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長銘
從“8·03”那天說起
“8·03”魯甸地震發生時,我正在從昭通返回巧家的路上。
我乘坐的是昭交集團的客運班車,開車的師傅姓張,40歲左右,和善,老成,穩重。車子啟動前一刻,他流著汗從站臺上往車里搬運了兩箱礦泉水,聲明是免費提供,有需要者自行取用。我坐一號座,許是見我手里捧著一只旅行茶杯,張師傅沖我一笑,指著緊傍車門的一個鐵皮箱子對我說:老人家,這里面有開水。又叮囑,請老人家系好安全帶。如沐春風,暖意融融。頃刻間,對前賢留下的那句原本寄托羈旅憂思、命運哀怨的“相逢何必曾相識”竟然有了別一樣的親切、溫馨的感悟。
下午1點27分,班車啟動,較規定的發車時間延誤了27分鐘。這也還算正常。在我們這個國家,凡使用公共交通,不論是乘座汽車火車還是飛機輪船,不準時不正點的情況發生不會讓人感到詫異,反倒是準時正點的情況出現會讓人感到驚喜。積習,會在不知不覺間成為生活的常態。
從發車到魯甸縣城,一路順暢。再往前走,小寨、沙壩、天生橋,便有許多周折。此前連續數天的大雨,公路多有損毀,幸有護路工人及時搶修,磕磕絆絆的總算也通過了。過了天生橋,前行數百米,路堵了,被堵的車輛大大小小數十輛。張師傅把車在路邊停穩,下車,急匆匆跑到前邊去查看情況后,返回告知:前方有一巨大塌方體,護路工人正在搶修便道,估計要半個鐘頭才能放行。下意識地看看表,是下午3時41分。等待,只能等待。同車的男男女女或下車各自尋找方便的地方,或蹲在路邊蔭涼地里點燃了香煙,聽之任之,泰然處之。出門由路,沒奈何的事。過了一陣,護路工人吹哨放行,被堵的幾十輛車啟動,迤邐前行。莫名其妙又看了看表,下午4時10分。車子經便道越過塌方處,張師傅說前面不會再有什么問題了。欣然。心里便開始盤算幾點鐘可以到達巧家,到了巧家是先回家還是先找個地方把肚子填飽,替親友捎帶的東西該如何遞送,等等。凡塵俗事種種,總會在某個時刻,在即將抵達目標而又尚未抵達(或許永遠也不可能抵達)目標的時候冒出來攪擾你,讓你事后想起來徒增許多難以言喻實則無補于事的“如果”之類。譬如:如果我們乘座的班車再晚半個鐘頭發車會怎么樣?如果我們乘座的班車在塌方處被多堵塞半個鐘頭又會怎么樣?無妄之災,非人力可以左右。繼續前行約十余公里,張師傅把車往路邊一個空曠的敞壩里停靠,囑休息20分鐘。恰在此時,某種異樣的感覺襲來,不是顛簸,不是震蕩,不是搖晃,就是一種異樣的感覺。車停穩,車門打開的瞬間,那“異樣的感覺”終于清晰了:從我們剛剛經過的身后不遠處傳達了山崖垮塌巨大而又沉悶的響聲,有煙塵彌漫;在我們前方不遠處也看得見崖壁有飛石墜落,墜落之聲尖銳而雜亂。緊接著,同車男女包括我也包括張師傅的手機便錯落紛亂的響成一片,傳送的都是同一個消息:地震了。張師傅沉默有頃,招呼大家上車,告訴大家班車將繼續前行,叮囑了幾點注意事項,承諾一定將大家安全送達目的地。
前途無坦蕩,公路上時有擋墻垮塌滑落的土石堆,隨處散落著從崖壁上墜落的大大小小的石頭。張師傅把著方向,在積石、土堆散布的公路上或避讓繞行,或強行輾壓通過,在臨險、歷險的驚悚中走完了最后的幾十公里。班車到達巧家進站,時間是晚7點10分。
