搞了半年教改,和我們結下一世勝緣!”
楊利民是高三(2)班學習委員、文理雙全的尖子學生,蘭大畢業即從政,曾任甘肅省委、內蒙自治區區委和交通部領導,中共十六大的中央候補委員。
楊利民還是敦煌末代縣委書記,首任市委書記。他有次到蘭州看望我父親時,說起上任后果斷地砍掉了一個大型造紙廠項目,這個項目如果上了,可以使敦煌財政收入翻番,而財政收入翻番,是許多人為官一任求之不得的政績。楊利民說,我寧可不要政績,也要為敦煌人民保護好家園(造紙是高污染企業)。
父親對這個決策大加贊賞,逢人便說:“什么是見識?什么是擔當?什么是對地方負責?什么是對子孫負責?楊利民這就是!”
1980年代中期,我主編《絲路論壇》,時任酒泉地委副秘書長的楊利民投來一篇關于胡適哲學思想研究的論文。文章頗有分量,我把它和蘭大老校長辛安亭的《延安時期的干部教育》同期刊發。辛校長很關注蘭大畢業生的作品,給我專門談過,說我們對胡適研究很不夠,要我以后多留意這方面的稿件。
楊利民退下來后又牽頭組織敦煌哲學研究會。父親看到《新華文摘》上他的文章《敦煌哲學:概念的界定與價值的研究》,說楊利民這是“歸隊”了。
楊利民認為:“陳校長當年主導的教改‘放字當頭,首先是著力解惑,解空頭政治之大惑,從而引導一大批師生走出認識誤區,推動酒中教書育人環境艱難地改進。
“其次,陳校長無論給我們講什么教材,深層次是宣傳著他的個性化主張——‘敢字為先,這就有了傳道意味。比如,他講郭小川的報告文學《小將們在挑戰——記中國乒乓球隊》,就繞開‘打球主要是打思想的時髦主題,把重點放在‘敢于拼搏,敢于勝利,敢于走自己的路,要求同學們向乒乓健兒學習,苦練過硬本領,為國家為民族爭光,為自己成長開路。他要我們每人豎起自己的珠穆朗瑪峰,一往無前百折不撓。陳校長指出,唯一的路徑是學習、是讀書,是依靠知識改變命運。在成分、家庭出身決定青年的前途命運之時,他反復講這些‘不合時宜的真理,鼓起了多少人的信心?
“再則,陳校長教改的成效,還在于學校教師授業水平整體提高。他努力改善師生關系,加強了師生互動,解決了的授受梗阻,理順了文化知識傳承途徑;教師苦練過硬本領,學生爭做過硬作業,成為校園交織呼應的靚麗風景。陳校長培養青年教師決心力度更大,使得師生雙贏,就是說學生受益,教師也受益。改革開放以后,陳校長治校時期脫穎而出的青年教師,大都成為名校領導、教學骨干和地方文藝創作、教育科研的帶頭人。

“總之,教改給酒中吹進一股清新的風,教風和學風由此進入最好的一段時期。學生個性得到尊重,特長有平臺發揮,學習積極性空前高漲,勤學苦讀蔚然成風。同學們天不亮就在路燈下朗讀外語、背古文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學校的變化,觸動了許多學生家長,社會上盛傳酒中來了個好校長,把孩子交給這樣的校長有指望。教改使師生關系由僵硬變活躍,有些老師對學生不再頤指氣使,學生對老師不再唯唯諾諾,許多人從此(包括陳校長和我們)亦師亦友,這份珍貴的精神營養,50年來一直滋潤著雙方。
“然而,陳校長的教改也觸動了思想保守無所作為者的利益,觸動了極左者的神經,遭到校內外集群反對。有些人以落實毛主席‘七·三指示為名,打著階級斗爭為綱的旗號,扼殺教改,向當權者投靠,謀取自己的私利。
“很多年以前,一連幾個寒冷的夜晚,在趙叔銘老師(劇作家,曾任酒泉文聯主席,創辦并任《陽關》雜志總編)的陋室,我倆向著小火爐茗茶吸煙,反思陳校長的教改,回顧那段往事,我們既溫暖又沉重,即親切又蒼茫。
“陳校長當年教育改革是頂著巨大政治壓力和風險的,他表現了高超的政治智慧和勇氣魄力,沖破阻力,一往無前,不顧來自各方面的明槍暗箭,這種改革先行者的精神和品格,無論在當時還是現今,都是非常寶貴的。
“雖然教改僅僅進行了五個多月就被封殺,它帶來的變化是巨大而深刻的,甚至影響了我們這一代人的一生。”
楊利民說:“陳校長是值得尊敬的愛國者、革命者、教育家。上世紀40年代國難當頭,他毅然投筆從戎,參加了國民革命軍青年遠征軍,走進‘一寸河山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兵(郭沫若語)的抗戰歷史。復員后,他在蘭州大學上學,白色恐怖籠罩下,他參加了中共地下黨,義無返顧地投身反獨裁、反專制的革命斗爭。新中國成立后,他先后在蘭州大學軍管會、省政府教育廳工作,當組織把他調到正在初創的、僅僅兩班學生的鄉村初級中學,他二話沒說,立即舉家離開繁華的省城,在天水縣的馬跑泉鎮一干就是六年,把學校辦成全日制六年制中學,成為天水名校,培養了一大批人才。后來,他被選調到省屬重點中學的蘭州一中,繼而又在同樣是省重點的酒泉中學、還有酒泉師范……每一處他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足跡。

“陳校長眼光長遠非常人所及。他和周謙仁在‘牛棚里,倆人挨打挨斗,朝不保夕,他還給周謙仁提出要求,要吃、要睡,保護身體不能夸下!要想著將來還做大學問,干大事業。
“陳校長胸懷寬闊亦難能可貴。他兼我們班主任時,對于敢于和他爭辯的學生,他由衷喜歡,多加提攜。對于‘文革中誤入歧途、傷害過自己的學生,他秉持寬容,不計前嫌。
“有位老師說過,陳校長是酒泉挨斗最多,挨打最厲害、被專政時間最長,‘解放最晚的領導干部。因為他始終不向邪惡低頭,不向施暴者求饒,絕不依照辦案者的要求糟踐自己,誣指別人。所以,曾任地委書記的馬汝貴說他是‘酒泉第一硬骨頭。
“我想,只有把這段歷史記住了,才能使我們的子孫明白:左的東西是很容易泛濫的。‘文革前對陳校長的嚴厲批判,‘文革中他遭受的深度迫害,一方面摧殘著他的身心,一方面反而助推了他的‘正能量的擴散,形成了他在教育界、在社會上廣泛持久的影響力。
“以我在甘肅省委任職期間的了解,陳校長不僅在酒泉、在蘭州、在天水的教育界都有特殊的影響,在全省都有影響。陳校長執教幾十年,可以說是隴原大地遍布賢者弟子,聲名遠播京華。
“陳校長對教育事業的執著,對學生的關愛、贏得了學生如我輩永遠的愛戴。”
1978年高考臨近了,父親從酒泉師范附小借了一間房子,讓包生有、楊利民和我一塊復習備考。父親給我們找來復習資料,還讓母親給他倆輔導數學。經過一個多月夜以繼日的“惡補”,包生有以全地區文科第三名、語文第一名成績考入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楊利民以地區文科第二名成績考入蘭州大學哲學系,我是全省美術“狀元”,被西北師大美術系油畫專業錄取。
蘭大錄取通知書剛發下,楊利民妻子突遭車撞,傷及腿骨臥床不起,他們的孩子正在懷抱之中。那時,我家和楊利民家很近,相距不過五十米。他來給父親說了面臨的困難,流露出不想去上大學的心思。父親勃然大怒:“這次你不去,以后永遠不要來見我!”
