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作品與會計（下）

成圣樹+金祖鈞

編者按 這是一組很有趣的文章，共有4篇，主要是對中外文藝作品中所涉及的會計作了描述。第一，在宋代詩人黃庭堅的詩中所用的“舊管新收”一詞，是古時“四柱清冊”的術語，即：舊管+新政-開除=實在（即期初結余+本期收入-本期支出=期末結余），以及詩中還有量入為出的用詞，說明古時已有此理財原則。第二，在《清明上河圖》中有中藥店，柜上放有算盤、賬簿及筆墨硯臺等物，說明古時早有這些記賬用具。第三，在《魯濱遜漂流記》一書中用復式記賬原理的借方和貸方，來記錄自己的幸與不幸。第四，在《紅樓夢》中，敘述了王熙鳳的治家方法，對物資管理，有專管，有檢查，說明當時有完備的會計賬目和規章制度，以及探春提出的類似當今承包制的后園管理方法。我們將陸續刊登這組文章，以饗讀者。

第四篇 《紅樓夢》中的會計

《紅樓夢》是我國古代小說中寫得最好的一部。作者曹雪芹，他的先世本是漢人，但在很早以前，就加入滿洲旗籍，成了愛新覺羅氏的皇家“包衣”（奴仆）。隨清王朝入關后，逐漸晉升為皇家親信官吏。從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開始，以他的祖父曹寅為中心，直到他的父叔輩連任蘇州、江寧織造六十余年。曹寅還兼任過兩淮巡鹽御史，官至三品。織造職位不高，卻是一個只有皇室親信才能得到的肥缺。何況曹璽的妻子還是康熙的奶媽，曹寅本人也做過康熙的侍讀。康熙六次南巡多次以織造署為行宮。但是曹雪芹卻出生于這一家族的末世，在他的幼年，雍正就借口所謂屢忤“圣意”而把他的父親曹頫革職抄家，遣回北京。在曹雪芹20多歲時，家中又遭遇了另一次禍變，使這個家族徹底衰敗下來。

曹雪芹就是從這樣不斷敗落的復雜的經歷與遭遇中過來的，深切地感受到這許多重要的社會歷史現象，于是他通過榮寧二府的衰亡史的描寫，把它們熔鑄在《紅樓夢》的藝術形象的創造之中。

敗家后的曹雪芹坎坷半生，在寫作《紅樓夢》時，曾住在北京郊外西山附近，生活相當艱苦，甚至“饔餐有時不繼”也沒有妨礙他對《紅樓夢》的“批閱十載，增刪五次”。

成為千古憾事的是曹雪芹過早地被貧苦奪去他富有才華的生命，而沒有能完成這個嘔心瀝血的杰作。“壬午（1763年，一說為癸末1764年）除夕，未完成，芹為淚盡而逝。”真是“千古文章未盡才！”曹雪芹四十幾歲就死去了，身后留下一個新婚不久的妻子和幾束殘稿，連埋葬的費用都是他的好友資助的，而他創作的八十回《紅樓夢》連同高鶚續寫的一百二十回本，則是在他死后30年，才排印問世，風靡全國。

在《紅樓夢》中，王熙鳳是個重要角色，像十二回寫鳳姐“毒設相思局”的狠毒；十五回“弄權鐵檻寺”的貪贓害命；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劍殺人”對尤二姐的暗害；特別是她的“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嘴甜心苦，兩面三刀，明是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狠毒貪婪。在曹雪芹筆下被刻畫得淋漓盡致。但是書中也借用賈珍的話：“從小兒大妹妹（指鳳姐）頑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管家，越發歷練老成了。”對鳳姐倍加贊賞。紅學專家李希凡認為：“王熙鳳是一個機變、殘忍而又精強的女管家。”下面我們就從鳳姐所作所為開始吧。

《紅樓夢》第十三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賈珍便命人取了寧國府的對牌（對號牌，用竹、木等制成，上寫號碼，中劈兩半，作為一種信物），命寶玉送與鳳姐，說道：妹妹愛怎么就怎么辦，要什么，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要好看為上；二則也同那府里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有不放心的。”① 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大哥既這么說，你就照看辦行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一聲兒要緊。”鳳姐怎樣來管理寧國府呢？她心想：“ 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諉 ；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管制約束），無臉者不能上進。”① 可見，當年鳳姐管理寧國府時，就考慮到，資產和物資的管理的責任制；費用的控制；責任大小，苦樂不均；有人不服管束 ，有人不求上進等問題。這是她受權管理寧國府的指導思想。