與地震擦肩而過,無傷無損,我是幸運的。但幸運的我并不心安理得地感到絲毫的慶幸。畢竟,災難已經發生。畢竟,災難的陰影中有我們成千上萬血肉相連的同胞,有我們成千上萬休戚與共的父老鄉親、兄弟姊妹。
此后幾天,迄今不知互聯網為何物的我就守著一臺電視機,我從電視里,看到了習近平主席、李克強總理在第一時間對抗震救災作出了批示;看到了李克強總理受習近平主席委托,率領國務院工作組趕赴災區,指導抗震救災;看到了省、市、縣各級黨委、政府領導同志站在抗震救災的第一線;看到了萬余名解放軍、武警、預備役民兵不到48小時就到達了3個重災縣、13個重災鄉鎮,按照習主席“當前把救人放在第一位”的指示展開搜救工作;看到了全國各地、各行各業、各族人民心系災民、情寄災區,盡其可能支援災區;也看到了重災區一位被掩埋已5個小時的84歲的大娘奇跡般獲救,一位年僅8歲的女孩,為了救出被掩埋的親人,把手指骨都刨斷了……
心潮澎湃,熱淚涌流。
然而,感動之余,卻又情難自己地要回過頭去看看,看看我們昭通歷史上曾發生過的幾次嚴重的破壞性地震,看看在那幾次嚴重的破壞性地震中,我們的父老鄉親、我們的兄弟姊妹,在生不得救助、死不得安息的困境里是怎樣備受煎熬的。回望蒼茫,痛在昨天。
痛在昨天
歷史上昭通就是地震災害的高發區、高危區,不少業內專家都談到了這一點,并且從不同的角度例舉了昭通歷史上幾次嚴重破壞性地震以為論據。可惜專家們的舉例皆語焉不詳,有名目而無形貌,缺失了歷險履難者的生離死別、喜怒哀樂。歷史,不應該只是遠山隱顯的輪廓,應該有山谷溪澗的呈現,應該有春風秋雨的寄托。
我不是專家,于地質、地震科學茫然無所知曉。但一輩子在故紙堆中討生活,對昭通歷史上幾次嚴重破壞性地震的情況多少有些了解。現依據手邊文獻、資料作概略追述,但愿能在“8·03”搶險救災的宏圖壯舉中,留下一組已經遠去但不該忘懷的背景。
清雍正十一年東川——巧家地震
1733年(清雍正十一年)8月2日,東川——巧家曾發生過一次強烈的破壞性地震。地震波及今昭通、曲靖、昆明及貴州畢節等地市計二十余縣區。后世編纂的《中國地震目錄》在對地震當年相關資料分析研究后認定,這次地震震中位置在北緯26.0°、東徑103.1°,震級7.5級,震中烈度10度,是迄今為止有文字記載的東川——巧家最嚴重的一次破壞性地震。關于這次地震,雍正《東川府志》、乾隆《東川府志》、道光《云南通志》均有記載,并全文引述時任東川知府崔乃鏞《東川府地震紀事》一文,對震前、震中相關地區某些自然地理異常現象及地震破壞情況均有較詳細的記述,為研究這一地區的地震災害史存留了一份極為寶貴的資料。
崔乃鏞,字仁璈,陜西同官縣人,康熙間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雍正二年任尋甸知州。雍正五年滇東北改土歸流,崔調署鎮雄知州。在任五年,于地方建設、吏治整飭、民生、教育等多有建樹。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調任東川知府,倡修水利,獎勵農桑,修筑治城,開發礦業,設立錢局,創辦義學,政績卓著。