我很清楚,父親心底蘊涵著割舍不下的高三.二情結,他深知這班同學都不容易,因此看到這個班上每成長起一個人才,他心里就多一份踏實,多一份安慰。
老酒泉話里,尊稱常用名詞復數形式。許多60歲以上的酒泉人至今依然習慣于這種表述,聽起來親切溫柔。
“是命運的安排,我們陳校長和我有了特殊的師生關系。”
“我們陳校長的教育影響了我的家庭,我的人生。”
周謙仁如是說。
1965年,《解析幾何》從大學課程中下放到高中,酒泉中學(以下簡稱酒中)的一個老教師專講這門課。一節課講下來,大部分同學都懵然難解,唯有周謙仁能弄懂。因為他在暑假里先自學了一步,把一本難度較大的高考數學百題全都解過,老師講解水平對他已影響不大。父親得知這事十分高興,在全校大會上表揚周謙仁,要求學生都向他學習。
這是周謙仁在酒中第一次出名。
在這次全校師生大會上,父親要求教師尊重、愛護和培養學生的不同方向的學習興趣,通過特長發現不同類型的可塑性的人才并因材施教;要求善于挖掘學生的潛能,給優秀生“吃偏食、出難題”,支持他們“快馬加鞭不下鞍”,帶動其他同學比學趕幫超。他還鼓勵學生放開思想、放下包袱,敢于奮進、敢于高攀,今天爭當學校的尖子學生,將來爭做國家的尖端人才。
周謙仁回憶,那次大會,對全校師生震動很大。會后,數理化方面的、文學方面的,繪畫書法方面的墻報、版報紛紛出現在校園中。刻苦學習,立志成材的氛圍漸漸濃起來了。他說,在良好的學習氛圍中(自己)總覺得在學習上有使不完的勁,對即將到來的高考充滿了信心,對今后美好的生活充滿了憧憬。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高考就被取消。學校迅速陷入極左風暴之中,“血統論”橫掃校園。周謙仁說:“學生們被劃分為三六九等,我們一會兒是‘黑五類,一會兒又成了‘黑七類。因為家庭成分,我沒資格參加東教場舉行的慶囯慶大會。1966年10月1日整個上午,我茫然地站在學校的大操場,已落完樹葉的白楊樹枝條在冷冷的秋風中互相使勁地拍打著,每一下就像打在我的心上。我深深地感到無助,莫名的恐慌,那種蒼涼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周謙仁在操場秋風里的瑟縮那會兒,萬萬想不到兩年后他還要經歷一個比嚴冬更寒冷的秋天。
1968年9月16日,周謙仁在酒中又一次出名。
那天下午的全校大會上,周謙仁被當場揪出,罪名是書寫反革命標語。他后來回憶:“當時我確實嚇懵了,還未反應過來,幾個彪形大漢把我架著‘土飛機拉到會場中央,在撕扯和扭打過程中,我翻了幾個跟頭,不知是為什么,我竟一點兒沒有疼痛的感覺。我掙扎著,吼叫著,也不知喊了些什么,現在我一直在回憶,可一點兒都記不起來。”這可能是“心因性失憶”癥狀,強刺激導致的一種心理疾病。
大會我參加了。聽到主席臺有人大喊:“把現行反革命分子周謙仁押上臺來!”預先埋伏身邊的大漢擰起周謙仁胳膊往臺前拖,他兩腿使勁踢踏、跳騰著呼喊:“同學們!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緊接著又喊了一嗓子:“毛主席萬歲!”那一刻,無論喊什么只能招來亂拳暴打。平素很熟悉的同學此刻出手狠辣。
在學校東墻根的破廟中,父親和周謙仁同關在一間“牛棚”里。昔日的校長和得意門生做了40天的難友,兩人之間過去互動的是知識、是思想,現在互動的是擦洗對方傷痕。父親告誡周謙仁,不管天氣多熱,上批斗大會一定穿棉衣,要預防被捆綁致殘。看到周謙仁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天天消瘦。父親說,無論如何不能讓身垮掉,將來要做學問干事業沒有好身體可不行。父親這番話,對朝不保夕的周謙仁,是說得遠了點,至少能表達一種希望,帶來一份溫暖。
周謙仁回憶道:“我們陳校長每天疲憊不堪回到‘牛棚,都要倒一盆熱水,然后蹲在盆上熏蒸許久,說:‘人苦累得把大腸都掙脫了。脫肛要用熱水長時間熏蒸才能收上去,可見被強迫勞動的強度。
“我們陳校長每天都要接受沒日沒夜的批判會,高中批罷,初中批,這個班剛批完,那個班來了興趣拉出去又批。除了精神之痛外,還有各種花樣翻新的皮肉之苦。有些班的批判稍微文明一點,陳校長受罪就少些,有些班批完,陳校長回來頭上、腿上、胳膊上到處是青傷紅印,有時還流著鮮血,嘴里念叨著:‘今天可把我打壞了。
“我們被關押期間,起先還能讓家里送飯。余老師把飯從家端到牛棚已涼了,由于超強體力付出,我們陳校長吃得特別多,端起稀里嘩啦幾下,一大盆面條就吃完了。余老師一直以專注的眼神看著他吃飯,低聲地說著家里的一些事情,態度異常平靜。好像這里不是牛棚,而是居家過日子的地方,妻子看著勞作一天的丈夫,疼惜地讓他盡量吃好。有時看著陳校長渾身的傷,她低聲念叨怎么把人弄成這樣啦……從余老師的身上我看到了什么叫賢妻良母,看看陳校長和余老師,我知道了什么是家庭。”
有個同班同學專門來“牛棚”打周謙仁,邊打邊喊叫:“周謙仁,想不到吧,你也有今天!”周謙仁對我說,翻來覆去到底想不起,自己和這位同學有什么過節?我說,是不是因為“昨天”的你太出色,使這位同學暗生嫉妒,在“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的今天,他終于可以乘勢發泄妒火施展拳腳?
嫉妒,往往是引發邪惡的動力。
剛進“牛棚”那天,乘看守不在,父親問周謙仁,你為什么被關在這兒?周謙仁說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罪名,不知道罪狀。
10月25日深夜,周謙仁從被窩中被拽出,拽到學校的一間教研室里。有個自我介紹是縣革委會保衛部的人,對周謙仁和顏悅色地說,紹(酒泉方言傻的意思)小伙,就那點子事兒承認掉算了,承認了你明天就能回家,蹲在這兒干什么呀?經不起反復誘騙,回家心切的周謙仁,按對方要求承認了自己沒有做的事。他并不清楚案情,卻按要求寫下檢查。一個并不高明的騙局,把周謙仁套進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謙仁被押到酒中大禮堂,看到那森嚴的鎮壓形勢,腦子突然清醒,發覺中了圈套。45年后,他回憶說,像惡狼一樣撲到身后,用麻繩捆我的,正是昨晚和顏悅色地許諾“承認了就可以回家”的那個來自保衛部的人。
昨晚,那保衛部的用花言巧語套“紹小伙”的心思,得到了按需要而不是依事實寫下檢查;今早,他用麻繩套住“紹小伙”,專業捆綁雖不會致殘,但抽筋折股的疼痛叫人終身難忘。周謙仁這才認清對方的陰鷲,那份檢查成了他心中永久的灼疼。
1969年5月16日,是《五·六通知》發表三周年的日子。周謙仁被綁到東教場陪了一次殺場。他的脖子上勒著斷氣收口小麻繩(防止犯人臨場呼喊特設刑具,可以封口斷氣)。那天,周謙仁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處三年徒刑,犯罪動機有一條“對中央停止高考不滿”。他先是在酒泉城郊勞改農場服刑。后來戰備形勢緊張,農場轉移到青海,刑滿之后他被強制留場就業。
“文革”剛結束,一次地委擴大會議上,父親大聲疾呼:“要說平反冤案,酒泉第一個應該平反的就是我的學生周謙仁!”
為督促加快給周謙仁平反進度,省高院的一個年輕法官還在電話中批評過酒泉法院院長王志。父親也專門找過王院長。王院長是老八路,沒有多少文化,人實誠、有正義感。許多時候,他看事角度和父親不盡一致,這并不影響兩人的友誼。父親介紹去的幾個冤案苦主,他都認真接待并敦促復查。
也許是巧合,父親在會上呼吁,酒泉第一個應該平反的是周謙仁,酒泉法院001號平反文書,恰恰是發給周謙仁的。
從1968年10月26日被捕,到1978年10月26日平反,周謙仁在冤屈中掙扎了整整10年。后來,每年的10月26日成了周家的忌日,這一天家人盡量不外出,即便是有急事,也是小心翼翼,唯恐禍從天降。
沒有那十年特殊經歷,就很難理解混凝土般注入心底的恐怖,是多么陰冷、堅硬、難以消解。
周謙仁平反后來到我家,說不盡十年磨難滿腔悲苦。父親了解到他妻子沒有文化,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嫁來。感慨地說:“周謙仁,不容易啊!你要記住中國古訓‘貧賤之友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一定要珍惜過去善待妻子。”
父親和文教局聯系,要介紹周謙仁去當老師,說憑這個學生的基礎,能成為優秀的教師。周謙仁表示,寧當工人也不去教書,說自己的父親是小學教師,所以從小看夠了教師的辛酸,他再也不愿意走老人走過的路。
周謙仁沒去教書,父親一直覺得是件憾事。
進廠不到一年,周謙仁就干起車間主任。他主持研發鍍鉻工藝成功后,親手給我父親做了一對健身球,一副不銹鋼健身拍,一對不銹鋼太極棒。父親很喜歡這些健身器具,30多年來一直用來鍛煉身體。還經常給人“炫”:“看看,這是我學生專門給我做的。”用現在的話講,就是私人定制。
雖然平反了,但相當長時間里,周謙仁仍然承受著莫名指責,甚至羞辱。在廠里,有些人暗地里還叫他“勞改釋放犯”。同學聚會時,有人責問他:“反標不是你寫的,那你為什么要承認?”意思是他的屈招連累了別人。更有甚者,打籃球見他而棄權,飯局上拒絕與他同桌……這些使得周謙仁郁悶、痛苦乃至惶恐,感到“文革”的陰影一直籠罩在頭頂。
直到事實真相陸續浮出水面,謠言和誤解隨時光飄散,周謙仁才完全融入了社會。
那一年,父親回去參加酒泉師范校慶,向接待方提出了唯一要求:“你們把周謙仁給我找來,他是我最想見的學生。”
周謙仁很是感動:“多少年來,我們陳校長一直對我理解和信任,支持我越過內心一道道溝溝坎坎,看著我走出艱難,走進順境。”
周謙仁現在是受人尊敬的民營企業家,父親為他的成功而欣慰。不過父親還是說:“如果不是‘文革,周謙仁一定會有更精彩的人生。”
酒泉師范始建于1918年,其前身為公元1467 年肅州都御史許廷璋創辦的“肅州學宮”。“文革”中一度停辦,成了地區“五七”紅專學校,辦過些赤腳醫生學習班,短期師訓班之類。1972年至1976年恢復師范,招收各縣(旗)推薦的工農兵學員。1977年開始正常招考。
“文革”塵埃落定,父親本來要調回蘭州,被酒泉地委截留,安排在酒泉師范任黨委書記。
劫后重回教壇,父親把歐陽修的名言“立身以學習為主,立學以讀書為本”作為座右銘。他說改革開放以來,自己做的最有意義的事,就是和學生一道踐行這句話。
