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紅霞
摘要:赴美生子在現階段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社會現象,從社會學的角度思考,赴美生子群體不同于普通旅游者,也不同于東道國的華人華僑,而是游離于美國主流文化之外的“邊緣人”。在與美國本土文化的交流中,作為處于從屬地位的文化群體,勢必會引起其原生文化模式發生變遷,這便是人類學視野中的文化“涵化”現象,也是留美產子群體力求與東道國文化達到“平衡”的可行性路徑;同時,赴美生子群體的原生傳統習俗也在異文化空間得到較好地保留與傳承。
關鍵詞:赴美生子群體;邊緣化;涵化;文化調適;文化認同
美國是華人移民的主要目的國之一,尤其是1965年美國頒布移民法以來,華人移居美國的數量逐年上升。1980年美國華人總數已超過100萬;1990年美國人口統計,在美華人達164.5萬人。 2011年2月10日,美國華人全國委員會(NCCA)和馬里蘭大學美籍亞裔中心聯合推出的《2011年全美華人人口動態研究報告》,以2009年美國人口數據為基礎,全美華裔總數為3638582,占美國亞裔總人口的12%,占美國總人口的1.2%。該報告將華人分為第一代、一點五代和第二代及以上三大類。其中第一代為完全在美國以外受教育的華人,比例為16.1%;第二代及以上為美國出生的華人,占36%;一點五代界于兩者中間,非美國出生,至少部分教育在美國完成,比例為47.9%。①
學界對“在美華人”②群體的研究,主要從以下方面展開:1、對旅美作家文學作品中分析“在美華人”的生活文化形態。葛亮從嚴歌苓作品中分析了在美華人的文化認同。[1]張素娣通過對嚴歌苓和譚恩美小說的比較研究,指出她們的華人小說表現了一個相同的主題,即在主流文化邊緣求生存的華人的身份和文化認同等社會生存心理狀態。[2]龍淼祥通過對湯亭亭、譚恩美等作家及其作品中女性形象的解讀,來考察在美華人女性群體過去的歷史、現在的生活和精神面貌與對未來的希冀。[3]劉桂茹針對美國華人小說中關于“唐人街”的書寫作出探討,指出在美國華人小說的“唐人街”書寫中,“唐人街”是在美華人尋找與逃避歸屬的場域,也是弱勢華族建構族屬性的精神坐標和族群想象策略。[4]2、華人群體在美國的文化適應、生活狀態、參政議政等問題的研究。張舉文對美國華裔中散居民的民俗文化進行了相關研究。[5]杜憲兵以紐約唐人街的美國華人為研究對象,探討了該群體游離在“戀舊”與“洋化”之間的民俗生活與文化認同。[6]李其榮通過對1965年以來美國華人新移民人口、經濟、政治特征以及文化適應的分析,說明新移民與老移民的區別,進而闡述中國移民對當代美國所起的重要作用。[7]外交學院田勝的碩士論文剖析了華裔在美國社會的同化歷程。[8]張戎分析了“融入主流社會”進程中的美國華人文化。[9]段曉蕊對在美華人的參政狀況進行的探析,指出中國因素、美國國內因素及在美華人自身因素是影響其參政的三大方面。[10]
以上,學者們從不同的學科視角對“在美華人”的研究主要圍繞該群體在美國這個異文化空間的文化適應、生活狀態,以及中美文化交流等問題展開。
2013年初,由湯唯、吳秀波主演的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取得票房大捷。湯唯飾演的文佳佳是個“小三”,為了生下“大款”男友老鐘的孩子,遠赴美國西雅圖的華人月子中心待產生子。隨著電影的熱映,“赴美生子”這一話題迅速成為人們討論的熱點。赴美生子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社會現象,現階段該群體呈上升趨勢,成為“在美華人”的一個特殊群體。
