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
城市
有許多方法可以逃離我們的城市,可是誰也辦不到。暫時的逃離都很困難。方向一直是存在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存在。城里的建筑物越多,方向感會越強,因為我們這里的人喜歡坐南朝北,或者坐北朝南。他們還習慣在東邊看見太陽,在西邊看見月亮。
從東向西,我經過七個大十字、十六個小十字、三座立交橋、兩個地下通道,再經過兩個大十字,來到城市邊緣的一個涵洞。涵洞正在改造,工地上看不見人影,只有幾部轟轟隆隆的機器。我折回來,又從西向東,依次經過商貿城、汽車城、電子城,穿過軟件科技園、紡織工業園、醫藥產業園、農業生態園,盡頭有幾條去向不明的高速公路和一座高架橋。上了橋是繞城高速公路,從東繞城到北繞城,再到西繞城,下了繞城高速是一處涵洞。我又來到涵洞。涵洞口塵土飛揚,正在進行改造,無法通行。
城南是一條古老的河流。六座大橋橫亙在河面上,橋上時常塞車。我不喜歡南面,知道過了河也沒用。那里是城市的另一半,是連體嬰兒的左面或者右面,是城市的姊妹篇,是后半章。
祖先長久以來被埋在北面,在一些高大的類似于金字塔的荒冢里沉睡。四周凹凸不平,附著了一些現代人的墳塋和白幡。荒冢的頂部規整平坦,夯土上寸草不生。我站在上面遠眺我們的城市時,眼前一片迷茫,心里不由得默默地憑吊祖先。
門
我住在一排平房的單身宿舍里,過道逼仄擁擠,擺滿蜂窩煤爐和臉盆、搓衣板,相對而行需要側身避讓。宿舍的門是木質的,下半截刷著紅漆,上半截是一塊三合板,背后釘著釘子,用來掛毛巾、擦腳布、背心、褲頭。門永遠是敞開的,無論冬天還是夏天。夏天沒有空調,開著門可以透氣納涼,冬天只需要掛個門簾。那時候我還年輕,身上火氣十足,什么都不在乎。不敞著門是不可能的,我得隨時準備接待朋友、同學、舊時的玩伴,后來還有女孩、戀人、未婚妻。門外是積水漫流的水龍頭,狹長而幽深的街巷,春天的陽光,掛著白絮的柳枝……
數年后,我搬了七次家。從平房到工藝美術廠后樓,從那里再到行政辦公樓,到律師事務所,到影劇院后院,再到新加坡小區、地中海小區。一切都在改變、淘汰、重組。門再也不需要敞開著,或者說,是以另一種方式敞開。門外看不到陽光、水和明亮的空氣,只有拐角、水泥樓梯,要么是拐角、電梯。無休止的拐角、水泥樓梯和電梯之后,是城市最豐滿的腹部:水泥建筑和水泥地面。代理生發液的隔壁阿姨;因為空調主機滴水上門質問的陜北大媽;快遞員;來自河南某個村莊的秉性各異的破爛王……盡管換了好多地方,我家的門后來幾乎再沒有變過。兩層一毫米厚的鋼板,孔徑兩厘米的貓眼,不銹鋼把手,面板上規則平整的幾何圖形。
我之所以提到門,是因為后來它總想用鋼鐵般的意志,把我和這個世界隔開。我一直沒有停止過和它較勁。
我們
但是,這有關系嗎?阿蓮站在我家門口,這樣問我。阿蓮每個周末都到家來一趟,像和誰約好了似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們之間早就沒有誓言、諾言或者約定,她卻每次來都要做飯、吃飯、睡覺,完了又若無其事地離開。身后還帶著她的丈夫。那個人有點智障或者殘疾,面相卻還和善,長久以來,我們保持了還算融洽的關系。這種關系自然沒有我和阿蓮的關系深,我們過去發生過些事情,現在仍在發生。身為律師,我對自己這點感到十分厭惡。盡管這樣,每次看見她的丈夫,我仍然會覺得心中不悅。
有段時間,我好像在等待一場婚姻。與愛情無關,只是一場婚姻,這代表我還在像模像樣地活著。阿蓮說她受夠了,要立即從一個冷冰冰的世界里逃出來。她準備和自己的丈夫離婚,然后和我結婚。這是個挺不錯的選擇。她能做一手四川風味的好菜,貪戀人世快樂的我,認為這沒什么好拒絕的。當然,假如在現在就不同了,現在我什么事都不想做,生活就是活著,活著就是生活。那時候還不是這樣,我每天都在慫恿、等待、觀望,最后,阿蓮什么都沒有來得及做,丈夫就出了一場車禍。事情開始顛簸、抖動,直至后來掉頭轉向,走向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
這有關系嗎?阿蓮說。生活本身就是結局,阿蓮一定就是這樣想的。
到我家的阿蓮先是招呼丈夫在沙發上坐下,像主人一樣為他沏上茶,在他面前放上遙控器,完了把裝有水果和蔬菜的塑料袋從門口拎起來,放進廚房。
丈夫開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社區給這個人安排了一個清掃員的崗位,他除了早晚清掃街道,其余時間都無所事事。窗外起風了,他坐在我家的沙發上打了一個噴嚏。他跟著阿蓮在湖邊散過步,在阿蓮上班的美容店里休息了片刻,又一起去了趟菜市場,然后來到我家。
我總是試圖讓自家的門敞開些,再敞開些,以接納所有愿意進出的人。這么多年來,雖然一些人已成為過去,一些人和事化作了泡影,最后,總算留下了幾個有著確切姓名的姑娘、女人和丈夫的妻子。阿蓮屬于最后那種。世界就是這么奇怪,一切盡在牽連之中,幻化之中,像我們頭頂上的日月星辰。但不管怎么千變萬化,生活依舊需要繼續。
我常常在想,持久的造訪和持久的曖昧,怎么能保證不會最終蛻變為麻木的機械運動?這只是我的顧慮,與阿蓮無關。她從來不主動提及這些。她變得不溫不火,不緊不慢,似乎心中的火焰已經熄滅,只剩下對付生活的一點余溫。她甚至從來沒有親口告訴過我,為什么每次都要帶著丈夫。盡管他只是個影子,絲毫不影響我們說話、吃飯。阿蓮讓我像猜謎一樣猜,像試水溫一樣用身體去感受,像面對亡靈一樣用心去體會。我們吃完飯躺在床上,她丈夫則毫不在意地在客廳里看電視。當我們打算做愛時,阿蓮就會走過去,從他手里接過遙控器,勸說他提前回家。我必須面對兩種結果:事情有時候會成功,有時候會失敗。電視有一百四十九個頻道,他看得如醉如癡,有時還會欣喜若狂。從農業節目到動物世界,再到旅游、購物、琴棋書畫,濃厚而廣泛的興趣,讓他對世間萬物充滿孩童般的好奇——我為此感到羞愧。他常常像尊雕像一樣端坐在沙發里,把一切交付給眼前的現實,神情專注而肅穆。因此,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即使阿蓮不打發走他,他也絲毫不會影響我們做愛。但這樣的事我一次也沒有嘗試過。
不管怎么說,眼下我們的身體和四肢仍會適時發熱,心臟怦怦跳動,看不出停歇的跡象。這就是生活。煩惱都因為貪欲所致,我們沒有貪欲,沒有留戀,即使在癲狂的狀態下,也沒有想過要忘我地完全融入進對方。
風越來越大,我沒有關上窗戶。窗戶就那么敞開著。
永恒
四頂遮陽傘排成一排,其中一頂傘下,有三個老太太在那里坐著。一個舉起大拇指,那里發白浮腫,光線在其中自由穿行。她盯著自己的大拇指看,眼神怪異。另外兩個面向著街道閑談,嘴唇過一陣就隨著行人的腳步,露出有節奏的翕動。
我行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心無所屬。舊時的光陰和眼下的景物在同一條街上閃現。曾經的門店和柳樹,被高樓和細長的路燈所取代。悠閑的腳步聲停留在過去某個時間點,現在充斥在耳朵里的,是音響、吶喊和汽車喇叭聲。空氣晃動不安,仿佛生活就是一場晃動,搖擺在時間的縫隙里。一個瘦高個男人從對面走過來,邊走邊打手機,眼睛直勾勾瞅著我。我看向商店門前的客貨車。客貨車上載著來自遠方的芒果和榴蓮,整齊地碼放在一起,一部分擺放在地面,一部分還留在車廂上。
在另一條街上,陽光忽然變得暗淡,街道潮濕陰冷,一陣冷風吹過,把季節由春天拉回到秋天。樹冠遮蓋住人行道,慘淡的日光透過頭頂的枝葉,在地面上造成幾塊灰白的斑點。穿過地下通道后,陽光變得耀眼而熱烈起來,光線快速移動,帶動著腳下的水泥地面,像亮晶晶的冰面在重疊、交錯,在牽動腳步和身體,在打亂一些東西,又重組一些東西。
通道的出口處,一個小女孩在陽光下瞇著眼。她的母親彎下腰幫她整理連衣裙。整理完領口,又拽平裙子上的褶皺,然后又拉了拉,用裙子下擺遮住了小女孩柔嫩的膝蓋。她用這樣的方式讓她生長、成長,小女孩將很快成為一個少女、女人、妻子、少婦、老太太。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人生。愛。永恒。停下還是成長?