最近,我有幸和酒泉師范80級語文班的張靜昌、劉士超、王金芳、徐聯葵,79級中師班的陳學軍,81級中師班的秦川進行了筆談。通過他們的回憶,我對父親那一段指導學生讀書的情形有更多了解。
張靜昌(曾任玉門市委書記、嘉峪關市副市長,現任嘉峪關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我們剛上酒泉師范時,師資是辦學的大問題。‘文革結束不久,各方面都缺人才。陳老師四處找人、挖人,我們語文班的班主任兼古典文學課老師趙明義、現代文學課老師譚蟬雪,甚至是陳老師直接從酒泉監獄協調出來的。趙明義老師是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高材生,畢業后留校任教。因為他是全國第一個在《人民日報》發表文章為彭德懷鳴冤而被打成反革命,被判刑20年,其中戴手銬、腳鐐服刑10年。他古典文學功底非常深厚,退休后出版了《紅樓夢入門》《老子哲學思想研究》《暗潮》等幾部專著。譚蟬雪老師是蘭州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因‘蘭大反黨集團冤案而被判刑20年。譚老師講課析理深透,表達生動,我們都非常喜歡上她的課。后來她調到敦煌文物研究院,出了好幾部專著,成為國內外著名敦煌學專家。”
劉士超(作家、詩人、書法家,曾任酒泉市文聯主席、《陽關》雜志總編,現任酒泉市委黨校黨委書記):“陳老師跑組織部,跑平反辦,跑勞改監所……一個一個把他們請來,一個一個推上講臺,他們由囚犯、政治賤民變成了我們的老師。這些老師低調地行走在校園里,高調地活躍在講臺上。被凄風苦雨摧殘的青春需要慢慢恢復,被牢獄之災抹殺的記憶需要慢慢蘇醒,被迫扔掉的書本需要慢慢找回,被迫忘卻的知識需要慢慢溫習,白天是課堂上侃侃而談的老師,夜晚是圖書館孜孜不倦的學生,這些人勤奮極了,辛苦極了,血色還沒有布滿面頰,白發已經充盈額頭,佝僂的肩背,渾濁的眼神,在昏燈亮日下格外悲催。”
父親剛到師范就發現每個學生宿舍都有幾個做小鍋飯的煤油爐,校園炊煙裊裊,似乎象征學習積極性的消解。父親了解到,過分強調培養合格小學教師的目標,局限了學生的進取精神和治學愿望。在一些人看來,功課學到能教小孩子就行,追求更多學問似乎不必要。
陳學軍(酒泉市道路運輸局局長,曾任市政府副秘書長):“當時,有些領導和老師整天價強調‘你們要立志做一個合格的小學教師,要樹立牢固的職業觀念。我心想,大家辛辛苦苦讀書、考學,為什么要限制我們成長的高度?暑假在家勞動,我坐在玉米地埂上給陳老師寫了一份信,寫下了自己對學習、理想和奮斗的思考及對學校教育的困惑。”
收信后,父親把陳學軍叫到辦公室為他解惑。父親說當老師就要為學生助飛,當老師就不怕學生把天沖破,鼓勵陳學軍志存高遠放飛理想。
父親表揚陳學軍善于思考,信寫得條理清晰語言流暢,字也漂亮,要求他超越課程進度,開始抄讀大學的哲學教材。以后數年間,陳學軍先后抄過二十幾種哲學書。幾十年來,他走過了念書、抄書、教書、寫書的歷程,曾任中專副校長、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主持編輯了《酒泉市志》。這是后話,但不是題外的話。
針對學生學習積極性受挫現象,父親在教師大會上多次講:“我們為什么不允許自己的學生將來成為中學教師、大學教授呢?以中學教師、大學教授為奮斗目標的學生,肯定能當好小學教師,只滿足于當合格的小學教師的人,不一定就能當好小學教師。”父親還鼓動學生打破壁壘、積極進取:“同學們,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大家要有遠大理想和抱負。我們的培養目標,低限是合格的小學教師,我們并沒有設置最高限呀。我希望我的學生能成為中學教師、大學教授,成為行政、經濟多領域的骨干。我們的學校要立足中師,放眼社會,為‘四化建設培養各類人才。”同學們積極響應,紛紛選擇他推薦的學習方法,勤學苦練發奮努力,一大批優秀學生相繼涌現,
父親推行通識教育,把文史和哲學知識的學習,作為學生人文修養和學習所有知識的基礎,在語文班、普通班強化了這方面的訓練。他提倡數學、英語、幼師、體育專業班學生,除了學好本專業課程,也必須閱讀一定數量的哲學書籍和文學作品。父親把讀書放在整個教學活動最重要的環節,同時也當作全面提高學生自學能力的必由途徑。他倡導的抄書、朗讀、背誦,再加上早起,就是酒泉師范的師生常說的陳氏“一早三法”。
王金芳(女 酒泉市實驗中學高級講師):“陳老師是校黨委書記,親自給我們班上古代文學課。他有一套自己的教育思想和教學理念,始終以學生的長遠發展為念,教育我們做人、做事、做學問,真正把教書和育人統一起來了。陳老師培養了我濃厚的學習興趣,使我深深地愛上了文學,中國古代經典詩文陶冶了我的情操,滌蕩了我的靈魂。難以想象,那兩年,我和很多同學竟然抄了厚厚的幾十本書,鋼筆字寫得又工整又漂亮,陳老師挑選其中好的在各班展出,向全校推廣。久而久之,這種抄寫背誦,訓練了我們安安靜靜沉下心來、專心致志學習的好習慣,讀書成為我終身的愛好。”
給每一班學生講課,父親必講明代文學家張溥的“七錄齋”軼事:“溥幼嗜學,所讀書必手鈔(抄),鈔已朗讀,過即焚之。又鈔,如是者六七始已,右手握管處,指掌成繭。冬日手皸,日沃湯數次。后讀書之齋曰‘七錄……”激勵師生學習張溥的治學精神,下得死工夫,學到活本領。
劉士超:“陳老師像一個挑選抄經僧的方丈,嚴格地挑選抄書的學生,親自跑圖書館挑書借書,發給大家抄。抄《中華活頁文選》,抄《文學的基本原理》,抄《古文觀止》,抄《唐詩三百首》,抄《文心雕龍》,抄《人間詞話》……堆積如山的軟皮抄被抱到各班展覽。”
秦川(作家、書法家,新聞高級編輯,編劇、導演,碩士生導師,酒泉市文化廣播新聞局副局長、電視臺副臺長):“我們新生進校第一次大會上,陳老師以校黨委書記身份講話,那天他專講珍惜機會努力學習,講演的‘道具是筆記本疊成了一座小山,高年級‘學霸張靜昌、劉士超、牛元、徐聯葵、王金芳等人的抄書筆記。他要給我們新生一個下馬威:‘看見了嗎?讀書、做學問沒有終南捷徑。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不是說著玩的,書讀不破能叫讀書嗎?不抄幾十萬好字文章你能寫出好文章嗎?”
“后來每個班都傳看過他們的模范筆記。《四書五經》《史記》《漢書》《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古文觀止》,整本整本地抄,而且一筆一畫工工整整。每本筆記約十多萬字,每人少則五、六本,多則十幾本,除去正常上課做作業時間,‘學霸們得額外付出多少個日日夜夜啊?”
“在‘學霸們的感召下,我們很快也加入了抄書大軍。不抄不知道,一抄嚇一跳。點燈熬油抄上大半夜,抄得眼冒金星手指酸痛,也最多抄上20多頁,一本書也就抄一兩個章節,聯想到學霸們的大部頭筆記,真有苦海無邊的感覺,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熬下來的。所謂‘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抄過的詩文理解更深,記憶更牢,成為日后思想的營養。抄書也培養我終身的愛好——精讀。”
“只可惜一年多以后陳老師調往蘭州,抄書之事再也無人過問。實際是,我們十六七歲才搭上中國通識教育的末班車,不料,陳老師調離后,我們也被迫中途下車。”
抗戰時期,父親所在的青年遠征軍206師學英語氛圍很濃,喜好英語的官兵自嘲“膽大潑皮不害羞”,他們抓住一切和盟軍交往的機會,纏住對方盡可能多地交談以練習口語。尤其是從“中央政大”投筆從戎的青年教師和學生,個個都能大量背誦英語原作,英語水平高人一籌,使父親很羨慕。其實他自己也不差,前兩年,他還能用英語大段背誦莫泊桑的《項鏈》,背《滕王閣序》《石鐘山記》更不在話下。
父親通過切身體驗和長期的教學實踐,認定獲得知識的基本途徑是記憶積累,尤其語言和文學,作為繼承性很強的學科,只有多記、記牢精品名作經典篇章,才能理解消化,才能青出于藍。他非常樂意與學生共享自己的收獲,于是在學校大興讀書之風、寫作之風、寫字之風,推行“一早三法”,掀起了酒泉師范前所未有的讀書熱潮。
劉士超:“我們語文班事實上是陳老師的一塊試驗田,40個學生是他精心栽培的40棵秧苗。他用強化鍛煉的手段保證強化學習的目標,讓荒蕪多年的苑囿在最短的時間開花結果。”
徐聯葵(女 酒泉市六中高級講師):“陳老師親自抓語文班的教學,給我們開設一些大專、大學里才學習的課程,如古代漢語、現代文學。晚自習時,陳老師到我們班上總要給同學們講講話,從朗讀背誦的內容和方法到抄寫的篇目,他都要一一叮嚀。他對老師談的是教書和育人,對學生談的是讀書寫字和做人。記憶中的陳老師是親切的、慈祥的、學者氣質長者風范兼而有之。在他和趙明義老師的督促下,我們背《中國歷代優秀散文選》《古文觀止》,背誦唐詩、宋詞、元曲,閱讀明清小說、現當代優秀的文學作品,打下了較為深厚的文化功底,吸收了大量的民族文化精髓,開闊了我們的視野,鍛煉了我們的意志。在循序漸進的學習積累中,提高了我們的文化素養,同時也培養了治學干事的毅力。為我們以后從事教育和行政工作奠定了堅實基礎。今天的我們已經到了聽天命之年,在教育行業和行政部門擔任骨干,無不得益于當時的那段學習經歷、那種吃苦的精神和潛移默化的精神滋養。”
劉士超:“陳老師講溫故而知新。講書讀百遍,其義自現。給我們繁重的背書任務,壓得大家喘不過氣來。晨誦之乎者也,夜讀之乎者也,吃飯之乎者也,走路之乎者也,如廁之乎者也,睡覺之乎者也,有些人做夢都之乎者也呢。一部《古典文學作品選》,我們硬是從‘關關雎鳩背到了《病梅館記》。陳老師要求我像‘七錄齋主人那樣,背會一篇銷毀一篇。我艱難地撕書,等最后一頁撕碎,我畢業了。”
張靜昌:“我們的校園處處有朗朗讀書聲,抄書背書蔚然成風。現在回想起來,那三年學得最辛苦,也最充實。雖然背書抄書這種方式當時在部分老師學生中也有爭議,30多年的工作實踐證明,陳老師以一種苦行僧式的方式,給我們練就了‘童子功,使我們大受其益,勤學苦練者是真正的收獲者。”
如果說父親對劉士超、牛元、徐聯葵、王金芳這類“文青”的指導,凝結著自己的治學經驗,那么他對張靜昌、陳學軍、陳興國(甘肅省疏勒河流域水利管理局副局長)、席忠平(肅北縣委書記)等人的要求,則吸取了自己曾經出師不利的教訓。
