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曉紅
(最高人民檢察院,北京 100726)
我國和西方國家學術界主要是從刑法學意義上來認識輕罪的。在西方國家,由于其刑法學、刑法典犯罪圈劃定采用的是定性分析模式,犯罪是指對社會有危害性的行為或表現,其刑法學、刑法典將犯罪分為重罪、輕罪、違警罪,其輕罪的內容往往和違警罪混在一起,不易區分,都是指較輕的犯罪。而我國刑法學和刑法典對犯罪圈的劃定采用的是定性加定量分析模式,犯罪是指具有一定程度社會危害性的行為,社會危害性或人身危險性較小的犯罪為輕罪,外國刑法學、刑法典中的輕罪、違警罪,在我國一般都被納入行政處罰或道德規制中,都是指社會危害性較輕的行為。如果按照我國刑法學、刑法典犯罪圈劃定模式分析,外國刑法學、刑法典中的輕罪、違警罪將面臨被納入非罪范圍(但不合法或不合社會主義道德),外國刑法學、刑法典中社會危害性較小的部分重罪將被納入輕罪范圍。這就是說,單就刑法學意義上說,我國刑法學、刑法典輕罪范圍與外國刑法學、刑法典重罪的部分發生重合,而外國刑法學、刑法典中的輕罪、違警罪在我國刑法學、刑法典輕罪范圍內找不到對應犯罪。如果我們從犯罪學意義上來認識輕罪,則會發現輕罪的范圍比較大,外國刑法學、刑法典中的輕罪、違警罪和部分重罪都屬于輕罪,在我國,刑法學、刑法典中社會危害性、人身危險性較小的刑事犯罪(包括法定刑為三年以下的刑事犯罪、其他各種體現較小社會危害性或人身危險性的刑事犯罪)、一般違法行為都屬于輕罪。從刑事政策學上研究輕罪,雖然要以犯罪學上研究輕罪的成果為依托,但其著眼點主要是從刑法學上、刑事法制度上來思考有效治理、遏制輕罪,架構科學、合理的輕罪制度,保證有效懲治、預防輕罪,實現以較少的資源投入獲取較好的執法效果。從刑事政策學上研究輕罪,就是要找出刑法學意義上輕罪和犯罪學意義上輕罪的共同特征,認識到輕罪的本質是行為社會危害性、行為人人身危險性較小或相對較小,從而為處理輕罪提出系統的科學的刑事政策打下基礎。
輕罪制度是指刑事法上關于輕罪規定的設置及其運行的狀況,它體現在一國刑事立法、刑事司法及刑罰執行活動中。一國輕罪制度的現狀不僅體現了該國過去同輕罪作斗爭的經驗、智慧,而且也彰顯了該國同輕罪作斗爭的刑事政策思想,不僅暴露出一國輕罪制度實踐存在的具體問題,而且更重要的是推動著該國輕罪刑事政策不斷完善,實現該國輕罪制度的具體要求。我國學術界少有人專門研究輕罪制度問題,只是最近有人針對我國廢除了勞動教養制度,主張將原先由勞動教養制度規制的行為對象一部分降到治安管理處罰層面,一部分上升到刑罰處罰層面,并參照外國刑法典重罪、輕罪和違警罪的“三分法”,直接調整我國現有刑法結構,將輕罪制度納入到我國刑法規范體系當中,再通過程序性法律制度的支撐,建立起我國輕罪制度。[1]這一主張的合理性,突出表現在其主張通過建立程序性法律制度為輕罪制度提供支撐這一點上,但其不合理性也是明顯的,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主張對勞動教養處罰對象的處理采用“分流說”。其原因是該主張錯誤地認為我國在存在勞動教養制裁體系時代,違法犯罪行為制裁體系屬于“三級制裁體系”,即刑事處罰、強制性教育措施(包括勞動教養制度、收容教養制度、強制隔離戒毒、收容教育制度等)、治安處罰。從懲罰的嚴厲程度來看,刑罰最為嚴厲,勞動教養次之,治安處罰最輕,因此,廢除勞動教養制度以后,違法犯罪行為制裁體系中出現的結構性斷層就需要相關制度進行彌合。實際上,該主張把我國先前勞動教養制度自身的不合理性帶進了我國違法犯罪行為制裁體系之中,勞動教養直接限制或剝奪人身自由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刑事處罰中的管制刑、拘役刑及短期有期徒刑,不僅損害了公權力行使的公正性與正當性,也剝奪了被處罰人對人身權利的司法救濟,導致“違法不如犯罪,勞教不如判刑”的奇怪社會現象。但無論如何,這只是勞動教養制度自身的嚴重缺陷,永遠改變不了勞動教養處罰的性質。勞動教養處罰是行政處罰,勞動教養處罰的是行政違法行為,包括嚴重的行政違法行為,輕微的犯罪行為經過非犯罪化處理后也可能歸入行政違法行為,即也可能歸入勞動教養處罰范圍。也就是說,我國的違法犯罪行為制裁體系一直以來都是刑罰處罰、行政處罰“二元制裁體系”。