側位
阿蓮喜歡側著身和我躺在床上。她用食指一點點撥弄我的短髭,完了是上唇,再是下唇。即使閉著眼,她也把這件事做得準確無誤。她比我更了解我的身體,知道什么地方會有一些刺,而什么部位最柔軟。那時候,我正在想著給自己找一個位置。
這不是一場約會,倒更像是三個人的聚會。阿蓮進門后脫掉丈夫橘黃色的上衣,那上面淋了雨,拿出我一件灰色外套給他穿上。他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眼睛偶爾會離開電視機,回過頭看臥室里的我們,露出一絲笑。我需要迎接那一絲笑,完了又琢磨那一絲笑,所以也總是側身臥在自己的床上。阿蓮就在對面。阿蓮很輕松,背對自己的丈夫在和我說話,在埋怨一些人和事,在懷念一些人和事。我們一起回顧這個城市的變遷,回顧生活的變遷、人的變遷、盆景和樹木的變遷,以及節日里街道兩旁的燈籠的變遷。不管世事如何變遷,為什么我總是待在側位?在阿蓮的側位,在她的丈夫的側位,在廚房、客廳、衛生間,甚至在床上,都是側位。阿蓮——阿蓮——稍事休息的阿蓮系上圍裙,又在廚房為我們準備每周一次的聚餐。
黑豬肉是她托人從鄉下買來的,土豆像僵尸一樣堆在塑料筐里,永遠也用不完。電視上的芹菜一斤三毛錢,它們被汽車運到城里的批發市場,又被三輪車拉到菜市場,阿蓮帶著丈夫在菜市場轉了半天,一斤還是兩塊錢。菜農在大棚邊上接受采訪時,流了幾滴眼淚。兩塊錢的芹菜被不斷裝進菜籃,而三毛錢的芹菜依然滯銷在地頭。記者用一周時間尋找價差的原因,結論是,這就是商業。商業與商品。熊是我們祖先的圖騰,現在也變為商品,人們食用他的肢體。蛇是我們祖先的靈物,在鄉下迎送一條蛇,要舉行一場鄭重而神秘的儀式。現在也成為商品。蘑菇燉蛇湯,可以滋補身體。阿蓮說。丈夫在阿蓮的吆喝聲中暫時中斷了《人猿星球》,走進廚房,也系上一條圍裙。他手持菜刀,在案板上斬斷蛇頭,又像剝香蕉一樣剝蛇皮。我幫他抓住蛇身,看著蛇皮從一條細白的肉體上往下撕裂。沒有腥味兒,也沒有神秘事件,充溢在我們鼻孔里的是一盆蘑菇燉蛇湯的清香。
飯桌上,我坐上了主人的位置,一邊是一把空椅子,另一邊是阿蓮和她的丈夫。阿蓮在燉好的蛇湯里加了香菜,這讓我的味蕾又一次得到賁張。我一邊享用美味的午餐,一邊偷瞧這兩個坐在我家客廳里的人。他們相敬如賓、其樂融融。這是個幸福的周末,美滿的周末,滿足過口腹之欲,接下來興許還有床上運動。身體是美好的,運動是美好的,生活同樣美好。但是,每當這種時候,我為什么總會想起你,想起你……
我看見阿蓮在撫摸丈夫的腦袋,動情地撫摸著,從頭發到耳朵、耳垂,再到脖子。他因為害怕癢癢,使勁把脖子縮進衣領。順來時的路回家,別貪玩,聽話的人有更多好吃的。阿蓮說。她說完話看著我,那時候我滿腦子里什么都沒想,想的還是你……你……
背影
站在人頭攢動的看臺上,體育場上的賽跑比賽正進行得激烈。這時,我看見了你的背影。初夏的陽光照在你的后背上,你那天穿了件米黃色的上衣,或許是淡紫色的。一陣久違的幸福感溢滿心頭,我在擁擠的人群中移動腳步,試圖向你靠近。一撥比賽過后,成千上萬只眼睛盯著賽場,等待下一撥選手入場。一定是受某種神秘力量的驅使,你恰好在這時回過頭,在人群中發現了我的臉。你朝我飛跑過來,輕盈的身體猶如一支利箭劈開洪水般的人流。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和你相向而行。
在一片動蕩的嘈雜聲中,我擁抱了你的身體,感覺到了你的氣味,你的體溫,你不斷起伏的胸脯和手心里細密的汗珠。我們手拉手擠下看臺,站在了賽場邊上。空曠的賽場上畫了許多奇怪的圓圈,內圈是紅的,外圈是白的。我看見了起跑線和發令槍,發令槍斜對著體育場上空,先前冒出的青煙還沒有散盡,在空中劃過一道藍線。我等著和你一起觀看下一場比賽。我的手指在你滑嫩的肌膚上滑動,看著你柔情蜜意般的目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時代。純情的年代,激情的年代,唱著歌看著流云的年代,都在不經意間浮現。我相信這是上天賜予的一次邂逅。我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你,像無數次想象的那樣,把眼前的幸福吞入身體,融入血液。我得用它們去打發未來漫長的光陰。
盡管四周開始有人起哄、尖叫,你似乎并不想拒絕我。但你也沒有立即和我接吻,而是把臉龐放在我左肩上。耳鬢廝磨之間,我感覺到了你炙熱的嘴唇,嗅到了濃烈的愛情的氣息。我和你一樣閉上眼睛,沉浸在我們的愛情里,心里一邊想著怎么把我們的愛留住,鑲進記憶的深處。
該你上場了,你突然說,雙手推開了我。我認為這是一個玩笑,又一次想把你擁在懷里。這回,你躲開了。該你上場了,你說。我松開你的手,雙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臉,在想,這完全是個玩笑。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在起跑線上站過,任何競技運動都不是我的強項。是的,我習慣于守株待兔,并且把這稱之為宿命。你牽著我的手,領著我向起跑線走去。眼前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圓圈,還有起跑線和發令槍。我可笑地跟在你身后,對接下來的場景做了如下設想:我舉起雙手向四周的看臺上鞠幾個躬,對著數不清的觀眾露出笑臉,然后說,我也只是個觀眾,并不是來參加比賽的。接下來,我會拉著你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嘈雜的賽場,隨便他們用嘲笑的掌聲去為我們送行。我不在乎,我不需要一場勝利,只需要你。
你牽著我的手,領著我向起跑線走去。陽光晃得我眼前發暈,每向前走一步,我都感到我的身體在扭曲、錯位,骨骼開始變形,關節處響起咯咯吱吱的松動聲,顫抖的肌肉也在快速松軟、萎縮。你始終牽著我的手,你的手潮濕冰冷,不能給我一絲一毫的力量,反而使我一步步走入深淵。在踏上起跑線的那一刻,我終于瓦解了,意識到這不是一場玩笑,或許是一個陰謀。一些記憶的碎片閃著銀光,向腦海中飛速撞來。這是一場陰謀,一次報復,雖然我還理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我需要立即逃離,需要盡快擺脫眼下的困境。我使勁掙脫了你的手,撒腿朝運動場外跑去……
這是我第一次真實地和你相遇,在一個凌晨時分的夢里。窗外天光暗淡,我從床上爬起來后,忘記了你的臉,你的模樣,只記住了你的背影。你究竟穿了件淡紫色的上衣,還是米黃色?我反復回憶后,最終仍不能確定。但就是在這天,在眾多的人群里,在這紛擾的塵世上,我記住了你……
霾
把非典時期的一打口罩送給阿蓮丈夫的那一年,霾成為年度關鍵詞。
