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下的民國電影審查

吳明

民國電影審查制度非常嚴格，不僅夫妻同床、車站吻別是“有傷風化”，擁擠買票、搓麻賭博是“有損民族形象”，連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武俠片、神怪片，都屬于禁片，統(tǒng)統(tǒng)要剪。

武俠片挨了審查第一刀

一戰(zhàn)結(jié)束時，美國偵探片在上海大熱，其中描繪了強盜、黑幫的世界。立馬有在上海犯事兒被捕的人招供：作案手段“師從洋片”。這激起了各界對電影影響教化的質(zhì)疑。

1920年，商人閆瑞生為謀財而勒死妓女，因情節(jié)曲折而轟動上海。次年，有人將此案拍成電影《閆瑞生》，這是中國第一部故事長片，上映時萬人空巷，上海單日最高票房達1300大洋。然而，該片卻因為“過于寫實”遭到教育界的批評——嫖妓、拋尸、追兇、吊死……不少老學者被這活生生的情節(jié)嚇壞，紛紛在報刊上批評其“妨害社會教化”。

其效仿者《張欣生》則更為寫實。據(jù)著名導演程步高回憶：“影片重點放在開棺驗尸……事前用濕面粉仿制（器官），涂墨水做人血，用特寫鏡頭放大拍攝，看來真是恐怖嚇人……小孩子看了要哭，婦女們看了要逃跑。”

于是，傷不起的人們直接上書北洋政府教育部告狀，呼吁建立電影檢查制度，免得民眾看了電影學壞、嚇壞。1927年7月2日，媒體報道了江蘇省電影審閱委員會成立的消息，此后各地紛紛效仿成立電審會，特別對那些女性露肚臍、露大腿的鏡頭，電審會看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不妥便向片商“柔性勸說”，要求剪片。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1930年《電影檢查法》出爐，這是中國首個全國性的電影檢查制度。次年，隸屬國民黨的電影檢查委員會即電檢會正式成立，而審查國產(chǎn)片的第一刀，砍在了武俠片上。

中國武俠片起源于1928年的默片《火燒紅蓮寺》。它根據(jù)當時膾炙人口的《江湖奇?zhèn)b傳》改編而成，片中人物“或騰云駕霧，憑虛御風，或隱遁無形，稍縱即逝”。以當時的標準，這可是好萊塢大片級別的特效。由于引發(fā)觀影狂潮，該片如連續(xù)劇般一拍再拍，直到1931年拍到第18集后才暫停。

那時的武俠片，經(jīng)常夾雜一些神怪元素，有些描寫江湖俠客的電影，硬是拍成了“人會噴火，獸會飛天”。人們看完電影后爭相模仿，報紙上充斥著學生棄家從道、小混混學電影拉幫結(jié)派擾亂治安、見人就打還說“替天行道”等消息。

1932年，電檢會以《江湖奇?zhèn)b傳》“內(nèi)容荒誕不經(jīng)，有違黨義”為由下令查禁，《火燒紅蓮寺》也遭禁播。此后3年間，電檢會一共查禁武俠、神怪片60余部，約占當時國產(chǎn)片總數(shù)的70%。在審查者眼里，它們的危害性與色情片有得一拼，必須查禁。

“辱華片”與“外交勝利”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宣傳民族主義成為國民黨的工作重點。由于外國電影充斥國內(nèi)市場，它們也成了電檢會的靶子。

外國電影最容易“撞槍口”的無非兩點：一是“浪漫、肉感”，隨時沖擊國人眼球；二是“辱華”，包括給中國人重新留辮子。1922年《申報》報道，美片中的華人“不是充盜匪的下手，就是做人家的仆役。且必囚首垢面，彎腰屈背，形狀猥瑣，丑態(tài)可憎……”

1930年2月，上海公映美國著名喜劇演員羅克主演的《不怕死》，該片描寫一位美國學者受聘在舊金山唐人街稽查犯罪集團。以今天的眼光，《不怕死》是一部標準的喜劇片，然而影片里的華人形象是這樣的：男抽鴉片，女裹小腳，職業(yè)是販毒、盜竊、搶劫，中國花店賣的是毒品。片中有個鏡頭，羅克在一群小腳女人中，扭住一個戴清式瓜皮帽老者的辮子，順便玩了玩他的長指甲。

結(jié)果，公映第一天就有35位觀眾給《民國日報》寄去怒不可遏的投訴信。其中一封寫著：“我們的血幾乎沸騰了，我們再也忍不住了……如果他們不自動停止映演這張影片，我們中國人也有熱血，也會不怕死的！”

《不怕死》點燃了上海的抗議浪潮。有影院老板給職員買了幾十把小刀，要他們到放映《不怕死》的影院買下頭等座票，然后在黑暗中給坐墊劃口子；有憤怒的市民帶上剃須刀片加入他們的行列，一場戲下來座位面目全非；有人在播映時燃放爆竹，甚至有人在場內(nèi)潑灑惡臭液體，讓觀眾紛紛走避，搞得放映《不怕死》的影院暫停營業(yè)。

當局隨后介入。電檢會先是責令停映，再函請上海各大報紙撤下電影廣告，并呈請外交部對美方交涉，要求羅克道歉。在事件中，國民黨宣傳系統(tǒng)態(tài)度積極，最終促使政府于該年3月31日發(fā)令全國查禁此片，并無限期封殺羅克。最后，羅克于5月29日致函中國駐舊金山總領(lǐng)事館道歉，被輿論視為“外交勝利”。

鉗制左翼電影

1933年，中共電影小組負責人夏衍（化名丁一之）創(chuàng)作了《狂流》，標志著左翼電影浪潮在國內(nèi)興起。這與國民黨的意識形態(tài)相背離，因此成為電檢會的“重點防范對象”。第二年，電檢會改組為中央電影檢查委員會（簡稱中檢會），全面鉗制左翼電影。

例如，反映農(nóng)村生活貧困的電影《豐年》，被中檢會定性為“鼓吹階級斗爭”，要求制片方將農(nóng)民騷動的結(jié)尾改為“地方黨部派員會商當?shù)厥考潱I辦合作社，農(nóng)民大悅”的“主旋律結(jié)局”。

在中檢會淫威之下，許多電影都被橫遭干涉。比如，華南地區(qū)因語言環(huán)境特殊，粵語片較為流行，中檢會成立后開始壓制粵語片商，造成1937年后國產(chǎn)粵語片幾乎禁絕。

審查行動甚至殃及世界名著。1935年，美國華納公司出品的《仲夏夜之夢》，被中檢會定性為“內(nèi)容涉及神怪之處甚多”，一度被打為“神怪片”，不發(fā)放映準照。

幸虧片商積極爭取，中檢會決定“體諒其為莎士比亞名作，為保存該片文學藝術(shù)起見，特準該公司在片頭加制說明字幕后，準予發(fā)照映演”。

抗戰(zhàn)時期，國民黨對電影的審查并未放松。南京淪陷后，中檢會在重慶照常工作，從1942年5月到1944年7月，共計檢查電影1312部，其中138部被刪剪，66部被禁演。抗戰(zhàn)勝利后，中檢會的剪刀依舊，連夫妻吻別、男女嬉戲的鏡頭都要“咔嚓”。

如此做法，引來電影界一片反對。1948年，在上海《大公報》主辦的“國產(chǎn)影片出路問題座談會”上，著名戲劇家陽翰笙說：“我們20年來在剪刀下生活，往往有好作品，怕通不過檢查，自己先就忍心剪掉……有時一個電影，一切都好，卻只有一樣不好，就是通不過檢查官的剪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