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新友

2014年10月31日晚上8點,湖南武岡,這個季節,天黑得出其的早,夜色籠罩下,四處漆黑,伸手不見五指。46歲的小平騎著摩托車,搭載著從豆腐廠下班的老婆,匆匆往家里趕。這輛摩托車是小平外出做工的唯一交通工具,沒車牌、沒正規來源、沒執照、沒車燈、沒頭盔,剎車失靈。
小平騎車行駛的路,是一條正在修理的路,坑坑洼洼,路邊堆了不少石子、土方。此路因為在翻修,無路牌、無路燈、無指示牌。
據小平回憶,騎到城鄉結合部的時候,在車的前方出現一輛閃著亮燈的貨車,他一急,趕緊拐到路邊,乘著余光,猛然發現前面是一堆土方,趕緊剎車,然剎車失靈,已經來不急,車突然栽倒,后座的妻子也跟著飛出去,后腦著地,當場死亡。不知過了多久,滿臉鮮血的小平爬起來,趕緊打電話給哥哥友成,告訴他,出了車禍,叫人來處理。
車禍的消息很快將整個家族與村落的力量調動起來,甚至驚動在城里工作的家族成員。他們很快組織起來,分工合作。大家緊急出動,有車的出車,有人的出人,趕往車禍現場。小平在現場等著,他沒有打120和110電話。
根據現代的交通法規處理流程,出了車禍,第一時間肯定是打120和110電話。醫生救治傷者,交警勘察現場,固定證據。
然后,交通管理部門在充分了解事故情況并結合收集到的各種證據后,厘清各方的責任,客觀、公正地制作出交通事故認定書。如果當事人違反交通法規的,公安交通管理部門應依據有關規定,對肇事責任人予以警告、罰款、吊扣、吊銷駕駛證或拘留等的處罰。
根據《道路交通事故處理程序規定》,公安交管部門可以在雙方當事人申請的情況下,就交通事故損害賠償進行為期10天的調解。如果當事人不同意調解,或者在法定的調解期限內未達成調解協議的,受害方可向法院起訴,以此來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根據交警的講述,他們知道此次交通事故,是在事故發生一兩個小時后。那么,交警是如何知道的呢?這說來話長。話說小平打完電話,鄉親們急忙趕到現場。大家趕忙打120電話,急救醫生趕到后,發現小平妻子已經身亡,小平卻堅決不肯去醫院。救護醫生只好打道回府,并報了110。
當交警趕到現場時,現場已經破壞殆盡。小平和他妻子都已經被抬回家,損壞的摩托車也已經被抬走,現場已經看不出車禍的痕跡。如果不是醫生報警,外人很難看出這里出過車禍。交警沒有辦法,只好緊急出動十多名交警四處搜索。
而在另一頭,小平的宗親與鄉親最急迫的事,卻是想著怎么處理小平妻子的后事。因為,在鄉村人的眼中,逝者早日入土為安,是最重要的大事。大家手忙腳亂行動起來。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買壽材辦喪事。在去城里買壽材的路上,小平和鄉親被交警攔截。
面對交警的盤問,小平理直氣壯地說:“車禍死的是我老婆,交警管得了么?”而交警似乎也認可這種說法,在驗了他沒有醉酒后,就讓小平簽了單子,最后不置可否。
傳統仍然在發生影響。傳統觀念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既然發生車禍的是夫妻倆,交警也管不著了。后來,筆者去交警大隊問是否有事故處理單,交警感覺有點不可思議。最后,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僅從交通事故的角度來看,按照有關交通法規界定,在此次事故中責任人顯然是貨車司機和小平,甚至修路的責任單位都要負責任;但從地方輿論來看,人們卻普遍認為,完全是小平自己的責任。當然,硬約束的法律,在這里似乎沒有多大威力;作為軟約束的地方輿論,同樣也乏力。
既然死人了,總要找人負責。最后,大家想到了小平妻子打工的食品廠。于是,他們找到工廠負責人。一開始,工廠只愿意出3000元錢安葬費。這一下,大家沸騰了。小平的堂哥馬上組織村里所有同姓的族人,每家每戶出人出力,坐上拖拉機,浩浩蕩蕩地趕到工廠門前示威。
為首的堂哥在后援的支持下,理直氣壯地給工廠負責人下了最后通牒:“他們家出了車禍,家破人亡。現在無人出錢,這錢是你出,還是我們大家出?如果是我們出,那以后我們每天都來找工廠要……”最后,工廠迫于眾怒,只好同意出3萬元喪葬費,并同意幫忙去爭取保險金。
只要錢能解決問題,在鄉村,其實一切問題似乎都可以化解成不是問題。小平家族最終接受了賠償。但在他們心目中,這并不是理所當然應得到的,而是鬧來的。
其實,按照《勞動法》,上下班途中出車禍,應該算工傷。但是,這似乎并不起作用,不管是勞方還是資方,都沒有想到法律。大家基于樸素的觀念,覺得作為小平妻子的單位,就是她的“娘家”,應該為她的喪葬負責。而作為廠方,似乎也沒想到要走法律流程,通過工傷保險,該出多少是多少。他們自認倒霉,以不出事為原則。
