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靜 (武漢學院 通識教育課部 430079)
不徹底的頹廢
——試論郁達夫式的頹廢
劉明靜 (武漢學院 通識教育課部 430079)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頹廢”一直是一個備受爭議的詞語,很少有作家心甘情愿被扣上頹廢主義者的帽子。“頹廢”一詞雖是從西方傳入中國的,但其內涵意義的歷史,范圍卻遠比詞語本身出現的時間地點久遠,廣泛的多。它是一種普遍而恒久存在的精神現象。郁達夫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中被公認的典型的頹廢作家,然而,作者以為,他的“頹廢”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頹廢,“頹廢”在他那里也只是一個在特定的社會現實和作者審美情趣相結合的產物,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已經偏離了西方唯美——頹廢主義的真正精神。
頹廢;頹廢主義;郁達夫
郁達夫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中一個特殊的作家,正因為其人與其文的獨特,因而也成為一個備受爭議的作家。在轟轟烈烈的文學啟蒙運動熱火朝天的時候,他無視文學的社會功利性而獨自唱著個人呻吟的悲歌。他的作品因表現出的世紀末“頹廢”色彩和大膽的性暴露,而為當時很多人所詬病,因此,他被大多數人稱為中國最具“頹廢”色彩的作家,然而在當時的中國,即便是今天,一旦某個作家被扣上“頹廢”的帽子,這并不是對他的贊揚或尊敬,作家本人也從不會高興被人稱為此類作家。在中國,“頹廢”或“頹廢主義”一詞早已改變了它最原初的意義而成為與主流意識對立的不為大多數人所承認的代名詞。亦如李甌梵所說“說起‘頹廢’一詞,似乎聳人聽聞。在中國現代的語匯中,這個名詞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壞字眼。”接著,在同一文章中他又以歷史的眼光的具體論說了中國作家在西方啟蒙思想的沖擊下對所謂的“現代性”盲目追尋和認同。“我認為西方啟蒙思想對中國最大的沖擊是對于時間觀念的改變,從古代的循環變成近代西方式的時間直接前進——從過去經由現在而走向未來——的觀念,所以著眼點不在過去而在未來,從而對未來產生烏托邦式的憧憬。這一時間觀念很快導致一種新的歷史觀:歷史不再是往事之鑒,而是前進的歷程,具有極度的發展和進步的意義;換言之,變成一種新的意識形態。五四時期對于它的描述方式也是一套新的詞匯,從“黑暗”走向“黎明”等等,可謂掀起了一陣新的歷史熱。其影響是多面的:有人去疑古,有人開始對中國歷史分期和中國社會本質展開辯論,而最終的趨勢是知識分子的偏激化和全盤革命化,導致一場驚天動地——也影響深遠的——社會主義革命……”若按照作者論述的來看,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何創造社作家起初受到西方唯美主義影響大力倡導“為藝術而藝術”,而到后期卻一個個轉變為“為人生而藝術”甚至“為革命而藝術”最典型的代表便是:郭沫若。郁達夫雖沒有郭沫若改變的那么過分激進,但其后期藝術觀念的改變也是有目共睹的。本文主要論述的則是他《沉淪》時期的即最為人所詬病的“頹廢”時期的創作對藝術現代性的開創性貢獻,以及對中國文學審美領域的擴展。
“有了這一個‘時代’輪廓,我們較容易理解為什么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把歷史道德化,把進步的觀念視為不可阻擋的潮流,把現實主義作為改革社會的工具,把個人與集體逐漸合二為一,而最后終于把‘人民’籠統視為革命的動力和圖騰,這一系列由‘現代性’而引發的問題都值得進一步研究。由此我們也可以得到另一個結論:在這種歷史前進的泛道德主義情緒下,頹廢也變成可不道德的壞名詞了,因為它代表的似乎是五四現代主潮的反面。”
不是似乎而是確實是。在轟轟烈烈的啟蒙現代性潮流的五四時期,居然有人大肆暴露世紀末“頹廢”情緒:孤獨,落寞,悲觀,失望,抑郁,對人生,對社會,對現實充滿絕望;在泛道德主義的歷史時期,居然有人明目張膽寫出諸如性苦悶,性變態,性扭曲,性窺視之類的作品,這無疑于在一片寧靜的湖面中投入一串集束手榴彈,除了要忍受眾多短視之人的詬病之外,還要忍受主流意識形態的不斷歧視和排擠,郁達夫最初進入文壇之時便是處于這種尷尬的狀態之中,所以,他一生的經歷就如其作品一樣,幾經沉浮,毀譽參半,備受爭議!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一個中國少有的悲劇性作家!雖然郁達夫的作品沒有從根本上達到像西方現代作家那樣所暗含的人的生存境況的深沉思考層面,但對于當時期的文學創作畢竟打開了一個缺口,其先鋒大膽的創新是不蓉抹煞的,對后來的新感覺派作家,朦朧詩歌等作家都或多或少有些影響,我以為郁達夫最獨特最值得肯定的便是他最不為人稱道的“頹廢”思想:對自我情感的忠實和抒發,以一個個“人”的要求為出發點對當時社會現實黑暗的揭露和控訴,對啟蒙理性所允諾的幸福生活的懷疑和否定,以及對藝術獨立性的崇尚和捍衛!這些是郁達夫在當時比所有其他最為獨特也最為遠見卓識的一面,而這些對當時的中國來社會來說卻都是極度“頹廢”的思想,是為眾多作家所不啻的悲觀主義心理!正因此才有了蘇雪林之流的無恥的泛道德主義的謾罵!
