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鄉村領袖的“鄉土法杰”
王麗惠
(清華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3)
[摘要]鄉村建設的實現依賴于鄉村組織的發展和鄉民自治的形成。鄉村領袖是鄉民自治的代表,是鄉村組織的節點性群體。新時期,傳統“禮治”在鄉村秩序中的規則作用,將會被現代法治取代;而鄉村法治化的實現也須以鄉民及其凝聚而成的鄉村組織為依靠。“鄉村法杰”是新鄉村領袖的代表,在鄉村法治秩序和鄉村組織建設中具有重要意義,是國家法治和鄉約民治的重要銜接機制。“鄉土法杰”可以從返鄉知識分子、“民間干部”和鄉土法律人等人群中產生。“鄉土法杰”的鄉村領袖作用的實現,需要從對其進行知識培訓、保證其自主權、規范其自治權等方面入手。
[關鍵詞]鄉村領袖;鄉土法杰;鄉村組織;鄉村法治化
[中圖分類號]D921.8[文獻標志碼]A
[收稿日期]2015-07-27
[基金項目]首都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2015年專業群建設資助項目;首都經濟貿易大學2015年度科研
[作者簡介]陳寒非(1984-),男,湖南岳陽人,講師,博士,從事法律社會學、法律史學、司法制度研究。
鄉村法治的實現,最終還要依靠廣大鄉民,而非理性的法治工具來落實。法律法規、章程政令,若沒有鄉民將其變為“行動中的法”,不過是一紙具文。1982年以來的鄉村法治建設,沿循了一條本末倒置之路徑,把作為鄉村法治真正主體的鄉民視為法治建設的對象,而把作為抓手的基層司法機構及人員當成了主體。若能認識到,鄉村法治化最終是“人”的法治化,而非人的格式化;是鄉民參與制法、用法,而非被“司”法,鄉村法治才真正有了前途。梁漱溟文化三系的論斷,[1]也可啟示中國鄉村法治路徑。中國鄉村法治的目標形態,是實現呂氏鄉約確立的基本精神和秩序。楊開道認為,呂氏鄉約是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為條目的“鄉里公約”,是中國鄉治史上獨特的制度。[2]15-16該制度不同于中國大部分具有“治人”特點的傳統鄉治,而閃耀著鄉民自治的精神。本文是關于鄉村法治和秩序主體的敘述,以“縮影模式”將鄉村建設中的廣泛主體凝聚為他們中的關鍵人物,即鄉村領袖;并研討鄉村領袖在自組織中的角色與功能,以及作為新鄉村領袖的“鄉土法杰”時代色彩與使命。
一、鄉村領袖概論
鄉村領袖是鄉村社會中自然產生的領導和組織者,主持公共事業、維持社會秩序和教化。鄉村領袖身份屬性取決于鄉村社會的基本形態,而鄉村社會的建設方向又深受鄉村領袖影響。鄉村有許多類別的領導者,如村干部、經濟能人、耆老、家長、宗教頭人等。鄉村領袖與他們具有身份交叉性,但有著更加嚴苛的“社區當家人”要求。
鄉村領袖在引領村民組織鄉村建設中被寄予厚望。西方學者以社會心理學和集體行動的經濟運作切入分析。盧瑟·李·伯納德(L. L. Bernard)的社會認知心理學主張,領袖可以因被認同而激發民眾反應、效仿,引領集體行動[3]。社會心理學認為,人類的大部分行為并非起源于人們的邏輯推理,而是起源于情感[4]3。集體行動的經濟分析則從組織的成本與收益、社會交換中的資源與權力分配解釋成員的行為。奧利弗·E·帕梅拉(Pamela E. Oliver)的“關鍵人物”[5]1提法通則于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原理[6],認為鄉村領袖因持執更多社會資源而成為社會網絡核心,更能夠實現社會動員。梁漱溟等鄉村建設學派將鄉村領袖安置為“鄉學”校長,“鄉學”的首要目的就是要鄉村領袖與民眾有更多聚合的機會[7]347。楊開道認為領袖是民智的凝聚,充分發揮領袖的能動,可以救治鄉村的貧困,尤其是文化閉塞和社會消極[8]14。鄉村領袖是分裂散漫的鄉村轉至整合團結的鄉村的焦點。從歷史的實證來看,凡鄉村領袖有效發揮作用的時期,可使鄉治興盛;而鄉村領袖逃避村莊公職的時期,則加速鄉村的衰敗。[2]9