這是一種特殊的群體行動政治。根據社會學家于建嶸的研究,底層社會在維護自己的利益時,容易極端維權,他們沒有公力救濟渠道,只有通過集體行動或者個人極端行為來抗爭,把問題鬧大,激化矛盾。基于維穩政治,政府或企業不得不滿足他們的利益訴求。
以現代法治理念觀之,這一切,似乎不可理解。法律在這一事件實踐中所遭遇的,也許就不是個法律意義上的“法律問題”。
從法律的角度講,他們可以要求賠償;然而,他們卻信“鬧”不信“法”,靠鬧來實現自己的合法權益。法與鬧發生了移位。
在這場糾紛中,法、理、情缺位。當初,交警本來應該按法律程序處理這起車禍,卻偏無作為;小平一家即便是想要爭取自己的合法權益,也應該依法維權,講道理,通過合法渠道,盡量不激化矛盾。對于本該通過法律和說理來解決的問題,由于對事實認識的偏差,又缺乏司法救濟渠道,他們往往習慣于靠鬧來解決。而企業甚至地方政府有時迫于壓力,不是著眼于怎樣解決問題,很多時候無奈地花錢買平安,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這些行為。所有這些,都值得我們深思。
在這件事故中也可以看出,傳統的特殊的社會結構依舊在起作用。一方面,小平住醫院,完全沒有出面,也沒有明確的法律授權。但是,大家已經默認可以代為全權處理。另一方面,小平妻子的喪葬,小平也完全沒有出面,在家族的主持下,辦得很隆重,大家都很滿意。對于小平來說,這是他的支持網絡,沒有這個網絡,他寸步難行。當然,這也制約著鄉村法治的現代化進程。
在鄉村,這是對一樁車禍的最本能的處理方式。這一系列的處理流程,離法治規則相去甚遠,背后折射出的是一個復雜的中國——鄉土中國:傳統習俗根深蒂固、司法救濟渠道的缺乏、農民權利意識的覺醒、鄉村舊有矛盾解決機制與現代法治解決機制的張力……忽視了鄉土中國背后復雜的社會肌理,“神圣”的法律也難以定紛止爭。
那么,在鄉村為什么法律難以起主導作用呢?法律是現代社會的行為準則,但是法律要實行必須有一定的社會基礎。以本案為例,如果要走法律程序,那么可能嗎?首先,小平騎的摩托車,屬于“三無產品”,如果按交通法規,屬于違章駕駛,出了車禍,涉嫌交通肇事罪;其次,從搜集證據的角度,現代交通道路,一般有攝像頭之類,可以保留證據,但是,由于案發地處于城鄉結合部,這些道路根本就沒有攝像頭,又是晚上,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有證據證明是否有貨車影響小平的駕駛;再次,小平騎車撞到的那堆沙子,也根本無法找到負責單位。
作為一個社會底層的民眾,以現代的標準要求他們,似乎不合情理。小平家有三個兒女,大兒子外出打工,只能養活自己,家中有兩個小孩在讀書,另外剛蓋好房子,欠了不少債。因此,小平起早貪黑做建筑工。要求他買一輛新的、有正規手續、上牌的摩托車,似乎有點奢侈。根據吳思先生的“血酬定律”,當一個底層百姓足夠貧窮時,他們愿意用血汗換來收入。同理,當一個人足夠貧窮時,他對生命安全的關注程度以及為此投入資源的意愿肯定很低。
總之,以小平為代表的底層社會,過的是一種“三低”生活(低成本、低水平、低收益)。而法治的成本高得多(老百姓打一場官司,到處奔波,耗時費力,破財不計其數,應酬不勝其苦)。當收益低于將要付出的成本時,他們肯定尋找傳統的人治(也就是尋求傳統的宗族、親朋關系網絡支持,討說法,滿足利益訴求)。因此,要想實現法治,一定要讓法治的成本低于人治!
另外,在農村,人們不習慣用法律手段來解決問題,這背后有很多讓人糾結的原因:歷史、人文、觀念問題、處理是否公正、當事人的法律素養……就像《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一開始不懼艱辛地向司法機關“討個說法”,但當最后村長被實施治安拘留處罰之后,秋菊卻又困惑不解,這樣的結果并不是她要討的“說法”。因為秋菊很清楚,她得到的這一“收益”抵不過她將要付出的成本:她還要和村長一家相處,低頭不見抬頭見,然而這次村長被拘留,將導致兩家結成世仇,冤冤相報何時了?秋菊們愿付出這樣高的成本嗎?
在社會心理上,法的運行要有良好的公民認同心態和市民權利意識。而在鄉村這個人情社會中,司法運行在一定程度上已經陷入“塔西佗陷阱”,各方對司法的運行進行了豐富的“想象”(比如,對方有“關系”、司法不公等等),這些想象的“事實”不管是不是“事實”,其實都已經是一種“事實”。在解決糾紛時,他們首先考慮的問題,不是精心搜集證據,用法律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而是絞盡腦汁,去找“關系”擺平。這種解決糾紛的心態和思維方式,是法治運行的“絆腳石”。這些都是未來中國法治現代化面臨的困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