據《東川府地震紀事》記述,地震發生于下午三時左右,臨震前夕,“怪風迅烈,颯然一過,屋瓦欲飛,為驚異者久之。”及震,“地忽動,始自西南來,轟聲如雷,疾驅而北,平地如波濤起落洶涌,排奧樓臺,房屋如舟之逐浪,上下四五反復而后定”。當時,崔乃鏞正在東川府城(今會澤縣城)參將署與參將王榮先商談軍機政務。瞬間,但見衙署中人“立者撲,行者顛,神悸魂搖,莫之所措,相向直視,噤無一言”。都嚇傻了,驚呆了。崔知府與王參將首先警醒,“驚而趨出”,跑到屋外,回望,“屋瓦悉落于二入座所,使稍遲出,則二人不能無患也”。緊接著,崔知府便親率府衙中書辦、廝役、皂隸多人,視察府城及周邊地區災情;并派員分赴巧家、湯丹、小江及周邊地區調查災情,匯總上報。
東川府城民房毀損情況:“西北則十損其九,東西十存其四”。所幸“動在晝日,故人知趨避,無覆沒之慘耳”。然“日間但覺驚嚇,初不知其可憫也。就夜,家人婦子露宿野外。……燈火熒熒,皆在園圃間,隔垣籬望去,乃始涔涔淚下也。”——體恤民生的崔知府,竟不能為無家可歸的災民提供一頂遮風蔽雨的帳蓬,而只能于無人處偷偷垂淚。
府城西百余里的小江,南通碧谷壩,西南通湯丹廠,北通巧家蒙姑,震時“山谷紛揚,土石翻飛,崖岸隳墮,陵阜分錯,而沿山道途多阻絕不通”。“引格河對峙兩山,一時同卸,土石阻流……。水溢,潰決田畝,沖蝕禾稼,而溝洫寸裂,無復原形”。
巧家(今巧家營村)距府城三百余里。地震中,年前剛剛竣工的木城、經歷司署、守備公署、各汛塘兵營及萬壽宮、關帝廟、土地祠等皆傾圮,計傾圮官房、兵房240間。“有民房地如湍激而旋,屋與人俱陷,及震已,竟如故”。因災傷亡者無從計數,“或以不及避而死,或竟以避而死,雖其數定,皆以橫死,寧不悲乎”。
毫無疑問,災情是極為嚴重的。但是,或因為震區地廣人稀,村落分散,調查統計難以周全;或因為調查統計的人為偏畸,甚至是別有用心的隱瞞不報的情況存在,崔乃鏞所獲得的有關災情的報告是極不完整的。于此,崔乃鏞心中有數,在其《紀事》一文中,對某些蓄意隱瞞人員傷亡、財產損失情況者,也提出了質疑和批駁。
湯丹礦廠當時正處于大規模開采的上升時期,有廠民數萬,年產銅七八百萬斤。且湯丹廠比府城、比巧家更接近震中,災情應該更嚴重。但震后廠商、礦主上報,竟謊稱礦洞中砂丁無人傷亡。對此,崔乃鏞在《紀事》中作了有理有據的批駁。“廠人累萬,廠有街市、巷陌,震時或可以趨避;而入山采礦之槽洞,一有動搖,磧壘砂擠,難保不死亡也。”崔乃鏞算了一筆賬:湯丹礦有數百個礦洞,每個礦洞有七十三尖(工作面),每尖至少有十四五名礦工;也就是說,正在開采的每個礦洞中有礦工千余人。當地震發生時,“即一洞中而幸出者蓋少也”,可為什么礦主上報竟無礦工因災死亡呢?崔乃鏞一針見血指出:這是因為“洞客輒匿之。”而礦主之所以能隱匿不報,皆因為“廠商聚楚、吳、蜀、秦、滇、黔各民,五方雜聚,誰為親識?貪利亡軀,蓋不知其凡幾?嗚呼哀也!……況廠地之多,又不只湯丹一處,民命可惜,至于死亡,等諸螻蟻。”崔乃鏞就此詰問:朝廷、各級官府、各級官吏平時皆言要“憫恤商民”,可到底是怎樣憫恤的?屈死者多少?屈死而未獲“憐而恤之”者又有多少?——礦工迫于生計,“貪利亡軀”;礦主為富不仁,見利忘義;官府無視民瘼,無所作為;悲劇就在這樣一種體制性系統性錯誤中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在《紀事》一文中,崔乃鏞記述了災變、災情、災難,也難能可貴地表達了作為牧守一方者對民生、民意、民為根本、民為國本的尊崇與思慮。