鄉村能人群體的紛繁復雜將鄉村領袖置諸于混沌不清的范疇,剝離掉混同在鄉村領袖上的身份相似性,排除相似元素構成的非結構化聚合,才能明確鄉村領袖的主體意義:
1. 鄉村領袖與政府在鄉村的延伸人員
政府在鄉村的延伸人員,秦漢時期有廧夫、亭長等;后有保甲。作為政府在鄉村的辦事員,他們和鄉村領袖分屬不同的系統。借用楊開道的描述,前者屬官制,后者屬事制[9]7。按照費孝通的劃分,前者負責行政事務,后者負責社會事務。[10]從楊開道對中國鄉約制度的歷史梳理中發現,鄉村一直為“二元”治理的形態。鄉村領袖負責地方自治事務,包括農事、水利、社會、救濟、互動及文化。政府在鄉村的延伸人員負責執行國家意志的事務,如傳統時期的丁役、攤派,現代的計劃生育,以及一直存在的戶籍管理等。鄉村領袖和政府的鄉村辦事員各守一方的“二元”治理是費孝通所說的傳統的自上而下的國家政治和自下而上的社會自治構成的“雙軌政治”[11]42在鄉村社會的映照。新中國確立的村民自治制度,試圖將鄉村領袖吸納為村干部,讓村干部發揮鄉村領袖的作用。但從實踐效果來看,村干部更多是鄉鎮政府在村莊的“腿”,而非鄉村的組織和領導者。因此,當下村干部并不等同于鄉村領袖。
傳統鄉治另一有趣的分野是,鄉村領袖負責道統,即社會教化、道德威化,政府在鄉村的延伸人員代表政統,參與具體事務的社會治理,*如地方領袖督教孝悌、訓戒惰民、懲治不法;漢代政府任命的亭長負責捉拿盜賊、廧夫負責聽訟和收稅。見楊開道《中國鄉約制度》,鄒平:山東省鄉村服務人員訓練處,1937年10頁。形成“事歸政統,理歸道統”的雙闕格局。而道統的傳統“禮治”是社會秩序的基本法,可見鄉村領袖才是鄉村秩序的權威。
2. 鄉村領袖與鄉村能人/精英*這里的鄉村精英和鄉村能人同義,可以相互替換。
依照帕累托的說法,精英是群族的真正統治者,精英是那些最強有力、最生氣勃勃和精明能干的人,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4]18。鄉村精英是鄉村中的杰出人物,鄉村領袖從鄉村精英中產生。鄉村精英是社會網的核心,通過他們掌握的豐富的資源,形成彌散在社會交往中的權力。根據奧利弗(Oliver)和馬維爾(Marwell)的理論,鄉村精英是集體行動的關鍵群體[5]1。鄉村中的領袖與能人/精英的區別在于前者具有社區公益的道德性要求,是社區的“當家人”,而鄉村精英僅是個體能力的描述。如當下中國頗為推崇的“富人治村”,就是希望經濟精英能夠組織村民合作經營、帶動村莊經濟發展,然而結果卻是,“富人”登上村莊政治舞臺后,加速資源侵占、加劇村莊分化。因此,不應忽視鄉村領袖代表社區“公益”的剛性指標。公共性是鄉村領袖權威的根源,鄉民因心理認同而產生聚攏和組織的效應。鄉村精英動員的集體行動則是基于共同的利益或者交換的利益而聚合的。
3. 鄉村領袖與鄉紳
鄉土紳士承載了諸多美好的想象。鄉村領袖隨時代變遷而具有動態性和繼替性。鄉紳的身份屬性使他們不能成為現代鄉村領袖,表現在其皇權依附性和自身的落后性、反動性上。費孝通認為,中國開始現代國家建設以后,傳統政治中的皇權、紳權、民權、幫權四大勢力將變質而成新形態,其中紳權要變為民間的立法代表、對接由皇權變質成的負責制中央政權,并把整個政治機構安定在底層的民權基礎上[11]131。事實上,楊開道、瞿同祖、費孝通、張仲禮等也并不認可鄉紳在“鄉民自治”中的領袖角色。他們共同認為,鄉紳及士人群體是站在鄉民之上、“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地治理鄉民,不是直接去制裁鄉民,就是間接教化鄉民,而不投身到鄉民中間去,做鄉民的引導領袖[9]35。