“‘頹廢’,意為頹落荒廢;見之于人類,是古已有之的一種精神現象,它表征的是人對生存處境的一種懷疑和否棄態度,以及與此相關的種種人生觀念”。美國學者馬泰·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后現代主義》一書中也有諸如此類的關于“頹廢”一詞所涵蓋的并不是某一特定時期的獨有的精神現象,而是歷史的普遍的無可逃避的
“……若果說該詞在中世紀之前并不為人所用,頹廢的概念則肯定要古老得多,也許它就像人本身一樣古老。幾乎所有的古代民族都熟悉這種或那種形式的頹廢神話。時間的破壞性和沒落的宿命論屬于所有神話——宗教傳統都擁有的重要主題,從印度的‘卡莉時代’到猶太先知所散步的關于腐敗和罪惡的恐怖說法,從股息來羅馬人對‘黑鐵時代’的幻滅信仰到基督教徒的在一個即將由絕對惡統治(反基督統治)的邪惡世界——如《啟示錄》所宣稱的——中生活的感覺。”
“頹廢”一詞的正式被提出雖不像它暗含之意那樣久遠,但所有時代所滲透的“頹廢”思想卻是任何時代所無法避免的,西方如此,中國亦如此。老子所謂“吾所以有大患,為吾有身”的觀念;莊子所謂“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的避世態度,以及“竹林七賢”的破毀禮法,不與世爭,進不欲茍活,退不能自保的人生觀。都是一種頹廢的人生情懷和社會觀。所有才有李甌梵將《紅樓夢》視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頹廢”小說。
“頹廢主義”作為一種國際性文學思潮,起于19世紀中后期的法國及歐洲。是前期象征主義,唯美主義以及自然主義等創作傾向共同形成的一股世紀末文學思潮。它是中小資產階級作家,藝術家對人類處境和內心世界的一種體悟和審美創造帶有強烈的懷疑論和反叛色彩,具有反抗現存資本主義的性質。它以主觀唯心主義為哲學基礎,否認理性的價值,主張個性的極端自由,崇尚感官本能的放縱,于虛無主義之中透露出悲觀頹廢的文化心理和神秘主義的審美情趣。頹廢主義在20世紀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思潮中的許多文學流派例如表現主義,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垮掉一代,黑色幽默,自白詩等中間都有很深的影響。”頹廢主義最初是以一種反叛姿態而出現的,這種反叛的“審美現代性”與“資產階級文明的現代性”是截然不同且絕然對立的。“資產階級文明的現代性”,即啟蒙資產階級所宣揚的一種對時間的線性體楊,一種對歷史發展進步的完全信仰的現代性。其理想包括:理性,實用,科學,進步等概念;而審美現代性則是其反面,是對啟蒙現代性的反動,表現出對工業文明危機和人類對它的反抗:非理性,非實用,歷史循環,審美感覺構成它的主要內容。唯美——頹廢主義正是這樣一種審美現代性。它認為工業文明的發展并沒有為人類帶來幸福。理性之光也沒有使人類擺脫野蠻和愚昧,戰爭,殺戮瘋狂仍主宰著世界,啟蒙主義所允諾的美好未來和幸福非但沒有實現,而歷史還不斷重復過去的邪惡。他們對理性不屑一顧,對啟蒙理想百般嘲弄,對審美感性頂禮膜拜,對感官享樂瘋狂追求,唯美——頹廢主義者,最初便是以這種懷疑,否定和反叛的激進的態度出現的。他們預先感受啟蒙理性給這個世界帶來的種種弊端。阿多而諾在《啟蒙辯證法》中對啟蒙的兩面性進行了詳細的闡釋:
“就進步思想的最一般意義而言,啟蒙的根本目標就是要使人們擺脫恐懼,樹立自立。但是,被徹底的啟蒙的世界卻籠罩在一片因勝利而招致的災難之中。”“……萬物同一性的代價就是萬物不能同自身認同,啟蒙消除了舊的不平等與不公正——即絕對的君王統治,但同時又在普遍的中介中,在所有存在與其他存在的關聯中,使這種不平等常住永存。”
啟蒙在喚醒世界,以理性,知識,祛除神話,愚昧,幻想的同時也使世界被籠罩上一層因勝利而招致的災難,惶恐。唯美——頹廢主義者所抗拒的便是這樣一種惶恐,一種盲目的狂歡。
郁達夫深受英法唯美——頹廢主義作家王爾德,道森,大衛和蘭波等人的影響,二三十年代他特地撰文介紹《黃面志》作家群,曾還翻譯過王爾德的長篇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其小說《銀灰色的斯》據說就是以道森為小說人物原型,表現天才在社會中遭遇不幸。所以,他無論在個性趣味,文學思想,還是倫理觀念和小說實踐上都是很接近西方唯美主義的,也是中國頹廢主義的典型代表。當然,由于社會環境的不同,作家經歷和思想觀念的不同,郁達夫的頹廢主義與西方唯美頹廢主義是完全不同的,但他的頹廢也絕對不是某些衛道者以道德倫理扭曲審美藝術的所謂的“頹廢主義”“色情至上”“縱欲主義”。
