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被傷害的地方愛我

文◎霍思荔

他站在被傷害的地方愛我

文◎霍思荔

我輕輕地從背后擁抱他羸弱的身體，一聲聲地叫著：『爸，爸。』那么多年的疏離，那么多年的遺憾，那么多年的誤會與冷漠，都在這一聲聲輕喚里隨風而逝。

男友他說將來不跟老頭住一起

我在電話里告訴他要帶男友回家時，他“嗯”了一聲，然后再無話。

回家時，門虛掩著，推開就聞到濃厚的飯菜香味，他正在廚房里忙碌，帶著老花鏡清理黃鱔，看到我回來，也是半轉過身平靜地問:“回來了？”我點點頭，早已適應了他的淡然。

可剛走到餐桌前，我就放心了，對我男友的第一次來家里，他是在意的，他無意中知道我的男友是湖南人，特意做了幾道湘菜，我男友很驚喜。其實，如果知道他曾經在4星級酒店做過廚師長，那么對今天滿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初次登門的他就絲毫不會感到驚訝了。

原本飯桌上的氣氛一直很好，直到我男友熱情地夾了一大塊剁椒魚頭放在我碗里時，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然后他讓我去廚房嘗嘗湯怎么樣了，我順勢端著碗進了廚房。

等我從廚房出來時，一直不太說話的他，竟然跟我男友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我男友顯然酒量不敵他，已經喝得兩頰通紅，然后他問我男友，將來有什么打算嗎？我男友從近期目標談到了40歲以后人生的宏大規劃，他只是默默地聽著點頭，不置可否。

可后來，他的行動說明了他的態度，他堅持要讓我男友去住賓館。我男友走出門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我默默地看他關上賓館的門，往回走時，遇到了在賓館門外的他。

我立刻有種被人盯梢的憤怒，他淡淡地說：“太晚了，我不放心。”我沖他嚷：“太晚了，你還讓他住賓館？”嚷完，我就快步往家里走。

走進我曾經的房間，一頭扎到了床上，順手抓過泰迪熊，再把頭塞進枕頭里，一切那么自然……突然我抬頭看這個我離開已經兩年的房間，里面的書沒動，我的玩具沒動，甚至我那些高考前亂七八糟的豪言壯語，都歷歷在目。然而，床單是干凈的；房間也是整潔的，甚至連泰迪熊都還有陽光的氣息，書柜書架上都一塵不染，我想到在我離開的日子，他獨自一人打掃房間的落寂，也許，他還會偶爾來我的房間坐坐，心里有些酸楚……

他輕輕地在門外敲門，過了會兒，推門進來，手里端著切好的橙子。其實，我已經后悔剛才自己粗暴的態度，所以接過果盤大口吃起來，他看著竟然滿心歡喜的樣子，然后他才緩緩地說：“他并不適合你。你相信爸爸。”

我直起了身體：“就因為他不知道我不能吃辣？”他說：“不僅僅是這個，他描述的未來，根本沒有你的位置。”我不服氣地說：“每個人的未來都是自己的，不存在有沒有誰的位置。”

他深深地嘆口氣：“爸爸見過人比你多，你相信爸爸，他真的不適合你。”我冷哼了一聲說:“但他至少不對女人用暴力。”說完這話，我就后悔了，果然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想解釋但欲言又止，我打了一個夸張的哈欠：“爸，我要睡了，好困。”

他默默收拾好果盤，走出去關上門。

我哪里能睡得香，我開始給男友發短信，唯恐他睡不好，我順便告訴他，別介意我爸爸的態度。結果，男友很快回復：“將來不跟老頭一起住就行。”

收到這條短信，我心里涌起了莫名的不快。

他給我準備的退路

第二天早晨，看著我吃完他精心準備的早餐后，他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有地址電話：“這是你媽的聯系方式，你還是去看看她吧。”

我冷冷地推了回去：“沒必要，我明天就回學校了。”12歲便失去母親的消息，我恨過他沒能留住母親，更恨母親的狠心，我習慣了她在我生命里的缺席。

高考前的家長會，因為我成績下降太快，老師很嚴厲地批評了我，同時暗示我有早戀嫌疑，他問我，我沉默地做習題，其實只是在紙上畫圈，最后他又揚起了巴掌，我倔強地抬頭：“你管過多少？如果不是老師告訴你，你知道我成績下降嗎？”我接著說：“你算算，我們每天能見幾次面？”他愣了愣，巴掌無力地垂了下去。