以上的身份比較,是為了從機理上得出鄉村領袖的基本品質要求。鄉村領袖是自然產生的、主持村莊公益事業、代表鄉民意志的群體。鄉村領袖不是因個體力量而成為縱橫鄉里的卡里斯瑪式英雄或者因掌握的資源而享有籠絡的力量的利己主義精英,也并不是政府在鄉村的辦事員。他的權威來源于其公共性的關照和感化/教化的力量。鄉村領袖還有一個異質于城市領袖的特點——綜合性。鄉村領袖可以集思想領袖的創造性、精神領袖的感化性、政治領袖的組織性、行政領袖的決斷性等于一體[8]16。鄉村社會需要一個相對全面的領袖,這與其整體性治理特點相吻合。
二、作為現代鄉村領袖核心的“鄉土法杰”
現代鄉村需要什么樣的鄉村領袖?這取決于繼承而來的鄉村社會的基本形態,以及對于鄉村前途的期望。中國現代鄉村發展肇始于1930年左右的鄉村建設運動。諸如梁漱溟、毛澤東、楊開道、費孝通等都是現代鄉建的最早代表,也各有對現代鄉村領袖的愿景與描述。盡管他們關于現代鄉建的具體主張和設計有所不同,但他們都強調鄉村領袖的作用,尤其他們討論鄉村領袖共同指向一個更加根本的目標,即“鄉村組織”的形成。毛澤東、澎湃等積極發展農民協會,通過農民協會組織農民修塘、修壩、禁煙賭、辦農民夜校[12]175,還在在全國開辦農民運動講習所,培育先進農村領袖[12]161,找開明紳士座談[12]178。農會組織發展了基層黨組織、培育了大批成為未來村干部、積極分子、村莊領導者的農村共產黨員。梁簌溟設計新的鄉學組織以取代傳統的鄉村組織制度,并安排鄉村領袖作為鄉學組織中的領導者即鄉長和校董。楊開道認為鄉村領袖的使命是“聯絡人民,組織人民,使全體的農村社會,成為一個整體”、“擴大家庭組織到社會組織”,鄉村領袖的工作是“治事”的工作,以公眾合作建設共同的事業[8]27、91。
“鄉村組織”是鄉村領袖行動、鄉村建設的目的。鄉村領袖的屬性由鄉村組織的結構和屬性決定。現代鄉村組織的屬性之一為“現代性”,傳統鄉村要轉型為代表先進經濟、科技、文化、規范的新型鄉村。鄉村領袖除了應具備第一部分所述的自然產生、主持公益、代表民意、綜合領袖等特征之外,還應是現代先進力量的代表。梁漱溟對新鄉村領袖的現代文化、現代規范的代表描述得最為詳細[7]345。而費孝通對現代鄉村領袖的經濟和科技屬性期望最厚重。他以自己的姐姐為樣板,刻畫了作為先進技術代表的新鄉村領袖形象。在太湖畔村莊里生活的費達生先生是改良中國絲業的重要工作員,20年來不但在技術上把中國的生絲提高了,而且她一直在試驗怎樣可以使中國現代工業能最有效用地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費孝通常和姐姐費達生先生交流鄉村發展問題,并受益良多[13]197。
在新鄉村領袖的諸多“現代性”要素中,現代“規范”這一屬性最為重要。因為,鄉村組織的核心,是規范以及由此形塑的社會風尚。但是,圍繞著這一核心,需要一些建制上的配套,只有建立一個完整的鄉村組織,才能守護鄉約規范確立的秩序。反之,若僅有保甲制度對戶籍、人口、自衛的管控,僅有社學/鄉學負責鄉村教育,僅有社倉發展鄉村經濟組織,其中一二者的孤立或片面運作,都不足以建設鄉村、實現鄉村組織[9]27。鄉村的鄉學、經濟組織、人口管控必須一體合作且以良好的規范之治為中心,才能建成一個總體性的鄉村社會。通過鄉村工業化、現代農業科技可將鄉村建設成一個現代的經濟組織,但根本上,新鄉村組織還應該是一個“事制”的社會組織。