王爾德說:“只有美是時間無法傷害的,各種哲學像沙子一樣垮掉了,各種宗教教條接二連三地像秋天的樹葉般凋零,唯獨美的東西是四季皆宜的樂趣,永恒的財富。”王爾德以為美與人生是對立的,藝術高于人生,不是藝術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藝術,盡管郁達夫并不贊同王爾德將人生與藝術完全對立化,但是他還是深信藝術的獨立品格,美是藝術的核心,“藝術追求的是形式和精神的美。我雖不同意唯美主義者那么持論的偏激,但我卻承認美的追求是藝術的核心。”這也是他不同與當時許多啟蒙作家的最獨特的地方。其次,他也認為只要有“真”,藝術無不可以表現。在藝術面前,沒有美和丑。藝術可以表現病態的,感官的,頹廢的,甚至丑陋的世界。這是他和王爾德在藝術觀念上最為契合之處。從中我們也可以窺見波德萊爾的以丑為為美的影子。郁達夫在《小說論》中說:“總之小說在藝術上的價值,可以以真和美的兩條件來決定。若一本小說寫的真,寫的美,那么小說的目的就達到了。至于社會的價值,及倫理的價值,作者在創作的時候,盡可以不管。”正是在這一點上郁達夫小說和傳統視野存在很大差異,也和新文學傳統不完全契合,新文學傳統是把小說當作啟蒙工具,而郁達夫則將其作為展示自我,抒發情感的工具。新文學初期,還沒有哪個作家像郁達夫那樣那么大膽展現同性戀,偷窺癖,戀物癖和妄想癥或者對年老色衰女人的病態世界的描寫。
但是郁達夫式的唯美——頹廢,又是一種不徹底的頹廢,他的“頹廢消沉是表象,反抗是實質”。他的頹廢是和社會時代,現實有著緊密聯系的,他自己說“人生終久是悲苦的結晶,我不信世界上有快樂兩個字,人家罵我是頹廢派,是享樂主義者,然而,他們那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著的被金錢買來的肉體,我的哀愁,我的悲嘆,比自稱道德家的人,還要沉痛數倍。我豈是甘心墮落者?我豈是無靈魂的人?不過看定了人生的命運,不得不如此自譴耳。”字里行間透露著無奈和不情愿。所以,他的頹廢更多的是一種偽裝,一種對現實無可奈何的不情愿的“墮落”,至少在他自己看來這是一種病態,一種有違道德的丑惡。他根本無法像西方唯美頹廢主義者那樣將頹廢上升到一種真正的審美藝術的高度,將頹廢視為一種藝術美。他雖在理論上一再倡導藝術的獨立性,美是藝術的核心。然而,現實的道德秩序總會影響他的表現程度,他身上其實有很濃厚的道德成規,即他只是從反傳統道德里的價值立場而不是從美自身去創作。他的反叛總是針對社會現實而不是藝術自身的,本質上他的那些頹廢小說的目的也只是啟蒙民眾的另一種方式。所以,郁達夫根本無法擺脫道德意識,去維持純粹頹廢美趣,他只是從反叛傳統的新道德立場出發,通過大膽的自我暴露表達對專制和禁欲傳統的不滿。所以李初梨和郭沫若都說郁達夫看起來是頹唐派,實質是清教徒。
正如李甌梵所說:“反觀這個時期的‘頹廢’文學,其來源仍來自五四文學商業化以后的時髦和摩登,并沒有徹底反省‘現代性’這個問題。由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成功,他們也打著反傳統的旗幟,無法在傳統文化中尋求頹廢的文化資源。”“……我認為這些作家并沒有用頹廢來反對現代,也沒有真正從傳統文學資源中提出對抗現代文明的方法……”正因為如此,“頹廢”在中國才變成一個“聳人聽聞”的字眼,而不為眾多人所接受。雖然郁達夫在領受西方唯美——頹廢主義思潮過程中存在或多或少的種種問題,但他這種開創者的姿態,以及對“人”的情感訴求的忠實,對自身欲望的大膽暴露,在藝術上的獨特審美理念,以及在中國文學畫廊中獨創的“零余人”系列形象,以上種種對沉悶的中國文學無疑都是注入一股新鮮的血液。他不足之處也正顯示了在中國這樣一個被強大的倫理道德觀念統治了幾千年的特殊環境中,文學開拓者每前進一步是何其艱難,想完全突破更是不易。“夜正長,路更長”。
[1]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中國思想史論[M].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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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明靜,武漢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