第十四回：“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呈文經文榜紙，票上開著數目。”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冊簿，即時傳來了賴升媳婦要家口花名冊查看；又限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府聽差。”② 可見，兩府當時就有了齊全的賬冊、賬票，花名冊等。王熙鳳還親自清點人數，訓話，安排工作，明確職責。“并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叫進來看視，一時看完，又吩咐道：這二十個人分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親友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管。這二十個人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個人專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賠。這四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賠。這八人單管收祭禮。這八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扎；我一總支了來，交給你們八個人，然后按我的數兒往各處分派。這二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房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玩起，至于痰盒撣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問這看守的賠補。賴升家的每日總攔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來回我。你要殉情，叫我查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規，以后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算賬。素日跟我的人，隨身具有鐘表，不論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時刻，——橫豎你們上房里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已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還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大爺自然賞你們。說畢，又吩咐按數發茶葉、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物件，開得十分清楚。”③

以上是王熙鳳協助寧國府辦喪事作出的安排。可見當時榮寧二府管理有序，職責分明，事事有人管。對物資管理，有專管，有領用，有賬目，有登記，事后有賞罰，有賠補，有總管，有檢查。這個擁有400人口的小王國，已經建立了完備的會計賬目和規章制度。endprint

《紅樓夢》第十五回：“鳳姐弄權鐵檻寺。”賈珍請王熙鳳全權辦理喪事，出殯之日，王熙鳳夜宿饅頭庵。夜深人靜，毫無他人。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示下。”鳳姐問道：“什么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善才庵里出家的時候兒，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的女孩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里來進香，不想遇見長安府太爺的小舅子李少爺。那李少爺一眼看見金哥就愛上了，立刻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張家欲待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了。誰知李少爺一定要娶，張家正在沒法，兩處為難；不料守備家聽見此信，也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吵鬧，說：‘一個女孩兒你許幾家子人家兒？偏不許退定禮，就打起官司來。女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找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云老爺，和府上相好，怎么求太太和老爺說說，寫一封書子，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張家那怕傾家孝順，也是情愿的。”

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 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靜虛聽了，打去妄想，——半響嘆道：“雖這么說，張家已經知道求了府里。如今不管，張家不說沒工夫不希圖他的謝禮，倒像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鳳姐聽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之不勝，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們做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兒，我一個錢也不要，就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得出來。”④ 王熙鳳就這樣利用手段受賄三千兩白銀。

又如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寶釵小惠全大體。說的是探春理家的事。

說話平兒（王熙鳳的大丫鬟）陪著鳳姐吃了飯，伏待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只看院中寂靜，只有丫鬟婆子，一個個都站在窗外聽候。平兒進入廳中，她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議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喝酒，他家花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座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只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了二兩白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里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這是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呢？”

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了，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管，不過予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給我們。至于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閑，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屋里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么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那些東西，別人買了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她使壞心，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寧可得罪了里頭，不肯得罪外頭辦事的。要是姑娘們使了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閑話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里不自在，饒費了兩起錢，東西又白丟了一半！不知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了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咱們這一半大，樹林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他們家的女孩兒說閑話，他說這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绔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是你們也都念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的文么？”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里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即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沒有經歷。”李紈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探春又接著說：“咱們這個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的東西，任人作踐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里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派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他們交租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踐，自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惜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并打掃人等工資：將此有余，以補不足，未為不可。”

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便點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李紈道：“好主意！果然這么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里斷不好出口。”①

……

以上這一段對話和故事，實質是對園林管理進行承包經管的思路，是一種充分發揮土地資源、人力資源潛力，發揮其經濟效率的會計思維。由此可說明，《紅樓夢》中的大莊園管理已具有符合當時水平的會計行為和會計思想。

① 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52頁、第153頁。

② 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55頁。

③ 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56頁。

④ 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70 -171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