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兵十幾萬”的大使
解放戰爭時期,父親任華北軍區第二兵團(后改稱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九兵團),即著名的楊(得志)羅(瑞卿)耿(飚)兵團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率部參加了平津戰役、太原戰役等。新中國成立初期,周恩來總理從戰場上召回10位兵團級干部出任駐外大使。本打算任命父親為中國駐聯合國軍事代表,但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未能恢復聯合國席位,父親便改任駐瑞典大使并兼任駐芬蘭和丹麥公使,成為共和國第一位駐西方的“將軍大使”。
父母出國時,我才五六歲。記憶中,從小父親就顧不上管我們多少事,他在外交部任職20多年,有一大半時間在國外當大使。記得小時候每到春節,外交部就把我們這些父母不在的“留守孩子”召集到首都體育館開聯歡會,還記得陳老總對我們這些孩子講的話:不許隨地大小便。
那個時候未成年子女可以跟隨父母出國,我就在駐瑞典大使館跟父母共度過一段短暫時光。記憶中,那是個到處都是冰天雪地的國度。父親當大使的許多傳奇故事都是后來從旁人口中得知,讓我深感自豪。
1950年10月1日,中國駐瑞典大使館舉行的第一次國慶招待會上,瑞典皇家海軍司令問:“大使先生,聽說閣下是位將軍,請問您指揮過多少軍隊?”父親回答:“不算地方部隊,也就十幾萬人吧。”對方感嘆:“那比我們國家所有的軍隊還多呢!”一旁的貴賓們紛紛過來碰杯,稱父親是“偉大國家派來的偉大的使者”,父親卻說:“我只是偉大國家的一名普通士兵?!?/p>
1969年,父親作為黨的九大后派出的第一位大使,來到阿爾巴尼亞。臨行前毛主席叮囑他,阿爾巴尼亞是“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我們要加強和發展中阿友好關系。然而父親在當地卻看到這樣的現狀:當中國連黑白電視機都少得可憐的時候,阿方向中國提出要援助他們,使他們每個農業社都有電視;當中國動用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外匯,為阿方進口棉花、織成布、做出成衣時,他們反過來要將成衣賣給我們從中賺錢。父親還親眼看到:中國援助的化肥被堆在地里,任憑日曬雨淋……該不該勒緊中國人的褲腰帶,去援助阿爾巴尼亞?父親大膽提出了調整援阿方略的建議。當父親回國述職時,李先念風趣地對他說:“你膽子真不小,敢說阿爾巴尼亞的‘壞話!你是第一個提出這種意見的人?!弊罱K,中央肯定了父親的建議。
喜歡搗鼓“新式武器”
耿直、堅毅只是父親性格的一個側面。父親小時候隨家人逃荒到湘南常寧縣水口山,13歲到鉛鋅礦當童工,從祖父那里學會了南拳、氣功、單刀、點穴等很多本事。一般童工都瘦弱不堪、身體佝僂,父親卻身體健壯、身高腿長,上樓梯一次能跳四五級。
有關“父親在革命戰爭中經常徒手殺敵,以一個團阻擊敵人15個團”的故事,我們無緣親眼見證,但提到父親“文武雙全”,僅從他身后留下的遺物中就可見一斑。一臺老式照相機,是1931年他在福建漳州打仗時繳獲的,當時一共繳獲3臺,天生喜歡搗鼓“新式武器”的父親找到了照相館的師傅學照相,送了兩臺給師傅,自己留了一個最簡單的。從紅軍時期開始,父親便開始攝影,記錄長征,后來他把照相機和日記借給了斯諾,解放后還惦記著要找回來,可惜沒找到。翻開斯諾的《西行漫記》,有的照片還是父親的作品。在長征途中,父親居然堅持寫日記,斯諾對長征的了解和描寫,有些也得益于此。外人很難想象,父親小時候就讀過一兩年私塾,哪來這般文化水平?父親告訴我們,他都是自學的。他喜歡看書,看完一本就丟掉換一本,碰到實在喜歡的書就背著,行軍打仗都舍不得扔掉。
1931年,紅軍東征漳州,父親學會了開車,后來,他曾開著卡車把聶榮臻等接到張家口,還曾把一輛故障車用前加力從河北開到天津。在瑞典時,斯德哥爾摩警方對父親進行駕駛證考核,稱贊他為“自己開車的大使”。到了晚年,父親的駕駛技術也沒有“荒廢”,憑著一輛電動輪椅車,曾多次受過腿傷的他在家中行動自如,笑稱自己是“老年飆車族”。為了讓他“飆車”更方便,家里的門檻都被鋸掉了。
父親的愛好相當廣泛,常常能搗鼓出些“名堂”:他曾給很多人修過表,各種古董鐘表他都能修好;他喜歡刻章,刻得有模有樣;他喜歡下棋,把身邊工作人員都教會了,父子倆“切磋”的機會在他退休后也多了起來;他還會用萬用表,讓家里的孫輩們很是崇拜……有一天,父親對我說想要臺電腦,我就買了一臺給他,并裝上跳棋等游戲,很快他也能熟練上陣了。
坐“兒蹬車”搞“串聯”