規范/規則必然是這個社會組織的核心,社會的準則決定社會的運作[14],產權制度、交往禮儀、合作救濟都是由社會規范規定的。費孝通推崇鄉村工業意不在經濟,而希望通過鄉村造血能力的具備來恢復鄉村的自組織能力[11]15。渠敬東研究鄉村工業就是透視到鄉村工業的社會意義而非經濟意義,以及對建立完整的鄉村組織的意義[15]。鄉建學派的一個共識是,面對鴉片戰爭后的鄉村社會結構破壞,必須重建新的社會組織構造[7]280。直至今日,從高其才“鄉土法杰”叢書中可以窺見鄉村社會解體和失范的端倪[16]。“鄉土法杰”是切合鄉村領袖當下核心使命的主體描述。通過“鄉土法杰”,將鄉村建設中的主體、組織、規范勾連在一起,以鄉村組織為目標,以鄉民為根基、以鄉村領袖為代表,以鄉村規范/法治為路徑,通過“三角結構”實現現代鄉村建設。
“鄉土法杰”所呈現的重構現代鄉村的主體萌芽性,并不掩蓋其身份上潛在的“傳統”與“現代”張力。“鄉土法杰”既是國家法的學習和傳承者,又是傳統習慣法的持執者。如高其才的“鄉土法杰”叢書中云南深溝村張榮德,既熟知鄉約民約,又將“農村法律知識讀本”作為其隨身必備的三件寶貝之一[17]2。“鄉土法杰”是習慣法和國家法對接的紐帶,統一國家法在進入鄉村社會時,難免發生“在地化”差異,若此時強行構建一個想象的“現代法治”社會,只能是違背托克維爾所說的“民情”的無力。“鄉土法杰”兼有的“保守性”與“現代性”,有效地彌合了現代法治中的激進價值和個體化傾向對鄉村過重的擊碎和侵蝕,保證了鄉村社會轉型和重組的穩定性。例如,梁漱溟和費孝通都曾強調鄉村存有“尚賢”的風氣,因此在鄉村選舉中,妓女與德高望重的老者師無論如何不應該平等地投票的,而這恰與現代國家法“平等”精神相違背的[7]290。作為鄉村領袖,“鄉土法杰”更能夠“開眼看世界”,能夠接受國家法的理念和規定,更重要的,他們能夠綜合地方性知識來轉化國家法的實施,保障國家法的靈活性。“鄉土法杰”在法治國的建設中發揮著費孝通極力呼吁的“雙軌政治”中的自下而上的一環,是多元文化的大國內,建設統一法治的重要主體。
三、作為鄉村領袖的“鄉土法杰”的具象形態
以上從概念、屬性、功能上對“鄉土法杰”作了總體和抽象的描述。那么,在當下的鄉村社會,是否存在可能成為鄉村領袖的“鄉土法杰”?他們如何和怎樣發揮鄉村領袖的作用呢?楊開道在《農村領袖》中寫道,鄉村的領袖不是神人、先知、文人和帝王,而是普通的鄉民。“鄉土法杰”可能由鄉村中的以下群體轉化而來:
1. 返鄉知識分子
返鄉知識分子包括:返鄉的公務員、大學生、企業家、法律人等。鄉村領袖在構成上應該吸納在村莊之外培養和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費孝通和潘光旦曾一同分析了915個清朝貢生、舉人和地方進士的出身,發現傳統中國的人才分配較均衡,而且鄉村出身的人,并不因為科舉選拔出來后就離開了鄉村[13]57。相反,近代許多鄉村出來的學生一方面在城市失業,另一方面卻“回不了村”[11]60。費孝通注意到,英國有許多退休的公務員、醫生、教師到鄉村服務,在地方自治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11]49。梁漱溟呼吁知識分子下鄉,指導鄉村發展、改造鄉村。“鄉學”的“教員”就為外來的先進知識分子,有知識、有眼光、有新的方法、新的技術的人與他人合起來,方能解決鄉村問題[7]351,也才能彌合城市的現代化與鄉村的沒落同步發生之斷裂。