顯然,赴美生子群體并不包含在《2011年全美華人人口動態研究報告》中“在美華人”范疇之內。但事實上,近年來中國每年有大量的年輕夫婦漂洋過海到美國生產,尤其是近幾年美國對中國大陸公民開放旅游簽證,更為該群體赴美提供極大便利。2007年,中國大陸赴美生子人數在600人左右;2010年,這個數字達到了5000人。2012年僅上半年的人數已經超過了5000。中央民族大學樸光星副教授認為,“最近5年來人民幣對美元一直在升值,這些都為赴美生子準備了有利條件。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大陸這兩年開放赴美旅游。”[11]這些海外生子的主力軍主要有明星、主持人、官員、教授、醫生、企業主、外企主管、傳媒高管等。樸光星總結赴美產子群體可分為三大類:權力精英、公眾人物和一般民眾。前兩類人群赴美生子會引起社會人心動搖和社會財富轉移,必定招致公眾反感。而對于一般民眾而言,“他們赴美生子就無可厚非”,“僑民集團對一個國家來說,有利的一面遠遠大于其負面影響,比如華僑對中國經濟的發展貢獻就非常大。從長遠來看,我們未嘗不可以認為‘赴美生子對國家的發展有利。”[11]
赴美生子群體已成為在美華人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目前學界尚未對此展開深入探討。本文以生活在洛杉磯羅蘭崗地區的赴美生子群體為例,嘗試應用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的相關理論,分析赴美產子群體在異文化空間的身份、與東道國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傳統習俗的傳承與流變等問題。
一、赴美生子的內驅力與外動力
中國居民遠渡重洋赴美生子的現象屬人口遷移問題,根據人口學的推拉理論(Push-Pull Theory),其源于遷出地的推力(push)與遷入地的拉力(pull)共同作用而產生。[12]人口流動及變化的誘因除了工資期望更高以外,還有職業發展規劃,生存環境的需要,更多受良好教育的選擇以及更安定的社會發展因素等等。[13]
巴格內(D·J·Bagne)首先提出推拉理論,他認為流出地生產生活條件的落后“推動”人口流出,而流入地有利于生存發展的積極因素則成為人口移動的“拉力”。[14]1960年,英國學者李(E.S.Lee)發展并延伸了系統的遷移理論,認為影響人口遷移的因素分兩個層次——拉力因素(pull factors)和——推力因素(push factors)。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和人口流動自由的情況下,人口移動的主要目的是改變生存和發展狀況拉力和限制個人發展的人口遷移推力就是在這兩種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完成的。更重要的是,隨著理論和國際環境的發展,輸入地和輸出地都同時存在推拉兩種因素的共同作用。[14]
筆者也是赴美生子群體中的一員,2012年3月,我懷著近八個月的身孕遠赴洛杉磯待產,租住在羅蘭崗地區的恩寵月子中心。這是一家由香港人開辦的月子會所,位于可利馬大道的孔雀園社區,為待產媽媽提供“一條龍”服務。根據調查,華人選擇赴美生子有來自其自身的內驅力,即“推拉理論”的“推力”,以及流入地即美國的外動力即“拉力”兩大方面。
(一)內驅力(推力)
1.規避國內的計劃生育政策
受到中國大陸計劃生育政策的限制,想生二胎的父母幾乎不能在國內實現夢想,赴美生子成為一種較好的選擇。從法律上講,出生在國外的孩子具有他國國籍,不占國內的生育指標。從性價比上權衡,在國內超生會給政府上繳一大筆罰款,與其這樣,不如花錢在海外生子,還可以獲得國外的身份,一舉兩得。這樣的情形占到赴美產子群體的大多數。住在筆者隔壁的夫妻來自北京,老大已經兩歲多,這次妻子懷上第二胎,順利辦好美國簽證后,全家留美待產。這樣的情形在恩寵等月子中心比比皆是。