解放初,辛安亭由蘭州大學軍管會主任調任甘肅省政府文教廳廳長,他把父親也從軍管會調到文教廳工作。“八一”前夕,廳辦公室指定父親代擬一份給解放軍慰問信。父親沒受過“窯洞文化”的洗禮,對“新華體”寫作很陌生。他交稿后,來自延安的同事看后議論紛紛:“中文系畢業的洋學生,還不如我們土八路初中生,滿篇都是學生腔,之乎者也怎么拿得出手呀?”辛安亭得知這些非常生氣,把辦公室主任叫來責問:“剛畢業的大學生有學生腔很正常啊!至于聚眾嘲笑嗎?文稿不對路數,你們幫助修改啊!一次、兩次,不就上路子了嗎?大家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為什么對大學生格外苛責呢?”盡管有辛安亭先生的呵護,父親畢竟經歷了一次挫折,這件事,也影響了他以后的教書育人。

在酒泉師范,父親對顯示出行政管理稟賦的學生,要他們把課外學習的主要精力用到哲學,同時兼顧時政文論(含新八股)學習。這批學生都精讀和整本抄寫過十幾種哲學書,培養了愛讀書、善思考的素質,練就了駕馭文字的能力。他們中凡從政者幾乎都是公文高手,現在大多擔任地方黨政領導職務。
劉士超:“我們是文人圈子里的官員,更是官員圈子里的文人。之所以形成這個群體特征,得益于陳老師注重提高學生的人文修養,奠定了大家的文史基礎,培養起讀書的終身愛好。”
在高學歷打堆、文化空氣稀薄的官場,有這樣一批“腹有詩書”的“雙棲”者實屬難得。
父親的教育理念和教學實踐,被一些同行看成標新立異,曾遭到非議,也受過教育行政部門的干擾,但他始終不曾動搖。他說這些既不新,也不異,而是被千百年中國教育實踐應驗過的治學良法。當然,父親也不乏知音,著名教育家辛安亭就以自己抄書背書的收獲,當年順利考入北大的體會為例,支持父親的思考及實踐。
臺灣作家、學院派詩人陳義芝說:“我在大學教現代詩,快20年了。沒有什么特別方法,經常是帶著學生念,念出聲音來,一遍不夠再念一遍,以錯落的平仄、長短,捕捉那無以名之的切身融入的陶醉感。”

劉士超:“陳老師的教學過程十分簡單明了,串講,翻譯,背誦。串講聽聽了事,翻譯看看了事,背誦成為學習的唯一環節……”
海峽兩岸不同的講臺,教學方法竟如此相似。
秦川:“陳老師成功地點燃了學子心中的明燈,照亮了我們的人生。那幾年酒泉師范培養的學生成材率非常高,完全得益于陳老師倡導并身體力行的通識教育,他教給了我們做人、做事、做學問的根本,古典詩書的浸染、藝術教育的熏陶,為每個人身心的全面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走出師范校門后,我們這些中等師范生與同時期的大專生、本科生相比毫不遜色,每每在同臺競技中占了上風。曾經屢占上風的師兄師姐如今事業有成各領風騷。在他們的感召下,我全力追趕,最近8年時間,我連續創作了8部33集大型歷史文化紀錄片,全部在央視播出,連獲多項國際國內大獎。我沒上過一天廣播學院,作品走向國際,完全得益于陳老師通識教育打下的基礎。”
“1980年代初的酒泉師范畢業生中,當校長、教授、處長、縣長、縣市委書記、副市長、市委常委、市長、廳局長者為數漸多。因為給地方培養干部多,陳老師任書記時期的酒泉師范,后來被說成是酒泉的‘黃埔軍校。”
王金芳:“‘黃埔軍校時期的校友,都對陳老師充滿敬意和感激。無論在何時何地相聚,只要一提到他,大家會不由自主的重溫老師的教誨,感念老師的恩德。”
張靜昌:“幾個專業班的學生后來大都成為地區和各縣市區重點中學的中堅力量,有的成長為商界精英、行政骨干,還出了幾位頗有影響的記者、畫家、作家和書法家。收獲季節再回顧不由感慨,好些人能有今天,正是陳老師精心栽培的結果。”
“事實上,陳老師不但一個勁地逼我們學好,而且千方百計地促進把我們用好。那是缺乏人才時期,每年到畢業前,地委、行署、各個方面都要到師范來選拔一批畢業生。陳老師作為黨委書記態度很鮮明:選人可以,但必須是學校推薦的最優秀的學生。實踐證明,陳老師一身正氣,清廉無私,凡是他推薦的學生個個品學兼優,都是好樣的。漸漸地,陳老師推薦的學生就成了一種品牌。”
劉士超:“多年后,有人對我描述這樣一個場景,在組織部、人事局、文教局和酒泉師范共同參與的畢業生分配聯席會議上,有人點名為當時的行署機關挑人。陳老師拍案而起,義正詞嚴:‘學生是我教的,誰好誰差我最了解。機關用人我支持,但必須聽取我的意見。我保證推薦優秀學生,讓他們有更多的發展機會。你們的親戚學習好不好,不知道,我不推薦!這是我被機關留用的背景,為此我感動許久,慶幸許久。”
牛元注定是個被大家經常懷念的人。
2005年,我剛到北京工作不久,從酒泉傳來牛元心臟病突發去世的消息。幾天前,他還給我郵箱發過文章,和我通過電話。透過朗朗聲氣,我仿佛看到他栗色的瞳仁透明閃亮,仿佛看到他挑起眉梢翹著嘴角俏皮地微笑。以后,這一切只能在回憶里了。
相識到永別,整整20年,牛元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1985年春天,我從鹽鍋峽水電廠調酒泉教育學院。途徑蘭州時,父親口述了一份名單,讓我記下他在酒泉師范的一批優秀學生,有牛元、張靜昌、劉士超等。他如數家珍地給我介紹每個人的潛質、悟性、毅力和可塑性,父親特別說到牛元愛讀書,尤其喜愛古文和詩詞,生活不拘小節,思維敏銳……父親說其中有些人將來可能成為你們(我和夫人都調往酒泉教育學院)的學生。
當年秋季開學,從教務處送的新生花名冊,我看到父親關注的一些學生,牛元在中文系。我時任院長辦公室主任,兼教中文系的美學課,夫人講現代漢語。父母的一些學生又成了我們夫婦的學生,要說有緣,這就是。
教育學院是一所新成立不久的成人院校,學員的情況差異很大。有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中年人,有縣長、局長等官員。大多數是牛元這一撥二十幾歲的中學教師,其中有不少父親在酒泉師范的學生,我們都是同輩人,有父親的影響,來往自然密切一些,教學相長有了更多可能。
牛元這樣第一次向我走來,步伐很大,寬松的衣衫隨細長身子晃蕩著,赫黃頭發不馴順地翹起,劍眉星眼,方口懸鼻,潔白的牙齒在紅潤的唇間閃閃發亮。我不由暗自喝彩:美哉!少年。牛元給我的最初印象是,這個黃土地一般樸實的學生,笑容總比話語多。
學院成立不久,學報院刊都還沒來得及創辦,除了墻報黑板報再沒有師生交流陣地。我想先辦了一份兼顧學術和文學創作的同人刊物熱熱身,父親很支持我的想法,他請老教育家蘭州大學前校長辛安亭題寫了刊名《綠蔭》,還建議吸收牛元和張靜昌兩位同學參與編輯,我直接請他倆分別擔任了正副主編。那些日子,我們三個人一起組稿、編稿、排版校對,經常忙到深夜。《陽關》雜志總編趙叔銘給我們提供了一批漂亮的封面紙。中文系學員、核工業部四四廠黨委書記王一兵幫助解決了紙張和印刷。手撫新出的《綠蔭》創刊號,看到刊物裝幀大氣的封面和精致的印刷效果,看到作者為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字后的喜悅,我們很有些成就感。于是,三人在我家痛飲一氣,都醉在笑語中。通過辦刊,我認識到這兩位平常大大咧咧的同學,正如父親說的有激情,有內涵,文字也不錯。牛元在創刊號上發了一篇詩歌評論,他以高原飛鷹的形象,解讀流浪詩人阿堅作品的詩意,雖然稚嫩卻也靈動感人。30年后,我和阿堅在北京相遇,他還說起牛元的評論。
1986年春天,牛元找來一臺大卡車,拉著我和夫人孩子,還有張靜昌、徐聯葵等同學去臨水河邊他家。偌大的農家院被密密匝匝的鉆天楊圍起,院里一樹梨花正開得如銀似雪,他把酒桌擺在樹下,要大家體驗了古人“小圃朝朝花開,深杯日日酒滿”逸趣。小酌后,女士們帶孩子去田野賞花,我和牛元、張靜昌去臨水河撒網捕魚。在河岸松軟的濕地來回穿行,牛元走得很吃力,我倆常常停下來等他氣喘吁吁趕來。我說你的體力可是不如靜昌呀,他笑道,咱洋芋填肚子的通渭人,咋能和吃白面的敦煌人(指張)比?說起老家通渭,他又自嘲“先人當官,后人砸磚”。
我到定西行署工作以后才了解,通渭雞川鄉牛坡村的牛家,是家學淵源的望族。清代曾出過文學家、書法家,著名廉吏牛樹梅(可惜牛樹梅的祖墳在“文革”中被毀,他散落各地的后人不大愿意回通渭來)以后還出過些文人和高官。當今省城、市、縣各種“場”上風云角色亦不少。20年來,這個小村每天都和蘭州對開一輛班車,足見它和省城聯系的密切。上世紀60年代通渭極窮,為生活所迫,牛元一家人從牛坡移民到酒泉三墩鄉。祖上風光、族人現狀已和他沒有多少關系。通渭是全國知名的書畫縣,民間文化底蘊非常深厚,又是60年代初全國大饑荒的重災區,受過極“左”路線的深度危害,餓死人數為甘肅各縣之最。這種文化背景,這些群體記憶,對牛元有明顯影響,他的思維方式與當地同學不太一樣,對傳統文化更關注一些,喜歡讀線裝書,憂患意識更為深重,愛把一些宿命話題掛在嘴邊,似在戲說又像當真,經常被人看成“雜音”,甚至視為另類。但這些都無妨他性格越來越開放。朋友相會,他像激流里騰躍的大魚,不時地掀起歡快的浪花,大家樂得和他相處。
我任酒泉教育學院學報《絲路論壇》主編以后,曾建議院方把牛元和張靜昌留校編刊,因成人院校無權分配學員而作罷。后來,我向地委宣傳部關維智副部長推薦了牛元,關部長是個愛才的文化人,很快把牛元從三墩鄉中學調進地委宣傳部。
聽說牛元調到宣傳部,父親讓我給牛元捎話:要盡快完成知識轉型。并說牛元先前側重古典文學,現在要把之乎者也放一放了,要在學習中央文件和時政文論上狠下一番工夫,要盡快學會寫官樣文章,否則難以適應工作,他說,這里也大有學問。
我到蘭州、高臺工作以后,幾年沒聽到牛元的消息。有次,他專門來高臺看我,話明顯少多了,流露出些許寂寥。我開玩笑說他是深沉得很,到底是“中隱隱于府”呀!再后來,《甘肅日報》選調駐酒泉記者時,他躍躍欲試,給我寫信求助。我覺得記者這個職業很適宜才思敏捷的他,就找到作家、后任省報總編的楊德祿先生,向楊介紹了牛元的學識和個性。我說請楊兄相信,我這個學生一定能脫穎而出。楊先生當時正負責選調記者,他的意見舉足輕重。牛元終于如愿當上省報記者。
牛元當了記者,父親自然高興,說這個職業比機關更適合他。父親要求牛元盡快地補充知識結構,抽空讀些徐遲、穆青等大家的報告文學如《歌德巴赫猜想》《為了周總理的囑托》等。父親希望牛元不僅寫消息報道,還要向寫報告文學方向努力。父親相信,通過當記者這個途徑,牛元能成為作家。
我在漳縣縣委、定西行署工作時,看到牛元的名字已頻頻亮于省報頭版。每次回蘭州,父親也會拿出他收集的牛元的作品向我推薦,要我留意牛元關于酒泉嘉峪關發展城市經濟的新聞綜述、跟蹤調查等深度報道。父親說:“酒泉、嘉峪關發展比定西快,兩市的做法和經驗,對你研究分管(城市經濟)工作會有借鑒。”牛元有機會每到蘭州,都要來家看望我父親。父親說牛元變化真大,一個土頭土腦的農家少年如今出落成倜儻名流啦!
