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不知哪條路通向大海的人應該找一條河流作他的旅伴
——普勞圖斯
老宅和老宅的孩子
有位詩人朋友,喜歡晨露,喜歡夜半的風聲,更喜歡河流的氣息。他熟知河邊的每一只水鳥。每次聚會,我們就聽他顯擺嗓子。他一會兒“咕咕咕”,一會兒“咕哚咕哚”,我們還沒分辨出前者斑鳩后者啄木鳥,他又“啁啾啁啾”。一群人在叫聲里發呆。只有我分享他的驕傲——那也是我的河流。
它叫漢江。攜了秦嶺的雪巴山的雨,奔騰而來,途經九省通衢的武漢。匯入長江前,拐到我家門前,婀娜蛇行,舞女一樣,擺出妖嬈的S形。
1989年以前,兩岸煙火旺盛,雞犬成群。河流變成孩子們的第二張床。他們賴在水里,和流水一起生長。然而,那流水會失控,會將一個孩子帶走,永不歸還。
河流罪責難逃,淪為禁區,父母在孩子們的腿上畫上幾撇幾捺鉛筆印,嚴禁下水。可誰抵擋得住誘惑呢?上岸后,用鉛筆在腿上依葫蘆畫瓢,企圖蒙混過關。父親不動聲色,猛地伸出手來,在他的光腿上一劃一抓,破綻立刻大露——下水后的腿留下一道道白印子。父親脫下鞋,對著屁股一頓猛抽。母親還不解氣,提著雞毛撣子滿村里追。滿村子人看大戲一樣興奮。
有一年12月,一群小子簇擁到河邊。他們擊掌后,其中一個脫掉衣褲,縱身一躍。狗刨式幾下后,他的臉逐漸發青,我們聽到了他牙齒打戰的咯咯聲。我們害怕了,拼命叫他:上岸,快點上岸。他笨拙地撲打水面,堅持他的狗刨式。咯咯聲愈來愈響,他的臉愈來愈白,我們愈來愈驚慌失措,跺著腳揮著膀子大叫:算數,算數。他才哆哆嗦嗦爬上岸,咬緊牙,盯住我們:算數?算數,算數!我們飛快地用棉襖棉褲裹住那些咯咯聲。
那年,十二個小子乖乖地擠出所有的零花錢,一天買一個肉饃饃,眼巴巴瞅著他吃了十二天的肉饃饃。那是多么奢侈的肉饃饃!
在這場冬泳賭局里,只有他敢于縱身一躍,我們甘拜下風。三十年后,第一個冬泳的小子走出村子,沿江而上,成為資產過億的房地產老總。
1989年一場特大洪水,臨水而居的房子差點遭到滅頂之災。人們放棄舊房子,在離高高的河堤二里左右處生起新的炊煙。留在河邊的,是少數人。又過了許多年,留下的幾乎就是不能行走的房子。一陣一陣的風吹走了更多的人。他們或南下,或北上,被火車運到了外省外鄉,成為離了故土的人和不能立刻趕回來的孝子。
2014年的5月,我遇到一座老房子。
烏黑的瓦片長滿綠色的瓦松。兩扇木門剝落了暗紅的顏色。高高的木頭門檻被一窩蛀蟲占領了。跨過門檻的腳不見了,腳在老宅看不到的地方行色匆匆,奔走,趔趄。仿佛一顆螺絲釘,在城市的縫隙里艱難地尋找契合。留在木檻上的,是當年的腳印,發出幽深的光。
坍塌的房子中間,生長著一棵棗樹。
一粒一粒青棗,泛著潤澤的光。是風吹過的種子,還是翅膀帶來的種子?大概每一座許久不再盛人的老宅,都會被植物嗅到吧。人在城中四散時,這棵棗樹很快就將根系伸入宅子下的土層,老宅一點一點被吃掉。
一處老宅,一個命定的遺棄物。我們多么想念它,就會多么遠離它。多少年了,我們遠走高飛,三年五載不回來看它,老宅就一直等著。用盡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意志。
一個人只能說出他的故土在某鄉某村,卻不能指認窗臺的哪一塊磚下壓著開門的鑰匙,將是多么凄惶。
牛和牛身邊的犟老頭
我要說到牛了。
遇到一頭牛,大抵會是這樣幾個地方:田間地頭,它低著頭,扛著重重的牛軛,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牛棚里,一群碩大的牛蠅四面八方攻擊它,它的頭、腿、臉無一幸免。還有一次,我在一張宣傳單上遇到它。當然,我遇見的是三塊牛排,七成熟,肌肉的紋理間血絲隱約可見。牛排擱在青花的瓷盤上,瓷盤旁刀叉優雅地斜倚著,閃著寒光。宣傳單的右上角印著漂亮的仿宋字:牛身上最美好的地方,前腰部位的脊柱內側,我們腓力牛排店只選擇這里。
可是,我只愿選擇在河堤上與它相遇。三十年前,可以遇到,三十年后,也可以——河堤的野草從未停止生長。
三角胡麻、四楞子棵野麻、豬舌頭、婆婆丁、疙疤秧,全是一些卑賤的草。葉子闊大的,稈子挺拔的,莖葉細密的,各有各的千秋,各有各的清香。一個游子從斑馬線上一腳踩到河堤上,各種草香摻和著,迎面撲來,白酒一樣烈。他猛吸一口,一個噴嚏,才緩過勁來。他趴在草地上,半個時辰后,酒味的沖勁淡了,一縷一縷滲透,絲綢一樣纏綿,全是黃酒的架勢了,順從,寬厚,宏大。這個人徹底綿軟下來,醉了,如一攤軟泥。