但是,他于災民救助又做了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不敢苛責前人。事實是在崔乃鏞《紀事》中雖有“事聞,各大憲惻然憫恤,飛檄委員,赍鏹逮賑,亡者、傷者、覆者、損者溥及厚施,實惠廣被”的文字,但在地方志乘及相關文獻中,卻未能見到“溥及厚施,實惠廣被”的具體事實。
清道光二十四年大關地震
1884年(清道光二十四年)8月某日,大關、永善交界處發生7級地震。就常識而論,這樣一次地震不可能不造成嚴重破壞,不可能不造成重大的人員傷亡、財產損失。可令人奇怪的是,關于這次地震,未見地方官員呈報,地志、檔案中也未見相關情況記述,以至于在編纂民國《云南通志》的時候,只能引用地震當時某位途經其地者多年后撰寫的題為《漁舟紀談》一書中相關的記敘文字。
道光甲辰初秋,余由滇東大關赴副官村,途經一河,寬約數丈,河左岸屬大關,河右岸屬永善。某日,雨如傾盆,旋地震,左岸一山忽高忽下,起伏無常。山麓有村店一家,未幾頓發巨聲,山與屋皆下,陷成一潭,深不可測,入屋躲雨者三十余人,同埋地下。其附近一帶,地下如萬馬奔騰,波濤掀簸,人皆顛仆,各屋中床幾皆動。然地震已經年,人民習見,均不知畏。(見民國《云南通志》)。
未見地方官員呈報,未見地志檔案資料記載,這里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一次7級地震?回答是肯定的。《中國地震目錄》有載,民國《云南通志》有載,多位專家在“8·03”后接受媒體采訪時也都提到了“1884年大關北7級地震”,可惜同樣語焉不詳,只有名目而不見形貌。
悲乎!“地震已經年,人民習見,均不知畏。”
也許有人說,道光二十四年大地震災害發生后無救援、無有效救援,罪在專制腐朽的清王朝。那么,推翻清王朝,建立民國后的情況又會怎樣呢?濤聲依舊。
1917年大關——鹽津地震
據《中國地震目錄》:1917年7月31日7點54分05秒,大關發生6.7級地震,震中位置:北緯28°、東經104°,震中烈度9度。《目錄》摘引著名氣象學家、地質學家陳秉仁先生(昭通鹽津人)所著《滇東地震調查資料》、《昭通等八縣圖說》文字,對此次地震作如下記述:
[大關等屬之大震]民國六年大關境內發生地震,其震源在吉利鋪,震波遠及于彝良、鹽津、綏江、永善、井檜、昭通、鎮雄、魯甸,而四川之筠連、高縣、慶符、珙縣、長寧、宜賓、屏山、雷波、涼山各地亦先后震動,傳播至三四百里之外,嗣后連日小震,約達三十余日始行停止。……吉利鋪后山為震中,其下即震源所在,其震輻縱橫均約百里。……震輻內山岳崩頹,房屋倒塌,民居死者數千。云南靖國軍入川,經過吉利鋪,前鋒一營連軍官約五百余人,行至山麓,山忽崩塌,全行埋沒。其司令官陳某立山坡,一巨石陡下,從頭上飛過,幾被壓斃。而大關河兩岸之山均破裂,其所裂石塊滾入河中,河水暴溢,兩岸住民及房舍悉被淹沒。
畢竟已入民國,而且有數百名靖國軍官兵罹難的“意外”,所以關于這次地震,地方官有呈報,海內媒體有報道。但令人失望的是,我所查閱的地方官的呈報、媒體的報道,多在地震發生后月余才開始出現。
先說地方官員的呈報。