其實在霾沒有成為年度關鍵詞的年頭,我們照樣在吸食汽車尾氣、工業廢氣和建筑工地上的揚塵,照樣在吃飼料、添加劑和蛇。我們培育了霾,就像在大棚里培育各種蔬菜那樣。細菌和病毒的粒徑相當于PM0.1-PM2.5,只要空氣中的濕度和溫度適宜,微生物就會附著在這些顆粒物上,這被稱之為“可生長顆粒”——它只是霾的一個品種,像茄子是蔬菜的一個品種那樣。沒有必要擔心,不能因為霾成為年度關鍵詞,我們就害怕得不行。
阿蓮說,哦,可怕的是我們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
我們
一個隆冬臘月,我驅車一百余里來到一座小縣城,在縣城東郊一所中學門前停下。學校已經放假,緊閉的鐵門上掛著白絨絨的寒霜,凍僵的樹葉鋪了一地,像一張質地堅硬的毛毯。我一遍遍敲打鐵門,空洞的回音傳遍大街,完了又反彈回來。這當中有六個人圍過來,一起看著我,面帶哀傷,他們以為我在這個冬天里丟了自己的孩子。一小時之后,大鐵門上的小鐵門終于打開,一個小個子男人帶著我穿過操場,走過四個拐彎,又上了三層樓梯。在一個干冷簡陋的單身宿舍里,我沒有找到阿惠,只看見她的同學屈膝坐在床上,身上裹著被子,被子上擺著一本教學輔導書。我記不起那個人的名字,因為事情已經過了若干年。阿惠當時是我的未婚妻,有一天,我發現她突然從我的生活中失蹤了。我找到了她的大學同學,知道她們一直保持著親密的聯系。
我來尋找阿惠。我說。她沒有回應我的話,從床上起身后上了一趟廁所,完了在房間的角落里洗了把臉,對著半墻上的鏡子,又梳理了一會兒頭發。她的故作鎮定越發引起我懷疑,我堅信阿惠之所以出走,一定是受了她的蠱惑。這個人賣過劣質產品,搞過傳銷,雖然人在校園,卻一門心思想著發財。她曾因此拋棄了從前的戀人,一有空就走出校門在社會上闖蕩,仿佛著了什么魔。那天,她先是帶著我去了縣城一家印刷廠,后來又去了十字路口的一家飯店,然后又去了一家歌舞廳,都沒有找著阿惠。她始終神情鎮定,面無表情,似乎下定決心要掩蓋什么,隱瞞什么。在我不依不饒的懇求下,她在歌舞廳門前捋了捋頭上的短發,然后又坐上了車。車開出縣城,行駛在冬天荒涼的田野上。那年月還沒有霾,只有霧氣。蒸騰的霧氣像乳白色的牛奶,籠罩著寒冬濕漉漉的大地。越駛向大地的深處霧氣越濃,濃霧撲面而來,和嘴里哈出的水汽碰撞、交織。路面和田野在霧中隱退,孤零零的樹木好像不是長在田野上,而是在天際邊,成為白紙上的幾團濃墨與淡彩。我們一連造訪了幾個村莊,最后才在一個村子打聽到了阿惠的親戚。那家人正在蓋房子,時不時會看見高處露出一截胳膊,或者一個腦袋。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從濃霧里鉆出來,站在馬路邊上接待了我。不曉得,他說,只說了一句話,又急匆匆鉆進一團霧里,繼續蓋他家的房子。留下我,站在一個陌生的村口發了半天呆。
許多年過去了,我至今不知道阿惠在那個冬天里短暫失蹤的原因。像面對一道謎題,謎底一天沒有揭開,謎就永遠被記在心里。我一直對那個冬天念念不忘,或許不單因為阿惠,而是因為那場霧,和霧所造就的奇幻般的夢境。后來的生活里再也沒有那樣的濃霧了,再也沒有那樣的夢境。
阿惠是數月后才露面的。我們淡然面對,在我工藝美術廠后院的家,對未來作了如下規劃:以后無論彼此的世界里發生了什么,都保證每月見一面。僅僅是見一面,而且只是一面,以證明對方還安然地活在世上。就這樣,我們像一場戰爭中的兩個對手,經過了長時間的對壘,最后總算找著了妥協的辦法。沒有吵鬧、糾結和抱怨,沒有寬宏的諒解,也沒有含淚的笑。再也沒有使用任何復雜的詞語,當愛情已逝,一切都變得貧乏。
許多年過去了,直到今天,誰也沒有破壞過當初的約定。在歲月的流逝中,我們像鐘表里的兩枚指針,在一定的時間里相遇,過后又各奔東西。情況就是這樣。
城市
從前,城市是一塊彈丸之地。一條河從城中穿過,河岸兩邊的房屋錯落有致。上世紀八十年代,城里唯一的高樓是一棟十三層建筑,作為城市標志,那里開了一家星級酒店,僅供外國人住宿。一座橋在河面上跨過,豐沛的河水卷起三尺高的浪花,經久不息地在橋下涌動。河灘上蘆葦叢生,一潭又一潭的積水掩映在蘆葦叢的深處。野雞和野兔在裸露的沙灘上散步,白鷺則安靜在站在擱淺的小木船上,一遍又一遍用喙梳理羽毛。河岸邊煙樹成蔭,遠處是包圍著城市的無邊的田野。田野上秋天成熟包谷,夏天收割小麥。
城東到城西,有搖搖晃晃的班車。如果是去臨近的縣城,往返往往需要一天。尋找一個人需要耐性、毅力和面對失敗的決心,需要用心而不是用手指。沒有尋呼機、手機,固定電話只有不多的幾部。友情就是這么尋找出來的,不是像后來那樣,要在微信上偶遇。故交知己可以面對面放肆地對罵,完了又擂上一拳,理由只有一個:我找你找了那么久,簡直找得上天入地、天昏地暗。
工廠里高大的煙囪還沒有成為人間煙火,那時候挨家挨戶都豎著煙筒,像一叢自主呼吸的氣管。沒有人因為咳嗽就埋怨煙霧繚繞,沒有人在后來的河堤路上搶劫,在河道隔成的湖里溺水。沒有遍地生長的“一枝黃花”——這種隨處瘋長的外來物種,讓政府花了整整三年來專項治理。河水是流動的,像滾燙的血液,當年還容不下偷偷生長的藍藻。而許多年之后,河道改造的湖泊成為藍藻的棲息地,每天需要數十個環衛工去打撈。
我和阿惠坐在河岸上,屁股下是松軟的雜草,另一處雜草上是和我們一樣談戀愛的一對男女。透過雜樹的疏影,我們羞怯地偷瞧對方。當他們在一陣微風晃動的樹下接吻時,我們也開始接吻。天邊空洞無物,對岸有幾棟正在修建的六層住宅樓。阿惠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兩居室住房,她說,那樣我們就不用再坐在河灘上接吻了。河灘上有無數蟑螂和蚊子,阿惠不怕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卻害怕這些體型弱小的生物。當時的阿惠剛在一樁打火機生意中失利,但依然雄心勃勃,希望自己生活的這塊地方,能一夜之間變成遍地黃金的深圳。那時候,阿惠還沒有動不動就玩失蹤。
數年后,當初的彈丸之地擴大了數倍。我懷疑這和阿惠多年來的奔波有關。她后來不應該再埋怨什么,包括阿蓮。阿惠開了一家裝修公司,阿蓮在那家美容店里給人洗面。她們一個在整理城市的臉,一個在改造城市的腹腔。她們都是我們這座城市誠實的締造者。
南面
后來,和阿惠每月一次的見面,大多都在她位于河水南面的家里。那里有個濱河小區,里面都是兩層的花園洋房。
阿惠說,我是她帶回家的唯一一個男人。我確信這一點。成功的女人大抵都是如此,她們需要處處設防。不能麻痹大意上當受騙,不能受某個口齒伶俐的男人的誘惑從而人財兩空。不能在公共場合飲酒、喝咖啡,要時時提防迷幻藥。不管是多么心儀的男人,都不能在她家過夜,因為見利忘義之徒沒有愛情和一見鐘情,只有掠奪的欲望。他們或許會等她睡到夜半三更時才動手,那時候她渾身癱軟,會在不知不覺中身首異處。當然,更不能把男人們帶回家,心懷叵測的人會一邊做愛,一邊想著做案,以做愛的名義觀察環境、踩點,為日后的營生做好準備。更不能結婚了,對一個靠自己打拼獲得成功的女人來說,這簡直是天方夜譚。誰都明白,攫取一個女人積蓄最便捷的手段,就是婚姻。和風細雨,兵不血刃,結果卻事半功倍。這樣的事例數不勝數。