2.移民海外的前期工作
不少赴美生子的家庭是試圖通過海外產子實現全家移民,獲得全家在美國就業的機會,享受美國低物價帶來的生活品質。當孩子年滿21歲時,父母及親人可以申請團聚簽證,依法獲得永久綠卡,無需等待配額。父母及親人同樣享有房屋補助、每月生活補助和食品券、暖氣補助、免費電話、老年醫療保險等,并且還可以在美國依法就業。而出生在美國以外的人,如要在美國申請入籍美國公民,除政治庇護,專業人才及與美國公民結婚以外,其余的就必須花至少4—10余年的時間及百萬美元費用。
3.尷尬處境的迫使
如同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女主人公的情形,有些是“小三”或其他尷尬身份的產婦,由于在國內不能辦理“準生證”,孩子出生后沒法獲得合法身份,那么選擇在美國這樣的屬地主義國家產子正好可解燃眉之急。這種情形占少數,也為社會倫理道德所不容。
(二)外動力(拉力)
1.美國身份的優勢
眾所周知,美國是“屬地主義”國家,1868年生效的美國憲法第14修正案規定:“凡在美國出生或歸化美國的人,均為合眾國和他們所居住州的公民。”也就是說,只要是在美國國境內出生的孩子,無論父母是哪國人,即自動獲得該國國籍,擁有美國身份,享有公民權利。擁有美國國籍有許多項目優勢,如:就讀美國公立小學至高中學費全免;美國名牌大學眾多,本國公民優先錄取;全球180多個邦交國入境免簽證;18歲以前為“雙重”國籍,18歲以后任選其一;年滿21歲,父母可以申請依親移民,擁有綠卡;美國大學畢業生,無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就業前景都很好等等。這些“甜頭”讓全球的準父母們心潮澎湃,每年有上百萬人“赴美生子”。來自上海的留美待產媽媽劉薇表示:“持美國護照可以在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免簽。寶寶是美國人,可以在上大學時候按照“本州生”標準繳納學費……我的朋友留學后在美國工作了8年多才拿到“綠卡”,用幾萬美元就換回孩子8年光陰,多劃算。”③
2、美國教育資源的吸引
不少赴美生子的家庭看中的是孩子未來在美國接受高等教育的好處,全球最優質的教育資源80%以上主要集中在美國,而在美國,85%以上的公立大學僅向本國招生,另不足15%的名額才向全球50多億人開放。中國的孩子留學去美國,先考雅思托福,然后再考SAT還需要提供高考成績單才可以,有些學校還需面談;而美國公民考試只考SAT。此外,無論孩子是在美國還是在國內上學,成年后均可合法在美國就業,可以獲得與本土出生的公民一樣的就業權利。以筆者為代表的大多數中國家庭把孩子生在美國的目的就是想給孩子一個成年后選擇國籍的機會,為其成長中的國際化教育提供先天條件。
二、邊緣化:異文化空間的不速之客
(一)月子中心:異國的邊緣華人社區
赴美產子人數逐年“井噴”催生了一個灰色產業——華人月子中心,是專為赴美生產群體提供產婦生產、美國月子、移民、親子、娛樂、飲食等全方位咨詢、服務、團購的服務機構。據全美母嬰協會調查統計,2013年美國月子中心大致有價格低廉的民宿經營模式,占13.8%;公寓式月子中心為20.5%;合住HOUSE月子中心為19.8%;酒店經營模式為14.6%;高端獨棟別墅包棟模式為16.4%;高端會所經營模式為10.7%。④
