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中的理想主義

黃達隆

2013年5月，三個福建的年輕人開著一輛面包車從廈門出發，最遠到達東北的中朝邊境，進行了一段歷時52天、行程13458公里的旅程。他們的目的是到不同的農村去，探訪那些農村里“土生土長”的“藝術家”。

在這三個年輕人里，福榮和志銘是曾經一起學畫的同學，分別來自漳州龍海和華安，兩個人在大學里學的也是藝術類的專業，福榮畢業于復旦的視覺傳達專業，志銘則在景德鎮的瓷器里浸泡了四年。熱愛攝影的新橋是南安人，老家在石井，在這次旅行里負責影像記錄。

旅程的起因源于一次巧合，當時志銘邀請福榮到家里去做客，志銘的家在漳州一個偏遠的小山村中。福榮無意中發現志銘的爺爺鄒合文在空閑時間雕刻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小玩偶，這些以動物為原型的小玩偶體態各異，沒有生活里的樣本，要雕成什么模樣全憑老人想象。老人把雕刻當作愛好，看到誰喜歡都會大手一揮：“喜歡就都拿走！”鄒合文很會雕刻的事情在村子里傳開后，許多人也會拿著那些古怪的小東西稱贊有加，“看不出來，你這老頭還挺會刻的。”但稱贊完后會提出疑問，“但這有什么用？”

在旁人看來“沒用”的雕刻作品，卻讓藝術專業出身的福榮驚嘆不已，一直想要著手為志銘的爺爺策劃展覽。在2012年上海藝術雙年展的契機下，福榮由志銘的爺爺為起點，策劃了一次鄉村之旅。他和新橋、志銘搜集到了不少相似的案例，于是，原本只打算為志銘爺爺做的小型展覽就這樣變成了一個歷時52天的農村尋訪之旅。他們尋訪的，是出身農村的人們，他們沒有經過正規的藝術培訓，與一般農民最大的區別在于，僅憑自己天真的熱情與執拗，在農村里進行著屬于自己的創作，于是人們更樂于稱他們為“農民藝術家”。

開著新橋新買的小面包車，三個人就這樣從廈門出發了。在河南周口那沒有終點的平原公路上，他們找到了曾經在深圳天橋畫花的曾現榮的村子。當年她憑著自己的一門手藝賣畫掙錢，當她回到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農村時，福榮們看到的更多的是她的生活：蟬鳴懶狗，一小群雞鴨，一小片農田。但是當曾現榮再次提起畫筆時，福榮說，他們在這個老奶奶的身上，看到了一顆小女孩般純真的心。

離開河南輾轉來到湖北，繞過武當山，走了很遠的山路，他們來到鄖西馬鞍鎮，找到了做了幾十年機械發明的蘇道成。蘇道成的作品充滿著機械感的幽默趣味，例如會給人鞠躬“送子”的牛郎織女，穿著熊貓服裝的跳舞機器人，甚至長得像蜘蛛的鋤地機。在這里有著太多福榮他們看來“有趣但是沒有實際用處的機械”，在這個偏遠山村的村民眼里，蘇道成不僅是“科學家”，更是一個真正的發明家。

與蘇道成一樣執著于發明創造的還有北京通州柴長屯鎮的唐振平，55歲的唐振平自主研發了一輛風力汽車，雖然汽車看上去有些簡陋，制作成本也只需要一千多美金，但是如果實現量產，成本不僅能夠更低，他也能從中獲益。但唐振平說，他這樣做并不是為了錢，因為他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

在湖北仙桃，曾經培養出不少體操奧運冠軍的體操學校里，他們找到了體操教練顏永平。與其他人天馬行空的創作不同，顏永平的發明更趨于實用。上世紀80年代，因為資金短缺無法購買器材，顏永平便自己動手制作訓練器材，小件的如皮革護掌，大的比如木制倒立架，鐵焊的單雙桿和鞍馬等，這些看上去稀松平常的器材，至今仍是訓練中不可缺少的裝備。福榮說，在這個城市里，在顏永平身上，能夠感受到真切的“體育精神”，以及在這樣的動力之下近乎純粹的本能的創造。

越過河北來到東北的中朝邊境，他們拜訪了失去了雙手的老人孫吉發。當年他在一起事故中失去了雙手和五個腳趾，因為經濟拮據購買不起假肢，只能自己動手制作。他花了三十年的時間研究了四代“鐵手”，這些鐵手與市面上的假肢不同，造價更便宜也更實用，在這三十年中，孫吉發忍受的不僅是失去雙手的痛苦，更要忍受村里人異樣的眼光。

三個人的最后一站是河北香河，當地的一名普通農民劉起元，因為小時候經歷過唐山大地震，又看到2004年印尼海嘯造成的巨大危害，便動手建立了一個未來感十足的“逃生艙研究基地”，此外，他還發明了很多巨大的逃生球。盡管花費巨大，劉起元依然活得灑脫，他做逃生艙更多的是一種自發的責任感，“干自己喜歡的事并以此為樂，這就夠了。”劉起元說。

今年8月，福榮三人又將展覽帶到了廈門，這次，展覽名字叫作《錘子與莊子》。在福榮他們看來，這種近乎理想主義、不為名利驅動的想法，與莊子的理念十分貼切。莊子的世界就是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生活模式，發現自我，讓自我完整飽滿。而當他們運用手中的工具將腦海中的想象一一實現，又與當代價值觀形成了巨大的矛盾與反差。但三個年輕人顯然更能理解這些理想主義十足的農民，除了因為都在從事著設計與藝術相關的工作，他們都是閩南農村出身的孩子。說起記憶中的鄉村，他們想到的更多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無處不在的人情，以及比在城市里更緊密的社群關系。而鄉村為在地人所提供的養分，來源于新橋海邊的家鄉、福榮村子的廟宇門前大片的空地，以及志銘家鄉那看不到頭的群山。

福榮一直強調，他們不愿意讓這些受訪者的生活受到任何打擾，即便邀請受訪者來參加自己的展覽，他也小心翼翼。因為在三個年輕人看來，充滿想象力與創造力的人們似乎得到了村莊的眷顧——正因為生活在不知道“學院派”、沒有藝術侵略的鄉村，他們反而獨立而完整，真實而自然，迸發著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相比忙碌于生活與工作壓力的都市人，索居于鄉村中的創作人們更無須考慮與社會的聯系，而正是這些遠離喧囂的鄉村，為那些天生擁有想象力的人們插上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