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質
在1968年最緊張忙碌的“雙搶”季節里,我在湖南益陽資陽區一個豬場當飼養員。一天,我照例擔草送到垸中田頭,但眼前景象讓我驚呆了——田丘里空無一人。“雙搶”如救火,勞動力去了哪兒?我拔腿就向隊屋跑去。跑到隊屋,才發現隊屋前禾場坪里圍著一大堆人看熱鬧,人群中不時傳出鑼鼓聲。
我趕忙找了個人縫鉆了進去。啊!原來是耍河南猴把戲。只見有兩只猴子穿著花衣如人立,由藝師牽著在繞場行走,并都戴上了差不多與猴等身高的紙糊高帽子。兩位藝師裝束更怪異:都赤裸著上身,穿著厚厚的墨黑色棉褲,腰間系著紅色泛黑污的編帶,渾身是汗。
再看猴哥,高帽上寫有“叛徒內奸工賊”,母猴帽上寫有“臭老婆王光丑”。它們在藝師吆喝下打開了木箱,拿出各自的假面具:公猴戴的是黑臉男人,母猴戴的是紅面女子——像是依貓畫虎畫出的“劉少奇夫婦”。兩猴依令同坐上小獅狗拉來的三輪車上,在場內兜圈子。特有的猴戲唱腔聲聲入耳:“猴戲那個喏,老家里是呀開封,今朝羅獻藝咧南啦洞庭。貴地喏哈呀上演啦有呀好戲,批判那個哩叛徒呀劉少奇。還要揭批王光丑咧!她的陰謀大大有。串通最矮鄧小平,黑貓白貓禍農啦民。造反有理勒大批斗,徹底打倒啊玉宇清……”
這時我才發覺大隊的造反司令何習安也在觀眾里張望著。我左邊有社員低聲說:“這河南佬是在敲我們的脊梁骨呀!自古以來就只能共過年不能共插田,劉主席出生在農村,當然曉得只有分戶耕田才會吃不完,公道自在人心。”
我因出身不好,怕惹火上身,便悄然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在隔何司令遠的地方擠了進去。誰知這里也是在討論:“要不是河南又遭大饑荒,要不是窮棒子隊,他們怎么會出來受這樣的活罪。他們肯定是冬天出來的,沒帶夏天的衣,想賺到錢后置新裝,誰知所到之處盡窮隊”,“他們看到造反派都在瘋狂批劉,就排練出了這出新戲。他們哪里料得到從公共食堂里餓過來的觀眾盼的就是劉主席的‘三自一包哩!”
這時突然一顆核桃打在藝人背部,藝人“哎喲”一聲,演唱全停。何司令甩掉煙頭站了起來:“誰家孩子又在打彈子,破壞批劉演出?這是‘現行反革命分子。馬上揪出來現場批斗。”全場鴉雀無聲。藝師開始收拾行裝。何司令無奈,只好對生產大隊隊長彭紅旗說:“你在這‘雙搶中敢于招進猴戲演出,充分顯示了你通過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學習,明白了以批斗促生產的關系。你牽住了牛鼻子,你掌握了火候。這擬人猴子戲一下子就喚醒了社員批劉的階級覺悟,我見他們邊看邊批,熱烈積極,真是形勢一片大好。雖耽誤了半日‘雙搶,這不過是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關系。”說完騎車走了。
社員見何司令遠去了,便向藝師靠攏。共產黨員徐臘寶理直氣壯質問:你們是受誰的指示敢將劉主席扮演猴戲,這是在犯法。告訴你,我們入黨前都要學劉少奇著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毛主席還說“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藝師反駁說,“這是黨中央的決定,當然是毛主席批的,我們是在宣傳公報”……眾社員憤怒了:“我們要的是劉少奇的包產到戶,不要你的鳥猴戲,要演你們就去黨中央去演,去你們河南演。”
這時有一顆核桃打在銅鑼上,鐺的一聲,小猴驚叫著躲進主子的棉褲胯襠內,藝師也慌了神。藝師見無趣,伸手向彭隊長討演出費。有社員說:“耽誤我們‘雙搶要賠償損失。”又有人大喊“滾!滾!滾!”兩藝人如敗兵之將,牽著狗和猴,擔著擔子走了,由彭隊長送至渡口。到底有沒有給演出費,便無人知曉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