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從女人過渡到詩歌

一點聲音都沒有，橫店村的夜極靜。小花吠了一陣，老鼠跑過屋頂，深夜又恢復了平靜。

小花是余秀華養(yǎng)的一條小狗。早晨起床后，余秀華蹲在院子外刷牙，然后回院里逗一下“寶貝”小狗。斑紋貓蹲堂屋外，晨光照射整個院落。余秀華進堂屋里喝了碗稀飯，吃了根油條，外加兩個包子，“我的飯量很大”。

詩人余秀華在網(wǎng)絡(luò)“爆紅”了。在湖北省鐘祥市石牌鎮(zhèn)的橫店村，她家里也有了喧囂，來了很多記者。“對我的采訪，就像是挖煤礦一樣。”余秀華調(diào)侃道，“你們?nèi)ギ攰蕵啡Φ挠浾哌€是可以的。”

“詩歌引起這樣的關(guān)注是不正常的，是不好的。”余秀華反復提到。和所有熱點新聞一樣，她也明白這樣的喧囂持續(xù)不了多久。電話不斷，是各個出版社打來的，她學會了拒絕，“我已經(jīng)和人家簽過合同了”。

或因腦癱病的原因，電話放耳朵上沒那么自在，她總是把小米手機開免提。她說自己的脾氣很差，甚至說“叫他們都滾蛋”，但她還是禮貌地跟出版商解釋原委。

她承認，“腦癱”“農(nóng)婦”“底層”這樣的標簽加于自身或許是走紅的因素。“我希望僅僅是因為詩歌本身打動了人。”余秀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愛情是無用的，‘真槍實彈才是有效的”

“你是坐火箭過來的吧，這么快。”“你有程遠洲帥嗎？”路上時，余秀華在微信上問《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程是《人民日報》的記者，去年12月下旬寫過一篇她的報道，那幾天她在北京參加了《詩刊》雜志社主辦的詩歌朗誦會。

那時，她還沒有走紅，但已經(jīng)引起當?shù)氐年P(guān)注。從北京回到橫店村后，當?shù)貧埪?lián)給她配置了一部新電腦。

1月16日那天，她接了一天的電話，因為她和她的詩歌幾乎在微信朋友圈刷屏了。17日，大批記者到了她家中。

旅美詩人沈睿稱余秀華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而詩刊在微信公號上以《一位腦癱患者的詩》發(fā)布了余秀華的簡介與代表作。《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被大量轉(zhuǎn)載。

“我不認識她，他們都說我是那個艾米莉，我只聽說過，好像在網(wǎng)上看過她的介紹，她也是農(nóng)村人，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喜歡寫詩，生活很簡單。”余秀華坐在房間里說，“我夏天也全部是裙子，沒有別的衣服。”

她也是第一次聽到《我的滑板鞋》，“挺可愛的”。她不清楚為什么有人把她和龐麥郎做對比。但她很清楚的是，自己的確紅了。

“網(wǎng)絡(luò)對我的影響真的很大。”余秀華說，“什么東西都有，能接觸到新聞、詩歌。”晚上等大部分記者散去時，她打開自己的博客，一邊說自己不想看那么多的留言，但一邊還是一條條看了。

2008年時，朋友幫她注冊了QQ，昵稱“芳襲”使用至今。

2009年時，余秀華注冊了博客，并開始在博客上發(fā)詩歌。事實上，她最早在QQ空間寫詩，“我也不知道怎么加朋友，就亂七八糟加了一些，他們說我寫得很好，建議我去把詩歌放到論壇上。”那時她已經(jīng)在《荊門日報》和一些國內(nèi)刊物上零散發(fā)表過詩歌。

當時上網(wǎng)，她還得去網(wǎng)吧。“我表妹，還有其他伙伴，他們喜歡上網(wǎng)，我就跟他們?nèi)ァＫ麄兌际橇奶臁⑼嬗螒颉Ｎ揖褪谴虼蚋遄樱l(fā)到網(wǎng)絡(luò)上，別的我還不會，到現(xiàn)在也不會玩網(wǎng)絡(luò)游戲。”余秀華說。

于是她上了荊門市的本地論壇，家里最早一部電腦就是網(wǎng)友捐贈的。

后來余秀華又去一些詩歌網(wǎng)站發(fā)帖。甚至在“中國詩歌流派”論壇上與人發(fā)生過爭論，還被禁言過。當時比較大的一次爭論是關(guān)于她寫的詩《千里送陰毛，禮輕人意重》。