眾多的草,枯枯榮榮,榮榮枯枯,生于塵土,歸于塵土。銘記它們的除了人,還有牛。
那天,我遇到了一對牛母子。
牛犢的年紀不會超過一歲,十厘米的鋼針還沒有穿過它的兩個鼻孔,正是貪玩的年紀。它發現了一個新鮮玩意一樣,繞著我轉圈圈。我走一步,它跟一步,我向一棵樹走去,它跟過來,我走向河坡,它又跟過來。我不走了,它便立在我面前,揚著臉看我。
一位老漢提著一籃子水草向牛母子走過來。皺紋盤踞了他的臉,刀砍斧鑿般毫無章法。他看了我許久,試著叫了一聲:芳妮子?我的心一陣痙攣,一股熱浪在胸間涌起。誰,誰叫我的乳名?這片土地上,我已缺席多年,無力掀起時間的帷幕,看清眼前這位老人。“我是胡天福的爺爺呀。”看著我吃驚的表情,他呵呵地笑。胡天福?那個冬泳小子?我的記憶回來了,憶起這些年來老人的多起“逃跑”事件。
“這個老家伙,犟老頭,撒著一雙老腿比兔子跑得快。”村里的人笑罵這個犟老頭,他一次次從胡天福的別墅里勝利突圍。有一次,在胡天福那里待了半個月后,再次開跑,一個人偷偷坐公交車去車站,弄錯了公交車線路,被帶到郊區。胡天福發動親友找了三天三夜。村里人說這個犟老頭,不在城里享福,惹得子孫們不得安生。那一畝三分地里能長出金子銀子?
胡天福一路發跡,一路席卷著胡氏家族向武漢挺進,胡氏上上下下幾十口人離開了村子。犟老頭不肯走。他說,樓上待著,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沒勁。胡天福拗不過他,在鎮上給他建起漂亮的二層小樓,裝置了抽水馬桶、熱水器。老人還是犟,只肯住在河邊的老宅子里。
“來呀,小家伙,過來。”老人招手,親昵地叫著小牛。他掀起籃子,一股魚腥草的清香“轟”地四散開。
“快吃,快吃,吃完了,我們回家。”老人小心地撫摸老牛的背。背上,一塊被牛蠅叮咬過的地方紅腫著。老牛抬起頭,“哞哞”叫了兩聲。胡天福的爺爺笑了。他的背后是容光煥發的菜地,菜地背后是大眼睛的太陽。如果問老人什么叫天福?大概就是他現在的狀態——一切都是可以把握,可以依靠的。如野草,如水牛,如他,在這土地上生長,循環。他走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如同走在整座世界的平面上。
樹和樹遇到的鋸子
清晨五點十分,一只鳥立在房前的柳樹上,扯開了喉嚨。
我認識這只高嗓門的鳥。昨日黃昏,我從窗臺第三塊磚下掏出鑰匙,開啟屋門,它盯住了我,看清楚了一個游子的神色。有些急慌慌,急于把自己放倒在一張老床上。
鳥聲愈來愈密,晨色熱烈起來。
我走出村子,穿過大約二里路的叢林與雜草,沿著一堵五十度左右的斜坡爬上河堤。在那些不肯挪移的老宅附近,是一株一株的樹。遠遠望去,像一座濃郁的城,庇護著老宅。我認識它們,它們叫皂角樹、桑樹、梧桐樹、楊樹。我的童年少年遇見過,然后,我走了,沒走的是它們和那些綠。
深綠,淺綠,老綠,新綠。綠混合著,幾近黑色,樹便站成了老者的形象。土地一樣沉默。或許需要一只鳥的輕俏聲來調配。青藍的天空里飛起無數的翅膀,像是上帝一下子打開了神秘的籠子。長尾雀麻雀布谷鳥置于林中的要塞,在深綠的背景中閃爍。它們的叫聲,它們在叫聲中所帶來的明亮氛圍,這些,竟是不可或缺的。我的耳膜領受神的垂愛。
我看到了槐花。玲瓏剔透的花瓣,簇擁在嫩枝上,編織出一串串豐滿的花穗,擁滿整個樹干。在綠色叢林嚴密的控制中,散發出少女的香味,危險又甜蜜。
少女是梅子。
梅子是誰呢?她是我們村最美的姑娘,十八歲。小嫂子老太婆們再怎么能說會道,也無法恰到好處地比畫她。比如說梅子的衣服。梅子當然也穿白裙白衣。可是,白領口綴上了一只玫紅蝴蝶,白裙腰間系上一根窄窄的青色腰帶。單單露出的那點紅那點青,讓人猝不及防,好像一點點心事,隱藏不住又不過分渲染,一點點媚,一點點試探,讓人忍不住去想去猜。
梅子長發飄飄,她悄悄溜出村子,開始小跑。跑上河堤,靠近槐樹。樹下,一個人跑過來,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那是隔壁村里的二虎。槐花聽到了激烈的心跳聲。仿佛他們的胸口被外敵占領了,揮舞著鐵錘,一下一下重擊。
聽到心跳聲的還有一位父親。吱呀的開門聲,躡手躡腳的腳步聲,父親都聽見了,他只能裝作沒聽見。春天嘛,這么多的花這么多的樹,愛情怎么可能不醒過來?