至于勞動教養制度自身的不合理之處,不僅在我國勞動教養制度中存在,而且在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中也存在。這主要表現在《勞動教養試行辦法》、《治安管理處罰法》兩者中規定有與我國刑法典規定的犯罪行為特征競合的行為,但這只是立法技術上的問題,亟待修改完善,不能因此斷定我國勞動教養制度創設了另外一個不倫不類的行為制裁體系,它所適用的行為制裁性質永遠是行政處罰,只是這種行政處罰自身不合理、不科學,我國因此廢止了這種行政處罰。我國勞動教養制度廢除后,原先由勞動教養制度處罰的行為,理應由《治安管理處罰法》調整。當然,為了更好地保證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的銜接,需要對《勞動教養試行辦法》和《治安管理處罰法》中與我國刑法典規定的犯罪行為特征競合的行為進行修改,修改的思路仍然是按照我國刑法典中犯罪圈定性加定量的劃定模式,把行為社會危害性、行為人人身危險性較小的達不到犯罪程度的行為統一劃歸《治安管理處罰法》調整,而把社會危害性、人身危險性較重的行為收歸刑法典調整。
(二)主張參照外國刑法典重罪、輕罪、違警罪的“三分法”,直接調整我國現行刑法結構,建構我國輕罪制度。這種觀點是不可取的,因為,兩種犯罪圈劃定模式之間沒有兼容性,采取定性劃定模式的刑法結構,是一種“嚴而不厲”的刑法結構,若對輕罪、違警罪實行非犯罪化處理,這些行為就變成合法行為,由于行為社會危害性沒有量的過渡性,所以不存在非犯罪化后還存在非法的情況,不需要在犯罪之外還搞什么行政違法處罰,而我國采取定性加定量的劃定模式的刑法結構,雖然其努力方向也是建立“嚴而不厲”的刑法結構,但它強調的是通過織密刑事法網、增加規定新罪名、降低入罪門檻來實現。其中,較輕的犯罪經過非犯罪化處理后,大部分還會過渡為行政違法行為,而不會變成合法行為,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存在一個量的規定性和過渡性。如果硬要按照重罪、輕罪、違警罪“三分法”改造我國刑法結構,不僅我國刑法分則每一個具體犯罪都要按照“三分法”分別規定罪名、罪狀,分別設置刑罰種類和法定刑幅度(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而且,在我國存在行政處罰體系的條件下,即使我國刑法結構改造為重罪、輕罪、違警罪,那如果對輕罪、違警罪實行非犯罪化處理后,仍然面臨要進行行政處罰的境地,這是“三分法”刑法結構所不能接受的尷尬處境。能否取消行政處罰體系,實行刑罰處罰“一元制裁體系”,將行政違法行為統統劃歸刑法中,歸入輕罪和違警罪中呢?那也是不可取的,因為,這種改法雖然解決了輕罪、違警罪行為非犯罪化后面臨行政處罰的尷尬境地,但這種改法不僅使國家有限的司法資源不堪重負,而且刑法干預的力度太大,干預的范圍太廣,公民的自由限度和權益范圍受到的干預太強太大,刑法管得太多太死,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必要張力和活力得不到切實保證。
實際上,在我國,無論在刑法典中,還是在學術界,或者是在刑事司法實踐、刑罰執行活動中,都存在輕罪制度,只不過我國刑法典關于輕罪制度的規定結構還不夠合理,體系化程度還不高,學術界所研究出的關于輕罪制度的成果還缺乏一定的科學性,還缺乏專門研究和系統研究,刑事司法實踐和刑罰執行活動中的輕罪制度還存在一定的缺陷。對我國輕罪制度的這些不足,我們要正確面對、深入分析后,在輕罪刑事政策價值目標的指引下,通過推動我國輕罪刑事政策的完善,真正落實我國輕罪制度的具體要求。
(一)從我國現行刑法典的規定來看,我國輕罪制度集中規定在我國刑法典總則中,包括輕罪范圍和輕罪處罰原則兩部分。其中,輕罪的范圍是指行為社會危害性較小、行為人人身危險性較小的犯罪,或者是指由于法定事由,行為社會危害性變得相對較小、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變得相對較小的犯罪。