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有時間有興趣去聽別人的嘮叨?腦袋緊隨著屁股,身體服從于腳跟,這時代的道路是用不著刻意選擇的,正確與否,只欠一個評價,而評價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標準,有人說好就好,有一些人說好就更好,現在的人們需要的是在自己的腳印后邊點一個精短至極的“贊”,而不需要在腳印前方指手畫腳。
二來,我的文章多為郁結的“心氣”所凝成,因為對現實及人生看得太冷靜、太清楚了,只要照實發出“音”來,就總是有些不中聽。
驚蟄一到,消隱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烏鴉,便從平原的另一端飛來,開始了一聲聲的鳴叫。
于是,那些略顯沙啞似被久久壓抑了的聲音,像領了春天之命的野草,終于掙脫寒冷的禁錮和冬的咒語,以不可阻擋之勢,從烏鴉的歌喉里洶涌而出。
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微風和煦,陽光明媚,翻涌的白云高高掛在天邊。
白云下有一條橫貫南北的林帶,清一色高大的白楊,葉片豐厚繁茂,暗綠鵝黃地堆擁成綠色的浪濤,遠遠望去,儼然一條奔騰的大河。而三三兩兩傍林而翔的烏鴉,卻如綠潮上匆匆掠過的點點黑帆。
“啊,啊,啊啊——”烏鴉們邊飛邊大聲呼喊,聲音粗糲而富有激情,長長的尾音在林間草地上回蕩。這是個有一點兒孤注一擲的春天,一口氣把全部力量和意念都押在綠上,除一覽無余而主題鮮明的綠,其他顏色竟都被忽略或忘記了。烏鴉們正是這種狂熱情緒的推動者,它們沉浸在亢奮的抒情之中,除了飛翔和叫喊,似乎并沒有心情再做別的了。
那么,就“大聲歌唱吧”!
上個世紀70年代,我還是一個無知少年,雖然憑著單薄的身體和力量尚且無所作為,但卻已經傳染了那個時代的狂熱。所以,那時我也會時不時地清一清嗓子,準備著像春天里的烏鴉一樣,為“火熱的生活”引吭高歌。
那時,田野一片寧靜,除了農人趕牛的吆喝聲和耕牛們偶爾發出的愉悅或郁悶的叫聲,其他聲音似乎還沒有完全從寒冷中蘇醒過來。烏鴉的叫聲就這樣成為春天的第一份宣言。
接下來出場的是戴勝鳥。
一只很大的花鳥,在“驚蟄”與“小滿”之間,張開印滿花紋的翅膀,從村頭飛掠而過,將“布谷谷、布谷谷”的鳴叫,撒向麥苗兒泛青的田野。那鳥兒的鳴叫,自帶著悠揚、曠遠的回聲,不經意間,就將春天的疆域和含義豁然拓展開來。
早聽說有一種能夠為人類促播的鳥兒叫布谷鳥,看它的樣子,還真像那么回事兒,它不但能用聲音提醒人們去播谷,還會以飛翔的姿態去示意。它們的飛翔,看起來并不是飛翔,倒像是在空間或時間的急流里游泳,一起一伏,一次次沉落又一次次奮力向上,在湛藍的天空里劃出一道透明的波浪狀軌跡。它們身體的每一次下沉都讓人聯想起農民的一次彎腰播種;而每一次奮力向上,又讓人想到對某種淹沒或沉落的抗拒。
記得小學時的一次語文課上,我們正被老師絮叨得昏昏欲睡,突然傳來了“布谷谷、布谷谷”的鳥叫聲,仿佛一陣清涼的雨,喚醒了午后萎靡的樹葉,我們紛紛打起精神尋聲把頭轉向窗外。少頃,便有一只漂亮的鳥兒落在了教室外的泥墻上。只見它披一身精美的羽毛,燦爛的冠羽下,一雙明亮的圓眼睛活脫有神,就像一個老朋友似的,不驚不慌地側過頭,與我們對望。語文老師不失時機地指著那鳥兒借題發揮:“布谷是一種靈鳥,它總是準確知道應該在什么時候催促農民及時播谷,而現在它就是來提醒我們,要好好讀書,別辜負了大好時光……”從此,那鳥兒在我的心里更加神奇得如精靈一般。