我沒想到，第二天回家，開門就有撲鼻的飯菜香味，然后他裝作若無其事地告訴我，飯館他轉讓了出去，現在去找了一份推銷地板的工作。我大大地吃了一驚，生意蒸蒸日上的飯店是他的所有心血。而我更無法想象，不善言辭的他怎么去做推銷員？我那些話只不過是為了逃避他的責罵。我沒想到他當了真。

高考的壓力讓我幾近崩潰，雖然我盡了力，但第一次模擬考試的成績，卻讓我的信心喪失殆盡，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默默流淚。他輕輕地敲開門，問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做頓飯，我默默地站起身，跟他走進了廚房。

他做的菜很復雜，菜端上桌時，他拿出了一個存折，還有一本已經泛黃的線裝書。他喝了點兒酒，然后對我說：“閨女，咱不怕高考，對別人來說，也許是獨木橋，可你不是，爸為你備著后路呢，考得上，你就去念，爸砸鍋賣鐵都供；考不上，這套房子，還有這 30萬元的積蓄，都是你的，另外，這本祖傳的菜譜，也是你的，你要愿意，咱爺倆開一個飯店，你來管理，爸掌勺，準能火，以后再開個連鎖啥的……你說行不？閨女？”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話起了作用，那天晚上我睡了一個好覺，之后，突然就感覺心里輕松了起來，開始心無旁騖地備考，結果考出了一個讓幾乎所有人都吃驚的好成績，只有他依然用理所當然的淡然口吻說：“我就知道我閨女行。”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問他如果真考不上，他會讓我開飯店嗎？他說：“當然，有爸一口，就有你一口。”

他總站在被傷害的地方

我不打算按照他的提議看望母親。但外婆打電話過來讓我去看看她，我卻還是答應下來。其實我常常會去看外婆，而所有關于母親的消息，也都是從外婆那里獲得的。

外婆見到我和男友很高興，她絮絮叨叨地講我小時候的糗事。我邊聽他們談話，邊去給外婆收拾房間，這一次，我看到了一張藏在外婆抽屜里的照片。

那時的他很年輕，可眉宇間沒有絲毫的意氣風發，有的只是憂慮與憔悴，而在他背上背著的嬰兒，應該是我。外婆走過來看到我看那照片，她輕輕地撫摸照片嘆息：“是我害了他們。”說完，外婆長時間地凝望著窗外，沉默很久。

那個午后，我終于確切地知道了他與我母親的故事。

他是一個廚師，沒多少文化，勝在聰明能干，又能吃苦，去深圳下海早掙了不少錢回家，娶了母親，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外婆跟母親是不太滿意他的，但她們看中的，是他的錢。就在我半歲時，母親在一個清晨留下我，離開了，去千里之外投奔她的初戀去了。

那段日子，他極其狼狽，可我的母親一去不復返，等了兩個月，他背著嗷嗷待哺的我，踏上了北去的列車，輾轉找到我母親，他求她回家，把我放到她的懷里，讓她看看我，那一刻我母親雖然淚流滿面，但卻依然拒絕跟他回家。

我能想象單身父親帶著一個不滿周歲的小嬰兒生活的艱難辛苦。他開了一個早餐店，白天把我背在背上，經營早餐店，夜里等我睡覺了，還有一大堆的家務等著他。這樣的日子他熬了3年，我上幼兒園時，我母親奇跡般地從天而降。

他們重新過起了日子，關于過去，他沒有多問一個字。后來聽說是我母親的初戀出了國，把她給甩了。在我母親回來之前，原來的小小早餐館，已經變成了一個裝修典雅的中餐館，他也成了小城的有錢人，不斷地有人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他都拒絕了，說等女兒大點兒再說，他怕我受委屈。

團圓的日子沒多久，我母親與她的初戀又聯系上了，是我外婆告訴她的訊息。外婆告訴她，說她的初戀對當初辜負她感到很內疚，這次回來想跟她重修舊好。于是她選擇了再一次飛蛾撲火。這一次，他在我面前重重地打了我母親，把她的一頭秀發剪得丑陋無比，也徹底地剪斷了他們的婚姻與未來。

