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明的“60變法”

張越

相信多數人知道張永明先生，是因為上世紀90年代初他曾在中央電視臺書法講座中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那或許是張永明書法道路的一個轉折點，在之后的1999年，因其在篆書領域中的高超技藝，中科院便邀請他為國家迎接新世紀而鑄造的“中華和鐘”撰寫銘文。

如今，“中華和鐘”被永久地陳列在北京太廟大殿里，其中央大镈正面的“中華和鐘萬年永保”這八個大字，是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江澤民題寫的，這算是一次少有的國家最高領導人與書法家合作的案例。

從那之后的許多年里，各大媒體紛紛對此報道，直至今天依然被互聯網廣為流傳。習書幾十載，一生“無志為官不愛權，浮名顯貴等云煙”的張永明，之所以能從一個鄉村的放牛娃成長為一代書法家，只因他數十年如一日對書法和古文字研究的堅守。

希望的種子

在采訪張永明之前，記者先加了他的微信。打開他微信相冊首頁，一幅寫意水墨畫映入眼簾：一頭牛臥在地上休息，牧牛童子則輕輕地踩在牛背上采摘高處的梅花，整幅畫簡單而悠然自得。張永明將此畫作為微信相冊封面別有一番用心，因為他與牛有著不解之緣。

從小喜歡讀書、寫字的張永明出生在河南的大別山貧困山區，當時因為家境困難，他勉強讀完小學就輟學回家放牛了，這便是他自號“牧牛子”的由來。多年之后，張永明已經從“牧牛子”蛻變成為書法家，但他對兒時學習書法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遂有感而發，寫下《學書雜詠》：

少小攻書渴奔泉，盲人瞎馬闖層巔。

家貧困置求師禮，囊澀難籌買紙錢。

常和鍋灰當墨水，每將沙地作詩箋。

禿毫破貼隨身伴，苦辣酸甜年復年。

那樣的年代，除了勞動似乎什么都是無用的，但張永明卻格外喜歡讀書和寫字。雖然他當時未曾想過自己會成為書法家，卻在有意無意間埋下了那顆希望的種子。

頗具天賦的張永明6歲就開始練字，9歲就可以給全村寫春聯了。寫春聯原本是個很累人的差事，但卻是張永明最喜歡做的事兒，“不僅能練字，還解決了我買不起筆墨和紙的難題。”張永明笑著說。最讓他興奮的是，一旦寫完春聯還有剩余的紙和墨，都將歸他所有，那些用品總能讓他用上好一陣子。

在春節過后的正月十五， 也是張永明比較期待的日子。他的家鄉有正月十五給祖墳送燈的習俗，大家會在墳前砍幾根木棍插在土里，上面放上紙，紙里面再插一根點燃的蠟燭，遠看就像燈籠一樣。每年的這個時候，張永明都會一夜不睡覺，他要等著蠟燭快燃盡時把它吹滅，然后把紙摘下來。這樣一夜的時間，他會把周圍的十幾座墳山都走個遍，能弄回來一大捆紙，夠用幾個月。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張永明的堅韌與勤奮終于換來了一次又一次的攀升。到16歲的時候，他就開始到公社為文化大革命寫標語；19歲的時候，他又憑著一手好字到縣里參加工作；20歲時，則以寫字為特長破格入伍來到了北京。從此之后，他的工作皆與寫字有關，“我的一生很平凡，但能一生與文字相伴，是我最幸福也是最驕傲的事。”張永明說。漫長幾十載，正如他在《座右銘》中寫道的一樣：

（其一）

斗室書房春復秋，詩詞翰墨苦追求。

探究文字晨昏伴，利祿功名腦后丟。

（其二）

無志為官不愛權，浮名顯貴等云煙。

詩詞書法古文字，探索終生不計年。

這兩首詩給記者留下了極其深刻印象，而直到記者走進張永明的工作室，真正與他接觸、交流，才真正品味到了這字里行間的思考與哲學。

康殷先生的傳承人

來北京之前，張永明只練習過隸書、楷書、行書和草書，卻從沒寫過篆書。“小時候總是聽老先生說，‘梅花篆字，心里想，篆字一定像梅花。”但到1974年，張永明在一次整理圖書館的偶然經歷中，看到了許慎的《說文解字》，這才第一次見到篆字。他翻開書，發現每個字下面都有一個他不認識的字體，于是找到了一位在文革前讀過大學的老干事詢問那是什么字。老先生看后說，這叫小篆。“就是這種我不認識的字體，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張永明說。就這樣，張永明被篆書深深地迷住了，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研究篆書，并開始了篆書的書法創作。

最初練習篆書的幾年，因為篆書字帖比較少，張永明基本就以《說文解字》的字形為標準練習。幾年過后，張永明幸運地結識了他的恩師康殷先生，那時張永明才真正開始了對中國古文字的深入研究，同時這也是他篆書的書法創作歷程中最重要的轉折點。