2003年正月,我帶領定西同事團隊到酒泉、嘉峪關考察城市建設。牛元知我行程后,約了幾個同學擠在一輛轎車里,跟在我們車隊后面一地接一地地跑,公務活動一結束,他們便來我房間。大家聊高興了,牛元會拿起手機撥通蘭州我家的電話,說要給老校長匯報。同學們說牛元飲酒豪放爽快,見情見性,這也是他為人風格。我卻心生憂慮,告誡牛元不能縱酒。他撫掌大笑:“你們陳家兩代為師,我等后生受益多多,今天你來,弟子們豈能省酒?”還有一次,我在嘉峪關賓館參加全省旅游工作會議,他聞訊從酒泉趕來,進門先說:“陳老師你要把所有的業余時間都交給學生安排。”那口氣再沒有商量的余地。他兼嘉峪關駐站記者,人頭很熟,出去轉了一圈,就拿到我對門房間的鑰匙。他約來幾個酒泉嘉峪關的同學在那房里等我散會,不讓我在會上用餐,拉著我到農家樂吃芹菜甜面條、咸沙蔥,到風味小館里吃“糊鍋”和面筋。大家難得坐到一起,好在會議日程也不緊張,所以每每聊至翌日凌晨。有同學說牛元負責兩個市記者站工作,已是省報“腕”級記者。他忙躬身抱拳:“不敢,不敢!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注意到,他對社會生活發展變化很敏感,對地方經濟工作尤其熟悉,對一些不為人關注的世相觀察細致入微;說話恣情率性,對流露出官氣的同學嬉笑怒罵嘴不饒人。此時的牛元,仿佛一頭新聞場的獵豹,捕捉信息快捷,反映機敏,難怪他在省報的上稿率一直遙遙領先。
牛元身穿柒牌立領服,足蹬棕色休閑皮鞋,頭發紛亂依舊,一臉倦色,煙卷不離手,手機時有響動,一副繁忙打拼的白領形象,舉手投足又有種放達不羈的名士風度。駐站記者有更多時間自行支配,讀書之樂,寫作之苦,(也是一種深刻的快樂)帶給牛元一個個不眠之夜,也層層疊加著他的身心負擔。同學們既羨慕無冕之王的自在,也批評他過于自由散漫,工作生活沒有規律,經常通宵熬夜。張靜昌說你哪里是熬夜,是熬人呢!牛元聲稱自己是“笨牛趕趟全憑掙”。看到他充血的雙眼和干裂的嘴唇,我說這種“掙”法透支健康實在要不得,他憨憨地笑道:“沒事。習慣了。”
酒泉師范校友秦川說:牛元是陳世勇書記著力培養的尖子學生,他和張靜昌、劉士超等都是我們低年級學生仰視的“學霸”。牛元本身是個怪才,讀的書很多,編的燈謎讓很多人絞盡腦汁也猜不出來。因為我猜出了幾個刁鉆謎底,他和我迅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給他畫過一張頭像速寫,大鼻頭,深眼窩,亂蓬蓬的頭發,特征抓得比較準,他很喜歡,提筆配上一幅聯句:“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可惜這位才子40出頭就英年早逝,這幅聯句成了他短暫一生最好的寫照。
牛元40出頭就去世,我想起河湟地區民間對死亡的表述:無常。世事無常,人生難料。一個來自“苦甲天下”地方的移民后代,一個靠知識改變了命運的農家子,一個可以終身為友的厚道人,死神為什么偏要早早光顧他?這話牛元聽不到了。他的一切已成過去時,留給愛他和他愛的人的,是無盡思念。
父親聞訊嘆息:悲夫!天忌俊才,人何以堪。
“文化大革命”歷時十年,一個接著一個的全國性政治運動貫穿全程。從“破舊立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開始,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清查“五·一六”,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評法批儒批林批孔” “評水滸反對投降派” “文藝教育領域反回潮”,直到“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
無休止的高壓下,親情、愛情都可以犧牲、可以出賣、可以踐踏,遑論師生情。教師學生之間傳播文明、傳授接納文化知識的互動被封殺;一種新型互動——暴力實施與忍受,如同飛出潘多拉盒子的瘟疫,侵襲了全國無數學校。學校是“文革”的引爆點,又是持續遭遇禍害的重災區,師生情轟然坍塌處,豎起了又一座無形的“文革”標志,給兩代人的生活投下有形的陰影。
那些年,父親遭遇的凌辱和暴力,主要來自他的學生。雖然說來沉重,要寫父親和他的學生,這個話題是繞不過去的。
1966年9月,父親被押解到學校的清水河農場強迫勞動持續批斗,連日的折磨沒能整垮他。他竟然自娛自樂地唱起秦腔《蘇武牧羊》,同去的“牛鬼”們驚嘆他無所畏懼,紅衛兵小將卻被大大激怒,于是文斗“升格”為武斗,拳腳相向的,是三個月前還恭恭敬敬的學生。
學校“牛棚”一度設在一座修建于晚清的寺廟里,三分之一的教師以種種罪名被關押于此。進了“牛棚”,人不當人。一天晚上,有個學生對著父親他們的“牢門”撒尿,以示對前校長和諸位老師的羞辱。別的“牛鬼”不敢言甚至不敢怒,父親卻以調侃的方式批評撒尿者:“這是關牛鬼蛇神的地方,陰氣很重,就不怕沖著你嗎?”第二天,他就遭到猛烈批判,批判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竟然在“牛棚”散布封建迷信,毒害革命群眾,批者氣勢洶洶,眾“牛鬼”喏喏,父親啞然失笑。
父親拒不接受強加給他的一系列聳人聽聞的名頭:“黑幫”“三反分子”“國民黨特務”,注定了比起強權下低頭屈膝的人,他的處境更險惡。
北京的“旗手”亮出“文攻武衛”大旗后,口誅筆伐隨即轉為大打出手。酒泉成了槍彈橫飛、轍亂旗靡的戰場。眼看戰亂危及性命,父母在蘭州一中學生接應下逃離酒泉,帶著我隱伏在寧夏中衛縣城西郊的劉家營子。逃亡中,且過今天不知有沒有明天。因此,父親鄭重地對我說:“我絕不后悔上大學追求知識”,“絕不后悔參加青年遠征軍投身抗日”,“絕不后悔參加中共地下黨反對獨裁統治”。并要我記牢,他是“從軍在前,入黨在后”。我問:“這重要嗎?”“很重要!”三個字仿佛不是從嘴里,而是從胸腔直接蹦出。
1968年6月7日全校大會上,軍宣隊長宣布,陳世勇是參加過國民黨青年遠征軍的、隱蔽得很深的國民黨潛伏特務分子。他勒令保護過父親的師生立即轉變立場:“陳世勇要翻身,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這番硬話如無形的大棒橫掃會場,打懵了從那一刻起正式被封為“保守派”的大多數師生,會場先是一陣死寂,而后嘈嘈切切聲如鼎沸。
忽然,主席臺下傳來父親的疾呼:“你們現在不讓說,總有一天我要說,一句話就能說清楚!我絕不是……”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口號聲如波濤洶涌,淹沒了父親的辯誣。個別原屬于“保守派”的學生沖上去用拳腳做出轉變立場的樣子給主席臺看。
我知道父親想說而未能說出的那句話:從軍在先,入黨在后。
那天起,父親被封口。掌權者不指望他服罪、也不需要他的口供。
我對“一寸河山一寸血”的正面戰線抗戰史,對“十萬知識青年投筆從戎”的歷史壯舉幾近無知;父親投身反法西斯戰爭,參加國民革命軍青年遠征軍,成了轉在我心頭的沉重“石磨”。虛無歷史,經常從屏蔽真實下手。千萬抗戰將士隸屬的軍旅、他們獻身的戰役,先前一直為教科書和媒體回避甚至排斥。“文革”來了是非進一步顛倒,“石磨”何止轉一家?
父親頭上的帽子從反黨反社會主義黑幫分子,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再到“國民黨青年軍走卒”“蔣經國派遣的國民黨特務”,逐步升級。69屆的新生們,既緊張又興奮。有個同班小女生眼淚汪汪地對我說:“真沒想到!我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還能有機會和你爹這種國民黨特務面對面作斗爭,真是有幸啊!真是光榮啊!”
