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鄉的廢墟依舊飄著椒香

丁世新

“8·03”，一個刻骨銘心的日子，使魯甸縣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浩劫。轉瞬間，良田房屋盡毀、數百鮮活生命消殞，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撕毀了這個美麗的家園。

8日，為進一步記錄災區感人鏡頭，我邀請了云鵬、阮雁斌兩位攝影骨干搭乘王開朝的救災車輛再次進入龍頭山鎮。隨行的還有我的兒子丁堯，他當了幾天志愿者后說很想到龍頭山去做點什么，也和我們一起到了龍頭山。過了沿河，我們徒步進入騾馬口自然村。騾馬口的災情很重，民房基本垮塌。昔日干凈整潔的庭院道路變得一片狼藉，除了一些武警官兵和協調工作的黨員干部外，在此逗留的群眾相對少了。

3時許，我們到了龍頭山老街口。一位70多歲的大娘正在清理摻雜了許多瓦礫的花椒，她臉色憔悴，目光呆滯。她的周圍一片狼藉，后面是一片倒塌的房屋。盡管花椒摻雜著許多泥土，但仍然飄著一股淡淡的清香。一個年輕婦女噙著眼淚一直在說：“大媽，別撿了，別撿了，您到帳篷里去休息哈。”多少勸慰對老人毫無作用，她一直低著頭撿自己的花椒。年輕婦女嘴里一個勁地勸說，可手還是不自覺地幫助老人清理摻滿泥土的花椒。我輕聲詢問老人：“大娘，后面這幾間的房子是你家的嗎？”她點了點頭。看到她家的房子垮塌得特別兇，我不忍心再問什么了。避開老人，我從旁人的話語中才得知她家所發生的一切。她的老伴和孫女都在這次地震中遇難了。看到如同自己母親一樣的老人，我實在忍不住便上去安慰她：“這樣的大災是沒有辦法的，大娘你要想開點，好好地活著，多保重身體，別太難過了……”大娘抬起頭來，似乎面帶幾分淡定的微笑用顫抖的聲音對我說：“是啊，有啥子辦法，上邊那家就死了四個人。”我知道大娘那瞬間的微笑是心酸的。她雖然在盡力地調整自己的心態，但也是極其悲涼的。看到大娘稍縱即逝的微笑，我心猶如刀割。仰望蒼天，汗水和淚水頓然模糊了我的視線。

簸箕里粒粒青色的花椒，催生了我許多聯想。花椒是上好的調味品，龍頭山的花椒量大品優。當地許多人因為花椒蓋起了房子，許多孩子因為花椒考上了大學，許多青年因為花椒娶上了漂亮媳婦。漫山遍野的花椒讓許多人過上了富裕的日子。多少年來，那里的人們一直精心呵護著每一株花椒樹，花椒樹也懷著感恩的心不斷茁壯成長。

進入七月，正是花椒收獲時節，家家戶戶曬滿了花椒，都等著賣個好價錢。然而，那個刻骨銘心的時刻，讓所有人的夢徹底破碎了。房子倒了，親人沒了，家中的花椒也被深埋進廢墟。可是，山上的花椒卻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就在那陰陽相隔的瞬間，很多人都在山上扯花椒。因為花椒，他們活了下來了。花椒樹變成了眾多人的感恩樹，救命樹。我想，這恐怕就是老人執意要清理花椒的緣故吧。

離開那位老人，我們繼續深入早已變得狼藉不堪的老街。比起前兩天來，在廢墟上活動的人更加少了，偶爾遇到一兩個人，也都是戴著口罩的。腳下的雜物更亂，走起路來更難。烈日當空，一陣陣熱浪夾著濃濃的氣味不停地撲面而來。多次余震后，為數不多的幾座房屋更是搖搖欲墜。

天悶熱得幾乎令人窒息，一個中年男人彎著腰在廢墟里四處找尋，不時用沾滿泥土的手揩著臉上的汗水。嘴里不停地說道：“到底在哪里去了？”我走到他身邊，向他遞上一只香煙，幫他點上了火。慘白的陽光把他旁邊那幾張沾滿血跡的白紙照射得刺眼，我撿起來抖去上面的泥土，定睛一看，是一份建房合同。輕聲問他：“老鄉你在找這個嗎？”他搖搖頭說：“那個已經沒用了。我在找我女兒的照片，已經找了兩天了，就是找不著。”接著，他用沙啞的聲音講述著地震那一瞬間慘烈的情景。他指著廢墟里一塊厚厚的水泥板說：“房子垮塌后，我女兒和兒媳婦就壓在這里，兒媳婦在當時就沒有聲音了，可我的女兒還在不停地向我喊，救救我，救救我……但重重的水泥板怎么也整不動。這時，我的兩個孫子的叫喊聲從屋后傳來，我又爬過去把他們刨出來。等回到這里，我女兒聲音越來越弱，嘴里雖然還在講話，但已經聽不清楚了，可能過了個把鐘頭，她才閉上了眼睛。我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壓死的。”說到這里，中年人傷心地抽噎著，淚珠如雨點般從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滾落而下。他接著又說到：“我女兒從小就很勤快，又特別理解大人，在云南藝術學院讀大三了，放假才回來沒有幾天，就遇上了這樣的災難……”過了許久，他又接著說：“盡管自己的骨肉和親人走了，但街上被埋的人很多，我只有忍著悲痛和其他人去救別人。我女兒和兒媳婦是第三天后才刨出來，當時還有一只手沒有刨出來。”我再也不忍心讓他繼續講下去，邊對他說：“別說了，老哥，這個時候你更要保重自己，你的精神和身體千萬不能垮，因為兩個孫子和其他親人還要你這個頂梁柱支撐。”在勸慰過程中，我不禁黯然淚下，再也找不到什么說的了。無語中，我又遞上了一只香煙。

