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月琴
若讀過林語堂的《論幽默》,定記得起始處麥蒂列斯的“含蓄思想的笑”。作為真正的喜劇的標準,“笑”看似容易,然,試問多少前仰后合付諸一笑、言之無物,更何談含蓄蘊藉?又有多少撫掌大笑流于粗鄙,以媚俗迎合觀眾,視思想于不顧?如此看來,笑亦非易事。但自1976年始,編劇陸倫章卻跨越這屏障,不遺余力地向滑稽戲發起挑戰,以獨到的藝術感悟力,詮釋出“含蓄思想的笑”。
《探親公寓》,自2013年11月在中國戲劇節亮相,直至2014年10月20日江蘇文化藝術節閉幕式的壓軸演出,已經上演了六十余場次,不單為陸倫章贏得第三次曹禺戲劇文學獎的榮譽,還為滑稽戲奉上了又一部難得的扛鼎之作。全劇牢牢扣緊“含蓄”和“思想”,不僅令觀眾含淚而笑,還巧妙地回答了何為現實,為何詩意。一對在拆遷房過夜的農民工夫妻,遭遇聯防隊的審訊。此情此景,令陽澄湖畔春來客棧的老板娘阿德嫂思緒萬千。回想起四十年前插隊時玉米地里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阿德嫂仍痛心疾首、苦不堪言。當即決定為打工青年提供探親方便,將“春來客棧”改為“探親公寓”。所謂的現實,不言自明。在城市打拼的農民工,生活在底層,既缺乏經濟保障,又備受人格歧視。選擇如此棘手的社會問題作為題材,以石頭的硬度撞擊現實,卻并非編劇的用意。相反,在他看來,面對體制的疏漏、生活的殘酷,與其魚死網破、頭破血流,倒不如以柔軟的詩意,關懷、超越進而鞭笞現實。
詩的線索清晰可辨,形成一套完整的抒情表達,為全劇引航導路。其中,以詩開場,揭示出集體所遭遇的社會壓力;以詩束腰,流露出款款沁入的溫暖;又以詩收尾,進一步燃起生活的希望。且不談農民工彈唱的詩,在全劇里的魚貫、點睛之妙,單是探親公寓的空間設置,便凝練而含蓄地傳達出編劇的詩意情懷。探親公寓如同空間符號,它承載著社會現實的壓力,還飽受人情冷暖的丈量。第三幕,上、下閣樓,隔離出兩個空間,折射出兩代人的共同理想;三個分區,燈亮燈滅,閃動著三家人的生活態度和價值選擇。閣樓下的一代是從農村來城市打工的兩對年輕夫妻。A區,束蘭花迫于經濟壓力堅持墮胎,與丈夫丁建設爭執不休;B區,娟子身體虛弱,不論丈夫燕舞如何奉勸,她卻力求保胎又堅持工作掙錢。兩個分區已然流露出窘迫的生活現狀,盡管如此,為何阿德嫂愿意不計得失,傾囊相助?燕舞的詩句“我們是蜷宿在天堂一隅的尋夢人”,點出了幾家人的情感共鳴。C區,閣樓上的一代是返鄉回城四十余年的夫婦阿德、阿德嫂,四十年前在蘇北插隊,經歷過“文革”歲月摧殘,返鄉后經營客棧。輕率而應的一句話,如同兒戲,眾人紛云:“給他們一張床,真正欠思量”。掛牌三個月,95.3%的外來務工客源,六折的房價,經濟收入堪憂。附近居民怨其擾民,工作人員阿菊、阿桂執意辭職,老板阿德也心生不快。雖是這般艱難,為何阿德嫂反而不由分說、堅持己見?阿德嫂的一句“在那些苦難的日子里,貧下中農給了我們樸素善良的關愛和幫助”,道出了緣由。探親公寓濃縮了不同的生活情境,上下閣樓是壓抑的政治環境與窮困的經濟生活的對照,然而,勾連起三個分區的軸心卻在于“尋夢”。這種為夢而活的生命追求,這種全然不顧現實的壓力卻選擇進城打工、蝸居受苦的人生理想,又何嘗不是編劇一筆一筆描繪的詩意?