鄉村領袖大多是具有社區公益性的名譽職,而非專務職。因此,他們的工作是無償的或者報酬很低。從物質回報上講,“鄉土法杰”等鄉村領袖身份吸引在村能人尚且困難,吸引外來知識分子就更加困難。但是,仍有城市知識分子基于對鄉村的關懷與對人生情操的追求,放棄城市發展機會,返回鄉村、帶領村民共同建設鄉村。而且,這一趨勢還在增加。如北大本科畢業的34歲副縣長劉濤辭職回鄉務農。在L縣做副縣長時,他在分管的鄉鎮做了一些農村問題的調研后,認為農村若無人帶頭發展實業,農民嘗不到甜頭,村莊空心化和衰敗只會加劇,于是毅然回鄉。在他的影響下,村莊的生產風氣發生了變化,以前村民撂荒打麻將,現在村民也跟著種起了地[18]。
返鄉的干部、教師、企業家、大學生、法律人在城市中學習了現代國家法的知識,這些知識將內化為他們理念和行動的一部分。“鄉土法杰”叢書中的湖南國慶村何培金退休回鄉后,助民企打官司、為生態保護立禁。筆者2013年在湖南長沙農村調研時,遇到一名在深圳打工并晉升到企業管理層的A村民,他回鄉后,利用他在深圳工作接觸的法律知識,在村莊治理中發揮了重大作用。A從深圳回村后,遇到幾次修路征地,因征地款的分配難以形成統一方案,村民間矛盾巨大。被村民推選為小組長的A查閱了計劃生育、戶籍、物權法、土地管理法、繼承法等相關法律規定后,和小組內大部分村民共同制定了分配方案。最后,組內所有農戶都在分配方案上簽了字。A告訴我們,他們小組的情況在村莊算是十分復雜的了,組民分歧特別大,能夠制定統一的征地款分配方案,主要得益于他把國家法律引入了分配方案中,他查閱了所有的與村民意見相關的國家法律,因此,分配方案是“打官司也推翻不了的”。A的行為是利用國家法實現村組秩序、整合村民的良好范例。
但是,返鄉知識分子不僅數量少,而且多以商人、鄉村教師、在外習得新知識的返鄉農民工為主,他們的現代法治知識和現代組織知識也較為缺乏。更主要的問題是,許多返鄉知識分子回村是為了發展自己的產業,而非融入村莊生活和組織村民,他們返鄉后只是借用鄉村的生產和生活空間,仍與村民普遍分離。返鄉知識分子成為作為鄉村領袖的“鄉土法杰”,需具備兩方面條件:一是學習現代組織知識;二是能夠與鄉民聚合。正如梁漱溟在“鄉學”中期待的,通過鄉學的安排,讓鄉村領袖與農民有更多聚合的機會。在他們聚合的時候,反映問題、商談問題、合作解決問題[7]353。
2. “民間干部”
“民間干部”是指村民代表、小組長、黨員、退位村干部、人民調解員、人大代表等,他們是沒有國家行政事務義務的“自然干部”。”民間干部”類似傳統社會的“耆老”,他們不受國家行政體制的管控,也不似鄉紳因與官僚體制的關聯而享有社會威權。“民間干部”是鄉民推選產生的,是民意的直接代表,雖然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體制的確認,但他們卻沒有任何權勢。根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的規定,除了村民委員會成員由村民選舉產生,村民代表、村民小組長也經推選產生,且村民代表、小組長等不負責村莊的行政事務。
高其才的“鄉土法杰”叢書中的五位“鄉土法杰”[19]都是“民間干部”,他們中有的曾經做過村干部、有的數十年如一日擔任人民調解員、有的是享有盛譽的人大代表。“民間干部”由于長期在鄉村生活,身上的“保守性”和“在地化”色彩更濃厚。他們作為“鄉土法杰”,更多是持執地方性規范和習慣法來維持村莊秩序和進行組織。他們在維持村莊秩序上所體現出一個有意思的共性是,當他們的行為或者規范得到基層政府的認可、保護和支持的時候,就能達到更好的治理效果。“民間干部”缺乏對國家法的了解和接觸,因此需要國家培訓。經過法律培訓“民間干部”就會在村莊宣傳法律規定,每逢過年,農民工大量返鄉之時,他們就會在村莊反復廣播贍養、相鄰關系、勞動合同等方面的規定。