酒中數以千計的“保守派”被軍宣隊封口,而后就是“斗私批修”轉變立場人人過關。怎么證明立場徹底轉變?從“6·7”表態大會會場上開始,已有人以開打宣示“投名狀”。掌權者鼓勵 “反戈一擊”,父親的地獄又深了一層。
“6·7”表態好比雙刃劍,一面是加害“保守派”,一面捉弄“造反派”。
可不是嗎?才斬釘截鐵地表過態,支左辦公室的要員私下里就給親信說:“陳世勇這案子,恐怕還得再查。”心里嘴里兩本賬,分明拿全校師生開涮。
《酒泉中學校史》載,“6·7”表態更加加深了群眾之間的隔閡,加劇了派性斗爭。
《酒泉中學校史》記載,“清隊”“一打三反” “清查五·一六運動”,全校80多名教職工(幾乎是全部)受到大字報的圍攻,29人(被)立案審查,6名開除黨籍,3名教師、一名職員和兩名學生被判刑。
李春章說,我父親是酒泉中學,也是酒泉地區批斗時間最長,挨打次數最多,“解放”時間最晚的干部。其中有復雜的政治原因,也與他對抗運動的態度有關。我曾替他一遍遍地抄寫檢查和交代材料,他的語匯里,沒有哀告、沒有認罪,更沒有揭發,只是陳述事實,據理辯誣……顯然,這種檢查是徒勞的。由此,我卻更了解父親,并關注起一些被屏蔽的史實。
抗戰勝利后,父親從青年軍遠征206師618團1營復員,上了蘭州大學中文系。在蘭大他參加中共地下黨,隸屬于隴右工委學委的一個支部。中共的地下斗爭和犧牲是聯系在一起的。1949年夏天,父親帶著幾個分屬隴右工委、皋榆工委的蘭大學生黨員鉆山溝,走小路,經虹濟(現在叫紅旗鄉),溯洮河而上,從沙楞潛入洮沙縣。他們策反馬縣長成功,控制了縣府糧倉,做好了迎接解放軍的準備。期間,蘭大地下黨組織被軍統破獲,父親的入黨介紹人魏郁和石鳳玉被捕后遭活埋。
當時辦案的邏輯是,黨組織遭到破壞,沒死的成員就可能是叛徒。于是軍宣隊派人內查外調,終歸沒找一星半點能證明父親叛變的材料,只得硬給他扣上一頂特務帽子。
“6·7”大會后過了三四天,父親被五花大綁關進看守所,不算逮捕,也說不上拘留,而是所謂的群眾扭送。后來父親感嘆,那時幸虧進去,避開了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初期的紅色恐怖(那一段社會上打死很多人),總算保住了一條命。看守所人滿為患,按當時的政策,父親是歷史問題,屬于“可關可不關”一類,他在看守所呆了69天,又被押回學校“牛棚”。
命在看守所保住了,“牛棚”卻是躲不開的地獄。高三(2)班的周謙仁是父親“牛棚”唯一的學生難友,他說:“我們陳校長在(牛棚)里頭把罪受完了!”
妹妹親眼看到過殘暴的一幕:在教師宿舍前的水井邊,一伙學生燃起事先弄濕的柴火,把父親的頭按進滾滾濃煙,藏在濃煙里的火舌,燎起父親滿臉水泡,那撥學生哈哈大笑拍手頓足。此后,父親顏面的黝黑漸漸脫去,新換的膚色泛著紅潮,似復現火烤的痕跡,見煙流淚成了終身眼疾。
父親自信清白,拒不低頭認罪,從不討饒求情,比別人遭受了更多更殘忍的暴力,因而也贏得了硬漢子的聲譽。
李春章在回憶里寫我父親:“他的頭被打得腫了好大。本來他有點耳背,這時右耳被徹底打聾了。特重體力勞動使他痔瘡惡化到脫肛的程度。盡管如此,讓他承認不存在的‘罪行,打斗再兇也不可能,他決不接受誣陷不實之詞,他告訴學生們:‘把你們列的那些材料(89條)有的沒的我都承認了,也把我打不成個啥。不是不敢承認,而是沒有(那回事)才不承認。他也決不給其他人強加誣陷不實之詞,有一次(學生)用拳腳、皮帶打得他在地下亂滾,要他當場給副專員馬汝貴加上誣陷不實之詞,被他拒絕了。(后來)馬汝貴對他的子女說‘你們陳校長是酒泉第一硬骨頭。”
把父親押解各班輪流批斗是軍宣隊和工宣隊的“規定動作”,武斗是被默許甚至是支持的“自選動作”。隨著“6·7”表態,學生們在批斗會上毆打父親好像有了合法性,再沒人敢出面制止。24個班游斗一圈下來,要挨多少打?父親處境越來越艱險。
1968年夏天,經“晝夜車輪戰”無休止的折磨,父親已是遍體鱗傷命懸一線。校革委的頭兒暗示要他自殺:“看你陳世勇的骨頭硬,還是革命群眾的鐵拳硬。你不投降,就讓你滅亡,你可以選擇自殺,但告訴你就是自殺了,也是死不悔改,死有余辜。”父親說:“他們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說明已是黔驢技窮,我決不自盡,我要活著看到平反!”
李春章在回憶里寫道:“直到1969年夏天,他(指我父親)還被地區紅代會(紅衛兵代表大會)負責人打得屎遺褲襠、狼狽不堪。”一年前,大多數同學去農村插隊,紅代會的負責人和少數紅衛兵戰友被直接招工,算是分享“文化大革命”勝利成果吧!那個星期天的上午,他和另一個家伙騎自行車路過討賴河畔,看到父親正往農場(牛棚)走,兩人扔下自行車,撲上去把父親扯到路基下的叢林里,用穿著工裝翻毛皮鞋的大腳輪番猛踹父親的肚子;一邊踹一邊吼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從那天起,我父親每逢緊張時刻即內急腹瀉。
“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這號令給了施暴者持續迫害充足的理由。在學校期間多次毒打過父親的兩個學生,已離校工作還不放過他,其動因里找不出私人恩怨,只能用最高指示來解讀:“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共產黨和國民黨斗爭的繼續,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
因為有這個解讀,成千上萬作惡者拒不懺悔。
邪惡之花隨地綻放,天使轉身即成兇神。昏熱癲狂的個人迷信,“革命小將的大方向始終正確”的尚方寶劍,不受任何約束的恣睢狂放,更不存在一絲一毫末日審判的顧慮……對于沒有多少閱歷,沒有人生經驗的少男少女,這正是美麗的陷阱啊!不用推動,許多人眼睜睜往里跳了。一切看似猝然臨之,其實先前已有醞釀發酵的過程。60年代,培養“又紅又專的革命事業接班人”是學校教育最高目標,階級斗爭是“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必須功課。無邊界地夸大階級斗爭范圍,無中生有地設置斗爭對象,推進了全社會對青少年的仇恨教育。仇恨教育進入學校,教師們有意無意地為之付出時,想不到“回報”來得這么快:
“文革”爆發,仇恨教育激變為殘忍實踐,人之所以為人的底線思考和惻隱憐憫之心,統統被“革命小將的斗爭精神”蕩去。從北京的“紅八月”,到各地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青少年學生“站在斗爭第一線”(實際是陷阱邊),不擇手段地放縱暴力,從迫害自己的老師起步,推動了史無前例的全國性紅色恐怖。
父親說自己經過“文革”是癃殘頑鄙,未死幸甚,但他很少具體說遭遇的那些暴力,我至今也不清楚施暴者的名字。他也許是對的。試想,如果我知道正在含飴弄孫的他或她正是當年的打手,除徒增悲哀還能怎樣?
那些學生現能坦蕩對視他們的老校長嗎?恐怕舉目有難,心里堵著怕見光亮的塊壘呢。
我在師大上學時,有個學長在校進修。每次在水房碰見我們一伙美術系同學,他都點頭哈腰,帶著顫音一口一個“老陳”“老陳”地叫喚,激得我直哆嗦。好幾次,他還搶著給我洗碗灌水。我才20出頭,被而立之年的學長這樣“抬舉”實在別扭,總覺得受用不起。回酒泉后,那學長不再搭理我。這叫什么事啊?我挺納悶。同學聚會說起那人那事,有人給我說,該同學“文革”期間打過好幾位老師,包括你父親。原來是這樣。
學長在酒泉不理我,在蘭州卻對我每每諂笑,說明他的所作所為并不含對往昔追悔,而是著眼于當下的安全。在師大,我身邊前呼后擁的幾個同學都是長發飛揚的胡子哥(80年代青年畫家的‘潮型‘酷妝),學長看到他們剽悍生猛的樣兒,是不是又想起自己曾經對我父親下過手,發虛、發憷了,怕我的弟兄們拾掇他,才不得不做出媚態。其實,當時我還并不知道他曾經打父親、打老師那檔子的事。話說回來,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制造校園暴力。
學長給我的“禮遇”是因為父親。
“文革”期間我遭遇的更多“非禮”,也是因為父親。
說了“禮遇”和諂笑,再說另一次“非禮”和狂笑。1969年3月初的一天,倒春寒時節,“白毛風”陣陣,直往衣褲里鉆,冷氣徹骨。我從生產隊回城,身后的突然追來一輛大轱轆牛車,車里高高的麻袋堆上,坐著一位酒中高中的學長(也是插隊的‘黑七類)。他在懷抱一只小狗,牛車飚過時,學長發出狂野的大笑:“哈哈!小狗崽子,小殉葬品,哈哈!小特務,哈哈……”他不知怎么把懷里小狗整得慘叫起來,小狗的慘叫聲和他的狂笑撒了一路……
看著牛車絕塵遠去,我想,他懷里的那個狗崽子可比我倒霉,我受的是文斗,它在遭受武斗。
我還想,雖然都是“黑七類狗崽子”,學長可能沒我黑得這么深,所以才顯示優越。那年月,等級和優越往往通過歧視和壓迫體現。事后,有同學說起他,說他的家長雖然也在挨整,但他在學校批斗會上打人卻從不含糊。
前年,有人曾經在雜貨攤上看見,他正掂量著一把帶鞘的腰刀,說要買回防身。
過兩年,父親的這一批學生就奔70了。
“文革”初起,一首名為《牛鬼蛇神嚎叫》的歌風靡全國,歌詞大意是:“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敵人。我有罪,我該死。人民應該把我砸爛砸碎,砸爛砸碎……”砸爛砸碎誰不怕呀?別的黑幫哭喪臉跟著學唱,父親卻跌足大笑,把頭上的紙糊高帽子都笑掉了。他招來了一系列專場打斗,而即實行“嚴管”,再也不準回家。
有次,看守“牛棚”的兩個初中生對父親恣意辱罵直至深夜,折騰夠了,兩人靠在門外椅子上睡著。父親搖醒兩人好言相告,說秋夜天冷風硬,弄不好會受罡風侵襲,受風嚴重可能致使面部神經麻痹眼斜口歪,建議兩人進屋去履行職責。父親好“不識相”啊,還拿革命小將當成家長托付給學校的孩子呢!這回可沒遇上善茬,一番好意成“新罪”。天一亮,學生就貼出大字報,聲討“黑幫分子”恐嚇革命小將,破壞“文化大革命”。
李自仁說,對那些“文革”中參與迫害自己的學生,父親也以寬廣的胸懷予以原諒,給予關愛。
幾十年來,我沒有見到有哪個學生因為“文革”期間對父親施暴而懺悔;我知道,父親不存這種期待;我還知道,父親對自己的那類學生雖有痛惜但無仇視。“文革”結束后清查“三種人”,鼓勵老干部控訴揭發。對自己的學生,父親只證明過誰不是“三種人”,從無指證過任何一個學生(包括施暴者)是“三種人”,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
難得聽父親說起“文革”中自己學生的暴力表現,記得他有次提到過一個女生,不說名字,只是淡淡說了聲:“過分了,不像個大姑娘。”父親認為,少數學生所作所為的確可憎。但在道德文化全面淪喪的浩劫中,在行兇施暴被冠以革命行動斗爭精神的惡境下,他們只不過是被利用當了一陣幫兇。從根子上說,他們也是“時代病”患者。所以,幫助他們隨時代進步、成長為有用人才,比眼看他們被時代拋棄,淪為社會負擔更重要。
父親言行證明了,有一種愛叫寬容。
“文革”中,父親受到的保護,來自酒中大多數師生。軍宣隊“6·7”表態之前,對他持擁護、保護態度的師生占全校百分之八十以上。這部分師生后來被定為“保守派”,再除去不參與派別的“逍遙派”,軍宣隊支持的“革命造反派”人數已很少了。
師生間不同觀點的構爭,漸漸演變成了兩派激斗,對父親保也堅定,打也堅決。“革命派”認為自己所處情況,正如毛澤東所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他們勢單力薄,經常以暴烈方式演繹革命。
父親置身冰炭,險情形影相隨。
有次,得知他們要對父親下手,楊利民把父親帶到陋巷深處的自己家秘藏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避過的是怎樣的險情?事前難料,而后無法考證。
不可忘懷的,是危難時的援手。
楊利民是高三(2)班學習委員,父親兼任班主任時倚重的學生干部。1980年代中期,我擔任《絲路論壇》主編,他投過一篇關于胡適哲學思想研究的稿件,頗有分量,我把它和蘭大老校長辛安亭的《延安時期的干部教育》同期刊發,辛校長很關注蘭大畢業生的作品,給我專門談過這篇稿子。楊利民畢業即從政,一路做到省部級,退下來以又牽頭組織敦煌哲學研究會(他任過敦煌市委書記)。父親看到《新華文摘》上他的文章《敦煌哲學:概念的界定與價值的研究》,說楊利民這是“歸隊”了。
還有一次,為擺脫造反派的追擊,高二(2)班的韓萬仁把父親送到懷茂鄉下他舅舅家隱伏了二十幾天。危機四伏時期,二十幾天安全度過意味著什么?