“尋夢”不僅是擁抱現實的一抹溫情,更是登臨塔頂俯瞰現實的一種深遠。一個是安逸的農村生活,一個是螻蟻般的城市生活,阿德、阿德嫂實在不能理解,農民工為何偏偏選擇后者。透過探親公寓里兩家農民工的比對,便能探出究竟來。全劇最大的苦難,集中體現于娟子與燕舞夫婦的不幸遭遇中。在水天堂足療中心工作的妻子娟子與拆遷公司打工的丈夫燕舞,結婚五年“想要個寶寶”,卻因為出租房條件太差,做賊一般在即將拆遷的化工房過夫妻生活,反被聯防隊抓個正著;探親公寓克服重重阻礙,好不容易為他們提供了一張床,剛剛懷孕的娟子又因為工作辛苦瀕臨流產的危險;阿德嫂幫助娟子住在公寓保胎,不料還是不幸流產,更糟糕的是,意外又降臨到丈夫燕舞身上。18層砸落的花盆,令燕舞成為植物人,住院、手術、療養,處處需要錢。一筆巨額費用,使娟子痛哭流涕、喘不過氣來。束蘭花與丁建設夫婦,則映襯出農民工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在CEO家做保姆的束蘭花和沙家浜旅游區的保安丁建設,經濟條件顯然比娟子夫婦優越。束蘭花對城市生活耳濡目染,一心想脫離鄉村的影子,真正融入到城市生活中。已經懷孕的她,不愿意跟未婚夫丁建設領證結婚,甚至不惜墮胎維護她頭腦中建立起來的高質量生活。不能達到目的的束蘭花,還將個人的不滿足遷怒于阿德嫂,甚至將阿德嫂的付出當作理所當然。針對兩對夫妻的差異,編劇并沒有植入高高在上的道德評價,反而將人性的復雜丟給觀眾去思索。前者選擇為希望而繼續留在城市生活,后者則最終絕望地逃離城市;前者的沖突集中于現實生活與個人追求之間,后者的矛盾在于城鄉差距所帶來的內心不平衡感;前者不顧外在的城鄉矛盾而堅守人生理想,后者則由內在的不滿轉化為思考回到鄉村生活。但歸根結底,從這種自內而外,又自外而內的差異與轉化中能夠看出,陸倫章是寄望于超越現實生活的不幸,而尋求至高的生活理想。
溫情的現實關懷,超越的生活理想固然是詩意的重要層面。但這是否就將詩意推向溫柔敦厚、綿軟無力?恰恰相反,透過詩意,也能夠嘲諷、鞭笞現實的殘忍,以柔克剛,更彰顯含蓄所蘊藉的思想之光。阿德困惑于阿德嫂為何頻頻伸出援手,追問:“我一直不理解,你對農民工感情、熱情、激情從何而來?你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究竟想達到什么目的?”更無法接受阿德嫂一次次自掏腰包幫助娟子調養身體、為植物人燕舞墊付18萬元,抱怨道:“我們開小旅館是小本經營,你當我是保險公司銀行啊?我真弄不懂,農民工和你有啥關系?”同樣經歷過“文革”,但夫妻二人卻有著不同的生活態度和價值判斷。這不同,自然是現實常態,是人性多元,但同時也挑起全劇人物關系中最大的沖突和懸念。編劇添出一筆阿德被網住的場景,這種意象化的處理方式,明晰地顯露出編劇的詩意表達。一張“網”,勾連起激情燃燒的知青歲月,同時也怒斥著貧瘠壓抑的政治遭遇。阿德嫂不斷召回阿德四十年前的記憶,讓他從現在控訴、到感恩過去,又從理解過去、到回報現在。阿德嫂一句“忘不了啊!”好似叩開阿德的記憶之門,四十年前,“有一天我突然暈倒在開河工地上送到縣醫院搶救。又是老余頭賣掉了家里的一口大肥豬,替我交了醫藥費,救了我一條命。后來才知道, 這筆錢,是他準備兒子結婚給女方的彩禮。”回憶是為了回到現實,政治苦難已過去,經濟生活水平也提高了,但為何當初的往事卻忘得一干二凈?其根本是以歷史鞭笞現實,這才是詩意背后的力量。因為疼痛,才以詩語療救創傷,尋得希望。關于這點,不妨從80后打工詩人鄭小瓊筆端“細小的針孔”里看去,大抵被痛刺穿,“我遇見的遼闊的悲傷,猶如大海般燦爛/在細小的針孔停佇,閃爍著明亮的疼痛”(《碇子》),才會烙上記憶的印痕,“她們充滿活力的軀體,跟灼熱的龐大的機臺/被抽走,剩下無聲的荒涼,潮濕的記憶”(《停工的車間》)。
全劇連環設問,帶領觀眾在笑聲中一同思考,處處留有編劇以詩意處理現實題材的痕跡。盡管這也是陸倫章所期待的更高的藝術追求,但反向而言,也是對編劇的考驗。其中,無論是第一幕娟子、燕舞被聯防隊誤會時的一句句反問,第二幕阿德假裝心臟病發作來回翻牌的場景,還是第三幕阿德嫂一句俏皮的“一個女人的品位,在于她身邊站著一個怎樣品位的男人”,還是第四幕阿德為喚醒植物人燕舞俏皮地吻了他一下等等,可謂處理得節奏適中、張弛有度。但就細節方面,阿菊、阿桂的態度轉變,植物人燕舞突然起身說出銀行密碼的行為,則顯得浪漫有余,現實鋪墊不足。筆者以為,若能回旋幾筆,對人物性格的豐滿、情節發展的流暢,都不無益處。
行文至此,值得一提的是,對照2014年1月刊登的《探親公寓》,不難發現,在不斷修改劇本的過程中,強化了編劇陸倫章叩問現實又尋訪詩意的愿景。如他所云:“我始終把自己的靈魂安頓在社會底層,默默地行走在感恩與負重之間,低頭覓食,抬頭仰望。”飽受苦難的編劇,試圖以仰望的方式觀照現實生活的苦難,猶如他總是以未來的眼光打量滑稽劇的現狀一般。路漫漫兮而坎坷,這不僅需要更多年輕一輩參與到滑稽劇的創作團隊中,為其持續注入新鮮的血液。更要緊的是,尋找貼切的路徑,以“含蓄思想的笑”消除包裹著滑稽劇的層層屏障,才能走得更長、更遠。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博士后,華東師范大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