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新峰
陜西實力作家寧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日月河》剛一上市,很快熱銷,同時引起了評論界的高度關注,常智奇、馮積岐、高濤、阿探等作家評論家紛紛撰寫了評論。他們或者從人性的角度,或者從人物形象塑造,或者通過細讀文本,全方位闡釋作品等方面揭示了小說的審美價值。那么,這部長篇小說對于陜西文學有什么重大的意義呢?
一、可設計的小說
陜西文學從《創業史》以降,作家都特別注重象征手法的應用。都試圖用文字把握整個社會和時代的精神發展進程, “文學陜軍”第二代作家作品《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秦腔》等都是這樣。到了“陜軍”第三代代表作家紅柯,其幾乎將象征手法變化運用到了極致,《奔馬》《美麗奴羊》《樹淚》《鷹影》等完全是象征藝術的產物,我不知道小說還該怎樣繼續在象征之路上創新?
令人欣慰的是,《日月河》又一次給了我們希望。光從小說題目上就給人以眼前一亮的感覺。馮積岐先生指出:“《日月河》明顯是有寓意的。《日月河》就是男人河和女人河,一陽一陰,一北一南,一上一下。男人撲進了女人河,女人撲進了男人河,生發出的,不只是物理反應,而是化學反應,是人性的善和惡的較量,是生活的美和丑的顯現。”另外,“日”代表男,月代表“女”,日和月相疊加就是光明。作家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小說直接通過兩性關系的發展嬗變來刻畫時代——這個筆觸相當大膽。我們說,性是社會發展的驅動力之一,從“兩性關系”入手去寫,直接切入人性內里,起到了表意直接,卻婉而多諷,啟蒙警世的寫作目的。
《日月河》小說中的象征隱喻處處皆是。比如沈紅紅家中冰箱里放置的雪人毛飛就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意象。 “放置在冰箱中的雪人既是象征又是隱喻。沈紅紅之所以把雪人放在冰箱里,說明她追求、向往的是一份永恒而又可笑的愛情。她對毛飛的感情是很復雜的。小說結尾,雪人毛飛終于變成了一攤水,是很絕妙的一筆。這一筆和開篇的男人河相照應——當毛飛真正成為一攤污水的時候,毛飛的形象立體了起來,而沈紅紅也真正認清了毛飛的面目,人性復蘇了。雪人的石頭心象征著毛飛的無情與絕情,這塊石頭無疑給毛飛的性格增加了豐富性,真實地寫出了毛飛性格的復雜性、多變性。”還有“山上”“山下”的隱喻,居住在“山上”和“山下”的人們其實代表著兩個世界。“山上”是一個未被污染的清朗的世界,“山下”是一個已被污染的不堪的污濁的世界。這里的“山”明顯有著深刻的寓意,象征著中國的“根”和“傳統”,代表著堅守,是一種“知白守黑”式的堅守。山上的寺廟也是善良和悲憫的象征,是人們精神世界的另外一種出路和歸宿。
可以說,象征手法的巧妙使用,使得小說在簡約敘事的同時,又給人留下相當唯美的想象空間,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
二、陜西工業題材的新收獲
毋庸諱言,陜西新時期的工業題材小說是缺位的,寧可的《日月河》小說就是填補這個領域的長篇開山之作。
從全國來看,建國以來的“十七年文學”,出現了“三紅一創”等小說,而這些小說中有農業題材,有軍事題材,就是沒有工業題材的作品。“文化大革命”期間,出現過一部《沸騰的群山》,卻是當時階級斗爭的產物。1979年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被《人民文學》頭條發表,蔣子龍開始突破工業題材的寫作堅冰,引起了全國性反響。后來蔣子龍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等紛紛問世,引起了更大的反響,甚至國外一些學者研究中國工業,通過這些作家的作品窗口去了解。
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蔣子龍不寫工業題材了,這個時候出現的小說《新星》,與其說是寫工業,不如說是寫改革家。
上世紀90年代,談歌的《大廠》小說,激活了沉寂多年的工業題材,在國內掀起了不小的狂瀾。
進入20世紀,陜西青年作家寧可異軍突起,繼《三角債》《馬二寶治廠》之后,尤其是新近出版的《日月河》小說,又一次給沉寂了多年的陜西工業領域題材創作吹進了一股強勁的東風。