洛杉磯是全美華人最集中的地區,共有約112萬華人,也有著眾多的華人醫生和華人醫院。華人月子中心集中于羅蘭崗市(Rowlnd Heights),哈崗市(Hacienda Heights),蒙特利公園(Monterey Park),圣蓋博市(San Gabriel),亞凱迪亞市(Arcadia)等,其中以羅蘭崗和哈崗的月子中心最多。為配合華人留美生子群體及親屬,羅蘭崗地區配備有齊全的基礎設施,每所月子中心也有固定聯系的產檢及生產醫院,以及負責接送產婦的外包服務公司。羅蘭崗分布著“大華”超市、“香港”超市等華人賣場,中餐館、華人醫生診所、美容院也是星羅棋布。月子中心往往與華人律師事務所建立聯系,方便處理準媽媽們申請延注等業務。位于San Gabriel河谷中心地區的嘉惠爾醫院(Garfield Hospital Medical Center)是恩寵月子中心為產婦聯系的定點醫院,是多語言、多文化的醫療機構,配備大量華人醫生和護理人員,專門為中國赴美生子的產婦提供產檢、生產、產后護理、照顧新生兒等服務項目。
美國的月子中心大多沒有自己的產業,而是租用當地社區的物業。筆者所待產的恩寵月子中心是租賃可利馬大道的“孔雀園”為待產媽媽及家屬提供住房,采用“公寓式”的經營模式,配備數名中國籍廚師以及中國籍月嫂。負責照顧新生兒的護士長Linda女士和專業烹煮“月子餐”的Judy阿姨來自中國臺灣地區,有豐富的育嬰和產后護理經驗。
月子中心作為華人聚居地與唐人街這樣的華人華僑社區有著本質的區別。唐人街是一種已然定型的海外華人文化空間,已經經歷了與異國文化的沖突、磨合直至和諧共存的過程,具備相對成熟的華人生活秩序。1853年,在美國報紙的報道中首次出現“唐人街”(Chinatown)的字樣,不是字面意義上的“街”,而是一個“社區”的概念。[6]加拿大華裔地理學家黎全恩(David Lai)將“唐人街”定義為“北美唐人街是城市結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具有華人人口與華人經濟活動集中于一個或多個街區的特點。它基本上是處于西方城市環境之中的東方人社區。”[15]“唐人街”是海外華人尋找文化認同與精神歸屬時所追尋的那個具體的“共同體”。[4]是華人身份認同的物象載體和文化符號,具有穩定性的特征,并為東道國主流文化所接納與認同。
月子中心顯然不具備唐人街的強大功能,僅僅是華人群體在異國的暫居地,可看做一種在異文化空間的“文化社區”。令狐萍提出對美國華人研究的“文化社區”理論視角,對其定義為“沒有明確的地理界限,沒有華人商業與住宅合一的專門地理區域,而是以中文學校、華語教會以及華人社區組織為核心的一種特殊的社區。”[15]同樣地,月子中心并非一個具體的地理概念,而是泛指以其自身為核心的,包含醫療服務、辦證公證業務、律師業務、商業零售服務等多種產業在內的、專為華人赴美產子群體“量身打造”的產業鏈。在月子中心這樣的文化社區內,始終遵循“中國式”的生活秩序和社會習俗,讓身在異國他鄉的待產群體感覺不到異樣的尷尬。
在月子中心這個特殊的“文化社區”內,華人文化與東道國文化必然會發生著各種化學反應,但由于月子中心是以經濟利益為中心,且具有商業性、流動性、不穩定性等特點,導致這種變化是悄然的、細微的、甚至都不為文化主體所察覺。月子中心始終是一個游離于美國本土文化之外的“邊緣”社區。
(二)游離于異文化空間的“邊緣化”群體
留美待產的準媽媽往往會有親屬的陪伴,少則一位,多則兩三位,大多由上一輩的老人為主體。赴美生二胎的父母還會帶著“大寶”同行。于是,租住在月子中心的華人是一個比較龐大的社會群體,他們通常在美國停留三個月到半年,待小孩出生滿月,同時辦好必要的證件⑤之后便帶著小孩回到中國生活,月子中心又會迎接下一撥赴美生子的“客戶”。對于留美待產的個體來說,在月子中心逗留的時間有限,是異文化空間的“過客”;而對整個月子中心這樣的華人社區來說,其服務對象是一個不斷更替的、流動著的華人族群,這里的華人族群規模具有相對的穩定性,他們與美國本土社區若即若離,是一種游離于異文化空間的特殊群體。
