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高歌皆有致
——南音《將進酒》演唱感懷

莊麗芬 （泉州市南音傳承中心 362000）

低吟高歌皆有致
——南音《將進酒》演唱感懷

莊麗芬 （泉州市南音傳承中心 362000）

2009年，團里籌備一場唐詩宋詞演唱專場，樂團領導與老師們覺得我的音色和演唱時的張力，演唱技法上有不錯的表現，能夠在高低音的轉換、快慢節奏的銜接中回旋自如，就讓我學唱《將進酒》這首曲子。作為運用古典詩歌創作而成的南音新曲目，《將進酒》在保持南音藝術本色的基礎上，又有著與傳統南音曲目不同的創新之處。

南音；將進酒；低吟高歌

為了體現李白在詩歌中所表達的復雜情感，作曲運用多個曲牌的連綴進行旋律的設置，音調隨著語言情感，時低時高，時慢時快，而不是固守南音“慢撩慢拍”的陳規。演唱的難度很大，對演唱過程中的高低快慢的掌握很難駕馭。我憑著對《將進酒》粗淺的詩意解讀，全面調動自己這些年來學唱南音的技法心得，在一次次的演出中、一次次的好壞得失中，不斷摸索，不斷總結，一步一個腳印地唱到今天。唱出自己的心聲，從福建省“水仙花”比賽金獎的賽場，到日本橫濱“東亞文化之都”的藝術盛會。感恩，進取，升華，淚眼笑對觀眾與老師們的鼓掌與首肯。

一千兩百多年前，在嵩山的林間別墅中，詩仙李白與岑征君、元丹丘兩位好友，把酒暢飲，觥籌交錯間，開始概嘆自己的人生抑郁。“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這開頭的兩句，其情感概括起來就是“嗟嘆”二字。這里采用南音傳統的曲頭起句的“慢吟”唱法，要細細的、慢慢的，一詠三嘆的唱出來，仿佛李白在酒醉之后，一聲聲的停杯嘆息。嗟嘆時光的流逝，猶如黃河之水波濤滾滾，一路向東奔流入海。早上在明鏡中看到的還是紅顏黑發，意氣風生，晚上在燈下一瞧，已經變成衰容白發了。最可怕的是，時間已經過去大半生了，而回首一看，卻發現自己一事無成，那種發自內心的人生悲涼，除了回旋往復的悠悠曲調，再也沒有其它旋律可以去表達了。所以，這開頭的幾句要用低沉地聲調，慢如游絲般地去吟唱，但是要保持聲色的張力，不能因為節奏慢，而讓每一個字的力度減弱下來。“君不見”這三個字要兩三遍反復地去唱，讓觀眾從聲音中去想象那個場景：醉意微濃的李白，在反復地詢問他的兩個朋友：時間過得那么快，像黃河水一去不返，轉眼間我們都老了，但是我們的人生都做了什么？別人在朝堂之上功成名就，我們卻只能在這深山林壑之中，喝酒悲嘆，然后慢慢地、孤獨地、寂寞地老去……