關于輕罪的范圍,具體包括:(1)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外犯本法(指1997年10月1日起施行的現行刑法典,包括其后通過的八個刑法修正案,下同)規定的最高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罪,可以不予追究,該罪為輕罪;(2)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本法施行以前犯本法雖規定為犯罪但處刑較輕的,適用本法,該罪為輕罪;(3)根據我國刑法典第三十七條的規定,行為雖為犯罪,但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是輕罪;(4)與故意犯罪相比,過失犯罪行為人的主觀惡性較小,其人身危險性也相對較小,故為輕罪,在法律規定范圍內處罰;(5)與成年人犯罪相比,未成年人犯罪(即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八周歲的人犯罪),由于其再犯可能性較小,人身危險性較小,故為輕罪,法律規定應當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已滿七十五周歲的人犯罪的,由于其再犯可能性較小,人身危險性較小,故所犯之罪為輕罪,法律規定可以或應當輕處;(6)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均為輕罪,法律規定雖應當追究刑事責任,但可以從輕或減輕處罰;(7)又聾又啞的人或者盲人犯罪,為輕罪,法律規定可以輕處;(8)防衛過當、避險過當所構成的犯罪,為輕罪,法律規定應當減輕或免除處罰;(9)在直接故意犯罪的過程中,犯罪的預備、未遂、中止形態相對于犯罪的既遂形態,都是輕罪,要么由于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較小,要么由于行為人的主觀惡性較小、人身危險性較小,法律規定可以或者應當輕處;(10)在共同犯罪中,相對于主犯而言,從犯、脅從犯都是輕罪,行為社會危害性或行為人人身危險性相對較小,法律規定應當輕處;被教唆的人沒有犯被教唆的罪,教唆犯行為社會危害性相對被教唆的人犯了被教唆的罪的情形要小,故此時的教唆犯罪亦為輕罪,法律規定可以輕處;(11)具有自首、立功情節的犯罪為輕罪,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較小,法律規定可以輕處;(12)被判處緩刑的犯罪為輕罪。關于輕罪的處罰原則,具體的處罰原則分散在各類各種輕罪的具體規定中,總的處罰原則,可以從我國刑法典總則規定的“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中得以延伸,即:由“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應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引伸出。對于輕罪,可以或應當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按照我國刑法理論界的通說觀點,犯罪構成是決定刑事責任的法律根據,在犯罪構成四要件中,客觀方面要件決定著犯罪的客觀危害,主觀方面要件決定著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客觀危害和主觀惡性的結合,構成已然之罪的社會危害性,而主觀惡性又決定著行為人的再犯可能性和對社會其他人的初犯可能性,從而構成未然之罪的人身危險性,輕罪就是以其犯罪構成特定的質量規定性狀述著其具體的較小的社會危害性或人身危險性,從而決定著其具體的較輕的刑事責任。
(二)在我國學術界,近年來,有學者在論述我國輕罪刑事政策或在論述刑法學理論問題過程中,順便論析過輕罪制度問題。關于輕罪的界分,主要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主張以法定刑為劃分標準,包括兩種具體的觀點,其一,認為凡是法定最低刑為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都屬于較重罪,反之,則屬于輕罪;[2]其二,認為法定最低刑為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犯罪,為重罪,其他犯罪為輕罪。[3]第二種觀點主張以宣告刑為劃分標準,凡是“應當判處的刑罰為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犯罪,可視為較重之罪,應當判處的刑罰為不滿三年有期徒刑的犯罪,可視為較輕之罪。”