我們說,當年的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主要寫改革家,用現代話說就是其以一種“高大上”相對僵硬的形象出現。談歌的《大廠》與其說是寫工業題材,實際上寫相當淺表的一些東西,未真正進入到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寧可工業題材小說跟他們不一樣的是,其對小說藝術性的追求恰恰把工業化進程中人性的扭曲和無奈,在物質文化大背景下揭示出來了。寧可工業題材小說的主要特點是:作家賦予小說中的人物一種生命的柔度,更多的是以人性的溫暖去觀照工業社會群體下人內心的掙扎,情感的撕裂,信任的缺失,以及一種天然的難舍難分的情感。
如《三角債》中的楚彬形象。楚彬可以說是寧可給當代文學畫廊里貢獻出的一個人物。他本身是一個矛盾體,在他身上存在著善良、隱忍、中和等人性特點,也同時體現著我們這個民族不可磨滅的印記。這些集中表現在楚彬對情感三角、債務三角、職業三角的藝術處理上。寧可的小說視角僅從《三角債》中的楚彬形象來說,呈現出一種多維度、多棱鏡的,不是單維度的,從而構成了寧可小說蔚為壯觀的景象。
三、人物倫理關系的協調
小說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協調的藝術。它協調人生活中的種種可能性,把人內心的障礙消解掉。這種協調當然包括人與他所處的生活和自然的協調等。一般來說,好的小說一定會去協調人與現實生活,協調人與人內心,協調人與人之間靈魂相互緊張的狀態。
《日月河》小說協調人物倫理關系的焦點是從人性出發。李明亮和毛飛是人性“惡”的代表,“趙老歪的形象是一個從自然人走向社會人的靈魂救贖的形象”。趙老歪是一個有缺點的好人形象,是人性善和正能量的代表。沈紅紅是人性軟弱的代表。李毛毛是陰鷙人性的象征。李小毛是吃軟飯一類人的性征。小說始終在善與惡、正與邪、錯與對、真與假等的深度較量中彰顯人物性格,凸顯小說主題。小說最后,代表正義力量的趙老歪被陷害丟掉官職,表面上是善的暫時退卻,實際上卻是更大的戰爭來臨的前兆。小說結尾暗示了,作惡者一定沒有好報,正義必勝,不過等待的時間可能會有點漫長。作家寫“惡”不是為了讓人學“惡”,而是以“惡”為鏡鑒,讓人們自省。
《日月河》小說中的趙老歪有其特殊的精神向度,他身邊總共有七個女人。趙老歪不停地圍繞著身邊這七個女人的情感、內心,利用自己的人品中溫暖的東西,不停地進行拯救和協調(這種拯救也是一種自救)。可以看到,趙老歪周旋于七個女人中間,用自己的人格魅力進行協調,有的協調成功,有的協調失敗。主人公在互相斗爭中成長,在彼此協調和反協調中,推動著故事情節不斷向前發展。
如李毛毛,被趙老歪傷害的女人。他們之間原本互有好感,為了一個回城指標,趙老歪欠下了李毛毛半世的債。唆使閨蜜沈紅紅把懷孕的臟水潑給趙老歪,是李毛毛的小小報復;將自己的孩子李小毛托付給趙老歪,雖然是李毛毛的丈夫李明亮所為,但是李毛毛是默許的——李明亮就是要讓自己的孩子實現繼續將趙老歪和毛飛踏在腳下的愿望!李毛毛和趙老歪,一個是仇恨大于天,步步緊逼,一個是疚愧深如海,不停退讓。內心掙扎是不必說的。“短兵相接”的時候,卻是“相逢兩不識,愛恨兩茫茫”。一定意義上講,李明亮其實就是李毛毛的影子,在他和毛飛的精心設計下,趙老歪身敗名裂----間接為李毛毛報了仇。小說的結尾是一種兩敗俱傷的結局。殺人一千,自折八百,作家告訴我們,也許寬恕、仁愛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四、長篇創作是陜西作家的成長路徑
文壇有個普遍認識,作家一般是靠短篇打天下,靠長篇坐天下。寧可卻不一樣。他是在嘗試了寫短篇之后,直接上手寫長篇,而且寫成功了。
應該承認,作家的起點很高。《日月河》小說以“知青題材”為表,其里卻直接切入當下工業社會的病灶。我們經常希望作家先學會走,再學會跑,而寧可卻是一下子就飛起來了,飛得從容不迫,優雅漂亮。短篇和中篇還沒寫幾篇,長篇就一炮炸響。寧可的成功是不是告訴我們,對一些優秀的作家、前期準備已經很充分的作家,我們應該允許他們按照自己的寫作理想飛翔?
寧可的小說創作觀主要有三點:可讀性、想象力、虛無性與不確定性,我以為抓住了小說創作的要害。而且《日月河》小說就是實現這三點的試水之作。我們已經知道,什么是小說?什么是好小說?這兩個問題仍將持續困擾我們,但至少應該首先把小說寫得像小說,這是我們最基本的原則。
作家李喜林經常用兩個例子來表達自己對創作境界的理解。我覺得挺形象的。寫出來和大家分享:
一是寧愿做鷹不要做雞。如果是一只雞,再怎么飛也飛不高,最多只能飛在院墻上;如果是鷹,就應該在天邊翱翔。
二是寧愿放衛星不要放花子。花子盡管看起來升得高,一會就掉下來了,而衛星卻可以相對長久地運行在天上,供萬人仰望。
真正好的作品一定會在“時間”的大軌道上與不同時代的人們相遇。作為陜西工業題材的最新力作,《日月河》一定是一部經得起閱讀的小說,也一定是可以寫進陜西當代文學史的優秀小說。
寧可已經是雄鷹了,就讓他繼續展翅飛翔吧;寧可已經放出了小衛星,希望他能繼續經營好自己心目中的好小說,長短篇齊頭并進,為“文學陜軍”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