阿惠知道我不會攫取什么,我只會付出我的身體。多年來能保持這種彬彬有禮的約會,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把阿惠當作一面鏡子。看見她我如同看見了另一個自己:虛榮、自私、狹隘,身上長滿頑疾。它們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自行消失,倒像毒瘤一樣,隱藏在身體的深處。我們是兩個同質的物體,所以誰也不會看不慣誰。假如要根除彼此的毛病,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同時摧毀對方的肉身。這辦不到。和阿惠訣別就是和過去訣別,和自己訣別,和自己的肉體訣別。
我們每月約會一次,在河水的南面。匆忙而呆板的生活之余,仍忘不了去探訪對方,以踐行昔日的諾言,這是多么溫情、多么幸運、多么悲哀而又詩情畫意。
不管和阿蓮還是阿惠在一起,我始終要面對同一個問題:尋找自己的位置。不管在客廳還是餐廳,在衛生間,在浴室、廚房,在奢侈得叫人擔心的床上,甚至在溫存過后的花園陽臺上,位置始終是一個問題。年代久遠的戀人、未婚夫、情人、舊友、性伙伴……我無法確定。這讓我在一個女人面前永遠顯得進退失據,手足無措。
生活中總有一些光陰是值得留戀的。當我們享受過美食,又享受過短暫的歡愉,就會像行將就木的人那樣,懶洋洋地躺在空中花園的藤椅里。綠葉與紅花環繞在身邊,仿佛生命的喪鐘已經提前敲響。那時候,我早已靈魂出竅,神游八極,而阿惠依然雙目放光,不斷提醒我要振作精神。傾聽是一種美德,也是我對一段兒女情長的交往的回報。是的,我必須傾聽,因為這是阿惠必需的。傾聽關于財富的概念、內涵和邊界,關于財富的種類、質量和數量,關于財富的代名詞——一長串阿拉伯數字。阿惠喜歡講述枯燥的數字傳奇,而我在她越來越急迫、越來越焦躁的嘴唇上,看到了一堆又一堆奔涌出來的白沫。
醫院
有人說,我們的市中心醫院之所以患者爆滿,是因為有兩個出色的大夫。一個是林大夫,另一個是薛大夫。有一天,偶然在一個論壇里,我看到一篇文字,記述了林大夫和薛大夫的“自療秘籍”。
林大夫說:我在精神病科行醫二十年,我的經驗是抗抑郁藥完全沒有好處。我任何時候都不會服用它們,哪怕在想自殺的時候。所有研究都表明,和安眠藥相比,抗抑郁藥充其量只能讓人們略微好受一些。
林大夫是治療安眠方面的專家,這篇文章里卻透露,他自己拒絕服用任何安眠類藥物。他說,安眠藥削弱你對自然睡眠的信心,并可能最終導致身體和心理上的依賴。而且所有藥物能提供給你的睡眠,都不是自然睡眠,不能使你身心放松,只能改變你的睡眠結構。
薛大夫是林大夫的同事,也在中心醫院工作。他說:他汀類藥物對減少中風和心臟病發作有很大效果,現在有種人人都服用這種降膽固醇藥的趨勢。但我一片也不會服。除非檢查結果證明我沒有膽固醇疾病,可以吃著玩。他汀類藥物降低心臟病發作或中風的概率約為30/100,這是好處。但實際上這一好處微不足道。我在整個職業生涯中都在開他汀類藥物,因此我知道那些副作用:肌肉疼痛、全身衰弱和胃部不適。
薛大夫好像是一位全科醫生,按照文章的記述,他在幾個領域都自稱為專家。他說:盡管眾多患者情有獨鐘,但是維生素C很可能無法加快感冒的痊愈,它沒有什么害處,也不會太費錢,但是沒用。他還說身為前列腺專家,他拒絕對自己做前列腺特異抗原檢查。想用這種檢查來區分發展緩慢的良性前列腺癌和如狼似虎的惡性腫瘤,其準確性和擲硬幣差不多。
作為多年總結出來的“自療秘籍”,兩位大夫把上述話分別告訴過自己的親屬、朋友和上司,但沒有人把這些告訴阿惠。文章大約是他們的親戚或者朋友寫的。我把這些很仔細地下載了,打算日后送給阿惠。阿惠動不動就上那個醫院看病。
霾
一個自愿者組織在網上發布的數據顯示:這一年,本城上空霾的厚度達到一千三百米,因霾天引起的疾病導致九百一十人死亡;其中二百二十八人死于肺癌,一百一十人死于心肌梗死和心肌缺血,六十九人死于眼疾,二十三人死于入冬時的一場酸雨,一百九十一人最初只是胸悶、咳嗽,去世后初步斷定與霾有關;其余逝者則死于霧霾引起的交通事故。
這一數據很快遭到相關專家質疑,原因很簡單,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家機構從事霧霾死因的研究與鑒別工作。網上所謂言之灼灼的數據,大都屬于空穴來風。專家們同時公布了另一個事實:霧霾最大的危害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對生者造成了極大的心理恐慌。據測算本城有兩至三千人精神抑郁、悲觀厭世,這也是不斷有人跳湖溺亡的主要原因。
城市東郊的一場酸雨,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奇怪后果。酸雨過后,田里的果樹全部干枯、壞死,原本窩冬的麥子卻開始起身,一天天拔節生長,像迎來了生命的春天。碧綠的葉苗邊緣閃著金光,仿佛鑲了一道金線。據說這是酸雨中的金屬顆粒發揮了神奇作用,它們試圖改造上天賜予我們的古老的糧食。
我又一次想到了你。如果你不是活在我的夢里,活在我的想象之中,而是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將以何種方式體面地離世?心肌梗死、交通事故、肺癌、眼疾……我寧愿你永遠都活在我的想象之中,活在我夢里。
背影
在那場夢里,我掙脫了你的手,一逃出體育場就感到后悔。我失去了你,丟棄了你,逃入了無盡的失望和落寞。里面人聲鼎沸,不知是在為你還是為別人歡呼。我行走在一場比賽的外圍,走一陣看一下身后,看一眼高大看臺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我站在了一棵樹下,后來又躲進了一間低矮的平房。面對著眼前的糞土,我把它當作了我無望而平庸的生活,對著它撒了一泡無情的尿水。墻面是白色的,我雙手扶在墻上,大腦里努力回憶你的神態、你的模樣。我失去了你,心里只留下一些讓人難忘的感覺,激昂的、溫暖的、讓人熱血沸騰的,同時又是疼痛的一些感覺。幸福就在外面,在一座公廁的不遠處,在一堆喧鬧的人群中間。而我在失去尿意后仍選擇了留在公廁,面對眼前的一堆糞土。
我聽見了自己在夢中的哭泣聲,喉嚨處一陣痙攣,發出嗚咽的響聲。我又看見了你,就站在那座公廁的門口。你穿著米黃色的上衣——也許是淡紫色,這沒有關系。你把我堵在門口,同樣滿面憂傷,抓住我問道:為什么要逃跑?為什么?