走了200米左右，才見到一對年輕的夫婦在廢墟里刨找自家的東西。丈夫滿身灰土在低處吃力地挖刨，妻子用粗糙的手細心地清理煙酒等物品。我想，這里應該是他家曾經鬧熱的店鋪。見到我們，男的就主動向我傾訴，他說：“一直以來，我家的負擔都很重，老的身體不好，兩個孩子又在讀書。前幾年才開了這個店鋪，生意還算可以，日子才剛剛好轉。那天，我和妻子在山上摘花椒，突然，地動山搖，隨著轟隆隆的巨響后，對面山上的泥土石頭就一個勁地往下滾落，很多房子就挨一擦二地垮了。接著，山上山下就有好多哭喊聲傳來。我們一口氣跑到早已不成樣子的街上，好長時間都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里。房子不見了，我們的老人和孩子說沒就沒了，我對不起他們，對不起他們。”說道這里，他們夫婦淚流滿面。他的痛訴，又一次撕碎了我的心。

往前走了好一段“路”，見到兩個小女孩在廢墟里翻找著什么。大的9歲左右，小的不過6、7歲。每翻出一本書一個作業本，每翻出一件衣服，兩姊妹都要小心翼翼地拍打上面的灰塵，然后才整整齊齊地放在一邊。“在了、在了”，小點那個孩子突然驚叫起來。原來是她們的發夾找到了。兩姊妹邊用手輕輕擦拭邊使勁吹去上面的泥土，好一陣子，才互相把發夾戴在頭上。看著孩子們臉上和手上的道道傷痕，我不敢去打擾她們，更不敢去猜想在大災中，她們家發生過些什么。透過她們激動的眼神，我不愿打擾她們難得的喜悅，便與她們招手再見。遠遠地，我們一直凝視著背著書包的兩姊妹拉著受傷的手在廢墟里蹣跚行走。

走到干溝旁，幾個消防戰士圍在一斷壁殘墻處不停地挖掘，從廢墟深處傳遞著火腿、衣被等物品。這些戰士都很年輕，他們全身泥土，一臉稚氣，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從額頭上滾落下來。此情此景，我感慨萬分，在一些家庭，這些孩子還在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然而，這群生機勃勃、激情飽滿的青年總是挺起稚嫩的肩膀；在人民最需要的緊要關頭，奮不顧身地選擇無私的奉獻。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我懷著崇敬的心情走過去向他們點頭致謝。一個戰士對我說：“這里搜救已經結束，我們利用休息時間幫助老百姓尋找財產。”聽到這里，丁堯向他們遞上幾瓶水，他們卻異口同聲地說：“不渴，你們辛苦了，你們喝吧。”

甘溝上的小橋，一直見證著無數個驚心動魄的場景，滿目蒼涼的廢墟，靜靜地埋壓著揮之不去的記憶。橋的一頭，原來幾間兩三層的樓房全部垮塌，變成了不足3米高的廢墟，幾層滿面交錯重疊在一起，最底下的一塊水泥板壓著一排車子。在最大的一塊水泥板上，一個年輕女子帶著一個不足5歲的小孩在看一本有關抗洪搶險的畫冊。災難撕毀了家園，房屋蕩然無存。但母子的淡定令人驚嘆，孩子指著一幅最美的照片說：“媽媽，我長大了也要當解放軍。”母親點頭微笑道：“好，好，好！”逆著光，透過模糊的廢墟，母子倆的對白格外清脆，母子倆的身影越發美麗。站在甘溝上的小橋上，我不禁想起了前幾年下鄉采訪在橋邊小館子吃飯的情景。館子主人時常面帶微笑，做人厚道，也會經營，生意隨時火爆。因為有了香香麻麻的花椒，他家做的菜很好吃，令人回味悠長。每逢趕集天，館子門前那狹窄的街道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修車的、補鞋的、賣山貨的都在各吹各打，各忙其事。人們喜悅的笑臉到處可見。而今，這里一片靜寂，人聲鼎沸的盛況已被廢墟掩埋。

一陣清風吹過，又是一種味道撲鼻而來。那一種味道不是垃圾和消毒水散發出的氣味，卻是花椒濃郁的香味，是挽救生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