“民間干部”在發揮“鄉土法杰”功能的時候,往往僅被視為村莊的糾紛調解者,而他們在鄉村組織中本應具有的重要作用被忽視了。“民間干部”的鄉村領袖作用與他們具有的調解糾紛的權威是相輔相成的。如“鄉土法杰”叢書中云南深溝村張榮德不僅是人民調解員,還在治安管理中發揮了重要作用[17]133。甘肅東塬村馬永祥能夠有效維持民族地區的宗教秩序。筆者2014年在浙江寧波市調研時,村莊有一個極具公心的村民代表陳某,每次村民代表選舉,他都能夠在小組內部以絕對高票當選,他常就村莊的污水處理和生態保護問題向政府建言獻策。面對外來者多、人口流動性大帶來的大量偷盜問題,他和地方政府一道組織村民開展群防群治、夜間巡游。
3. 鄉村法律工作者
鄉村法律工作者是指鄉村法律服務業務工作人員[20]30,在鄉鎮法律服務所工作。鄉村法律工作者區別于國家司法機關下沉到鄉村社會的司法人員,即司法所和人民法庭的司法助理員、法官等。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鄉鎮法律服務工作發展迅速,且工作內容也較為廣泛[19]30。1984年,司法部明確了鄉鎮法律服務工作的內容包括宣傳、人民調解、以及律師、公證等方面的工作[19]30。1985年提出,鄉村法律工作者積極為鄉鎮企業發展“保駕護航”,幫助鄉鎮企業建章立制等;還參與農業改革和發展,宣傳農村改革的政策和有關法規,圍繞農村各業承包合同開展全方位的法律服務工作;積極開展法制宣傳活動和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活動等。進入二十世紀之后,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萎縮。鄉村法律工作者的活動基本限于“法律援助”,主要依賴為當事人提供訴訟服務生存。基層法律服務僅限于訴訟以及和訴訟有關的調解活動,即司法活動。隨著司法正規化和職業化的全面鋪開,以及民訴法以律師行業取代之的傾向,鄉村法律工作者被進一步邊緣化了。
鄉村法律工作者能夠在鄉村法治建設和組織中發揮重要作用。鄉村法律服務所,設置于本鄉、本鎮,人熟、地熟、情況熟,擁有懂得法律和熟悉民情的雙重優勢,能夠及時、就近、便利地解決基層廣大群眾的法律問題。這些特點,用基層群眾的形象比喻,就是“離得近、叫得應、談得攏、信得過”。鄉村法律工作者是作為鄉村領袖的“鄉土法杰”的候選群體之一。但是,隨著正式法律職業者廣受推崇,以及國家將他們定位為“準律師”或者“正式法律職業者的過渡”,他們的生存空間被進一步擠壓、活動范圍更加受限。
四、余論:“鄉土法杰”身份與功能保障
中國三十年鄉村法治化建設,呈現“內卷化”樣貌,究其原因,一是錯把鄉村法治的主體——鄉民當成了鄉村法治的對象;二是對中國鄉村的“散漫”缺乏認知,以為僅靠個體的法治化就足以,而忽略了“鄉村組織”。只有通過鄉民及由鄉民凝聚而成的鄉村組織,才能在鄉村建立一個現代法治的范疇;同時,傳統“禮治”在鄉村組織中的規則作用,也將被現代法治取代,通過法治規范形成新鄉村組織。“鄉民”“組織”“規范”的三而一、一而三的互嵌治理形態,是鄉村法治化的基本路徑。在以“鄉土法杰”為核心的鄉村領袖引導下,鄉民依規約而治,并非鄉村社會獨立自治,也非地方“素王”式的耆老治理。這也是新時期鄉民自下而上的依法自治與清末民初所倡導的地方自治的不同。問題的關鍵是,作為半正式治理/簡約治理的鄉民依規約而治與正式的國家建構的法治如何銜接。保障“鄉土法杰”作為其中有效銜接機制,就尤為重要。
對于“鄉土法杰”作為國家法治與鄉約民治的“銜接機制”這一點,不僅缺乏基本的重視,反而以“行政吸納民治”、“捆綁腿腳”的方式弱化其主體功能。對此,應該從培育“鄉土法杰”、保障其自主權、規范其自治權等方面入手。