這二十天是起點,我和韓萬仁同步走進了永遠的友誼。

韓萬仁回憶初次見到我父親的情景:1964年春天,陳校長到職不久,領著師生在禮堂東面大操場以北的空地上挖溝植樹。挖樹溝是個苦活,陳校長撲下身子真干呀!他和大家一起整整挖了一上午,頭臉身上的沙土,比我們一點也不少。先前哪里見過這樣的校長?在我記憶里,校長書記總在主席臺上。
韓萬仁也當了十幾年中學校長,還是全國民族教育先進工作者,以后當過教育局長、人大副主任。他說父親愛校如家、愛學生如子弟的精神對他影響很大,他在學校任職時,常回顧父親治校的事跡,并以此勉勵自己。
社會上武斗全面開戰后,蘭州一中師生聽到酒泉告急,通過軍區領導子弟(父親的學生)找來一輛軍車,以揪回蘭州交代問題為由,帶我父母親星夜兼程穿越河西走廊到省城,制造了個假“失蹤”,讓我父母躲了起來。
脫離造反派的控制半年多里,父母究竟避開了多少劫?實在難以計數。至少,“十·一七”事件那一劫是躲過了!
據《酒泉中學志》記載:“(1967年)10月17日,酒泉城內發生‘十·一七嚴重武斗事件,40多名教師(全是“保”我父親的)被毒打,學校被打、砸、搶,全面內戰爆發。”
在打死人充滿隨意性和隨機性的亂局中,很難說哪一次是生死之間。1966年北京“紅八月”,一些中學校長被學生揪走,永遠沒有回來。
亂世之后,父親慶幸自己九死一生。好幾次,如果沒有學生挺身而出,結局會怎樣?明里暗中保護過父親的學生不知有多少,他們大多數就像從酒泉救出我父母的那些蘭州一中學生,連名字也沒留下。
如今,人各天涯相忘于江湖,難忘的是感恩。
“文革”初期,派駐酒泉中學工作組的規格很高,第二任組長是軍分區副司令。工作組成立了專案組,罷免了父親的職務。一時間,父親成為校園里千夫所指、古城中萬人聲討的標志性“黑幫”。“墻倒眾人推”的情形,使我沮喪甚至絕望。有一天,包生有給我母親說:“專案,專案,專那路子案!余老師,你看著,我們要給陳校長翻案!”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對瑟縮在惡寒中的我們一家來說,這句話不亞于三九天的陽光,溫暖一直持續到今天。
包生有大學畢業后當了二十幾年中學校長,有同學說他是高三(2)班真正繼承了陳校長衣缽之人。父親笑道:“我可沒有那么光鮮,包生有是全國先進教育工作者,我挨了十幾年批判。”
包校長不但治校辦學有方,廚藝也了得,他退休定居蘭州以后,隔三差五來給我父母做一桌好菜。一次,他特意來搟雞蛋長面,一下子打進七個雞蛋,他使出最大氣力,那坨面終歸沒能搟開。他夫人說,你以為多放雞蛋就好呀?雞蛋放得越多,面越搟不開!
包生有說:“本意是讓陳校長吃好。”
“文革”后期,嘉峪關成立市委黨校(開始叫市干部學習班),原省高級法院辦公室主任辛榮新調任革委會副主任,分管師資和教學。父親在蘭州大學中文系上學時,介紹這位法學院同學加入了中共地下黨。辛榮新上任后來酒泉看望剛出“牛棚”、僅獲得部分自由的我父親,他要我父親給他推薦幾個在嘉峪關工作的青年才俊,以充實教師隊伍。父親推薦了兩個酒中畢業生,其中一個是嘉峪關市農村工作委員會的原高二(2)班李曉西。
父親給辛榮新介紹,李曉西在農村插隊勞動之余,認真通讀了《反對杜林論》《哥達綱領批判》等經典專著。同時,他還為文學創作做準備,把《紅樓夢》《三國演義》《九三年》等中外名著“拆開揉碎”式地研讀,對照現實生活中的各色人物,研究大作家塑造形象的規律和藝術表現特點……父親說李曉西“探索真理膽大如虎,研究問題心細如發”,是個做學問的好苗子。似乎在印證父親的評價,李曉西在黨校學習期間被各小組極力推薦,后來調進黨校任教。恢復高考后,李曉西考入蘭州大學經濟系,后又在中國社科院讀碩士、博士,曾任國務院發展研究室宏觀經濟司司長,現是北師大教授。今年上半年,他在哈佛大學交流講學。
酒中的學生成為大家者,民國時期有孫鴻烈和常莎娜。1949年以后截至目前,排在最前面的可能要數李曉西。
李曉西這樣回顧自己的經歷:“我在中國社科院是讀萬卷書,在國務院工作是行萬里路,現在想到大學育‘萬棵樹。”被問及為什么放棄國務院的司長位置而選擇教書,他笑道:“喜歡學校的氣氛和工作方法,自己可以邊做課題,邊聽歌,最重要的是離詩更近了。”他這里說的詩,實際是指荷爾德林吟唱的“詩意地棲居”吧!
在李曉西心中,詩與書的分量,遠遠大于通常被人們看重的職和權。
李曉西回憶酒中的學習經歷時說:“陳校長是值得尊重的教育家。”
張靜昌說:“我任玉門市委書記時,邀請陳老師和余老師到玉門游覽,周邊地區甚至鄰縣的弟子聞訊趕來許多。有些人畢業20多年了再沒見過面,師生歡聚,氣氛熱烈。陳書記給我的題詞‘天天學習,好好向上,很是耐人尋味。”
“晚飯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我們一起陪他在玉門新市區廣場散步,80高齡的陳老師隨著廣場噴泉音樂,跳起了迪斯科,舞步輕快儀態優雅,引起了廣場游人的圍觀和喝彩,紛紛報以熱烈的掌聲。以嚴厲著名的老先生和大家激情互動,那情景誰能忘記?”