8月20日,即震后20天,署理大關縣知事費希齡有一份呈報,主要內容是靖國軍一部在大關遇險的情況,民間受災情況僅寥寥數語。又過了一個月的9月19日,費知縣才寄發了震中災情的報告。報告先有一段解釋:“……陰雨連旬,山溪皆漲,四路消息來往皆斷,救濟(靖國軍)馬旅陳團兩部,費盡心力。數日后天睛水退,各鄉被災消息逐漸探聞”。據“逐漸探聞”的消息,“大關十鄉,山形叢錯,無數里坦壩,人民居處多各就耕種之地畸零建屋,連屬者少。此次山崩地塌之區,有無從訪聞者,現切實查得七鄉受災之戶計二千二百四十戶,房屋三千七百一十一間,碉房三十九座,斃一千零六十九人,受傷五百八十二人。現存受災大小丁口八千七百人,實在損壞地段七十五處,除寬窄不一難于核實處,合計約長一百三十七里,損壞在地糧食一萬一千八百三十余京石。已分鄉列具清摺,用備考核,此詳細切查之實情也”。又說:“急賑乃辦災首務,計先后籌集除豆沙鄉另籌不計外,自大關鄉之大關河起至吉利鋪境內止,實籌濟糧米二百一十石有奇,其余受災各鄉,皆勸當地有余之戶各就其力……此籌務急賑之實情也。”
鹽津縣知事甘韶9月上旬呈報:“……鹽津地大震,河水陡漲數丈,繼而濁浪排空,順河流下房屋、器具無算,洪濤駭浪中,難民尸身漂沒者不知凡幾。……水稍退,即派人四出查看……連日探警回報,路由云臺山倒塌至老母城止共九十里,沿河兩面俱成赤壁,并無人煙,臭氣熏天。惟吉利鋪尚有軍隊三百余人看守軍裝,老母城有傷兵二十余人。此回共死有官兵、人民數千人,馱馬無數。據由豆沙關后查探人回稱:細沙溪一帶山倒阻河,水擁成海,淹死居民數百家等情。此調查各處地震成災這情形也”。
再看媒體的報道。
最早披露大關地震消息的是上海《申報》。8月16日,《申報》在一篇文章中提及,“大關縣地接川邊,上月三十日又遭地震奇災,生命財產損失頗巨。正在調查受災居民,籌辦賑撫。”9月中旬起,《民國日報》、《東方雜志》、《順天時報》、《民國公報》先后報道大關地震消息,但報道內容多民間傳言,雞零狗碎,對整個災情、救災賑災情況無翔實報道。隔岸觀火,于災區、災民無實際幫助。至9月20日,在《申報》以“云南快信”刊發的一篇文章中才見到了“此次吉利鋪地震成災,壓斃軍民無數。”“村落已無,人民多損”,“食盡糧絕,惟余赤土”一類文字。呼吁:“急賑,縣力太薄,仍望省署立發專款,方能普及”。
二十余年后,一位在地震時身處震中的親歷者、幸存者,時任靖國軍第一混成旅旅長的馬聰先生寫了一篇文章,詳盡地追述了當時的情況。全文約三千字,摘要轉引如后。
民國六年,余軍次吉里鋪,大關縣所屬也。時為夏末秋初,陰雨連綿。先日宿營吉里鋪,翌晨六時即整裝出發。行至距吉里鋪十里地名黃金壩之處,地下突發巨響,轟隆如在皮革中作,其音之偉大,余平生所未聞。當時只覺地下聲響與地面顫動同時而作,其顫動劇烈處有如篩米。遙視四周山頂,亦在空中左右震蕩,幾使兩足不能站立。同時山石傾倒,宏響雜作,一唱百和,相對不能聞語。剎那之頃,山岳易形,樹落丘墟……。當地震動之頃,第二營第七連尾及第八連先為七、八十人,適行至一小山之麓,其山被震崩潰,此數十人并武器竟全數埋葬,連長徐宣揚君亦死于此。余前約數十步處,第二營營長王子英進行中,震動初發,只見其猝然倒地,趨往視之,腦蓋骨上裂痕中流出蛋白質漿液,想系山上飛石四濺會有掠過其頂者,故遂腦裂以死。