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缺乏淘氣的力氣,父親對我便格外心疼。我也很依戀父親,但常常幾個月見不上父親一面。
父親原本是個書生,卻大半生里一直在政治漩渦中沉浮,從昆明被貶到鎮雄,后來到了昭通,再后來又被發配到了魯甸。
40年前,我9歲,第一次去魯甸跟父親生活了一段時間。那時候的魯甸縣城小得像個被稻田包圍著的鄉街子,蜻蜓到處飛舞,連新華書店、百貨大樓和工農飯店里都有不少紅紅綠綠的蜻蜓在盤旋、俯沖。
14歲那年的暑假,我打算去魯甸看望父親。父親已于兩年前離開縣城,下放到龍頭山二級水電站勞動鍛煉去了。
母親給了我兩塊錢,從昭通到魯甸縣城用去8毛的車票錢,我又花了8毛7分錢給父親買了3包“金沙江”牌香煙,剩下的錢便不夠買去龍頭山的車票。我在飯館里買了兩個饅頭,往軍用水壺里灌滿了涼開水,決定徒步60多公里去龍頭山尋找父親。
就這樣,我用雙腳感受了一次魯甸。
越往前走,包谷林、洋芋地、松樹、核桃樹、李子樹、桃樹、柿子樹越提不起我的興致。烈日當頭,路邊莊稼地里蒸騰著越來越濃重的暑氣。峰巒、石壁、村寨和坡地,全都是一副中了暑和心事重重的樣子。山路升起又落下,扭曲又舒展,一路上,魯甸寂靜得令人不安。
沿著山路從上午9點多走到下午3點,饅頭吃完了,水喝光了,腳底與腳背也被塑料涼鞋磨出了幾個血泡,向一個戴眼鏡的鄉干部模樣的人打聽,卻被告知離龍頭山差不多還有40公里。
正午時,曾有一個蹲在屋前吃飯的老鄉用筷子敲著碗沿向我打招呼:“娃兒家,來跟我們吃點!有酸菜洋芋湯、炒毛豆、青紅豆煮小瓜。”我當時非常感動,也很餓,卻騙他說吃過了,剛剛才吃過的。撒過謊后,我一直都在想念著他家的酸菜洋芋湯、炒毛豆、青紅豆煮小瓜,腳上就更沒有力氣了。
終于交上了好運。一輛解放牌卡車從我身后駛來,我已經沒力氣閃到路邊去躲灰塵了,車子卻在我身旁停下。司機探出頭來問我要去哪里,我說去龍頭山。司機說他的車子只到沙壩,不過沙壩離龍頭山也不遠了,要搭車么你就爬進車廂去。我道了謝,連忙朝車屁股跑去。
車廂里已經有四五個老鄉,他們七手八腳地把我拉上了車,問我要去哪里,去整啥子。我如實回答了,他們就夸我懂事。一位身穿陰丹布褂子的大嬸給了我兩個用新鮮的包谷漿做成的漿粑粑。一路上他們都在用厚實、誠懇的魯甸腔談論著雨水和收成,像在談論久別后即將重逢的親人。
車子在沙壩的一株高高的苦楝子樹前停下,司機和老鄉們叫我順著沙壩河邊一直走,走幾公里路就是我要去的龍頭山二級水電站。因為吃過了大嬸的漿粑粑,這幾公里路走得并不算太吃力。當我終于看見父親提著一把木工用的推刨朝我跑過來時,我瘦小的身子立刻便像風中的樹葉那樣一陣亂抖,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又過了十四年,父親離開了人世。我很懷念他,曾到他生前呆過的魯甸縣龍頭山鄉轉過幾次。魯甸,尤其是魯甸的龍頭山鄉,跟我父親一樣善良、厚道、隱忍,也一樣命運多舛。在那里,與父親有關的記憶,不時會在我心底閃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