[4]第三種觀點主張,應當綜合考慮罪行的成立要素來界分輕罪與重罪,“罪行輕重的認定,應當綜合考慮行為人的罪過、主觀惡性、人身危險性、社會危害性、情節等因素。”[5]應該說,我國學界關于輕罪范圍的界定過于狹窄,與我國刑法總則輕罪制度中所規定的輕罪范圍相差太大,這就要求我們必須立足我國刑法總則的規定,盡快轉變觀念,真正從刑事政策學上認識和把握我國刑法學意義上的輕罪及其內容,為推進我國輕罪刑事政策的完善,落實輕罪制度的要求打下基礎。關于如何處理輕罪,我國學界大多是在討論法定刑最高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輕罪刑事政策時提出的,總的觀點就是“輕罪輕處、輕罪輕罰”。[6]具體是指,對于輕罪在刑事立法上盡量施以非犯罪化、非刑罰化、輕刑化和非監禁化,對于輕罪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在刑事訴訟偵查、審查起訴、審判和刑罰執行階段,實施更加人性化、人道化、個別化、社會化處遇,以有利于節約司法資源、降低刑罰嚴厲性、保證輕罪犯罪人順利回歸社會,做到“立法更寬緩,程序更寬簡,處罰更寬和,處遇更寬松”。[7]至于實踐中如何做到“輕罪輕處、輕罪輕罰”,有人提出:(1)在偵查階段,改變目前對輕罪案件以逮捕為主導的候審羈押制度,完善羈押替代措施,提高取保候審率;(2)在審查起訴階段,改變目前對輕罪案件堅持有罪必訴的做法,擴大不起訴適用范圍,引入暫緩起訴制度,實現輕罪案件的程序分流;(3)在審判階段,擴大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4)在刑罰執行階段,將輕罪案件刑罰適用的重點,由監禁矯正為主調整為監禁矯正與社區矯正并重。[8]應該說,我國學界在研討法定刑最高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輕罪刑事政策中所闡發的關于我國輕罪制度的思想,是比較積極可取的,有力地推動了2012年我國刑事訴訟法的第二次修改,為我國整體輕罪制度的完善作出了積極貢獻。但立法吸收研究成果還不夠全面,我國輕罪制度還存在不夠完善的地方,突出表現在對輕罪案件偵查、起訴和判決執行階段的制度規定,還沒有充分吸收學界的研究成果,還沒有全面落實輕罪制度的具體要求。學界關于輕罪概念的界定還缺乏科學性,關于輕罪的內涵還缺乏體系化思維,對我國刑法總則規定的各類各種輕罪在偵查、起訴、審判、執行階段的區別化處遇,還缺乏系統的分析和研究,還沒有針對輕罪罪犯的區別化矯正提出對我國監獄法修改完善的意見。
(三)我國刑事司法實踐和刑罰執行活動中的經驗做法,促進了我國輕罪制度的完善,但仍需進一步推進。我國司法機關和刑罰執行機關在同輕罪長期的斗爭中積累了一些經驗,形成了關于輕罪案件快速審理的做法,嘗試著對輕罪案件刑罰適用由監禁矯正為主調整為監禁矯正與社區矯正并重。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于2003年聯合發布了《關于適用簡易程序審理公訴案件的若干意見》,2003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下發了《關于開展社區矯正試點工作的通知》。如今,第一個文件中的合理內容已被2012年我國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吸收,但我國輕罪案件在偵查、起訴和刑罰執行階段的“輕處、輕罰、高效執法”制度要求,尚存在缺位或有待進一步充實的情況,期待各地司法機關和刑罰執行機關在輕罪刑事政策指引下,大膽改革,勇于突破,形成經驗,逐步推廣,最終推動我國輕罪制度在立法上得以完善。我們今天認識我國司法機關和刑罰執行機關在同輕罪作斗爭中積累的經驗,不應僅局限于對法定刑最高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輕罪的斗爭經驗,而應將視野拓展到同我國刑法總則規定的各類各種輕罪作斗爭的經驗上。只有這樣,才能全面認識到我國輕罪制度的獨特性和優越性,才能系統地認識清楚我國輕罪制度的不足和進一步發展的要求。
