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放下（組詩）

賈玉普

哈仙島

若不是這些晝夜不停的

馬達聲，哈仙島不會坐在平靜的

黃昏里，打哈欠

幾個種地模樣的人，在哈仙灣里

忙碌著種海，一層層浪花，翻開夕陽

把小船和自己的影子，澆成

黑炭

這個時節，陸地上的油菜

已經開花，屋前屋后油菜花，齊齊地

翹著腳，看著女人的窗簾

慢慢垂下

摘棉花的手

一雙摘棉花的手

讓我想起并不遙遠的美國北方

種植園里的黑奴

我知道

棉花的價格

減去種子的價格

減去化肥的價格

減去地膜的價格

減去病蟲害的價格

減去汗水的價格

就是老婦人滿臉的皺紋

和她看著我時毫無表情的

目光

我就這樣老了

留起胡須，話說時

跳動的舌苔方寸一亂，就被

尖利的針扎一下

蓄長發，下半輩子，不再去

梳理和清洗，不讓它們

長成整齊的莊稼

蓬松而散亂

就自由了

看上去，我一定

比幾十年前的一張照片

顯老，那時候，時間往前推著我

千方百計地想象：這樣的一天

會是怎樣的

模樣？

時間的縫隙里只剩下

數學的尾數、光環和幻相

日落而息。牛不見了，騎牛的人

徹底舍棄了東方

不再關心有什么樣的人

給艾米麗送去紀念的鮮花，古老的荒原

走來怎樣一只

狼

——“他們說我瘋了

其實我跟從前，沒什么

兩樣”

——“那么，請從窄門

走過來吧”

早市

一頭豬倒在路邊

閉嘴、閉眼。毛發煺凈

呈現白皙的

臉

四只豬蹄擺放在一起

松了綁，也看不出

行走的姿勢

案板上，刀上刀下

刃來刃往，肢解開的身體

不做任何掙扎

和反抗

我和我身邊的

這一群刀刃上走來的人

面對刀鋒，總會用一頭豬

做自己的替身

從未想過，像我

這樣一個每逢初一就燒香的人

如何踩著一頭豬的

肩膀

理直氣壯地

這么多年

尾聲

左邊是齊眉的蒿草

右邊是觸膝的蕎麥花

中間一條人跡

瘦瘦的

昆蟲的叫聲，在蒿草叢中

一株株豎起，不知道這是一些

怎樣的昆蟲，鳴叫時

像在下雨

黃昏這個大大的

面具，透過想象的間隙

對這一天的尾聲

偷偷地窺視

面對整齊的蕎麥花

和蓬亂的蒿草，把曾經丟掉的

和現在拾到的，均衡

對比

忽然發現，除去丟掉的

盤點拾到的，我的身上，更接近

我自己

景陽岡

這個世界的邪惡強大了

我就強大了

這個世界的黑夜縮短了

我就延長了

喝下三杯酒

就將自己填滿了

我相信三杯之內燈火不滅

三杯酒的事情，什么

都好說

我喝酒，是因為我的酒量

一直負增長

只喝三杯，是因為三杯

能勉強過岡

喝完三杯

我跑了，把一群老虎

留在桌上

帳篷

我的遙遠的

帳篷，在離天很近的地方

用一條小溪，指引

夜色

兩個影子重疊

為兩個人的世界

生起一堆

火

不用明天想昨天的

事情，就讓今晚順水

滑過

你就是你

我就是我

彼此的干柴

彼此的烈火

鐵

屋檐下有一塊鐵

每一次雨點落到上面

都要喊一聲“疼”

都是鐵在喊

都是雨在“疼”

一個雨點落下

又一個雨點落下

再一個雨點落下

鐵喊了一聲“疼”

又喊一聲“疼”

再喊一聲“疼”

終于有那么一天

鐵的喊聲嘶啞了，而雨

還是下個不停

我到了嗎

把它們集中起來

能夠用手觸摸

有雪

有雨

有風

有河流

有條件

有因果

有你

有我

還有

已經交出的那個男人

50歲的命運——

這個亡靈集裝箱

表層涂著夜晚和白晝，里面裝著

謊言做下的筆錄

只有少數死者

為活下來的人代言

只有脆弱的霜露

留守在黑白的夾層中，等待夜晚

喚醒黎明

我被蒙著雙眼，雙手扯著

你的衣襟，一腳踩著臨界的邊線

不停地問：我到了嗎？

菩提

隨便找一間屋子，就算

出家了

存念一輕，紅塵

在淡漠中生根，阿里多羅，我的

風沙深處，一直停靠著

你的陰影

我無法放下

你之前的歲月，人們

怎樣在大地上行走

你之前的更前面

祖先們，因何將我現在這樣一個人

儲存在他們匍匐的

肉身里

取火、打柴，經歷各種和平

與戰爭

我安靜下來，面壁而坐

為了那些曾經因我倒下和即將因我

站起來的人

失去虎豹豺狼

該如何撕咬自己

須彌山

佛無語還有另外一個

站在它面前的我，四肢健全

兩手可以靈便地

合在胸前

通過我，佛看到

他一千五百年前的樣子

那時候，我還在路上

祖先們一再催促：快一點

再快一點

我還是來遲了

回頭

我留下這些水

分別將它們注入水桶、水壺

水杯

我半路堵截了它們

強迫它們做一些我一廂情愿的

事情

從未考慮過這些水

是否高興;是否情愿，是否會

在一些細節里做一些

小動作

我足夠強大

我不相信

一滴水會輕易

打敗我

我也從不在乎

一滴水中會有怎樣的金字塔

和埃及

直到有一天

我把自己交給了火

讓曾經的這些水，一點一點

將我的精神掏空

忽然發現，這世上最無恥的痛苦

是燃燒自己，無法讓自己

成為灰燼

責任編輯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