美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華人是為數不多的“少數民族”,“生活在美國的‘跨國社區(transnational community)里,成為‘邊際人”。[16]赴美生子群體更是少數中的少數,他們不是短暫停留的觀光旅游者,也不屬于移民華僑的身份。從身份歸屬上看,他們是為在美國的“土生族”做準備的一個人群。美國華人麥禮謙將“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定義為“土生族”(American Born Chinese),[17]82也被通俗地稱為“ABC”。為即將出生的孩子獲得“ABC”的身份,正是赴美生子群體的根本訴求。
赴美生子群體留美期間,他們不可能有職業,沒有收入來源,是“并不占有任何經濟、文化、政治資源的華人”。[4]從社會學的視角看,該群體是被美國主流社會“邊緣化”的“邊緣人”。 邊緣人理論最初源于齊美爾于1908年提出的“陌生人”概念,指“雖然生活在社會里,卻處于邊緣,不了解這個社會的內部機制,并在某種程度上處于社會群體之外”的外國人。他們是“潛在的流浪者”和“一個沒有根基的人”[18]45邊緣化理論是美國社會學家帕克于上世紀20年代首先提出的。他認為,由于通婚和移民,使一些處于兩種文化邊緣的人產生一種心理上的失落感。他們在種族或文化群體中的成員關系模糊不清,因為他們既不為原來的種族或文化群體所接受,又不為現在的種族或文化群體所接納。[19]從文化歸屬上看,留美待產群體已經脫離其原生地,帶著固有的文化習俗來到美國后,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適應新的文化類型。他們在異國的身份顯得模糊不清,在帕克那里被視為“文化混血兒”。赴美待產群在異文化空間存在帕克所說的“過渡和危機時期”,面臨不被東道社區接納的尷尬,這種狀態也許會持續到他們離開美國國境。
德國心理學家K·勒溫提出,“邊緣人”泛指對兩個社會群體的參與都不完全,處于群體之間的人。[20]赴美生子群就是游離于美國文化與其中國原生文化之間的“邊緣人”,他們“既不能毫無改變地回到他的初始群體,又不能融入新的群體中”。如同帕克所說,“邊緣人對他或她自己的文化是矛盾的,想回又不能回,想離開又做不到;對待新的文化,同樣感到矛盾,想被同化又不能,想拒絕(被同化)又做不到。”[21]
大量涌入美國的待產人群,勢必會瓜分社會資源、削弱本國公民的社會權益,有部分民眾便對赴美生子群體表示不滿,希望政府能禁止。除此之外,中美文化和生活模式的差異,也是導致赴美生子群與當地社區產生矛盾的重要因素。嚴重時二者會發生沖突,就像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的情節那樣,當地居民可能會向政府舉報,取締月子中心的一切活動,導致赴美生子活動的中斷。赴美生子群體與美國主流社會的人群在經濟結構、政治觀念、宗教信仰、文化基礎等方面先天存在較大差異,因此難以被東道國所接受。他們是在美國主流社會之外的“邊緣人群”。
為美國主流文化所排斥,是留美待產群體的集體焦慮與恐慌,于是,為了實現其成功生產“ABC”并與異國文化和諧共存的主觀訴求,這個被“邊緣化”的群體在異文化空間必須如履薄冰,努力尋求與美國本土文化融合與平衡的路徑。
三、涵化與平衡:“邊緣人”的文化調適與自我認同
(一)赴美生子群體的文化調適
