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錦貽
小時候,地理老師講過:“黃河黃,黃河長……”一直記得很牢。兩三歲時,抗日烽火燃遍祖國大地,聽三個哥哥唱著“黃河在咆哮……”直唱得人人握緊了拳頭。幼小的心中印象很深。由于我出生、長大在長江以南,十幾歲以前從來沒見過黃河。之后投身革命,竟從長江流域一直來到了黃河流域。但,這里風沙大,下雨少,當時所見,卻只是黃河改道、斷流后留下的滿是黃沙、卵石的河床,和一些流在灘上的很淺很窄的、溪一般的河水。巴彥淖爾盟的河套水田也大都成了鹽堿地。我想象中的咆哮的、激昂的黃河,一直沒看到。
常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果真如此。這幾年,氣候大變。這里雖屬大陸性氣候,卻也常常電閃雷鳴,瓢潑大雨說下就下;又由于人在時代進步中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黃河沿岸的一些地方,大都種了樹木和花草,有了許多新的林帶和草地;也就有了許多不知名的鳥雀在新的自然保護區(qū)和為綠化而設(shè)的苗圃飛來飛去;有了不知來自哪里的養(yǎng)蜂人和不知何時種下的適合沙地生長的瓜果菜蔬。原先干涸的河床里不僅積滿了水,有了水量;還因為水多了、大了,風刮過來時,吹出了波,掀起了浪,旋成了渦,跌回了濤,也就有了水勢。于是,心里又涌上來看黃河的念頭。
由于這里的春天來得遲。暮春時節(jié),黃河里的冰凌才會融盡。也只能在這時,黃河才會有看點、有看頭。
就在這樣的時候,我來到沿黃河而建的沙漠城市——烏海市。
說來也很平常,只是沿著黃河走。說得確切一點,是順著黃沙灘走。因為,嚴格地說,這里并沒有真正的黃河岸;河岸是河水自己壘起來的。松軟而又堅實的沙灘上,自然地堆砌著一層層不算小也不算大的圓鼓鼓的碎石塊,那該是黃河水經(jīng)年累月流動和沖刷的痕跡。看上去,那些碎石塊壘得自然流暢,斜坡式的,永遠不會坍塌的那種。有意思的是,河的這一邊和那一邊,天然形成的河岸是對稱的。河水緩緩地、均勻地向前流淌,看起來并沒有多少力度,卻每一次流動都夾帶著泥沙,又都開寬了河道。真不懂得,這是一種日子的惰性?歷史的慣性?還是一種生活的知性?力量的理性?它,似乎讓每一個來看它的人都有思考的時間,有思索的余地。環(huán)河路修得寬闊、平坦、整潔,沿著黃河蜿蜒著打彎,又伸展著往前,極目望去,似乎看到了盡頭處,又似乎看到的并不是盡頭。就這樣,走在黃河邊上看黃河,走不完,看不盡;走下去,再走下去;看過去,再看過去。天氣睛好時,走在沿河的這一邊,陽光下微風裹挾著水氣撲面而來,讓人感覺到一絲絲的涼爽、清爽看開去,也好像有一縷縷的霧蒙蒙、濕兮兮,心里也就有了一點點的舒坦和希冀。
環(huán)河路靠里面的這一邊,是構(gòu)成各種圖案的各式花圃。每隔二三百米,就有一個供人休憩的廣場。把黃河水引過來變作噴泉,把竄天楊移過來當作圍墻,把河底石搬過來砌成假山,把歪倒樹橫過來釘成靠椅;還把居住在黃河支流牧野上的蒙古族人的家用器具、生活習俗聚攏過來在這條路的中端匯成一個博物館。從這一邊一直走,最為引人入勝的,更是那些大大小小、密密麻麻而又光光鮮鮮的葡萄園。只因為傍著黃河,水源足,空氣好,溫差大,土壤肥。據(jù)說,任何一種葡萄都能在這里生長;而且,還可以因地制宜,做種種嫁接。葡萄品種之多,讓人一一品嘗之后,到頭來一個名字也記不住。
河對岸,昔日的黃土高坡,在高大推土機厲聲怒吼的威脅和強行挖掘的逼迫下,顯得畏縮、怯懦,一下一下地躲到后面,一步一步地讓出地面,無可奈何地任人擺布。只有在那拐彎的遠處,推土機力不能及,幾株孤單單的胡楊樹就在那里挺立著,周圍是一叢叢低矮的灌木林,和一簇簇沙蓬、沙蒿之類貼地生長的植物。雖然零零落落、散散漫漫,遠望過去,倒也顯得莽莽蒼蒼,蓊蓊郁郁。又讓人自然地想到人與自然的話題,想到守望與堅持的精神。
烏海段的黃河,依偎著烏蘭布和沙漠,沙漠饋贈的黃沙,使它變得渾黃、渾濁、渾慵。不過,瞬間的狂風大雨的襲擊,卻使它立即跳將起來,打起高高的浪頭,興起陣陣的波濤,毫不猶豫地反抗。緩和、柔順與果斷、剛強兼具,才是它的性格。
在烏海的日子太短,看黃河沒有看夠。