對著一個從未在我生活中出現過的人,一個夢中人,一個和陰謀與報復無關的人,我連聲地對你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相信這不是來自于你的責問,而是我的自我審判。
我逃出了自己的夢,躺在凌晨時分的床上。窗外沒有風,沒有飛鳥,沒有偶爾掠過的一絲亮光。在我沉睡的時候,城市也在沉睡、也在做夢,在夢中歡樂著、痛苦著、徘徊著,一切都進行得寂靜無聲。
永恒
九點鐘趕到殯儀館時,第三撥家屬已經清場。我跟著新一撥人群走到大廳門口,在一張桌上的紙盒內捻起一朵小白花,胡亂別在胸前。音響里先是播放著流行歌曲,過一會兒又變成薩克斯樂曲。一個男人走向右前方的麥克風,那里離翠柏環繞的逝者不到三米。他抬起右手壓了幾下,薩克斯樂曲停下了,出現了短暫的寂靜,右前方響起一陣哽咽聲。音響里又播放起哀樂,主持人又一次抬起右手把樂曲打斷。
儀式簡短而空洞。逝者的一生沒有填滿一張A4打印紙,神秘、破碎、無可奉告。
人群魚貫而入,接著又魚貫而出。和遺體告別儀式相比,處理尸體的過程似乎更復雜一些。司爐工在清理前面的殘灰,盡管小心翼翼,等在旁邊的家屬仍滿臉不悅,一個勁兒在催促快一些,再快一些。酒店備好的酒席上坐滿了客人,人世間熱火朝天、一派和樂,而在世界的出口處,主人尚在無可奈何地等待。好不容易打發走了上一個,司爐工重新打起精神,在爐門口吸了口煙,開始招呼往爐子里填塞遺體。悲傷的人們站得遠遠的,那里也有一堆火,在焚燒層疊在一起的花圈,他們對著那一堆火抽泣。雖然使用了若干年,火化爐依然很密閉,除非打開爐門,否則聽不見噼噼啪啪的火苗聲,聽不見骨頭在火苗中的爆裂聲,聽不見一個生命化為青煙時的哭泣、抽泣或者狂笑聲。一切都進行得那么順利、那么規范、那么有條不紊。司爐工中途詢問過一次家屬,問他們要不要打開爐門再看一眼亡者,家屬搖了搖頭。事情在一個不為人知的空間里繼續進行。焚化池里的花圈和冥器已經燃燒殆盡,粉白色的紙灰飄起來,旋轉到半空,完了又落回池面。邊上的人們議論說,這代表逝者已經收到了所有祝福,很欣慰,也很滿意。逝者已矣,備極哀榮。一個人漫長而曲折的、平靜而瘋狂的一生,就這樣在極短的時間里定格在一個小方盒內。當然,我愿意相信肉體可以毀滅,而靈魂不一定消亡,它或許已化為比納米更小的單位,仍舊留存于世。
對很多人來說,每去一次殯儀館,回來后都要檢討、自省,幾天里萎靡不振、唉聲嘆氣。而我總是在回來的路上想起你。如果有一天離開人世,回想自己乏味而單調的一生,全是因為沒有和你相遇、相知、相戀,我怎么能安心地躺在冰棺里,蜷在火化爐里,飄蕩在充滿霧霾的天空中?
超市
如果說道路、橋梁和建筑是城市的骨架,超市就是城市的胃。
城里最早的超市改造于一座廢棄的廠房,那時候人們奔走相告,說那里有走不完的走廊、過道,看不完的貨架和商品。在那里涌動的不單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反復運行的購物車,還有黃板紙箱、塑料袋和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呻吟聲。因為超市,我們的生存一下子變得簡單了。不再需要農場、工廠和麥田,只需一雙手和兩只腿,走進去然后拎出來。焦渴、希冀、無休無止的欲望,富足、愜意或者徹頭徹尾的絕望。這些成為我們生活中的常態。沒有人抱怨,有的只是恨。超市代表了人生、生活,代表了成功與困窘,代表了誰也無法逃脫的宿命。龐大的貨架壓得人透不過氣,常常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們的心……
眼下最大的超市位于城市中心廣場的西側。超市門前是擁擠的停車場,左側是肯德基,右側是麥當勞。
走出超市的阿薏如果這次去肯德基,下次一定會光顧麥當勞。
阿薏就是這么個姑娘。超市武裝了她的身體,肯德基和麥當勞武裝了她的胃。
情商
“情商的水平不像智力水平那樣,可用測驗分數較準確地表示出來,它只能根據個人的綜合表現進行判斷。心理學家們還認為,情商水平高的人具有如下的特點:社交能力強,外向而愉快,不易陷入恐懼或傷感,對事業較投入,為人正直,富于同情心,情感生活較豐富但不逾矩,無論是獨處還是與許多人在一起時都能怡然自得。專家們還認為,一個人是否具有較高的情商,和童年時期的教育培養有著密切的關系。
情商是一種能力,情商是一種創造,情商又是一種技巧。既然是技巧就有規律可循,就能掌握,就能熟能生巧。只要我們多點勇氣,多點機智,多點磨練,多點感情投資,我們也會像‘情商高手一樣,營造一個有利于自己生存的寬松環境,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交際圈,創造一個更好發揮自己才能的空間。”
以上是阿薏發給我的一條手機短信。
我們
第一次,阿薏說我們之間不會有愛,是因為我的情商不夠高。不久,又一次見到阿薏,阿薏說:我不能老和你上床,我們應該結婚,我才不管什么情商不情商的。說過的話她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凈。等到下一次見面,她會拿出手機給我看一段自拍視頻,上面有她新交往的男友。她說,你是過來人經驗自然多,快點告訴我,怎么拿下這個男人?
在一家報社上班的阿薏,大學里學的是雙語播音,愿望是當個像默克多那樣的傳媒大亨。記者不過是跳板,她說,難道你不看跳水比賽?沒有跳板郭晶晶怎么能得跳水冠軍?