20年前的初夏,張靜昌在赤金鎮任黨委書記,他帶幾位村官到廣東、湖北等地考察鄉鎮企業。在廣東他初嘗荔枝,想起我父親沒來過南方,未必吃過甘甜的荔枝,于是就買了幾捆,用塑料袋包起,裝到紙箱里。一箱荔枝隨他行走長沙、到武漢,再經西安,十天后才到蘭州,他滿懷喜悅地抱著紙箱來到我家,打開精心包裹的塑料袋,大部分荔枝已變質不能食用。
荔枝沒吃成,張靜昌抱著紙箱進門時的燦爛笑容,已定格在父親記憶里。
陳興國15歲高中畢業考上師范,先上的是中師班。父親發現他有數學天分,就把他調到數學班。陳興國回憶:“調班以后,每逢星期日只要陳老師沒有工作就把我叫到他家,經常是我研磨,他書寫格言警句名篇,一邊書寫一邊教育我做人做事,這些諄諄教誨至今影響著我。陳老師對他關注的學生有一個要求就是抄書,進入數學班學習后,上課用的是同濟大學本科學校的教材,學習任務十分繁重,壓力極大。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要求我每月抄寫萬字以上的社科文學類文章,先后抄寫了20余萬字的文章,這對于一個理科學生是非常難的一件事。這一段抄書汲取的知識營養讓我以后大大受益,在所工作過的單位,我被看成是‘筆桿子就與此相關。我畢業后被分配到全縣最偏遠的一個鄉中學當老師,開始時感到很委屈,學習比我差的很多人都分配到了好地方,精神一度不振,可就在這個時候,陳書記沒有忘記我,基本上一兩個月就給我來一封信,激勵我、鼓勵我,他一封封情真理明的信深深感動了我、教育了我,讓我從頹廢的狀態中振作了起來。我先后換了6個工作單位,而且單位之間跨度都很大,由于有他幫助打下的扎實基礎,和他不斷的鼓勵,我在各個崗位都取得了較好的成績,沒有恩師培養就沒有今天的我。在以后的歲月里,無論是他到我工作的地方還是我去蘭州拜訪他,離不開的話題是不能動搖信仰,不能放松學習,不能放棄進取。”
陳興國現任甘肅省疏勒河流域水資源管理局副局長,屬于省管干部。他只要到蘭州開會,都會來家看看我父親。前年父親住院,時逢他在省委黨校學習,黨校下午沒課,他每天午后必來醫院陪幾個小時。還有一次,他剛來我家,突然有電話讓他下午趕火車回玉門,他說時間說來得及,馬上燒水泡藥,俯首給我父親洗腳。
張靜昌師范畢業,21歲就當了學區副校長,管理一個中學、八個小學。他說:“我在師范上學期間,陳老師主要讓我抄讀哲學書籍,目的是為從政做準備。他的推薦被人‘攪黃,我沒留機關,回去教語文的那兩年,按照他的要求又開始補習中文,還是按他‘下得死功夫,學到活本領要求,我用小楷毛筆全本抄了《古文觀止》和《紅樓夢》,那可是大工程,我利用工作之余,用幾乎所有的星期天來抄讀。不光我,席忠平、牛元等同學畢業后都在不間斷地完成著陳老師布置的精讀和抄書任務。”
劉士超:“我按照陳老師的要求,像小時候一樣堅持遞交作業,先是發表文章的剪報、展出書法的照片,后是結集出版的文集、展覽獲獎的證書,送給他的包裹越來越厚重,陳先生的笑容也越來越燦爛。一個90高齡的老人,捧著我的文集,像捧著一個嬰孩,捧著一束鮮花,捧著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威嚴變成了慈祥,嚴肅變成了欣慰,呵斥變成了微笑。一個在‘文革荒蕪了十年的老師,終于在我們身上寄托了夢想,放飛了理想,續寫了青春。”
“我呢,牢記他博聞強識的訓誡,繼承他勤奮抄寫的習慣,日復一日,背誦成癮,年復一年,抄寫成癖,抄進了作協,寫進了書協……”
10年前的冬天,我帶甘肅人口計生系統的一批干部去海南考察少數民族聚集地區的計劃生育,行程由海南省人口計生委安排,一個藏族女性副主任(從甘孜招考去的)全程陪同。
在海口,偶遇一位當地女企業家。她見我和妻子格外激動,一口氣說個不停:“我是陳老師的學生呀!我上師范時才14歲。‘文革的學制那時還沒改過來,小學五年,中學四年,我初中念兩年畢業,可不就14歲嘛! 14歲,剛剛離開媽媽的瓜娃娃一個是不是?陳老師特別關心我,要求班主任蘇木蘭老師像對自己孩子一樣帶好我。他還到我們宿舍,給同宿舍的大女生立了規矩,要她們讓著我、呵護我、幫助我料理好生活。我記性好,所有的課文一點兒不拉全背會了,有天晚自習,我一個人出來在校門的路燈下記單詞,陳老師見我后先表揚(他在年級大會上已經表揚過我的學習),后批評,說晚上再不許單獨行動,他還把我領回宿舍,讓同學們好好照看小妹妹。
“陳老師說學外語年齡越小越好,我是英語班最小的,所以,他特別關注我的學習,好多次和蘇老師研究對我的個別教學方法。那三年,可真是學了不少東西,除了英語,陳書記還讓我讀哲學、背好文章……我17歲就當初中英語老師了,這種機會,現在的孩子不會有了。”
她越說越激動,挽住我妻子胳膊連聲叫姐姐。我們一行去三亞,她讓丈夫(三亞有他們的酒店)把十幾人都接到海里漁船上,去漁家吃剛出水即入鍋的鮮魚。
回到海口,她反復叮嚀:“一定!一定!請陳老師來海南轉轉,讓我們也盡些心意。”
2003年七月,我父母金婚紀念日,學生和親友們在蘭州金城賓館聚會慶賀。天水二中的學生們租了大巴車,專程從七百里以外趕來。
甘肅省民委主任李生林代表同學們講話,他說了對父親“怕”與愛的兩重感受:“一是總覺得有點怕。我們陳校長敬業精神太強,最希望自己的學生多出棟梁材,最不愿自己領導下的老師教學有失誤,最不愿學生進步慢。他對人對事總是高起點、嚴要求,嚴必使人生畏,所以怕。二是相互的愛。陳校長愛自己的學校、愛自己的教師、更愛自己的學生。在政治上、學習上、生活上對學生的關懷無微不至。他盡量鼓勵好學生冒尖跳躍式發展,他耐心教導差學生,組織老師給他們單獨輔導‘吃偏飯……我們對陳校長從心眼里充滿愛,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的成長,大家對他的怕逐漸減少,對他的愛逐漸增多,時至今天,怕全部消失,全轉變為愛!陳校長對學生有嚴有愛,要求自己也極為嚴格。他每天早晨帶操,每天晚上熄燈鈴響過后巡視校園,整天處于超負荷工作狀態。陳校長工作起來就像‘鐵人,為我們豎起身教的榜樣。”
那天聚會場面熱烈、氣氛感人,大家競相發言、盡情訴說。主持人(原天水市副市長王慶元)擬定的程序,被一個個臨時加進的花絮撐長,開宴的時間一推再推。大家說得最多的是,陳校長治校那段,是母校的黃金時段。
黃金時段留下了“黃金記憶”,老學生們對母校的懷念里,飽含著對父親的愛戴。
今年五月,父親的90大壽,他要我勸阻大病初癒的張東泉一定不要來蘭州,張東泉在電話中給我說:“新民你不要攔擋,我就是爬也要爬上去給陳校長賀壽。”
十一年前,來祝賀父母金婚時,二中學生都是剛過花甲之人;今年來賀壽,個個年逾古稀,坐火車、坐大巴從天水趕來,有一對夫妻乘飛機專門從杭州來,兩人年齡加起來,超過150歲。

念書這個詞兒漸行漸遠、有走出現實生活的趨勢。仔細想想,它畢竟有豐富的含義,有悠久的歷史,即使與意義最相近的讀書一詞也不盡相同。顧盼下面的這些事,不禁生發一種既疏離又親切的感情。
我們的故鄉在洮河邊,距離隴右名鎮辛店不過二三里地,物產豐富,水陸交通便利,卻沒有產生過富豪,原因是一直以來戰亂不休、匪患頻仍——不等財產積累起,新一輪洗劫就殺到。
看多了家起家落財旺財衰,我爺爺對兒女要求:“一定要念書,只有念下的書(知識)才是賊搶不去、火燒不掉,水沖不走的財富!”
爺爺書念得很有成效,但趕上廢除科舉與功名無緣,遂做起獸醫。他把大伯、四伯和父親都送去上學(三伯自學成才,曾長期在省政府工作)。在舊社會,一個中農家庭做到這一點是很了不起的。時逢抗戰,為防止日寇空襲,國民政府把國立蘭州一中搬遷到辛店,學辦到家門口,給了爺爺送父親他們上學的便利。新中國成立后,兩個姑姑也在爺爺支持下出門念書,兩人后來一直從事文化教育工作。
父親的教育思想,貫注著爺爺的人本精神和知識觀。他以歐陽修的名言“立身以學習為主,立學以讀書為本”為座右銘,并以此來要求子女,勉勵學生。
我剛剛小學畢業,父親就被關進“牛棚”,我初中畢業又插了四年隊才回到城里,他還在“牛棚”。那些年,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父親對我的教育并沒有完全掛空,他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見縫插針地教導我如何念書。念書,在父親的語匯里有更深廣的含義。
有次,父親被打傷住院,承蒙群眾專政指揮部開恩,準許我去醫院看望。陰暗潮濕的外科病房里,除了父親,還住著看守他的兩個棒棒隊員(學生)。父親頭頂被帶釘子的大棒豁開一條血口,縫了九針,胡須幾乎被拔光,頭臉腫脹,人整個脫了形,見狀我難過極了。父親卻全不顧傷痛,一字一句不說自己,卻大聲朗朗地要我擠時間念書(當時只能說抄背毛選和魯迅著作),像是在布置作業,而我的身份已是農民,念不念那些書有什么關系?當看守的學生覺得好奇怪。
還有一次,我去農場“牛棚”看父親,幫助他鍘飼草時,他說《論語》里孔子談教育,共用了7個“教”字,卻用了56個“學”字,可見教是引導,關鍵在學、在自學。他給我講歐陽修抄書起步,終成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講他在蘭州大學上學時的老師張舜徽靠自修成為一代通人大家;鼓勵我堅定信心選準目標走自學之路。我在生產隊肚子都混不飽,哪里顧得上什么自學?于是氣呼呼地說:“就算我想念書,就算我能擠出時間,書呢?”父親無語。家中原有藏書早已被抄空,手頭竟無一本可讀的書,而那時的書店除了毛選啥書也沒有。
一天,我去又農場,父親聽說附近的公社供銷社能買到《新編中草藥手冊》,要我趕快去買一本。書買來后,他要求我反復抄錄每一味中草藥的介紹、抄錄每一副藥方,還要把所有的草藥圖像都臨摹下來。他說少年時期念過一本章回小說體科普讀物《草木春秋》,書中以中草藥為主角,用藥方排兵布陣,攻克一個又一個沉疴頑疾,情節引人入勝,語言詼諧生動……他說上什么山唱什么歌,有什么條件就學什么,要我從識藥記方入手,多背湯頭處方,然后再學辨證施治,爭取當一個像樣的鄉村醫生。
我心里清清楚楚,公社讓誰學醫也不會讓我去,為了安慰牛棚里服苦役的父親,不辜負他一番苦心,我勞動之余點燈熬油地按照他的要求做了。藥性一遍遍抄過,沒留下多少記憶,湯頭處方隨背隨忘,醫書終歸沒念成,畫了幾百幅中草藥圖后,鋼筆畫功夫卻大大見長。現在,十幾本有字有圖的大筆記本還被父親保存著。
“文革”亂世之中,父親對我們有兩條嚴規:一是決不許游門串戶,二是決不許呼朋喚友。妹妹插隊時,父親已經從“牛棚”出來。他規定妹妹沒事不許進城,好好參加勞動,業余讀書抄書。父親每月騎自行車去妹妹生產隊一次,檢查學習情況,再布置新作業。好在那時興“評法批儒”,出了一些歷史文論(包括偽歷史)、以法家著作名義刊印了一些古典文獻,所以妹妹不至于像我那樣去抄背《中草藥手冊》。在父親近乎嚴苛的要求下,妹妹成了全縣、乃至全地區出勤率最高的知青,也是少有的在省報上連續發表作品的知青。
妹妹被評為全省先進知青。在監獄里服刑的蘇世英老師看到甘肅日報后,對李春章說:“看來陳世勇情況好轉了,要不小艷怎能當上全省的先進。”倆人為此偷著樂了好些日子。
妹妹在大學學農,畢業后任學報總編,還當選為全國優秀青年編輯。她能在非專業領域脫穎而出,傾注了父親的多少心血?
父親和我們談話絕少論及吃喝穿戴,幾十年如一日不變的話題是說念書。
陳新民
北京作家,五零后,初中肄業插隊。后被推薦進酒泉師范學英語。恢復高考后入西北師范大學學油畫。曾任酒泉教育學院學報《絲路論壇》主編,甘肅省委組織部研究室副主任。漳縣縣委書記,定西行署副專員,中央先進性教育活動宣傳組副組長等職。現任職國土資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