完整的輕罪制度應該是在刑法典的規定、學界的認識和司法實踐經驗、刑罰執行做法三者的有機結合、相互促進、相輔相成的過程中存在和發展的,應當體現在刑事實體法和刑事訴訟法、刑事執行法的統一規定和相互對接中。我們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分析、認識我國輕罪制度的不足,為促進我國輕罪刑事政策的完善、落實輕罪制度具體要求奠定基礎。
(一)我國輕罪制度的立法規定存在結構性缺陷和體系化弊端。這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刑事實體法、刑事訴訟法和監獄法三大法律中缺乏輕罪制度的統一、協調規定,刑事實體法中規定較多,刑事訴訟法中規定較少,而監獄法中少有規定;第二,單就刑事實體法而言,輕罪制度的規定存在結構性缺陷和體系化不足。首先,單就現有規定而言,刑法總則中某些輕罪制度規定欠缺一定的科學性。如,關于過失犯罪的處罰原則,規定的是“法律有規定的才負刑事責任”,使人會責問“難道還存在法律沒有規定的不負刑事責任的過失犯罪?”同時,對規定應負刑事責任的過失犯罪,應當體現從輕處罰原則,因此,應將過失犯罪的處罰原則修改為:“在法律規定的法定刑幅度內從輕處罰。”又如,關于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輕罪,刑法總則第三十七條規定了一些非刑罰處罰措施,其中也包含了民事責任形式、行政責任形式,這是不科學的,是把刑事處分與民事處罰、行政處罰混在一起的做法,使輕微犯罪的法律責任與民事違法、行政違法的法律責任重疊起來了。因此,要對這類輕罪的非刑罰處分措施(而不是處罰措施)進行修改,即:“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于刑事處罰,但是可以根據案件的不同情況,予以訓誡或者責令具結悔過。”另外,其他輕罪處罰原則規定不妥,需要修改的還有:應將年滿七十五周歲的人犯罪的處罰原則修改為“應當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應將間歇性精神病人與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的犯罪的處罰原則合二為一,規定為:“精神病人在能辨認或能控制自己行為時犯罪的,應當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應將又聾又啞的人或者盲人犯罪的處罰原則修改為“應當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刑法分則中的有些法定刑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輕罪,它們的行為特征在《治安管理處罰法》中發生重合,行為社會危害性程度沒有從規定上拉開、銜接好,造成處罰結構上的混亂,也不成體系,急需予以修改完善。其次,我國刑事實體法迄今尚沒有吸收我國學界近年來關于輕罪的最新研究成果。如,無被害人犯罪(這里指刑法學意義上的無被害人犯罪)理應成為輕罪,應當適用較低的法定刑,但我國刑法分則只對賭博罪、開設賭場罪、傳播淫穢物品罪這些無被害人犯罪規定了法定刑最高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刑罰幅度,對聚眾淫亂罪這種無被害人犯罪則規定:“對首要分子或多次參加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這是不妥的,應作出相應修改。再如,存在被害人過錯的犯罪,相對于不存在被害人過錯的犯罪而言,它應為輕罪,我國刑法總則除了對防衛過當、避險過當制度作出規定外,沒有系統設計出其他存在被害人過錯犯罪從輕、減輕、免除處罰的各類情節,更沒有將存在被害人過錯犯罪的各類從輕、減輕、免除處罰情節與犯罪的各種法定從輕、減輕、免除處罰情節結合起來,進行輕罪處罰制度上的深耕細作,這些都有待我國刑法修改時進行科學策劃、全面部署、系統規定。
