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
《天工開物》中說過,中國產白銀的地方有八個省,但八個省的白銀總量,不及云南的二分之一。云南的白銀產量到底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楚,但清代的一首描繪從云南往京城運送白銀的馬幫歌謠是這么唱的:“樂馬廠的銀子多,駱駝扯成線,騾馬排成河。我在這頭扯著線,那頭連著皇城的腳。樂馬廠的白銀多,駱駝扯成線,騾馬排成河。我在這河上放眼望,那白銀養活了大清國。”
樂馬廠就在魯甸縣龍頭山鎮南7.4公里,即8月3日魯甸地震震中的八寶村,也就是《水經注》中所說的朱提銀產地朱提山的主脈區域。這地方的產銀歷史據說有幾千年,唐代詩人韓愈有詩曰:“我有雙飲盞,其銀得朱提……”樂馬廠十萬人挖銀的景象已成過去,以白銀撐起國家經濟脊梁的輝煌歷史也早已變成“神話”。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因為長時間的礦產開采,這一帶早已變成了殘山剩水。十多年前的一天,在牛欄江邊的一個小鎮上,我敬仰的小說家鄒長銘先生還曾告訴我:“這片土地,處在小江至蓮峰的地震帶上,每天都會發生人們覺察不到的上百次細微的地震……”也就是說,人為的原因加上自然的地質條件,8月3日魯甸地震的核心區域,一直都是一塊懸浮在礦洞之上的隨時可能碎裂的土地。我們為什么世世代代將這樣的一塊土地當成家園?原因很多,本應有一系列的從古到今的悲天憫人的對策,但我們一一的忽視了。所以,當我得知地震的消息,雖然身在熱浪滾滾的北京,我亦為之如墜冰窟,淚雨滂沱。彝良地震的余波尚未消散,災難又一次像懸在頭頂的刀劍果斷地刺向故鄉的心臟。昭通,或說烏蒙山,這個總是以貧困與災難、鐵血和悲愴向世界展示自己存在的地理坐標,又一次承受了大地短短幾秒的震顫,眾多的家園被揉碎,眾多的生命被強行拿走。在書寫這段文字的時候,請允許我語無倫次,因為媒體上說,死難人數與失蹤人數又一次升高,那600多死去的父老鄉親,在我的眼中,他們像600多個鮮血染紅的靈魂,在天國里一邊奔跑,一邊呼救,那呼救的聲音,仿佛不是出自他們之口,而是出自他們的列祖列宗,出自他們的子子孫孫。也可以說是出自豐饒而悲情的烏蒙山。
媒體上說,八寶村88歲的老奶奶熊正芬,在倒塌的房屋構件下面,一息尚存,與死神對峙50個小時,她始終相信生命會有奇跡。媒體還說,這次魯甸地震,像熊正芬這種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的老人很多。在眾多不忍卒讀又必須一個字一個字認真細讀的文字消息中,我又看到,在距八寶村不遠的大槽口自然村,10歲的小女孩楊正巧,她在廢墟上瘋狂地用雙手挖刨,刨斷了手指,盡管最后刨出來的只是哥哥楊正權的尸體,但她的雙手沒有停頓過一分鐘……
救援,默哀,懺悔,抗爭,對易碎的生命而言,一切都是決絕的、必須的,但一切都又是遲到的。《安魂曲》響起的地方,對生命的拯救,其實是拯救我們的靈魂;對死神的反叛,其實是反叛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的不幸。多少年來,我一直以詩歌和散文的方式呈現這一片破碎而又神圣的河山,呈現河山之間悲苦而又堅韌的蕓蕓眾生,到過昭通的著名詩人李瑛先生說,昭通是“我的另一個祖國”,在我的眼中,心中,昭通,則是一個漢語詞條,它總是被形形色色的災難一次次拆散偏旁部首,又一次次自己將自己遭受創傷乃至死亡的偏旁部首組合在一起,它的不屈,基于它的命運以及它對命運的反抗。
昭通,一片徹底奉獻了自己,又永遠等待救援的土地,我愛它,早上為它哭,中午為它哭,晚上為它哭!我對北京八大處山上的叫蟬說:“別叫了,讓我們默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