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華(湖北大學知行學院 430077)
山水畫在中國傳統繪畫中占有重要地位,從山水畫及畫論中可以看出古人對待自然環境的觀點。宗炳的《畫山水序》是中國古代第一篇專論山水畫的文章,在中國美學史上影響巨大。《畫山水序》不僅具有很高的藝術文獻價值,而且其中也蘊含著豐富的環境美學思想,這些思想在環境日益遭到破壞的今天顯得尤其珍貴。
在《畫山水序》中,宗炳首先從古代圣賢與環境的關系入手展開論述,他說:“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稱仁智之樂焉。”他列舉了一些古代圣賢“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認為他們之所以成為圣賢,是因為與山水結緣,從自然山水中獲得了靈感。可見,環境對于人類具有重要作用。從他所列舉的“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這些地方來看,宗炳所推崇的環境不是人們居住的日常生活環境,而是遠離世俗的人煙稀少的自然山水。在文章的末尾,宗炳又進一步明確說:“于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不難看出,宗炳眼中的好的環境是“無人之野”,是荒野,也就是后來許多山水畫家表現的荒寒之境。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們會擺脫世俗的束縛和壓力,心靈自然會得到凈化。
宗炳所推崇的無人的荒寒景觀與宋代郭熙的“可游、可居”環境是不一樣的。郭熙說:“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可見,相比無人的荒野,郭熙更看重有人介入的自然環境,在他看來,只有當環境與人密切聯系起來時才有意義。自元以后,文人畫興起,文人們更喜歡“平淡天真”的自然景觀。于是,董源那種“多寫江南真山,不為奇峭之筆”的水墨山水開始盛行。張黔認為這種轉變與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相關,他說:“對于那些長期隱居于自然山水之間、與自然山水為伴的人來說,由于自然山水作為理想的人生伴侶而存在,因而在旁人看來是‘荒寒’的自然山水卻具有了‘親切’的情感內涵。而隨著禪宗在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影響的加劇,人們對于‘隱’的觀念也有了較大發展,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精神的隱逸比自然環境的隱逸更加重要。因此,‘荒寒’的自然環境不再是欣賞者優先考慮的對象。”
表面上看,宗炳所說的“無人之野”倒是有點類似于西方環境美學家羅爾斯頓的“讓美學走向荒野”的觀點,羅爾斯頓說:“每一個荒野地區都是一處獨特的大自然。”隨著現代化進程的不斷推進,人類的足跡已遍布整個地球,于是以羅爾斯頓為首的一批西方哲學家開始思考荒野的價值,而宗炳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思考這個問題了。但是,他們之間也還存在著明顯的區別。宗炳喜歡山水,并不是完全因為它荒無人煙,而是因為“山水以形媚道”,即自然山水以其美好的形態體現著“道”。這也是自古以來圣人賢者往往有山水之游的原因,他們在游覽自然山水的同時悟道、體道,感受到得道的愉快。宗炳將一般人對山水的欣賞從無聊的消遣提升到使人高尚的精神層面,這一點才是中國古代環境思想的獨特之處。的確,中國傳統哲學中的許多思想都是從對自然界的深入觀察中得出的,比如老子從對水的特性中悟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的思想。“道”在老子看來,是虛無縹緲的,但同時又是真實存在的,它雖然自身無形無相,但是卻蘊含在大自然中,世間萬物,皆由道生。宗炳認為,天地變化運行的道理,其實就是山水的本質所在。盡管今人對宗炳所說之“道”是道家還是佛家多有爭論,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宗炳是將哲學精神與自然山水聯系起來的第一人,
此外,山水不僅是含“道”的,而且是有“靈”的。宗炳說:“山水質有而趣靈。”“趣”的本義是“趨向、趨近”,這也就是說山水既具有實在的形質,又蘊含著靈性。宗炳是一名佛教徒,曾跟當時著名僧人慧遠學習佛法,這句話也體現了宗炳的“形盡神不滅”的宗教觀,宗炳以“神不滅”的眼光來看待山水,自然會認為山水是有靈的。宗炳認為正是由于不同的山水有不同的靈性,因而才有了山水的不同狀貌特征。從宗炳的“以形媚道”和“質有而趣靈”可以看出,自然環境對于人類來說不僅是物質上的資源,而且是人類精神的家園。一方面,人們在欣賞自然美的時候,不能僅僅停留在視覺上的欣賞,還要用心去感悟大自然的造化之理。另一方面,對于環境而言,好的自然景觀應是那些能給人帶來更多思考和感悟的景觀,能夠觸動人們心靈的景觀。
最后,西方人對自然美的欣賞中,崇高占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許多美學家如朗吉努斯、博克等都論述過崇高,康德更是詳細分析了自然美中的崇高問題,自然界中的那些體積巨大、氣勢磅礴的景觀便會給人以崇高感。但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人們對崇高卻沒有特別的關注,宗炳也不例外,相反,他更推崇一些小而精致的景觀。宗炳說:“且夫昆侖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里,則可圍于寸眸……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于一圖矣。”宗炳將自然景觀之大與眼睛或畫面之小進行了對比,指出好的山水畫作品不是以畫幅尺寸取勝,而是要將自然山水的精髓集中表現出來,要“萬趣融其神思”。同樣,對于環境審美來說,好的自然景觀的標準,不是要高、大、壯美,而是要趣、靈、秀美,這樣的自然山水才是值得回味的。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許多私家園林(如蘇州的拙政園、留園等)不正是這種環境觀的體現嗎?這些園林雖然面積不大,但是通過采用借景、隔景等手法來組織空間,產生曲折多變、小中見大的藝術效果,給人以小巧精致、奇趣秀美之感。
總之,宗炳的《畫山水序》不僅僅是一篇山水繪畫理論文章,如果從環境美學的角度看,他提出的“無人之野”“以形媚道”以及靈趣秀美等環境觀點,在中國環境美學史上具有開拓性的意義,它影響了后來文人們對自然環境的看法,使得中國環境美學具有了異于西方環境美學的獨特思想。
[1](宋)郭熙.林泉高致[M].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
[2](宋)沈括.夢溪筆談[M].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
[3]張黔.中國古代畫論中的環境美學觀念[J].學院美術(湖北美術學院學報),2013(01).
[4]羅爾斯頓.楊通進譯.環境倫理學[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