直到多年之后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是一場誤會,鄉間俗稱為“臭咕咕”的戴勝鳥并不是人們常說的布谷鳥,真正的布谷鳥兒是指生活在山地林間的大杜鵑或中杜鵑。
不過那之后,我卻當真按照“布谷”的寓意,好好學習,致力于紙上耕耘,并成功地泅出了那個時代、那片土地和那些往事。漸行漸遠矣。匆忙的行進之中,已無法判斷自己到底在歲月里走了多遠多深,正在走進的是哪一個夏天。
“小滿”一近,北方就邁進了夏的門檻。農諺有“小滿鳥來全”的說法,意思是節氣到了小滿,各種各樣的鳥,包括常駐的留鳥和遷徙途中“打間過站”的候鳥,該露面和該發聲的,都將在季節的舞臺上登場亮相。
一時間,百花齊放,百鳥爭鳴,一派繁榮景象。草原上、樹林里、水塘邊、田壟間、房前、屋后……到處是鳥的身影和鳴叫。有整天叫個不停的小柳鶯,也有體形稍大卻不輕易張口“言語”的伯勞、黃胸鹀和灰頭鹀。我知道紅喉歌鴝和藍歌鴝都能夠發出清脆而復雜的鳴囀,但它們生性羞怯,很少在人前大搖大擺地飛過或大膽鳴唱,它們多藏身于遠離村莊的林子里,專門在清晨或正午時分,以歌聲打破原野的寧靜。黃鹡鸰一邊輕輕細細地啼鳴,一邊匆匆趕往濕地水洼,停落時長尾巴不停地上下擺動,倒影映在淺水之中,仿佛地上和水中各有一只黃鹡鸰在比足對望。
記憶中最常見也最令人難忘的鳥兒,當屬被鄉鄰稱為“俄樂兒”的短趾百靈。它們灰白色的羽毛具有高度的偽裝性。如果它們不動也不叫地站在枯草中或發白的堿土丘上,很容易被當成一個從地上凸出來的土塊兒。它們只有懸停于藍天白云之下忘情歌唱時,才徹底擺脫了土色的遮蔽,人們也才發現那其貌不揚的小東西竟然是個巧舌如簧的歌手。但從此,它們也違背了生命基因中暗含的天意,將自己赫然暴露于敵手的視野之中。
這勇敢而又莽撞的小鳥,有時真讓我那顆脆弱的心為之震顫。怎么能因為逞一時的意念之強,圖一時的口舌之快而不顧及自身安危甚至身家性命呢?用一句東北的土話講,那叫“顯擺”或“得瑟”。要知道,那個時代中國大地正處于極左陰云的籠罩之中,我雖少不更事,卻也深知禍從口出的道理和其現實的危險與恐怖。
我有一個叔伯舅舅,我稱老舅,曾上過學,受過系統的教育,回鄉后在小學里當語文教師。鄉里人常說“好人出在嘴上,好馬出在腿上”。老舅是天生的辯才,能說會道,又深明事理,所以深得村民的推崇和折服。他本人也就在一些特定的環境里止不住言說的沖動和欲望,大說而特說,以至于忘乎所以。老舅對著人群口若懸河大講道理的樣子,總是讓我聯想起短趾百靈煽動著翅膀懸在半空中大叫特叫的情形。
針對老舅這類人,父親在世時給出的評語就是“叫喚雀兒沒肉吃”。他可不信“好人出在嘴上”那種“奇談怪論”,他認為一個男人的力量主要應該表現在行動上,事情是做出來的,并不是說出來的:“窮叫喚,有什么好?禍從口出,早晚要惹大禍。”果然,不出一年,老舅這個人類中的“叫喚鳥”就不幸“中槍”,被打成右派。就在他遭受批斗、拷打期間,仍然人“倒”嘴不“倒”,沒有一天停止過與批斗他的那些不講理的人“講理”。讓那些批斗者最憤怒,讓親友們最擔憂的始終是他那張愛“叫喚”的嘴。為什么他寧死也不肯把那惹禍的嘴閉上?他們這類人的生命里到底潛藏著怎樣怪異的激情與動力呢?