康殷先生是中國當代最為著名的古文字學專家之一，也是古璽印專家、篆刻家、書法家和畫家，人稱大康先生。

與大康先生相識是張永明在海淀書法學習班學習的時候。那天大康先生正給大家講完課，下課的時候，學生們都跑到講臺周圍，把大康先生團團圍住，爭先恐后與先生交流。而張永明卻一直坐在后排，他當時心里多想和大康先生交流一番，但他卻又偏于內向。沒想到，當時已寫得一手好字的張永明，卻被大康先生從眾多學生中發現了。原來，那天張永明的身后掛著他寫的篆書，大康先生看到后非常欣賞，便把張永明叫到跟前，問他練了多少年。張永明告訴先生，自己只練了5年，并鼓足勇氣對先生說，“康先生，我非常仰慕您的學識和才華，希望拜您為師，跟您學習篆書。”康先生聽罷笑道：“拜什么師呢！你喜歡篆書，隨時來我家找我吧！”隨即，康先生在紙條上寫下了自己的地址。張永明喜出望外，在第二個星期天，他就帶著寫好的厚厚的一摞字，騎著“車鈴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舊自行車，到遠在香山居住的大康先生家里給先生看。雖然路途遙遠，足有十五六公里，但張永明卻有使不完的力氣。從此之后的幾乎每個星期天，他都會騎車到大康家中學習，每次都有很多收獲。這一學就是20年。

在這20年里，大康先生并非只教張永明寫字，而是把張永明作為自己的傳承人，將自己畢生對古文字研究的所有成果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張永明。“大康先生真可謂德藝雙馨，沒有大康先生無私的教導，絕沒有今天的我。”說起自己的恩師，張永明的語氣凝重起來。可以說，張永明是唯一將大康先生對古文字研究的成果都傳承下來的人，這是大康先生的其他傳承人都無法企及的。

1985年和1994年，張永明先后自學考入首都師范大學首屆書法專科和本科深造，成為歐陽中石先生的得意弟子之一。這段學習經歷，也讓這個入伍前只有半耕半讀的初中肄業學歷的張永明成為了一個大學生，并最終被文化部評定為書法藝術的正高專業職稱——國家一級美術（書法）師。

2000年，張永明以其在篆書書法上的造詣，為方正字庫書寫了七千字的小篆字模。如今，這套字模已廣泛用于央視節目制作，亦被社會媒體廣泛使用。

回想這一路走來，張永明鉆研篆書已有40年。這40年中的苦辣辛酸，也只有他心中最清楚。他曾在《小篆歌》中寫下這樣的詩句：“平正均衡稱典范，雍容大度勢尊嚴。線條婉轉通而暢，骨力雄強勁且妍。結體方長求對稱，分行布白重謀篇。初學誤為容易事，入深方覺實艱難。”然而面對這一切，張永明又笑道：“有什么辦法呢！我就是喜歡篆字啊！”

退休是另一個開始

因從小就喜愛中國古典文學，加之后期受大康先生的影響，如今張永明已成為中國少有的學者型書法家。

張永明從小就閱讀了大量中國古典文學名著，他不僅讀，甚至能背。讓人意外的是，他不僅會背上千首古詩文，就連《紅樓夢》《水滸傳》《西游記》《三國演義》中所涉及的詩詞以及大段經典片段，他都能背下來。記者采訪當天真算大開眼界，張永明竟把《愚公移山》全文和《西游記》中孫悟空在妖怪門前自報家門及豬八戒自報家門那幾段經典片段倒背如流，《紅樓夢》中詩詞更是信手拈來……

而與背誦詩文相比，張永明更是作詩的高手。在記者采訪接近尾聲的時候，張永明拿出一張紙，思索片刻便寫下了這首《題<中關村>雜志》：

中關村內聚群賢，

科技領先開地天。

硅谷騰飛驚世界，

為圓國夢創高端。

深厚的文學功底成為張永明在書法事業前行的基石。幾十年來，他不僅勤奮練字，還出版了三十余部著作。其中《篆書與篆書筆法》《篆書技法》《篆書章法》《篆書章法舉要》《小篆入門》《書法創作大典·篆書卷》《中央電視臺書法技法講座教材（篆書）》《篆書研究》《書法大世界（篆書卷）》等作品都頗受讀者歡迎。此外，由張永明擔任常務副主編的大型書法工具書《書法字海》還獲得了第二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編輯出版三等獎，這也是迄今為止唯一獲得“蘭亭獎”的書法字典。2011年，《書法字海》經過修訂改版已成為更大更全的《書法大字典》，現已申報國家優秀出版物獎。

這些成就實際上足以使張永明名留史冊。但張永明卻認為這些還遠遠不夠。退休之后，張永明不但沒休息，反而投入了更大的精力在古文字的研究和書法的練習上。對此，張永明感慨道：“吳昌碩是60變法！我豈能就此休息！”

近幾年，張永明為能在書法上更上一層樓，便找到了1977年在西靈山一號大墓中出土的戰國時期中山王三器銘文拓片練習這種古文字。短短兩三年，張永明就已將中山王三器銘文寫得爐火純青，并掌握了這種古文字的造字方法。

2012年至2014年，這三年對于張永明來說也很不平凡。這三年里，鄭州大學教授郭寶華先生以南朝梁周興嗣所作的長篇韻文《千字文》為樣板創作了四千字的《中華字經》。全文四字一句，共4000字，且不重一字，內容包含中華古今數千年中的政治、經濟、科技、教育、文化、軍事、農業等各項文明。張永明則用篆書書寫全文，其難度非常之高。 “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算是最大的一部作品。”張永明說。

退休之后的幾年，張永明過得很充實。這些年的生活，就像他在《退休書懷》（其一）中寫道的那樣：

不覺六旬花甲臨，

此生二度過庚寅。

身輕有賴詩書娛，

體健因懷童稚心。

人慮退休悲日暮，

我偕筆墨樂天倫。

揮毫喜作夕陽頌，

放眼山川滿目春。

學無止境，藝術止境，張永明還在向更遠處攀登。而他一生之所得“皆因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