(二)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對輕罪重拘押、重起訴、重處罰,存在重法定從寬情節的適用、忽略酌定從寬情節適用的明顯不足。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對法定刑最高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輕罪,普遍存在實行構罪必捕、有罪必訴、有罪必罰的司法邏輯慣性,對其他各類各種輕罪的司法處遇,目前主要是認識上的問題,人們尚未認識到這些犯罪社會危害性、行為人人身危險性較小或相對較小,因此也為輕罪,這就導致實踐中對這些輕罪實行重拘押、重起訴、重處罰。此外,司法實踐中習慣于對輕罪各種法定從輕、減輕、免除處罰情節的適用,而忽略了這些輕罪中,行為人還有諸多酌定從寬情節,應該實行“輕者更輕”的處遇政策。這些都需要執法部門加強學習研究,樹立關于輕罪制度的正確認識,轉變執法觀念,積極推行有關司法改革,全面落實輕罪制度在各訴訟階段的各項要求。
(三)我國刑罰執行活動中對輕罪存在重懲治輕矯正、重監禁輕開放的明顯不足。在我國刑罰執行活動中,對包括前述各類各種輕罪在內的所有犯罪,執行機關都重懲治、重監禁,接收人犯之后一關了之,而沒有認清執行機關執行刑罰的雙重任務,沒有認識到除了通過刑罰的執行懲罰犯罪人外,更重要的是要把犯罪人改造成為新人,不再重犯,并使之順利回歸社會,成為一個守法的公民。這就要求執行機關在通過勞動改造懲罰犯罪人的同時,還要重視犯罪人行為模式、人格、心理的矯正和重塑,重視發揮社會力量參與犯罪人的改造,重視社會機制矯治犯罪人的作用,使犯罪人更好更早地適應社會,實現順利回歸社會。特別是對前述各類各種輕罪而言,由于它們社會危害性或行為人人身危險性較小或相對較小,犯罪的客觀要件或主觀要件或主體要件存在可以寬宥的情節,行為人客觀上可以更順利地被矯正過來,不致再危害社會,可以更順利地回歸社會,這就更需要重矯正,更需要開放式行刑,發揮社會力量改造犯罪人的重要作用,使輕罪犯罪人早日回歸社會。
針對我國輕罪制度的不足,我們只有通過從刑事立法、刑事司法、刑罰執行三個方面,推進我國輕罪刑事政策的完善來落實輕罪制度的具體要求,而完善我國輕罪刑事政策,首先必須借助輕罪刑事政策價值目標的指引。輕罪刑事政策作為類罪的具體刑事政策,其價值目標必然要體現刑事政策價值目標的總要求,即體現自由、秩序、公正、效益的價值,所不同的是,體現價值目標的具體途徑和內涵不同,在各價值目標的互動關系中強調的側重點不同。由于輕罪的社會危害性或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較小或相對較小,所以輕罪刑事政策的價值目標更強調公正和效益的價值追求,更強調通過刑事立法上的非犯罪化、輕罪化,刑事司法上的非刑罰化、輕刑化,刑罰執行中的非監禁化、行刑社會化措施,實現對輕罪的公正、高效處理。
(一)輕罪刑事政策的自由、秩序價值目標。就刑事政策自由、秩序價值目標而言,輕罪刑事政策是通過以下途徑來體現自由、秩序價值目標的:第一,通過織密刑事法網,全面系統地規定各類各種輕罪如何處罰的刑事條款,為輕罪的處理提供明確的法律依據,保證廣大公民的自由和社會穩定的秩序。第二,在刑事司法活動中,對輕罪案件,通過慎用逮捕措施,正確適用拘捕替代措施,處理好輕罪犯罪嫌疑人人身自由和刑事訴訟秩序的關系,實現自由和秩序兩不誤、兩促進。通過正確適用相對不起訴和附條件不起訴,正確適用緩刑,正確適用刑罰,保證公民的合法權益、自由,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第三,在刑罰執行活動中,對輕罪案件,通過正確適用監禁和非監禁措施,通過依法正確適用減刑和假釋,依法保證犯罪人的自由和合法權益,依法維護社會秩序,在改造好犯罪人的同時,使社會秩序得到明顯好轉。
(二)輕罪刑事政策的公正、效益價值目標。就刑事政策公正、效益價值目標而言,輕罪刑事政策是通過以下途徑來體現公正、效益價值目標的:第一,通過立法上正確規定各類各種輕罪的界限,規定各類各種輕罪的處罰原則,規定輕罪案件各訴訟階段的不同處遇措施,為輕罪案件的公正、高效處理提供有力的法律依據,使輕罪犯罪人在每一起輕罪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使社會充分彰顯公正的價值取向,使國家節約大量的司法資源,不斷提升執法的社會效果。第二,在刑事司法活動中,通過正確適用非刑罰化、輕刑化處遇措施,公正、高效的執法機制,實現執法的法律效果、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我國2012年修改的刑事訴訟法中規定的相對不起訴制度、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刑事調解、刑事和解制度和簡易程序,在處理輕罪案件中充分體現了輕罪刑事政策公正、效益的價值追求。第三,在刑罰執行活動中,通過正確適用非監禁措施,實行行刑開放化和社會化,通過科學矯治和重塑,使各類各種輕罪犯罪人都得到很好的改造、很好地適應社會,重新塑造自我,實現早日順利回歸社會。這一過程本身就意味著輕罪案件刑事政策公正、效益價值的實現。