最近看了一些關于鳥類的書籍,了解了禽類特別是有關鳴禽的一些常識,才知道鳥兒在春天里啼鳴原來也是一件很功利的事情。它們美麗的鳴囀下潛藏著極大的野心,往往直指交配權,只要誰叫得好聽,叫得動情,誰就能夠得到雌鳥的青睞,為它產一窩能夠將生命基因傳往后世的卵。很顯然,說個不停的老舅并不是為了愛情或傳宗接代而“叫喚”,我們看不出他真正的目的,感覺他只是為了抒發和表達,滿足于嘴上的痛快。但后來細想,事情并不是那么簡單,實際上,他潛意識里也有一種將自己生命信息傳向永遠的激情,不幸的是,他是人類政治漩渦中的弱者,他隱蔽的傳世欲望注定會被明晃晃的暴力所摧毀。
就這樣,一個月后,一窩小短趾百靈出飛,兩只鳥兒變成了七只鳥兒,而老舅依然還是那個老舅,知道和崇敬他的人并未見多,只是臉上更多了些悲壯,身上徒增了幾處殘疾。
據說,在遙遠的澳大利亞,有一種很奇特的鳥叫做琴鳥,會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雄琴鳥不僅能模仿出20多種不同鳥類的鳴叫聲,而且還能模仿出許多它們聽到過的其他聲音,如照相機的咔嚓聲、汽車的喇叭聲、斧頭的伐木聲等等。由于模仿得惟妙惟肖,人們或其他鳥類根本就無法分辨真假。說起來,這鳥兒倒有一些像人類中的舞文弄墨者,雖泰然而坐,不動聲色,卻已將鳥語花香或萬鈞雷霆運諸筆端,可能感人肺腑,也可能攝人于十步、百步甚至于百里、千里之外,好不令人心馳神往或膽戰心寒。
這奇特的鳥類,到底還是讓我從內心里生出了一些擔憂。將來,會不會有那樣一個春天呢?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飛來了很多很多的琴鳥,卻沒有一個能夠或敢于發出本真的鳴叫,出于某些原因,只是一味吱吱扭扭或丁丁當當地模仿其他聲音……若是模仿其他鳥類倒也很好,那樣的春天大概也會顯得豐富熱鬧、妙趣橫生;但若一群鳥兒全都瘋狂地模仿起鷹嘯或槍聲,那時,恐怕不僅是鳥兒,就連人類也將被恐怖氛圍所籠罩。那樣的春天,又將是一個怎樣的春天呢?
事實上,鳥類的世界不可能如我想象的那樣陰森,畢竟它們的行為一向透明簡單,不會像人類一樣心、口及言、行嚴重相悖,動不動就能將一種看似平常的活動演化成某種可怕的“運動”。如果以陽光、樂觀的心態去觀察,很多鳥類隨著春風而來,不過是借我們的屋檐、樹枝、地面歇歇腳,尋一口水,討一口飯。由于環境優美,氣氛祥和,它們可以暫時放縱一下享樂之情,把內心的愛慕表達給鐘情的異性,或者,把一路走來積聚于心的種種感觸與同伴們分享;當然,這一切我們也都可以理解成對季節或對生活的歌唱和贊美。反正,那些沒有定價,不講銷售策略的甜美聲音如同清新的空氣一樣,總可讓我們隨意取用,盡情享受。
“小滿”過后,大地里的莊稼開始瘋長,不消幾天,樹上的葉子就大過了很多小鳥的身形。一支恢宏的樂曲進行到高潮之后,便注定要漸漸滑向低谷。鳥兒們借助一天天濃密起來的綠色屏障,開始向新的遷徙地進發。
窗外的鳥兒已日漸稀少,連續幾個清晨,我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中的寫作,趴在窗口聆聽此起彼伏的鳥鳴。雖然心里很惦記自己還沒寫完的文章,卻不想回來伏案,索性由著性子盡情地聽個夠吧。這比朝露更加新鮮也更加容易流失的鳥鳴,在我的心里,遠比我的文章美妙、珍貴。一來,我的文章總是顯得太長,對于步履匆匆的人們本來就是一種障礙或壓迫。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有時間有興趣去聽別人的嘮叨?腦袋緊隨著屁股,身體服從于腳跟,這時代的道路是用不著刻意選擇的,正確與否,只欠一個評價,而評價從來就沒有一個固定標準,有人說好就好,有一些人說好就更好,現在的人們需要的是在自己的腳印后邊點一個精短至極的“贊”,而不需要在腳印前方指手畫腳。二來,我的文章多為郁結的“心氣”所凝成,因為對現實及人生看得太冷靜、太清楚了,只要照實發出“音”來,就總是有些不中聽。盡管我一直注意語言的優美、語音的清脆和語調的委婉,但其清脆嘹亮也還是不及過路山鳥的一聲啾啾。對此,我自己也曾在私下里做過比較和反思,其悅耳程度大約只略強于烏鴉,但至多也不會超越麻雀,或者僅接近于麻雀。