“文革”初期,時任外交部副部長的父親被扣上“修正主義”“資產階級”的帽子,我們全家被迫從東交民巷外交部的宿舍搬了出來,和黃鎮(1909-1989,曾任外交部副部長、文化部部長、駐法大使等)一家住到一起。那是2層樓的3間房,全家八九口人住不下,父親只好叫已成家的長子長女出去借房子住。那些灰暗的日子,也是我和父親接觸較多的日子。每天我都會把外面的各種消息帶回來和他一起溝通、探討,通過這種交流,也讓我更加了解了父親。
當時,造反派希望父親“亮相”反對陳毅,還專門派人來做他的工作。但父親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非但明確表示“不會做這種事”,還和黃鎮一起牽頭,帶領23位大使聯合署名寫大字報,堅決保衛黨的外交路線。為此,父親和黃鎮被造反派定為“耿黃反黨集團”,但他還是“不知悔改”。最難忘的是,那時候父親和外交部一些老干部經常坐著各自兒子的自行車搞“串聯”,每次都是我騎車帶著父親,一時間“兒蹬車”也成了外交部的新名詞。
后來,時任中聯部部長的父親頂住了江青以“李進”筆名在《人民畫報》上為她開辟攝影專欄的要求。1974年1月25日,在中央和國家機關“批林批孔”動員大會上,江青點名讓中聯部的造反派上臺發言,突然發動對父親的攻擊。部內造反派批判父親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地涌來。但是父親并不屈服,指示“不必表態,也不必道謝”,并向周總理表示可否辭職。總理送他三句話:“人家打你,你不要倒!趕你,你不要走!整你,你不要死!”這更堅定了父親抵制“四人幫”的決心。endprint
父親在醫院陪周總理最后一次接見外賓后,總理推心置腹地跟父親說:“那次‘一·二五大會上,有人發言攻擊你,真對不起你,我本來可以不讓他發言,是江青遞了條子?!备赣H連忙寬慰總理,還笑言“這樣一來對我倒有些好處”。原來,過去中聯部的客人來了,往往由“四人幫”會見、父親陪見,別人包括父親的一些老戰友以為父親和“四人幫”是一伙的,有的甚至不理睬父親了。那次大會后,大家明白了真相,反而跟父親更親近了。
父親最廣為人知的“壯舉”可能要數1976年10月6日晚上的“臨危受命”了。當晚9時左右,時任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部長的父親被急召到中南海懷仁堂,隨后帶著華國鋒的手令到中央廣播事業局接管被“四人幫”長期控制的廣播電臺和電視臺。那天晚上,當媽媽把這個秘密告訴我時,我心里很激動。雖然明知冒著風險,但我們全家都為父親能參加這樣的行動感到驕傲。
接管廣播事業局后,父親一個多星期后才回家,那些日子他在辦公室搭了行軍床,吃住都在局里,并向警衛戰士下令,有冒充他的簽字企圖闖入廣播室者,立即予以擊斃。為了不讓家人擔心,這期間父親只匆匆寫了張便條給母親:“告知妻兒放心,很好。六日晚華、葉召集會議整夜歡騰……”
不徇私情
1983年6月,父親當選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并兼任全國人大外事委員會主任。那時外事委員會急需人才,我1970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畢業后,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后轉業到光電所工作,覺得自己有文憑、有工作經驗,又年輕,想調到外委會工作。哪知,父親不容商量地說出兩個字“不行”。我很納悶,我向父親推薦了兩個同學,沒怎么費事就調過去了,怎么到了我這里就“卡殼”呢?父親的回答是耐心的卻又是不能通融的:“你介紹的兩個同學畢業于清華,經面試,有真才實學,工作能力也很強,所以我們才同意調進。至于你,不同意調的原因并不是你沒有能力,而是因為你是我的孩子,父子倆在一個單位不合適,影響不好。”
不久,我靠朋友的幫助到一家大公司當了一名職員。這原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偏偏有一封“揭發”“他靠其父的勢力調動工作”的信送到了紀檢部門,說父親為我的工作調動搞了“特權”。上面很快派人對此事進行調查。最終事實證明,在我工作調動上,父親別說插手,他連知也不知道。
附注:耿志遠,耿飚之子。1946年生,1965-1970年就讀于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畢業后,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轉業后到北京光電所工作,后調到中國國際信托投資公司。1989年辭職下海?,F任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副理事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