相對于輕罪刑事政策自由、秩序價值目標而言,輕罪刑事政策公正、效益價值目標更加顯現、更加突出,更具有類罪刑事政策價值目標的個性化特征。輕罪具有各種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的情節,或者是無被害人犯罪,或者是存在被害人過錯的犯罪,這些犯罪社會危害性或行為人人身危險性較小或相對較小,根據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對這些輕罪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實現刑事實體法的公平正義。同時,在程序正義方面,要在有限的司法資源中從快、從輕(這里包括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處理輕罪,最大程度地實現對輕罪案件處理的社會效益,發揮各方面力量在行刑方面的積極作用,盡快盡好地矯正好輕罪犯罪人,盡早盡好地改造好輕罪犯罪人,使輕罪犯罪人早日回歸社會,真正把執法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統一起來,在實現程序正義過程中,充分體現輕罪刑事政策效益價值目標,使輕罪案件通過不同的處罰原則、不同的執法機制、不同的改造途徑,實現較好的執法效益。
明確了對輕罪案件要實行不同的處罰原則、執法機制、改造途徑,才能罰當其罪、公正司法、高效執法,明確了輕罪刑事政策價值目標側重于公正、效益,我們對輕罪就應當牢固樹立理性平和、科學合理的刑事政策理念,圍繞我國輕罪制度的具體要求,從刑事立法、刑事司法、刑罰執行三個方面推進我國輕罪刑事政策的完善。
(一)在刑事立法方面,刑事實體法、刑事訴訟法、監獄法要對輕罪制度作出統一、協調的規定。就刑事實體法而言,要立足于我國刑法典的現有規定,充分吸收我國學術界的研究成果,全面系統地設計我國輕罪制度規定。除了如前所述,要對我國刑法典總則中不合理的輕罪處罰條款進行修改外,還要將我國學術界近年來關于無被害人犯罪、存在被害人過錯犯罪的處罰原則的研究成果,在刑法總則、分則中作出相應的規定。具體而言,關于無被害人犯罪的處罰規定,不僅要在刑法總則中規定:“犯罪不存在直接的具體被害人的,可以從輕或減輕處罰”,而且還要在刑法分則相關具體無被害人犯罪條款中,將法定刑幅度統一規定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并處罰金”。如此,以后隨著社會治安形勢的變化,如果需要在刑法分則中新增加無被害人犯罪條款的,也能保證處罰原則適用的及時性和指導性。關于存在被害人過錯的犯罪,由于刑事事件是在加害人與被害人的社會互動過程中產生、延續的,當刑事事件的結果一定時,被害人過錯因素的大小與加害人應負刑事責任的大小成反比,即被害人過錯越大,加害人的刑事責任就越小;反之,加害人的刑事責任就越大。根據我國學界的研究成果,被害人過錯在互動中的原因性作用分為四級,即迫發行為作用、引發行為作用、激發行為作用和觸發行為作用。相應地,存在四種針對加害人刑事責任的不同的具體的適用原則。包括:第一級,被害人的迫發行為對應加害人刑事責任的不成立或免除,如正當防衛行為,由于刑事事件是由被害人迫使事件發生而發生的,因此,被害人的過錯是完全的,應對事件的發生負完全責任,而加害人的合理防衛行為則是正當的,無刑事責任可言。第二級,被害人過錯引發了侵害結果,加害人刑事責任因此不成立、免除或微小,因為,此時被害人過錯引起了加害人的犯意并導致侵害事實發生。第三級,被害人的過錯激發了刑事事件的發生,加害人的刑事責任得以大幅度減輕甚至免除,因為此時加害人的心理表現為難以忍受,其動機為報復性的。第四級,被害人的過錯觸發了刑事事件的發生,加害人的刑事責任得以較小程度的減輕,因為此時加害人的行為是在被害人觸動下發生的,加害行為的實施主要是由于加害人的決意。