最初阿薏找到我的律師事務所,是想解除和一家時尚雜志的合同。她認為每月編造兩篇情感紀實,無異于犯罪,因為在她的文章里,負情人全都遠走他鄉,而受害者不是割腕自殺,就是跳樓自盡。這讓她夜不能寐、厭煩透頂。說這些時,阿薏坐在窗前的一團陽光里,皮膚上閃耀著金色的光芒,連指甲上的指甲油也亮光閃閃。她用精靈樣的目光對著我笑,時常露出無所畏懼的神情。在我檢索法條和審視合同期間,她背著手檢閱了我的辦公室,把桌面上的一個小地球儀拿起來,嗅了嗅塑膠的味道,皺起了眉頭,完了又洗了洗手。我忙完手邊的事,打量著這個未來的當事人,鼻孔里忽然聞到了你的氣息。這是夢的氣息,青春的氣息,過去和未來的氣息,在人世間永遠難以割舍的氣息。它并不存在,又似乎無處不在,早已死亡,卻又不斷新生,像鑲在我想象里的一枝艷麗的花朵。那一刻,我知道了愛有多么可恥,罌粟花和毒藥有多么可恥,它們是多么渴望寄生在有著勃勃生機的肉體上。我嘴唇緊閉,抖動著雙腿,感到了我越過巔峰的身體正走向衰落,正滑入力不從心的現實。但想象中的鮮花仍在搖曳,不停地搖曳,直到后來阿薏從一把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才不想打官司,阿薏說,你不是律師嘛,去嚇唬嚇唬雜志社那幫人,叫他們放我走人就行。
我就是這樣認識的阿薏。幾個月后,阿薏問我有過幾個女人,我想了想后回答說:四個。她聳了聳鼻子,走過來拍了下我的肩膀。很誠實,阿薏說,不過按你的年齡來說,比我還差了一點。
半下午時阿薏打電話說,她想我了叫我立即過去。阿薏當時正站在三號橋頭哭泣。阿薏說她在哭泣,哭冬天里沒有雪沒有太陽,生活也沒有意思,他媽的什么都沒有。那里是許多人跳湖的地方,像一個自發形成的跳水平臺。我開車走過兩座立交橋,才意識到應該騎自行車。橋頭塞滿了車,一眼望不到盡頭。我應該給自己買一輛自行車,這個念頭已經很久了。十分鐘只往前挪動了五米。這已經不錯了。曾經有一次我一天一夜守在南面的橋頭,直到第二天聯系到一個代駕司機,才走回家睡了一覺。我趕到橋頭時,沒有看見哭泣的阿薏。傍晚的路燈照著橋頭昏黃的欄桿,橋上的車燈像一些串起來的燈籠,在左右兩邊移動。夜晚淹沒了我們的約會,博大而豐厚的城市淹沒了我們的約會。阿薏已經坐在報社的校對室里上夜班了。阿薏不再哭泣,也不再需要我,哭夠了的阿薏,需要耐著性子對待自己的飯碗。
我已經好久沒有看見阿薏了。她或許在談對象,在蹦迪,在K歌,在準備選秀節目,在采訪,在下鄉,在喝酒或者喝咖啡,在準備電視臺的時尚對話,在和另一個人周旋或者談情說愛。總之我沒有看見她。阿薏總是在她需要的時候才來找我,這讓我惆悵、失意、情緒激憤或者亢奮。過后,又一切如常。我照常坐在辦公室里接待當事人,在家里接待阿蓮,在南面的花園洋房里約見阿惠。完了又是吃飯、睡覺,和阿蓮或者阿惠聊天。
電梯
對我來說,周末和沒有周末都差不多。高興時去事務所上班,不高興就丟下那些當事人,在電話里給他們裝病,完了像鳥一樣站在一棟住宅樓的高處,看下面繁華而凌亂的街景。我需要買一本詩集,不是顧城或者北島的,也不是海子或者閻安的,隨便哪一個人的都行。李小洛的、成路的、寧穎芳的,誰的都行。得記住一些詩句。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嘴里念叨什么句子,思維就會怎樣運動。詩句能調動、激發、證明內心的詩意,不管怎么說我得有詩意地活著,以昭示生命依舊有用,還沒有徹底腐爛。
我打開門走過一個拐角,然后又走進電梯。電梯是個好東西,能讓我幫自己自如地做升降運動。升起或者下沉,好比落地或者起飛。我一會兒想要落地,一會兒又想要起飛。我無聊之極,讓電梯在一層和三十一層之間反復運行了三次。我需要買一本詩集,需要去一趟書店,隨便誰的詩都行。電梯再一次快速下滑,運行到第九層時停住了。很快有人將會進來。我猜也許是個老人,佝僂著腰,腳步蹣跚,像多年后的我一樣。幸運的是,他身邊興許還有個腳步蹣跚的人陪著,他們相互攙扶。也許會進來一個孩子,身后跟著年輕的母親,這是個周末,是逛公園的日子。電梯停下了,沒有人進來,因為門一直沒有打開。
我環顧四周后,發現電梯里空蕩得厲害,只有我一個人。摁了幾下面前的應急鈴,等了一會兒,又摁了幾下,鈴沒有響,外面也沒有人,什么反應都沒有。我開始慶幸隨身帶著手機。從來沒有想過記住物業的電話,記住隔壁阿姨的電話,記住樓下大媽或者門衛的電話。我只得把電話打給阿蓮,阿蓮沒有接。又打給阿惠,阿惠的手機是呼叫轉移。接著又打給阿薏,不在服務區。我后悔沒有記過阿蓮丈夫的電話,盡管這完全沒有必要。阿蓮的丈夫有一部手機,看煩電視時他偶爾會掏出手機玩上面的對對碰游戲。但是我沒有記過。又摁了一陣應急鈴,仍舊沒有絲毫反應。電梯像一具棺材,沉默而寂靜地囚住了我。我手腳冰涼頭上冒汗,明白沉寂背后往往醞釀著巨大的變故。天崩地裂,粉身碎骨。一場極速下墜運動正在積蓄力量等待出發。與其說我這時感到了死的恐慌,倒不如說我頃刻間熱血沸騰。我手腳并用,在一扇錚光瓦亮的門上又踢又打,像捶打我冰凍僵死的生活。耳朵里塞滿了沉悶的“咚咚”聲,但結果全然無濟于事。一切又從頭開始。我摁了幾下應急鈴,沒有反應。又撥打阿蓮的手機、阿惠的手機、阿薏的手機,分別是無人接聽、呼叫轉移和不在服務區。
我看見了另一片天空,另一團云彩,另一個世界里的街道和樹木,還有你。我坐在電梯里,和你一起在安詳之中等待。祥云朵朵,吉祥如意。我疲憊的手指開始觸摸你溫熱的肌膚,這是我長久以來的愿望。生命的弧線在伸展,在下垂,在制造一個平穩而光滑的弧度。
電梯門滑開了,一個腳步蹣跚的老人趔趄著進來,被另一個老人攙著胳膊。又蹦進來一個小男孩,身后跟著他的母親。眼前的情形把他們全嚇了一跳。他們看見我面無表情地坐在地上,臉上抹了幾道血痕,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兩只手因為打門的緣故,手背上沾滿了血。
永恒
永恒已然不多,而關于物的話題將在很長時段內永恒。
阿薏初到報社上班時,需要一部筆記本電腦,我把剛買不久的一部筆記本送給她。三個月后,阿薏說想換一部,原來的筆記本要在趕集網上賣掉,以免浪費。她找著一個買家談妥了價格,見面后發現是昔日的同學。兩個人相談甚歡,談過去、未來和各自的男友,最后又談到生意。電腦就轉讓給了那個人。
阿蓮不喜歡上網,有一年卻迷上了網上聊天。在網吧聊,在家里聊,后來又想在美容店工作的間隙聊。為了聊天方便,她接手了同事的一部二手筆記本,平時叫丈夫用電腦包在后面拎著。阿蓮不單學會了聊天,還學會了打字、制作迷你圖片。她把自己的照片加上各種顏色的框邊,框邊綴上白色的雪花或天藍色的星星,像她偶爾迸發的浪漫情思。周末,她把這些照片拿過來叫我欣賞。我發現電腦鍵盤上有個豌豆大的洞,那么熟悉,像單只朦朧的醉眼。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從前吸煙時留下的痕跡。一年半前送給阿薏的筆記本幾經周轉,最后又轉了回來。