李白開頭的深深嗟嘆，同樣也勾起了朋友們內心的失落悲意。于是酒宴陷入了不歡的冷場狀態，此時李白趕緊展現出他仗義豪放的一面，跳出來調節氣氛。“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四句的節奏開始加快，聲調一下子上揚到高音部，旋律氣氛開朗起來，不再像剛才那樣的深沉低緩。李白開始由悲嘆唏噓，轉為起興勸酒。似乎在大聲地對岑征君、元丹丘兩位好朋友說：來，喝！不要悲傷，不要失落，人生苦短，要歡樂度日，不要憂愁，不要辜負了良辰美景，讓金樽無酒，空對著天上的一輪冷月。天生我材必有用，事業上的失意只不過是暫時的，就好像失落的黃金，終歸會失而復得。這四句節奏上的由慢轉快、聲調上的由低升高，一定要過渡得好。要給觀眾在視覺上一種雨過天晴的明朗感，才能順著李白的情感線，把氣氛調節起來。如果說曲子開頭的“君不見”奠定了李白詩歌的情感基調，那么這四句就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這首曲子六年多一路唱過來，每次到這個地方都覺得要有一種破繭展翅的飛越。只有這樣，才能把接下來的部分唱好。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這幾句詩仙李白自我放縱的勸酒詞，在節奏上由慢而快，再到飛揚飄逸。聲調上也是時而深沉款款，時而高亢激越。“杯莫停”這一句運用了歡快清揚的拉腔旋律，配以響盞、木魚等打擊樂器，在唱腔上以稍微的顫音手法輔助渲染。整個情境在經歷了上一段的轉折之后，進入了一個歡悅輕曼的氛圍。無論是臺上的表演群體，還是臺下的觀眾群體，一下子都隨著動聽悅耳的絲竹，從“君不見”的沉悶與“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我調侃中升華出來。這幾句充分體現了李白在逆境中的積極人生態度，卻又不免道家清高出世的灑脫。一句詞反復吟唱幾遍，是南音傳統唱腔的一個重要特點，在欣賞上起到動聽的效果，又加強了語義情感的傳達力度。曲子剛開始的“君不見”是如此，這邊的“岑夫子，丹丘生”亦是如此。讓觀眾形象地聯想到，李白正在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地勸慰著兩個好朋友。而“請君為我傾耳聽”，其實又將引入到一個更加深層次的人生哲理。

配器的巧妙運用，在“請君為我傾耳聽”之后，音樂停頓了兩三秒鐘，讓觀眾去期待詩仙李白想要請朋友去傾耳聽的是什么？在停頓三秒鐘后，突然很歡快、很跳躍地唱“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再轉而用纏綿戲謔的旋律演唱“古來圣賢皆寂寞”一句，收歸深沉緩慢地去演唱“惟有飲者留其名”。又忽的“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再度用歡快拉腔，把氣氛飚起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又從歡快跳躍慢慢過渡到緩慢深沉，最后一氣呵成將全曲收官。這一段是《將進酒》中節奏快慢、聲調高低轉換最頻繁最強烈的一個精彩唱段。用多姿的旋律和曼妙的唱腔，生動體現了詩仙李白既向往又嘲諷，最后回歸平靜的心理復雜態勢。

李白曾于天寶初年，到京都長安求謁功名，被唐明皇授予翰林供奉的官職，專門從事宮廷詩文創作，寫出了《清平調三首》等雍容華貴的不朽之作。所以，他的心靈深處是十分向往“鐘鼓饌玉”的富貴生活的。但是現實是殘酷的，以太監高力士為首的宮廷排擠傾軋，讓他在短暫的功名顯耀之后，不得不黯然離開京城，重新踏上山水游歷的旅途。在追求不得的情況下，李白跟他的朋友堅強地從失落中解脫出來，轉而嘲諷那些圣賢王侯，“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敦促朋友們放下“五花馬，千金裘”這些身外之物，“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寄希望于用酒醉去忘卻心中永遠的傷痛，詩仙李白用他絕妙的詩句，點亮中華上下五千年失意者的心靈慰藉。最后一句在唱腔上，復歸南音傳統唱法的悠韻綿長，似乎是邀請在場的所有觀眾，去共同品味這杯流淌了千年的濃醇酒香……

從“君不見”的失意悲傷，到“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我安慰，再到“烹羊宰牛且為樂”的縱情歡暢，最后回歸“與爾同銷萬古愁”的心靈主旨。每一段每一句，都在運用唱腔對節奏快慢與聲調高低的駕馭，去生動描繪詩仙李白的復雜心靈旅途。而這中間，要始終去保持嗓音的張力，低緩不代表著聲色的脆弱，高亢也不代表就能竭嘶底里去吶喊。低吟高歌皆有致，是我內心深處對《將進酒》這首曲子演唱的領悟概括。好嗓子并不意味著好的演唱，對辭藻的詩意解讀，對古人的心路體悟，對快慢高低的融通把握，以及貫穿始終的共鳴與張力，這一切都是至關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