余時適行至一大石側,石高丈余,余即屈身蔽其下,得此石掩護,山上飛石均超余頂而過。環顧隨從人員,或死或傷已血肉狼藉于地矣。以上各種慘狀,事后言之,非須臾能罄,而事實則在視聽間頃刻齊觀,可謂奇變也。……天已稍霽,兵員漸集,死者搬運于耕地上,約共數十具,蓋被山石掩埋及跌入江水者不在其內也。傷者約百余人陸續運集。村內倒塌房屋中亦救出人民數百,有老有少,一并集中壙起,血肉模糊有似活地獄現象。斯時也,生者無食,死者無殮,傷者無藥,余一生之刺激應以此次為最。總計因地震死傷失跡者三百多人,減去全團兵力四分之一,亦云慘矣。……震區內沿江兩岸數十里,山巒有如剝去表皮,肉肪怒張,無一完好者。時為秋初,酷熱炎蒸,倒山碎石中所埋人畜腐尸,臭味四溢,觸鼻皆是,殘肢斷骸,到處可見。此震動之突然而來,各人生命之存在與否,實無趨避之余地。余之不死,實為大石所蔽,若號為石下余生,甚恰當也。夫天之奇變,難遭難逢,探險家不易得其機,驚奇悲慘,每為人所不忍睹。今事隔二十余年,以其悲慘激烈,為生平刺激性最強之遭遇,故敘述其梗概如此。
用愛呵護生命的尊嚴
二十多年前,我曾有過一次走進災區采訪的經歷。那是一次嚴重的滑坡泥石流災害,數百萬方滑坡體被山洪裹挾著、推擁著從高處迅疾滑落數百米,瞬間便掩埋了兩個村寨,50余人遇難,數百人無家可歸。在采訪完成后撰寫的文稿中,我噙著淚寫下了一段話:
天道無常。我們還無力拒絕任何自然災害的發生,不管是地震,是洪水,抑或是猝然而至的滑坡泥石流。但是,經劫歷難之后,我們該怎樣告慰那些不幸的罹難者,讓他們的靈魂安息。我們又該怎樣去撫慰那些不幸的幸存者——那些失去妻子的丈夫,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孩子的母親,失去母親的孩子;該怎樣為他們依然漫長而艱難的人生提供我們應該提供的幫助,盡到我們應該盡到的責任。
坦率地說,當時之所以寫下這段話是目睹了災區某些不那么令人認同、不那么令人信服的現象后有感而發。足堪欣慰的是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展,走進新世紀,以人為本、民為根本的理念已成為我們黨、政府和全社會的共識,我20多年前寫下的那段文字已不再具有任何疑慮、憂患、企冀、吁求的意思。
一位哲人說過:“除了生命的尊嚴,這天地間難道還有什么更值得特別珍惜的東西嗎?可是生命的尊嚴需要愛的呵護與奉承,而人們常常忘記了這一點。”
感謝這位哲人,他揭示了世事滄桑中最本質的生存和發展的要義。如果說,過去,我們曾經忘記過生命的尊嚴需要愛的呵護與奉承,那么在今天,我們可以自信而自豪地告訴他,我們再也不會忘記用愛去呵護去奉承生命的尊嚴。
報載:8月20日,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主持召開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專題研究“8·03”魯甸地震災區災民過渡安置、災后重建工作,并作出了若干重大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