我動員阿蓮為自己換一個本子,再把它拿到趕集網上賣掉。我在等待,等著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個見證了時光流逝、物是人非的小孔,再一次出現。物質不滅,這是肯定的。筆記本也許會被當做垃圾分類、拆解、熔化、還原,最后以另一種面目呈現。但是物質不滅,只有精神是可以被消滅的,它經常會在和物質的對決中敗下陣來。凡是我們希望永恒的,都很短命,而那些正在永恒的,卻變成了枷鎖。這就能解釋我為什么永遠無法戰勝身體, 也無法戰勝電梯里的一扇門。
醫院
阿薏準備墮胎時找到我,說終于擺脫了一場不死不活的戀愛。現在只剩下它了,她指著肚皮對我說,你得陪我把它處理掉。阿薏總在需要時才想起我,然后就指使我做一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在醫院門外大老遠看見阿薏,她從門診樓走過來,手里捧著一大堆藥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阿薏學會了走路時目不斜視。她沒有看見我,從容地從我身旁走過。我注視著她的背影,第一次發現她腳步不穩,小腿肚子微微發抖,早已不再年輕。名貴服飾所營造的紫羅蘭般的色彩,已掩飾不了發黃暗淡的膚色,掩飾不了愈來愈松垮的腰身。而這些,不是靠吸腹提臀、繃緊四肢,就可以輕易挽回。這一刻,我原諒了她以往的所有過錯。我們都被無情的歲月摧殘,不但被摧殘了心,也被摧殘了身體。我為此感到悲哀。我心里想著這些,嘴里卻一路咕噥,問阿薏為什么我老是替人受過、替人擔待,得到的卻少得可憐?到一棵樹下時,阿薏拉住我要和我接吻,被我使勁掙脫了。
幾個婦產科的大夫揶揄了我,完了又嘲弄阿薏,問她是否知道避孕套的用法。他們邊填寫單子邊問這些,完了又問阿薏和我的關系。我們彼此對視,誰也沒有作答,這把我又一次推向了審判臺。我局促不安,而阿薏則低著頭,出現了少有的膽怯和失語。我站在窗前,目光朝外,不斷撫摸她的后背。不管怎么說,我仍試圖安慰她,給她一點面對手術臺的勇氣。我想到了另一個男人,一個和我當初一樣年少、一樣張狂、一樣把激情和體力到處拋灑的男人。走廊里一長溜椅子上,有許多人還在排隊,在等待,在準備浪費他們的精子或者卵子。我因此也很快原諒了那個男人。我攙著阿薏進了手術室。她像一個未老先衰的人,身體像木棍一樣朝我身上傾斜。她攥住我的手不松,好像我是那個制造事端的人。一個大夫遞過來一把椅子,手術的過程中,我始終坐在旁邊。
大家合謀殺死了一個生命胚胎。這回是真實的,不是都市情感故事,不是臆造,不是夢。阿薏在這天從姑娘成長為一個女人。嬗變雖然只用了四十分鐘,卻經歷了撕心裂肺的陣痛,而且結局將一直延續:女人,婦人,老嫗……青煙。
阿薏躺在病床上休息,身體縮進一床骯臟的被子。我吸著煙望著外邊,已經到了夜晚。夜風混沌污濁,夾雜著汽油、喧囂和污血的味道。天空像涂抹了太多的油彩,呈現出幽暗的深褐色。雜亂無章的街道在蠕動,城市在喘息,在吐納,在吸收一些東西又嘔吐一些東西。阿薏一直對著墻側身而臥,后背不時出現一陣戰栗。而我,這時候在一個略顯瘦削的背影里,忽然又看到了你的影子。我不明白為什么在悲傷的時候,失意的時候,總是能看見你。你就是一枝洋溢著生命光澤的鮮花,卻沒有過生命的跡象,搖曳在我無法企及的另一個世界。
城市
流經城市的河流來自遠方,總長度為八百一十八公里。城市在幾經膨脹后,逐漸吞噬了十五點五公里的河道。那一年,人們在河道兩端建起了橡膠壩,堵截出一面狹長的湖泊。
湖泊之外,仍是遠離城市的河道。那里仍有稀稀落落的蘆葦叢,有野雞、野兔和裸露的河灘。河面上建了六座大橋,至今仍有人在河水里擺渡。渡船卻不再是從前的了,是湖面上游弋的那種小艇,刷著雪白的油漆,舷上點綴著幾道醒目的橫杠。即使到了夏季,河里也很少再漲水,看不到三尺高的浪花,河水不緊不慢地流著,水面也越來越窄。沙土的面積仍在一天天擴大,在蠶食河灘上的蘆葦、野草和灌木。一處蘆葦叢干涸枯萎,倒伏在地,露出一條過去年代的小船。木質的船舷已經腐朽,用指頭觸碰一下,就會碰掉一小塊木屑。有人想從沙土里刨出這個過去年代的古董,在刨沙土的過程中,又發現了更有價值的古董——為數眾多的瓦當。這些瓦當上有的畫著云彩——那是祖先們曾經見到的天空;有的寫著文字,文字是“長生無極”或“長樂未央”。沉在濕坑里的瓦當湛藍、潔凈,像先人留給我們的禮物。人們舍棄了小船,向沙灘上一擁而上,導致了一起小規模的哄搶事件。
過了好些日子,才又有人注意到了那艘昔日的小船。那時已到秋天,風掠過河道,小船在河灘上沉睡,四野寂靜無聲。周圍的沙土已被刨去,船懸在一截粗大的樹根上。生銹的鐵皮和鐵釘還在努力發揮著作用,所以船身依然完整,沒有散架解體。這艘來自過去年代的小船,后來被打了蠟做了水泥底座,收拾一新,安放在湖濱公園里。
每次路過湖濱公園,我都把它當作了穿越光陰的梭,或者是河神遺落的一只鞋。雖然有關部門在它的底座上釘了銘牌,寫了“舳艫”兩個字。但是,我始終還是那樣認為的。
停車場
第一個鏟去小區里的草坪,把它們改造成停車場的開發商,和住戶發生過激烈的沖突。人們抱怨這些人伐了槐樹、楊樹和果樹,現在連一小片綠草都不放過。不久之后,事情就全然改變了。伐倒了更多的樹,鏟掉了更多的草坪,人們依然抱怨停車場太小,不得不擠占人行道。
阿惠因為停車的事,有陣子氣得夠嗆。阿蓮丈夫出車禍那年,她就買了停車位。盡管如此,大清早起來,仍常常發現自己的車被別的車剮蹭。她希望我起草一份法律文件,警告小區物業和別的住戶,這樣的情況如果再繼續下去,她一定會訴諸法律。她的車先是被蹭了右邊,法律文件發出去第二天,又被蹭了左邊。我告訴阿惠說,正義總是姍姍來遲。她為此又開始失眠、頭疼、內分泌失調,又去市中心醫院找林大夫和薛大夫,又拎回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藥。這樣折騰了一周后,有一天又發現車前邊被撞了,這回撞壞了前保險杠和一只大燈。氣急敗壞的阿惠拔掉針頭扔掉安眠藥,一口氣在物業上又買了相鄰的三個停車位,用紅漆寫了兩個大字:阿惠。至此,事情才妥帖了些,她的香檳色轎車得到了少許安寧。
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美國弗羅里達州,有個叫Spruce Creek的小鎮,每家每戶都有飛機,像鴿子一樣密密麻麻落在馬路上。如果在從前,這情形只會讓阿惠興奮、羨慕,而現在,她在電腦上看到關于這個小鎮的一組圖片后,陷入了長久的焦慮和絕望當中。其實,我們這個城里的人和阿惠一樣,都從中看到了我們的明天,都在滿懷焦慮地猜測著:什么時候?厄運?