首先,加強對以“鄉土法杰”為代表的鄉村領袖進行培訓。和城市相比,當下中國鄉村依然封閉和知識匱乏,要對以“鄉土法杰”為代表的鄉村領袖進行現代經濟、科技、文化方面的培訓,尤其是要系統地進行現代法治知識和現代組織知識的培訓。鄉村組織的現代法治路徑必然要遵循“鄉土法杰”對現代國家法的學習、吸收、轉化、實施和傳播,到廣大鄉民接受國家法的過程。“鄉土法杰”的現代法治水平,決定了鄉村法治化的水平。楊開道在《農村領袖》中的判斷與呼吁,依然具有警示作用。他認為,鄉村領袖的弱點足以影響鄉村的前途[6]71。“鄉土法杰”應該具有轉化、融合國家法與地方傳統規范的能力。“鄉土法杰”更加缺乏的,是現代組織建設的知識范疇。所謂現代組織,就是“鄉土法杰”應該意識到他們是鄉民的代表,改變傳統鄉紳高居鄉民之上的觀念和做法,主動與鄉民有更多的聚合、商討,有效組織村民代表會議或者黨群議事會,讓村民在會議上反映問題、磋商問題,并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案。楊開道早在民國時期就主張在大學附設專修科以及其他的短期培訓班等,培訓鄉村領袖。“他們一樣的在大學學府訓練,一樣的受名師指導,也許專門的功課頁相差不遠;有大學生的長處,而沒有大學生的短處,的確是一個補救的辦法。”[8]74
其次,保障以“鄉土法杰”為代表的鄉村領袖在鄉村組織中的自主權。從歷史上看,鄉治發達的時期,都是鄉村領袖領導鄉民依鄉約而治的時期。如秦漢以后的鄉三老,由鄉民推舉產生,惟下可以教化民眾,且上可以直達朝廷,把鄉民自治和政府治理銜接起來。[9]9-10再如元代有勤課農桑、勸善懲惡的社長,不聽勸誡的惰民、不敬父兄及兇惡的人民,社長可以用書面報告提點官處罰。犯法的農民,社長可以在他們的門上,大書所犯事項,以示羞辱,待其改過自新,乃毀之;其不改者,罰充本社夫役。水利、農災,社長可以呈請政府驗明,要求補助或者減免賦役。農事、水利、社倉、救濟都是由社長管理。[9]18經王陽明的提倡,明代建立了鄉保、保甲、社倉、社學四位一體的完整鄉村組織,以鄉村領袖即鄉保為根本,其他為枝葉。[9]23而當下,“鄉土法杰”等鄉村領袖在村莊治理中,一是缺乏發揮作用的制度保障。如“鄉土法杰”叢書中湖南國慶村何培金為保護生態立禁,但卻屢被村民無視[20]。當下鄉村民間調解處于基本癱瘓狀態,鄉村能人不愿意參加糾紛調解,既是因為傳統文化自我生產能力喪失,村莊內調解糾紛很難獲得文化上的回饋,也因為民間主體調解糾紛很難與正式司法機制對接,難以獲得制度上的回饋。值得借鑒的是英國的治安法院大量吸收民間精英充任治安法官的做法。二是鄉村領袖還被政府“捆綁手腳”。盡管當代村民自治制度試圖將鄉村領袖轉化為村干部以發揮作用,但是三十年的村治實踐卻證明,村干部更多為國家在鄉村的“腿”,領袖變成了“差役”,工作變成了“行政”。《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中關于推選的村干部帶領村民自治的規定只停留在規范層面,而沒有落實到實踐中去。而且,隨著村干部進一步公務員化,村干部一職越來越不能吸引鄉村領袖、也難以承載鄉村領袖的功能使命。
[參考文獻]
[1]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梁漱溟全集(第三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1-30.
[2]楊開道.中國鄉約制度[M].鄒平:山東省鄉村服務人員訓練處,1937.
[3]Luther Lee Bernard. Collective Responses and Leadership [M]. New York: Henry Holt and Co,1926:518.