帕克的學生斯通奎斯特在前人的研究成果基礎上,對邊緣人產生的社會情境進行了探析,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既有文化差異又有種族差異;一種是純粹的文化差異。[21]對于華人赴美生子群體來說,與美國本土文化主體有著種族和文化類型的雙重差異,這樣的情形在移民中也普遍存在。但對異文化的適應程度方面,赴美生子群不能與長久生活在異國的移民群體相提并論,他們只是異國的“不速之客”,是短暫留居的邊緣化“過客”。筆者留居美國期間,在美國本土超市Target曾發生過華人與當地人搶奪嬰兒奶粉(主要有雅培和美贊臣兩大品牌)的事件⑥,后來當地直接限制華人的購買數量。正因如此,為了實現留美生子的目標,他們須在短時間內找尋與東道主民眾文化差異的平衡方式。
魏斯伯格對“邊緣人”進行了進一步闡釋,探討“邊緣人”的結果有四個:一是同化,即被主導群體所接受、吸納;二是平衡,即不是解決邊緣化的困境,而是遵從東道國的文化;三是回歸,即回到其原生地的文化狀態;四是超越,即通過走第三條路的方式來克服兩種文化的對立。[21]對于留美待產群體來說,被美國社區完全吸納是不可能的。美國社會是以白人、尤其是英裔白人為主流,其價值標準、行為規范、社會組織形式等都是以其為基準。[9]顯而易見,東道國的本土文化是兩個文化群體中強大的、處于支配地位的;赴美生子的華人群則處于從屬地位,與美國這個異質文化的交流中,勢必會引起其原生文化模式發生變遷,這便是人類學視野中的“文化涵化”⑦現象,是留美產子這個“邊緣人”群體力求與東道國文化達到魏斯伯格論及的“平衡”結果的可行性路徑。
文化涵化的過程,即各文化要素相互作用,實現共生的過程。赴美生子群體留居美國期間,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借鑒美國本土文化要素。在日常習俗方面,美國人有著進取、個人主義、易動、努力自治、自我滿足、對孩子的放縱等價值觀念,[7]普遍崇尚獨立精神,親情、人情則相對淡化。赴美生子群體對此接受度較高,尊重美國民眾重視個人空間和隱私的習慣,處于美國社區中的月子中心能與當地人和諧共生。在美國文化潛移默化地作用下,他們也漸漸“入鄉隨俗”,留美待產孕婦及家屬會像當地居民一樣過復活節、感恩節等西方節日,也會逐漸適應“美國式”的快餐文化。
(二)赴美生子群體的文化認同
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提出文化具有“兩軸性”的屬性:第一種文化屬性反映我們共同的歷史經驗與共享的文化符碼,提供我們(作為一個民族)穩定、不變與持續的指涉及意義架構。⑧而第二種屬性是,文化處于不斷的變動當中,絕非完全穩定、而是受制于歷史與文化力量的操縱。⑨這就是文化屬性兩軸性:一軸是類同與延續,另一軸是差異和斷裂。在美華人作為“邊緣化”的群體,一方面它自然應當包括從中華民族中所繼承的中華文化成分,另一方面它又必然會不斷地從其生存環境中吸收他族文化成分。[9]他們正處于霍爾所說的對傳統文化“延續”與“斷裂”的夾縫中。
對于赴美生子群體而言,為了順利實現誕下“ABC”的目標,不得不對異文化妥協,順應美國的生活習俗;但他們不可能擯棄作為中國人的自我意識。正如錢寧所說,“(海外華人)可能會改變自己的衣著打扮、行為舉止和生活習慣,改變過去使用的語言,改變父母所起的姓名,甚至改變自己的國籍,但就像改變不了自己的膚色一樣,他們難以改變自己作為中國人的自我意識。中國,無論從時間和空間的相隔多么遙遠,總是一片能牽動思緒、掀起內心波瀾的土地”。[22]
留美待產的人群雖然生活在異國他鄉,但依然保留著原生的“中國式”習俗,其活動范圍在華人圈內部相對為多,這是一種身份的自覺認同。中國人重親緣、地緣、業緣,赴美生子群體仍然保留這一傳統,月子中心待產的孕婦及家屬之間會建立新型的人際關系網,有的會成立同鄉會,或由于共同的職業尋求合作機會。他們以吃中餐為主,傾向于前往“大華超市”、“香港超市”等華人賣場購物。在宗教信仰方面,佛教信仰是東亞文化圈的顯著現象,筆者在生產前,曾多次參與南加州華僑社團組織的在西來寺⑩舉行的佛教活動。對海外華人來說,西來寺是傳播佛教、弘揚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也自然成為赴美產子群體在異國他鄉的精神文化場域。筆者也曾在西來寺燒香拜佛,祈求在海外諸事順遂。