霾
春天總是很短,或者說沒有。天空總是灰蒙蒙的,街道也灰蒙蒙的,人也灰蒙蒙的。太陽一直在穿刺、漫洇、消解頭頂的霾,試圖瓦解它一千三百米的厚度,但常常沒用。偶爾會有陽光乍現的日子,那不是以霾的失敗告終,而是另一次侵犯的開始。霾只是在暫時退卻,在喘息,在休整,在招兵買馬,在準備以更龐大的身軀和更矯健的腳步,行走在大地上空。
大地上的人們仍在執著地作業。西郊的涵洞改造沒有完成,一條湖底隧道又即將開工。工廠、工地、公路,還有那么多事要做。儒雅而愚鈍的祖先什么也沒有留下,只留下一片讓人肆意耕耘的土地。我們丟棄了先前的農具和小打小鬧,開著拖拉機、推土機、挖掘機,開著電動車、汽車、吊車,耕耘、耕耘、耕耘。
我們
天老是灰蒙蒙的,有霾和沒有霾都是這樣。似乎從來沒有清朗過、透明過,像我混沌的心。從前站在城里能看見南山——像一個仰臥著的女人,現在看不到了。沒有霾也看不到了,因為樓房越來越高,遮住了城市的視線。
我每次從電梯上下來,都要警告小區里的物業,告訴他們如果下次再被困在電梯里,一出來就把他們揪上法庭。我是律師,在召喚正義這點上比他們在行,知道什么是規則和秩序。我們需要有秩序地活著,把身體像尸體一樣擺放整齊。大腦空空,沒有思維、感情和疼痛,只剩下秩序。秩序可以保證我們還在按部就班地活著。我沒有再在電梯里困過,雖然門有時還會卡,會出現短暫的失憶或者遲疑,但這種現象很正常,因為都是工業化流水線的產物。我說過,它們不是來自我心,自然不用考慮我的感受。
我走出小區,去了一趟阿蓮上班的美容店。先看見了阿蓮的丈夫,他大清早掃完馬路,坐在店門前的臺階上玩手機。他看見我笑了一下,低下頭繼續玩手機。我站在美容店門前給阿蓮打了個電話,這回手機通了,她把手機貼在右耳上從門內跑出來。我們站在門前的馬路邊上說話。還沒有到周末,沒有到見面的日子,阿蓮以為我有什么要緊的事要交代。其實沒有。我告訴阿蓮說,后天是我的生日,四十歲了,今年我打算給自己過個生日。阿蓮愣了一下,阿蓮說這事我提議了好幾年,都是你自己不愿意過。今年我想了,我說,我想讓自己高興一下。
我一路都在行走,從小區走到美容店,在美容店和阿蓮見完面,然后又走回來。在小區門口時,我給阿惠打了個電話,同樣說了要過生日的事。阿惠提出由她來操辦,我拒絕了。規模很小,我說,一桌飯幾個人,不過是小聚一下。阿惠再沒有說什么。她除了去公司打理生意,業余時間還在治病。頭疼,失眠,內分泌失調。好像又添了別的毛病,我在電話里沒有聽清。我當時正在考慮要不要給阿薏打電話,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想到給阿薏打電話。應該打破一次常規,我不能總是為她所用,而她什么都不做。這不符合規則,想起來也不公平。電話打通后,阿薏在那頭很驚訝,先是夸張地“哇”了一聲,接著說,怎么會是你?要討賬吧?要我也陪你去看婦科?完了就“咯咯咯”大笑起來,震得手機話筒里發出一陣“噗噗”聲。
事情就這樣定下了,我得給自己過個生日。真的,在我四十歲的時候生活仍過得如此豐富多彩,沒有了過去的溫情、激情和愛情,卻仍有幾個朋友,或者說情人、性伴侶,怎么說都行,總之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鮮花永遠在遠處,而生活才是實際的、清晰的,可以觸摸和隨時享用的。這一點值得慶幸。
我生氣這樣的天氣,老是灰蒙蒙的。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日,也這么灰蒙蒙地度過。
門
隔壁新搬來的住戶養了一條狗,一整夜都在叫。我家的門雖然有兩層一毫米的鋼板,有九厘米的厚度,卻什么也做不了。狗叫聲如果能不間斷地持續下去,也許會好一點,一方面證明了它體格健壯,肺活量強大,另外,在相對穩定的高分貝聲音里進入睡眠,對我來說并非不可能。但叫聲是間隙性的,撕咬一會我的神經,過后又松開。接下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開始撕咬。門似乎從來沒起過作用,沒有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開過,沒有擋住過任何東西,現在連幾聲狗叫都擋不了。我一夜都處于睡與非睡的游離狀態,一邊行走在夢境的邊緣,一邊聽一條狗在磨牙、喘氣、大聲嘶叫。主人的呵斥聲,椅子或者凳子的挪動聲,另一個鄰居不時打開門憤怒的斥責聲,一股腦都傾瀉進來。
我躺在床上,閉一會眼,很快又睜開,回憶這是第幾次了。叫聲,罵聲,喘息聲,凳子,椅子,狗鐵繩,拖鞋。一切都紛亂不安,床在晃動,樓板在晃動,窗戶上的玻璃在晃動,窗外的夜和門外的樓梯、電梯在晃動。整個世界都在晃動,在這個不明不暗的夜里,宛如我動蕩不安的心。
背影
阿蓮在給阿惠推介一種眼霜和面霜。桌上的拔絲蘿卜已經板結、發硬,怎么也拔不出絲了。阿薏從走進門就撥弄手機,不知在看微信還是發短信。阿蓮的丈夫坐得僵硬、筆直,吃一口面前的魚,回頭看一眼身后的服務員。服務員也正在看他,他放下筷子,用紙巾擦自己的嘴。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完了又重新給自己斟上。飯菜很豐盛,是飯店里安排的程式套餐。誰也沒有唐突感,沒有意外,沒有在意過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別人,坐在這張桌上。氣氛很融洽,沒有別扭的表情,也沒有磕磕絆絆的話語。時間像桌上的轉盤,蝸牛般地往前走著。用慣了各種價格不菲的產品,阿惠對阿蓮介紹的品牌,看起來興趣不大,聽得漫不經心。說實話,所有的化妝品都是扯淡!阿蓮忽然提高了嗓門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阿蓮那樣說話,完全是商場里推銷員的口氣。但是我早就感覺到了,從大家舉起第一杯酒開始,我的生日酒宴就邁入歧途,彌漫著乖戾、生澀的氣氛。
阿蓮說——眼睛直視著阿惠——以次充好、以劣充優,不全是因為店家心黑,而是顧客們對自己早就喪失了信心。沒有信心了,再好的品牌都是扯淡。不過有一種東西是騙不人了的,那就是塑身按摩。它不但能喚醒皮膚表層細胞的活力,減少多余脂肪,還能治頭疼。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體力勞動。你可以不相信產品,總不能不相信你親眼看見的勞動。
一定是被這句話打動了,阿惠拿起酒杯和阿蓮碰了杯酒,詢問她關于塑身按摩的情況。她們一邊交談一邊吃菜,中途又舉了兩次杯。我上了兩趟廁所,坐在酒店走廊的沙發里看女服務員走來走去,又抽了三根煙。再次走進包間時,阿薏占據了我的位置,坐在阿蓮和阿惠中間,也加入了談話的行列。我重新斟上一杯酒,給阿蓮的丈夫也把酒杯斟滿。我們舉起杯有力地磕了一下,然后一飲而盡。阿惠看了看阿薏,面帶詭秘,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阿惠笑時捂著自己的嘴,那里因為整容手術,留下了一絲淡灰色的永久疤痕。阿蓮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起身用餐巾紙擦去丈夫襯衣上的油漬,把一面餐巾圍在他脖子上。
我的生日酒宴繼續進行,但卻似乎再也與我無關。三個女人相互找到了各自感興趣的話題。阿惠打算叫阿蓮做塑身按摩,阿薏也有意叫她做美容。阿薏說二十七歲了再不做美容,很快就會成黃臉婆了。阿薏信心滿滿,還準備在事業上大干一場。她接受了阿惠的委托,要在晚報上揭露中心醫院的醫療黑幕,為治療多年把身體越治越糟的阿惠出氣。作為回報,阿惠打算把公司三分之一的廣告業務交給她。這是一次勝利的聚會,團結的聚會,讓人額手稱慶的聚會。
還值得記上一筆的是,等到酒席結束,大家在酒店門前分手時,阿惠和阿蓮又臨時達成了一項協議。阿蓮的丈夫辭去清掃員工作,每天去濱河小區為阿惠看守停車位。這件事一談妥,阿惠又叫我盡快起草協議,在近期賣掉多余的兩個停車位。停車位的價格一漲再漲,相比之下,一個人的人工費實在不足掛齒。眼下的阿惠盡管神情憔悴,可一提起這件事,依舊表現出精明和干練,仿佛又年輕了五歲。
一場生日聚會就此謝幕。大家皆大歡喜,相繼消失在匆匆的人流和高大的建筑物背后。在這個難得的日出云破的日子,我站在午后的街道上,想起了你的背影。或許不是你的,是他們或她們的,是這個城市的天空和大街的,我不知道。我說:這是個熱情的年代,是個和睦的年代,是個可以以任何名義、做任何事的年代。是個糞土與鮮花同在的年代。
我們
我永遠無法做同一個夢,盡管做了萬般努力,睡覺前努力想你的模樣、神態,你米黃色或者淡紫色的上衣,想你的眼神和你纖細修長的手指,但最后總是走入另一個夢鄉。
費洛伊德說,夢是欲望與滿足,是改裝、偽裝,是潛意識。而我,寧愿相信夢是另一種生活,為了眼下的生活,我需要你們……需要你……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