在這段關于梅子的回憶片斷里,我的記憶無論向前推進或向后退,都是綿延不絕的情節流。槐花,柳枝,鑲嵌在其間。
這個5月,2014年的5月,槐樹當然還在開它的花。它開過了,就會把春天放在一邊,繼續綠,繼續老,明年它還會開。時光不會讓一棵樹失望。讓樹失望的是人——鉆樹林的人呢?梅子們二虎們在流水線,在出租屋。
他們不能不被運走,不能不丟棄老宅、丟棄槐香,是不是?我問我自己,我就是這樣一個“不能不”,我不得不原諒自己。這一刻,我只能不停地仰望天空。二十年了,那些翅膀永不消逝。
那三個人進入我的視野時,我剛從一只長尾雀身上收回目光。它原本亭亭玉立在一株楊樹上,一雙眼睛出神地望著遠方。忽然,它翅膀一拍,雙腳提起,“啞”的一聲飛走了——三個人逼近了它。
一個拎著麻繩;一個拎著電鋸斧子;還有一個什么也沒拎,他在前面帶路。
在這株楊樹面前,三個男人站住了,抬頭看它高高的樹冠。他們繞著樹轉圈,伸出手臂比畫著。兩個人的手臂圍成一圈,才勉強圍住了樹干。
電鋸斧子在一邊假裝沉默。然而,對于一樁樹的謀殺案,我并不缺少目睹的經驗。
在城里,我目睹過一場殺戮。
率先赤膊上陣的是麻繩與電鋸。
前者套緊它們的頭,后者攔截它們的腰。兇猛的鋸齒殺進它們的表皮、真皮、皮下組織,直抵它們的胸腔、腹臟。扯繩人輕輕一帶,它們沉悶地倒下。
接著沖鋒的是斧頭。持斧人動作爽利,他掄起、砍下,他再掄起、砍下。片刻,便是一堆颶風的碎片。
它們是五棵樹,原本站立在家屬住房后面,我推開教室的門,就可以看見風中搖曳的枝條和鳥。有一次,一只小麻雀竟然暈頭轉向,闖進了教室。堅硬的墻壁之間,它一會兒撞上后墻,一會兒又撞上了電扇。它驚恐地叫著。我們打開所有的窗戶與前后門。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我們屏住呼吸。五分鐘的惶恐后,它順利從后門飛出,飛到第三棵樹上。繁密的樹葉擋住了它小小的身影,只有清脆的“啁啾啁啾”表達著一棵樹給予它的安適與自得。
“刺,刺,刺”,電鋸還在抖著威風,它張大嘴,吐出尖叫。空氣,像一堆燃燒的干柴,炙熱,灼痛,噼里啪啦作響。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走過來。她拾起一根拇指粗的樹枝,瞧了瞧那新鮮的傷口,問道:好好的樹,為什么要鋸掉?
沒有人回答她,電鋸和纜繩都很忙。老人又問了一句:為什么要鋸掉?持斧人抬起頭,他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他說要做新房子,這塊地在規劃區,不鋸掉,怎么做。他的斧子又狠狠掄起來了。老人呆呆地站在一旁。她在這單位生活了五十年,這棵樹就生長了五十年。一棵樹,是時間荒野的一根紀念柱,拴系著她五十年往事的密度。斧子電鋸規劃區像一個巨大的夢魘,將她抽空。
現在,面對即將到來的電鋸,楊樹生動地抖動——葉子們還在那里調整各自的位置——它們轉身,傾斜,在看似無序的排列里,固執地向我傳播它們的美。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