[9]我們在刑法中設置輕罪制度時,除了第一級中被害人過錯的原因性作用及加害人不負刑事責任,由正當防衛制度和緊急避險制度作出規定以外,對其他三級中被害人過錯的原因性作用及加害人刑事責任范圍,要分別規定在刑法典總則中。此外,還要將這三種存在被害人過錯犯罪的處罰原則與我國刑法典總則中現行法定從輕、減輕、免除處罰的條款結合起來,進一步細化和充實輕罪處罰制度的內容。最后,在我國刑法典總則量刑制度中原則規定“依法可以或應當從輕、減輕、免除處罰的犯罪分子,如果存在酌定從寬處罰情節的,應當在從輕、減輕處罰的法定刑幅度內進一步從輕、減輕處罰,或者在免除處罰后的非刑罰處理措施中給予較輕處理”,以體現“輕者更輕”的實際需要。另外,在將來我國刑事訴訟法修改中,要針對各類各種輕罪案件的司法需要,對強制措施的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擴充、刑事調解、刑事和解制度的廣泛適用、刑事判決的具體適用等具體制度或程序,作出詳盡的修改或規定;在將來我國監獄法的修改中,要專門規定各類各種輕罪罪犯的矯正制度,規定開放式、社會化的行刑模式,強調矯正的針對性和實效性,提升輕罪案件公正、高效執法的價值品位。
(二)在刑事司法方面,立足輕罪社會危害性、行為人人身危險性較小或相對較小的實際,理性、平和應對各類各種輕罪案件。在偵查環節強制措施適用、起訴環節檢察裁量權適用和審判環節判決適用方面,應改變實踐中以往的做法,朝著有利于各類各種輕罪案件公正、高效處理的方向實施改革。具體而言,在偵查環節,多采用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等強制措施,減少適用拘捕措施,對情節輕微的可以或應當從輕、減輕、免除處罰的輕罪,推行適用刑事調解或撤案處理,調解書報同級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備案審查,調解不成的,提請同級人民檢察院起訴,并提出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的意見;在審查起訴階段,規定對情節輕微、依法可以或應當從輕、減輕、免除處罰的各類各種輕罪案件,都可以實行刑事調解,并對其中可以或應當從輕、減輕處罰的輕罪案件,設置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規定在一定的考察期限內沒有犯新罪且沒有發現以前有其他犯罪的,就不再起訴,調解不成的,再行起訴,并在檢察機關起訴書中量刑建議部分,建議審判機關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調解成功的,調解書送同級人民法院備案;在審判環節,規定對情節輕微、依法可以或應當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的各類各種輕罪案件,都可以實行刑事調解,調解成功的,人民法院制作調解書,調解書與生效判決具有同等法律效力,調解不成的,可以作有罪判決,但緩期執行或免予處罰,對依法可以或應當從輕、減輕處罰的輕罪,如果行為人存在酌定從寬情節的,人民法院應當進一步從輕或減輕處罰。
(三)在刑罰執行方面,實施全面矯治戰略,積極挽救各類各種輕罪罪犯。對依法得到從輕或減輕處罰的輕罪罪犯,獄政部門應當實行分類關押,根據各類各種輕罪罪犯的特點和不同的犯罪原因,制定好矯治方案,充分發揮家庭、社區、學校、單位及社會其他有關方面的積極作用,有針對性地分階段地實施矯治、開展幫教,矯正犯罪人的心理缺陷、人格缺陷和行為模式缺陷,培養和塑造健康的社會心理和成熟的人格素養,培訓各種職業技能,更好地適應社會需要,使輕罪罪犯盡早地回歸社會,成為一名能謀生的守法公民。對于偵查、起訴、審判環節免予刑罰處罰的輕罪犯罪人,司法機關要及時聯系有關主管部門的負責人(主要是司法行政部門派駐社區或鄉鎮的司法協理員),通過社區矯正制度,進行有針對性的思想教育和法制教育,進行必要的心理咨詢和矯正,使輕罪犯罪人認清自己犯罪的原因和給社會造成的危害,自覺地改過自新,時刻警醒自己,做一個守法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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