我不怪外婆的隱瞞，但想到那么多年，我對他的誤會、冷漠，甚至刻意的傷害，我的心就鈍鈍地痛。

臨上大學時，他認真地與我討論我的未來，他吃過沒文化的苦頭，支持我一定要念完研究生再就業。

我答應了他，但我知道，這對于他又是一次欺騙。想到他這一生都在承受來自最親的人的欺騙，我幾乎想告訴他我的打算。但我看了看身邊男友身上領口磨壞了的外套，又沉默了。

我安慰自己，他的目的只是要我幸福，只要讓他看到我的幸福，欺騙與否，也許并不那么重要。

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

我跟隨男友回到了學校旁邊，我們租住了一個小屋。這個男生，他溫和、堅定、執著，他還是我的初戀，讓我知道了愛情的美好。

我自愿地放棄了考研，找到工作只為了他能順利讀完研究生，社會對男人的要求總是會高一點兒。這一切是瞞著父親的，他喜滋滋地以為我真的在念研究生，每個月都給我寄營養品，而這些營養品大部分都貢獻給了我男友。因為心虛，我給他的電話都極少，他打電話來，我也是匆匆幾句，便借口忙掛斷。

男友到全球知名企業上班一個月后的一天，我呆在醫院的走廊里看著手里的化驗單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我恍恍惚惚往家走，就快到家門口時，我看到了男友從一輛MINI寶馬上下來，接著，我看到他吻了吻開車的那個年輕女人。

那天晚上，當男友再次對我的飯菜挑剔時，我掀翻了簡陋的餐桌，然后他平靜地說分手。我像個十足的潑婦，撕碎了他所有的衣服，砸了他的二手筆記本，又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一把推開了我，我撞在床沿上，立刻感到腹部一陣劇烈絞痛，接著溫潤的血順著大腿流了下來，接著在我身下蜿蜒成一個血色的湖泊。我和男友都驚呆了，最讓我刻骨銘心的是，他沒有送我上醫院，而是奪門而逃，留下痛得幾乎暈厥的我。

我懷孕了，又意外流產了，在這個人生里最無助最痛楚的深夜，我撥通的第一個電話是他的，聽到他聲音的瞬間，我嚎啕大哭，然后我告訴他我流產了。

他在片刻的震驚之后，冷靜地指點我撥打120。我強撐著把門打開，盡量平躺，減少流血。那個夜很冷，他的聲音是我能感覺到的唯一的溫度。

手術很快，第二天清晨，我沒有一絲生氣地躺在床上時，他出現在了我的病床前，滿臉痛楚地抱著我哭。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他甚至叫起我的小名——“寶寶”。

在他眼睛里我看到了珍愛之物破碎的心痛與強忍的平靜。

他越來越八卦啰嗦

我在家鄉找了一份工作，朝九晚五，面對身邊年輕男子或明或暗的表示，統統裝聾作啞，每天按時回家，準時關掉手機，然后等他開飯。我知道自己心境蒼老，跟他在一起，才能寧靜妥帖。

可他不這樣認為，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詢問探聽對方可認識適婚男子。我半是認真半是惱怒地告訴他，我這樣守著他過一輩子挺好，不想再跟任何一個男人有糾葛，他再這樣，我就搬出去住。他連連點頭，保證不再操心我的事。

可這天，我提前回家，他正在客廳里看一堆照片，看我走過去，他慌慌張張地收拾卻已經來不及。都是一些年輕男子的照片，他是在替我相親。我沒有像往常一樣跟他吵，而是輕輕地問：“爸，你也該有個伴了，我結婚后，誰來吃你做的飯菜？誰來聽你的嘮叨？”

我眼前氤氳一片，只看到一團淺灰色的背影慢慢地移向陽臺，待到我眼前清晰時，只看到他肩膀抖動劇烈的背影。

我這才發現，他的背影消瘦，像冬天的枯樹，而當年的健碩早已沒有了蹤影。我輕輕地從背后擁抱他羸弱的身體，一聲聲地叫著：“爸，爸。”那么多年的疏離，那么多年的遺憾，那么多年的誤會與冷漠，都在這一聲聲輕喚里隨風而逝。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