麻雀的音調和音質我是很熟悉的,雖不具鶯聲燕語的嬌媚、清麗,卻也別有一番平實和曉暢,但是聽起來就是感覺不那么動聽,甚至有一些喧鬧和令人不快。究其原因,首先是因為麻雀的鳴叫細品起來確實有一點粗硬,直戳戳如一截木樁,雖擲地有聲,卻顯然欠了些回旋和委婉;至于另外的原因,怕是不能完全歸咎于麻雀自身,要怪也只能怪麻雀離人的距離太近。身邊無風景,任何兩種事物靠得太近都會有審美疲勞,更何況麻雀和人類已經近得如同一家,以至于一直被人們稱作“家雀兒”或者“老家賊”。
對于同一屋檐下的鳥兒,稱其為家里的“雀兒”倒是很好理解,可反過來又稱為“賊”就有一點兒匪夷所思。大約還是因為平日里麻雀們進進出出之間,誤以為自己也是“主人翁”,可以與真正的擁有者共同分享這個家和參與家中的事務了,所以就大大咧咧地隨意起來,今天不打招呼吃了幾粒谷,明天隔窗發現了室中一些正當或不正當的隱私,并明目張膽地議論幾句。人心無常,久而久之,人們心里很自然就生出些反感和敵意來,認為那些賊頭賊腦的家伙們天天在監視或覬覦著自己的生活。
古往今來,大凡那些多受誤解之人,認真總結,其性情里一定都有一些不盡如人意的毛病和缺陷。比如傳統的文人或文士,天性里就有一段難以更改的幼稚和愚癡。自以為“此心可鑒”,可真的誰都有興致去“鑒”嗎?說是“忠言逆耳”,但現實中深曉此理并能夠按理行事的人又有幾個呢?所以,他們就像不受待見的“叫喚鳥”一樣,橫跨歷史地一叫幾千年,自然,也連續不斷地被收拾、打壓了幾千年。這樣想來,那些“老家賊”應該都是歷代文字獄中冤死文士的靈魂所化吧?它們就那么無窮無盡、擠擠挨挨,自以為是并不可回避地排布或翻飛于人們的視野之中。
野鳥散盡之后,能夠傳到耳邊的鳥鳴也不光是燕子、烏鴉、“老家賊”等幾種司空見慣的聲音,偶爾,也會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啼囀零星來自于巷尾或街頭。尋聲望去,總是能夠望見某戶人家的陽臺或小區的樹椏上懸掛著鳥籠。遠遠地,就會望見一只或幾只辨不清種類的小鳥兒,在籠子里躥上跳下,奮力地叫著,卻總是讓人猜不出那綿密的聲音里蘊含的到底是一種激情還是一種怨憤。
那日,清早散步,恰路過一處鳥市,一眼望不到頭的一個大市場,店鋪、街面到處是鳥籠,到處是鳥鳴,一片翻滾沸騰。這邊黃鸝唱罷,那邊嬌鶯又啼……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很多叫不上名字,平生少見的鳥兒都在那里爭鳴,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個熱鬧的大戲臺,仿佛集中了天下所有的鳴禽。
就那么走著走著,竟被一種難以言說的惆悵所纏繞,于是便轉身離開了那個市場。很久,仍有尖利的鳥鳴從身后隱約傳來,但畢竟已是漸行漸遠了,最后終于完全消失。
是啊,一些被關在籠子里的聲音,又怎么追得上移動的腳步呢!可就在這時,又有一團困惑的烏云從我心底里倏然升起:人類的思維真是奇怪,為什么極其痛恨的或者極其喜愛的,最后,都要用籠子關起來呢?
任林舉
吉林乾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理論評論家班學員。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選刊》等四十多種刊物上發表各類文字近百萬。曾獲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全國電力系統優秀著作獎等,代表作《玉米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