詩人余秀華。攝影/陳濤

“這個也算真情實感吧，這個表達是純的，就是身體的接觸，就是這么想的。”余秀華說話時口齒并不是很清楚，因為疾病的原因，面部有時也會略微抽動，正如她詩歌里寫到的，走路時會有一些“搖搖晃晃”。

但她腦子轉(zhuǎn)得很快，回答問題也應對自如，并不那么容易區(qū)分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地說，“我覺得愛情是無用的，‘真槍實彈才是有效的，其他的都是扯淡。”

當記者問起是否有過網(wǎng)戀時，她盡量回避。而在她詩歌里描述的愛情，一部分是虛構(gòu)，一部分是真實。

經(jīng)人介紹，余秀華19歲時和在荊門打工的尹世平認識，幾個月后結(jié)婚，丈夫比她大12歲。如今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在武漢一所高校讀環(huán)境工程專業(yè)。

“在生活里，我根本不會考慮我丈夫，他沒有真正進入過我的生活。大事小事，我也不告訴他，他也不關(guān)心我。要不他回來了，你們?nèi)査依瞎摹俜秸Z言把握得還是很好的。”余秀華笑著說。

“寫詩的人，思維就是不一樣”

“我也不知道她們在北京。”尹世平在北京的建筑工地打工，他也是12月下旬回來的。那時，余秀華在母親的照顧下，坐火車去北京參加詩歌朗誦會。

尹世平是上門女婿，常年在外地打工，和村里人的交際并不多。余秀華和尹世平鬧矛盾多半是在尹喝了酒時。

“我們都是壓制秀華，讓她忍一忍，因為喝了酒肯定不會聽你的話。”余秀華的小姨周金華說。

吃晚飯時，尹世平給自己斟了一杯又一杯白酒。“你們把電話留給我，我在北京打工討工錢要不到時，就給你們打電話，你們頭版頭條報道，還是獨家新聞。”尹世平說著四川話。

“在生活里，我根本不會考慮我丈夫，他沒有真正進入過我的生活。大事小事，我也不告訴他，他也不關(guān)心我。要不他回來了，你們?nèi)査依瞎摹俜秸Z言把握得還是很好的。”余秀華笑著說。

而家里其他人，余秀華、父親余文海、母親周金香都說著荊門方言。“你那個沒有新聞價值。”余秀華以專業(yè)名詞對丈夫說。有本地報紙問余秀華為什么寫詩時，她也會笑著說，“你這個問題就不專業(yè)了。”

余秀華的走紅，的確也帶來一些現(xiàn)實的改變。鐘祥市委宣傳部的工作人員張軍說，“武漢有個老板，老家是我們石牌鎮(zhèn)的，他要給余秀華的兒子解決大學的學費。”

無疑，在村里或家中，寫詩的余秀華并無知己。村里人也有知道她寫詩，但從來不知道她寫的是什么。

“她性格有點內(nèi)向，有些人還覺得她不好相處，感覺到跟我們的思維不太一樣。我們談些家務(wù)，她的有些觀點就不一樣。我的總結(jié)是，你們寫詩的人就是跟我們不一樣。”周金華說。

“我小姨說，我跟他們的想法不一樣。她是這么想的，我不這么想。不過，不一樣就不一樣吧，沒關(guān)系。”余秀華說，“我也沒希望去很好地融進周圍人的生活，那沒有必要嘛。”

余秀華一直生活在橫店村八組，在她的詩歌里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橫店這個地名。有一次發(fā)表詩歌時，編輯甚至把這個地名和浙江的橫店影視城搞混。

去年開始，38歲的她也學會了用一些簡單的化妝品。她也聊起她未完成的小說， 《夢落成泥》（或《泥人》），不過她笑稱，自己目前還是寫詩，“我是開專賣店的，不是開雜貨鋪的。”

“小時候很喜歡放牛，現(xiàn)在山也沒有了，牛也沒有了。”余秀華說。從橫店村頭往余秀華家的方向，本來有一片山，曾經(jīng)有很多松樹，在上世紀90年代時被毀林開荒了。

母親周金香說，余秀華在家里就做些簡單的家務(wù)，比如洗衣服，或者做飯時她可以燒柴。去年，家里買了幾十只兔子，讓余秀華養(yǎng)。

她很愛兔子。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喂兔子，然后再自己吃飯。而最近，兔子再接二連三地死去，她認為是人多帶來了病菌。有記者報道了兔子的事情，她跟那個記者說，“我只是開玩笑，你這樣寫會引起誤會。”