赴美生子群體還必須要面對在異文化空間“坐月子”的問題。坐月子習俗在我國有至少兩千多年的歷史,是東方文化的特有現象,為美國民眾所不解。以人類學、民俗學的視角看,坐月子不僅能幫助產婦改變生產后“血不足,氣亦虛”的生理狀態,也被視為是協助產婦順利度過人生轉折的人生禮儀,是將個體生命加以社會化的程序規范和階段性標志。婦女分娩后,完成了從人妻到人母、從外人到家人的角色變化,依照范根納普提出的“通過禮儀”理論,坐月子儀式促使產婦完成身份轉型、進入神圣地位。
在中國民間,產婦坐月子有很多的禁忌和習俗要求,比如不能受涼,不能洗頭洗澡,不能吹風等等。這些習俗在異國被大部分保留下來,也會有部分的改變。比如,美國醫生及護理人員會強調產婦的個人衛生,不僅不能限制洗浴,還須勤洗頭勤洗澡;他們會提醒產婦保持臥室通風,適當進行身體鍛煉等。這些在中國傳統坐月子的習俗中是不被允許的。坐月子最重要的是保證產婦的營養和產后恢復,民間有很多飲食習俗,月子中心會遵從華人傳統為產婦配備營養餐。筆者在恩寵月子中心坐月子期間,烹煮月子餐的Judy阿姨會按照臺式月子餐的要求配餐,講究“一排二調三補”,一早餐,兩正餐,一個午后甜點,一個晚間中藥養身湯,每天一壺中藥養肝茶。早餐有醪糟雞蛋湯(用以催乳)、一個雞蛋,搭配一份粥;正餐通常包含兩個湯,一葷一素一主食(雜糧米飯);午間甜點有補血活血的紅豆湯、益氣養血的桂圓紅棗湯、補腎養顏的銀耳蓮子湯等等。晚間的中藥養身湯嚴格遵從民間傳統,第一、二周是四物湯,包含白芍藥、川當歸、熟地黃、川芎四味中藥。第三、四周是八珍湯,是民間傳統的養身古方,配方是當歸、川芎、白芍藥、熟地黃、人參、白術、茯苓、炙甘草,可以益氣補血。
在異文化空間保留原有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以坐月子為特征的“中國式”的人生禮俗等,體現出赴美生子群體對原生文化的集體認同,這種認同感促使他們作為生活在美國的“跨國社區”(transnational community)里的“邊緣人”更好地把兩種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社會制度、不同的生活習俗連接(ar-ticulation)起來。[16]
綜上,處于從屬地位的文化主體向主流文化的妥協與順從是留美生子華人群體的必然選擇,是一種通過文化的涵化達到與異質文化共生的合理路徑。大體上說,赴美生子群體能努力適應當地社區的主流文化,也能在異文化空間保留原生的習俗傳統,力求做到與東道國文化主體的融合與平衡。
余論
源于種種因素,華人赴美生子(也有部分人群赴加拿大生子)現象從濫觴之初到現階段有愈演愈烈之趨勢,今后是否會繼續發酵、或是日漸式微乃至消失尚無法預計,美國等東道國尚未頒布禁止華人入境生子的法令。赴美生子群是一個不能被忽視的華人團體,他們在異文化空間的生活狀態及文化適應情形是一個值得探討的文化現象。針對這一課題,學界尚未開展系統深入的探析,也缺乏個案的調查。今后,可嘗試從社會學、人類學、民俗學、人口學、倫理學、經濟學等多學科視角,開展對海外生子群體的綜合研究。
注釋:
①馬小寧:《美國華人生存狀態發生巨大變化》,人民網,2011年2月11日。
②筆者采用“在美華人”的提法是泛指所有在美國國境范圍內生活的華裔族群,包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