[4][意]維爾弗雷多·帕累托.精英的興衰[M].劉北成,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5]Pamela E. Oliver and Gerald Marwell. The Paradox of Group Size in Collective Action: A Theory of the Critical Mass. II[J].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1988(53).
[6][美]彼得·M.布勞.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M].李國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1-38.
[7]梁漱溟. 梁漱溟全集(第二卷)[M].山東: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8]楊開道.農村領袖[M].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社,中華民國19年版.
[9]楊開道.中國鄉約制度[M].鄒平:山東省鄉村服務人員訓練處,1937.
[10]費孝通.基層行政的僵化[M]//費孝通全集(第五卷).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39.
[11]費孝通.費孝通全集(第五卷)[M].內蒙古: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 .
[12]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修訂本)[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
[13]費孝通.費孝通全集(第六卷)[M].內蒙古: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
[14]張五常.科學說需求(經濟解釋卷一)》(神州增訂版)[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93.
[15]渠敬東.占有、經營與治理:鄉鎮企業的三重分析概念(上)——重返經典社會學研究的一項嘗試[J].社會,2013,33(1):1.
[16]高其才.桂瑤頭人盤振武[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74.
[17]盧燕.滇東好人張榮德[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
[18]副縣長辭官談種獼猴桃:國家不缺公務員[EB/OL].(2015-06-27).http://edu.people.com.cn/n/2015/0629/c1053-27225414.html.
[19]陳俊生.中國司法行政年鑒(1995年冊)[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5.
[20]高其才,何心.洞庭鄉人何培金[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149.
〔責任編輯:王宏宇馬琳〕
法學研究
·鄉土法杰專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