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瑋(榆林學院 71900)
果戈理在他的中篇小說《肖像》第一部中塑造了一個年輕的畫家形象——恰爾特科夫,這是一個“有才能的前途遠大的”年輕畫家,但是他卻面臨著作為一個富有才情和前途的青年畫家所最難堪的境地:他窘迫度日,甚至有時候無法解決饑飽問題。關于《肖像》的主題,研究者藍英年曾指出:果戈理深刻地刻畫了這個年輕的藝術家一步一步走向墮落的過程,從而對那個摧毀藝術及藝術家的腐朽的社會現實作出了有力的揭發和抗議。同時,也對浮沉于拜金主義浪潮中的藝術家們,發出了一個嚴重的警告。果戈理在開篇已經為這位年輕藝術家的墮落買下了伏筆,恰爾特科夫每次面臨自己的窘境,“那時他的一顆貪婪的心,就會嫉妒地想起富有的畫家的命運來”。
命運的轉折源于恰爾特科夫從畫店購買的一副舊肖像畫,就在當晚,他竟然夢到畫中的肖像似有了靈魂般在房中游蕩,手里還抓著裝有一千金幣的袋子。被驚醒之后,恰爾特科夫的想象已經被那一千金幣占據,他一面憤怒地面對遷來催交房租的房東,一面又驕傲地固守著自己的創作,鄙夷品味庸俗的巡長。就在年輕的畫家出離憤怒時,從肖像的畫框中竟然掉落了夢中他見到的裝著一千金幣的紙包。這筆飛來橫財使他徹底擺脫了窮困,同時也誘發了他一直壓抑著的世俗的欲念。難以抑制的欲望驅使著恰爾特科夫,“他的靈魂里產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欲望,要立刻抓住榮譽的尾巴,在社會上顯露頭角。”于是,他用十塊金幣請到到報館的記者,為自己炮制了一篇極盡贊美之詞的文章。這篇文章為恰爾特科夫帶來了只想要迷住人的肖像畫卻可以支付大筆酬報的上流社會的形形色色的顧客,這樣的創作完全摒棄了藝術的理念,只需要迎合各種各樣強詞奪理的要求即可。切爾特科夫如魚得水,成了一位“十足的時髦畫家”,他在公開的場合辛辣刻薄地議論藝術,以輕蔑地談論古代的藝術大師,吹噓自己的才能與技藝。直到有一天,他以“尊貴的畫師的身份”去美術學院評一件新作品,那是一位將一切奉獻給藝術的畫家的作品,那如“處女般純凈、完美、秀麗”的畫像,瞬間擊中了恰爾特科夫,他本想說一些刻薄無情的陳腔濫調,卻發現自己在突然失語。他流著淚瘋狂地跑出了大廳,他那被熄滅了的才能瞬間又燃燒起來了,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他畫筆下的一切都無情地變得平庸起來。
絕望之下,恰爾特科夫靈魂和心里充滿了瘋狂的嫉妒,他盡所能地買來藝術精品,然后在瘋狂中將它們全部撕毀。瘋狂、癲癇和精神錯亂徹底耗盡了恰爾特科夫的經歷,他的生命在痛苦中結束。
小說的第二部為讀者娓娓到來,原來造成這一切悲劇的那幅肖像畫中的人物是一位來歷不明的異族的高利貸者,圍繞著他有許多謠言,其中尤其以向他貸錢后便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一樣性情大變,最終不幸死亡的人。最令人們感到恐懼的是他那雙眼仿佛擁有魔鬼靈魂的雙眼,高利貸者請求一位畫家為他畫一幅肖像,不想這位畫家卻將那雙魔鬼的“眼睛”神神地刻在了畫中。創作肖像的畫家和每一個畫像的收藏者的性情都受到了影響,被高利貸者的幽靈糾纏陷入恐懼當中。恰似契合了某種命運的玄機,年輕的恰爾特科夫成了高利貸者幽靈的又一個受害者。
而那位創作了高利貸者肖像畫的畫家,用一種苦行僧式的自我懲罰,用修道的神圣和宗教的崇高創作出來一幅“異乎尋常的圣潔”的肖像畫,滌蕩干凈了他曾經創作出魔鬼肖像的畫筆。與《肖像》第一部相比,這一部從面世之際就被別林斯基批評是“絕對地一無是處”,有研究者指出在這一部里,果戈理所指明的藝術家的道路是虛浮而錯誤的,他將古老的宗法制度美化了,宣揚了信仰主義和神秘主義。且不說這部作品的現實主義亦或是神秘主義的主題色彩,筆者通過這部小說中兩個畫家形象的塑造,恰恰從中看出了文學作品中藝術家形象塑造的某種現代性轉型。
我們現在所說的現代社會及其現代性特征,從時間軸上來說,通常是指從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開始萌芽的時期,社會中逐漸出現了對宗教意識的淡化和對世俗生活及個人主義的逐漸重視。這個過程將傳統的形而上的世界觀逐漸分裂成科學、道德和文化等等現代學科領域,而這一分化更是將藝術從傳統宗教道德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與此同時,藝術的表現領域也開始世俗化。藝術家頭頂的神秘光環開始失落,藝術品也開始成為了人們日常收藏的對象,就像滿大街的商品一樣。而這中間起著最重要的推動作用的就應該是日益發展成熟的市場利益以及世俗聲名的誘惑。當藝術家們從宮廷與貴族的府邸流落民間后,就開始與市場締結了一種既排斥又迎合的曖昧關系,就像現代藝術理念的始祖波德萊爾所觀察到的:“他們像游手好閑之徒一樣逛進市場,似乎只為四處瞧瞧,實際上卻是想找一個買主。”這樣的境遇也造就了藝術家們所面臨的兩條藝術道路的追尋:一部分藝術家在利益化的市場與大眾化的審美中迫于生存的壓力而不斷地世俗化,最終將自己埋沒在庸俗不堪中;而另一部分藝術家,誠如波德萊爾筆下典型的“現代生活的英雄”,他們或者以一種論戰性的語言和放蕩的生活作風挑戰資產階級庸俗與低俗的市場趣味,他們當中的另一些人則孤獨地追隨藝術深層的使命,試圖以藝術的本源意義來挽救沒落了的藝術之路。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果戈理筆下的兩位畫家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預演了文學作品中現代畫家形象的一種時代轉型。
[1]藍英年.《肖像》的故事[J].俄羅斯文藝,1991(1).
[2](俄)果戈理著,滿濤譯.果戈理選集·第二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3](俄)別林斯基著,滿濤譯.別林斯基選集·第一卷[M].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4]馮小慶.果戈理中篇小說《肖像》的宗教神秘主義解析[J].西伯利亞研究,2012(10).
[5](德)本雅明著,張旭東、魏文生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