余秀華走進養(yǎng)兔子的小屋，提了兩只死去的兔子，嘆息道，“都死了，一個都沒有了。”其實里面還有兔子。她也找過獸醫(yī)，但仍然不管用。

尹世平去打理兔子，刮了皮，發(fā)現(xiàn)兔子的肚子都很脹，“我覺得是喂得太飽的原因。”但他并不去跟妻子說。

“寫詩是生活的常態(tài)”

人多了，余秀華有些焦慮，也說成名后的自己會有些失眠。“都是帥哥美女，你們讓我感覺到了陽光。”

《詩刊》的編輯劉年是余秀華的“伯樂”，認為余秀華的詩歌能打動人心。去年12月時邀請她來北京，“那幾天她很拘束、很緊張，很怕做錯事，如履薄冰。但她本身是很開朗的。”劉年回憶。

成名之后的這些天里，余秀華也是開心的。她喜歡開玩笑，當著大家的面說哪個男記者更帥，或者說“小鮮肉”之類的網(wǎng)絡(luò)熱詞。在拍照時，她知道自己的特別，她會用手擋住臉，或者故意做出抽搐的面部表情，“別照我了，好丑的，影響你們報刊的發(fā)行量。”

余文海說，在余秀華小的時候，他們跑去過北京、武漢等地的大醫(yī)院，后來就放棄了治療。出生時，在家里由接生婆接生，倒產(chǎn)引起了先天性小腦共濟失調(diào)，余秀華除了肢體動作上異于常人外，事實上并無其他病癥。

當要求看一看她在有電腦之前的手稿時，“不給你看，看的人多了就不靈了，手稿里有魔咒。我把它藏起來了。”余秀華笑道，但還是從衣柜里拿出了一沓筆記本。

晚上，當大部分記者散去，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講起，去年開始，38歲的她也學會了用一些簡單的化妝品。她也聊起她未完成的小說，《夢落成泥》（或《泥人》），不過她笑稱，自己目前還是寫詩，“我是開專賣店的，不是開雜貨鋪的。”

對于詩歌，她覺得現(xiàn)在寫的總比以前寫的好。甚至在記者很多時，她現(xiàn)場在電腦上敲了一首《假如你是沉默的》。

成名，必然會伴隨爭議。有類似于沈睿的“中國的狄金森”的贊美，也有來自詩人沈浩波“僅就詩歌而言，余秀華寫得并不好，沒有藝術(shù)高度”的評價。

成為新聞人物，“這個很麻煩，我很頭疼。不過，不要緊，所有的關(guān)注不會持續(xù)很久。以后的日子還漫長，寫詩，是我生活的常態(tài)。”余秀華說。

“女人、農(nóng)民、詩人，女人是最根本的一個，其他兩個可要可不要。從女人可以直接過渡到詩歌，而不是詩人，其他的都見鬼去吧。”余秀華說。

當問起小時候的經(jīng)歷時，她說自己大都忘了。余母周金香說，小時候她的確有過被其他小朋友嘲笑過身體的疾病。“那肯定會受傷害，過去就過去了，依然在一起玩。”余秀華說。

剛讀小學時，余文海背著余秀華去上學，后來又用棍子支起滑輪，做了個類似于學步車的工具，小學高年級時用拐杖。而讀中學時，比她小兩歲的弟弟載著她上學。高二時，余秀華徹底放棄了學業(yè)，“大學是考不上了”，因為寫字困難，在考試必定耽擱時間，作文根本沒時間寫。

在聊到“歧視”的敏感話題時，她肯定地說，“社會上當然有歧視。”2012年她去溫州的工廠打工，計件工作，一個月下來，沒拿到工資還貼了路費。那時，她也希望自己掙錢，但是并不能如愿。

余秀華清晰地知道，熱鬧終會過去，保持自我才是最為重要的。“你可以說我的詩歌好，或者說它不好，這我都能接受。但是，不能說因為腦癱，詩歌能寫成這樣就不錯了，這就不好，本末倒置了。”余秀華說，“我只是希望我的詩歌得到關(guān)注，而不是我這個人。”

離開她家時，她又自動轉(zhuǎn)換到開玩笑模式，嗔怪著說，“你明天就別來了啊！”然后笑著禮貌地過來握手，叮囑與祝福。

（實習生楊天宇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