天熱以后,又來到黃河岸邊的托克托。這是一座古老而又新式的小城,地處大青山南麓的土默川平原,一馬平川,黃河自西而來,從烏海流經(jīng)巴彥淖爾、包頭,在托克托接納了大黑河后向南流去。兩河交匯之處正好是黃河上游與中下游的分界線。站在標志分界線的石碑旁仔細地觀察,可以看出,西面的水明顯是黃沙的顏色,水是渾的;東面的水則顯得清亮些、透徹些。如果真想追根究底,就不妨沿岸向西走一段,蹲下來把手伸進水里,這時會明顯地感覺到,這兒的水比東面大黑河的水要溫熱些。因為,一到夏天,烏海、巴彥淖爾、包頭的氣溫比托克托高好幾度。令人驚詫的是,流動的水面是看不出分界線的,而這條分界線卻在實際上具體地存在著,真可以說是妙不可言。而妙還妙在,這一段黃河又正是呼和浩特市與鄂爾多斯市的分界線,河的東岸是托克托縣,西岸是準格爾旗。
更令人驚奇的是,僅僅是隔了一條黃河,河?xùn)|河西卻真正是兩個世界:托克托農(nóng)田萬頃,樹木成林,青綠黃紫褐,五彩繽紛,在陽光下交映生輝,令人感受到農(nóng)人世代的勤儉和豐收在望的喜悅。令人從心底生出黃河是母親河的感喟。而準格爾這邊,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那是庫布其沙漠的終極邊緣,沙丘起伏,大風刮過后的滾滾沙浪,無盡無止,直到碰上了天的另一頭的地平線。一地風沙,滿目枯黃,偶爾有星星點點的綠色植物在風沙中搖晃、挺立,但那只是弱者的不屈和生者的不甘,松散的抗爭不足以抵制黃沙的狂暴。又令人感覺到母親河的撫愛和潤澤反倒放縱了它。多少年來,黃河一流到這里,情緒總是十分的沉重,行動也就格外的遲緩。千年的黃土坡構(gòu)成的河岸,就在河水的緩流、緩沖之中,淤積著上游的泥沙,養(yǎng)育了固堤的水草,壓軋出瓷實的岸壁。如今,覺悟了的人們,已經(jīng)從這片沙漠的起端開始大規(guī)模地種樹造林,沙漠的節(jié)節(jié)后退,使黃河昂奮而昂揚,它在這里顯得更為寬闊、寬暢,從河岸到河心,自由自在、不緊不慢地涌動著,慰安著浮上沉下的魚兒們,也招呼著指點說笑的游人們。誰都說黃河黃,可誰能說清楚黃河怎么會黃得跟沙漠一個樣?它是水啊,又不是沙!
為了尋找這一段黃河把兩岸隔成兩個天地的奧秘,我們又登上游輪,沿著兩邊河岸細細地慢慢地看,看到了黃河流過托克托的整個西南邊,長達四十余公里,流勢猛,流域長,流量大,加上地勢平,地域廣,地質(zhì)好,每天日出早,日照直,日光強。而毛烏素、庫布其兩大沙漠都在準格爾以西,內(nèi)蒙古雖四季都刮西風,風沙恰正好被黃河阻擋在對岸。這樣,百年千年之中,托克托就始終日照充足、天氣溫和、水源充沛、物產(chǎn)豐饒。在距河岸不遠的地方,我們還看到了一處終年冒出清澈甘甜泉水的地泉,無論晴天雨天,都一樣地充溢、一樣地流淌。而準格爾呢,那沒日沒夜從西面刮過來的漫漫風沙,都被堆積在黃河的西岸上。于是,沙化日甚,氣候干燥,高高的沙丘有的已近十余米,似乎在與對岸托克托的現(xiàn)代化建筑比高低。不過,越來越重的沙體倒是壓住了松散、松軟的黃土塬,使沉積的礦藏豐厚而豐富。其中,黃鐵礦,油頁巖,是極重要的礦藏呢。
從船上走下來時,已經(jīng)過了半個下午,風大起來了,黃河似乎黃得更深了一點,浪頭也跳得更高了一些。但,還是沒有看到黃河的“咆哮”。當?shù)厝苏f,風暴來時,就看到了。
到二連
很多年了,一直想到二連浩特去看看。
因為,那是一個極具特色的邊境城市,地處祖國正北邊疆錫林郭勒大草原的深處,聽起來很遠很遠,其實,離自治區(qū)首府呼和浩特市只三個多小時的車程,開車到首都北京也只需半天多一點的工夫。何況,現(xiàn)在又開通了航空。它的建設(shè)、發(fā)展,它與內(nèi)地、與發(fā)達地區(qū)的聯(lián)系,它的現(xiàn)代化程度,都有一種獨特的優(yōu)勢;它,處處都顯示著人民共和國強大的力量和中華文明深厚的底蘊。
還因為,那是一個極其重要的邊貿(mào)小城,周邊雖屬半荒漠草原和典型草原的交錯地,氣候寒冷,風沙很大,但它面對的,卻不只是蒙古國,還有俄羅斯及歐洲國際市場,它的背后又正是我國京津塘經(jīng)濟圈和呼包鄂經(jīng)濟帶,它其實是一個連接歐亞的關(guān)鍵的陸路口岸,是中國大陸北面進出口的最前沿。它的變革、前進,它與歐亞各民族人的來往,它的信息化廣度,又有一種獨具的狀態(tài);它,時時都展示出祖國改革開放的蓬勃生機和中國崛起的另一側(cè)面。
更因為,那是一個極有意義的世界性的恐龍研究的熱點地區(qū),已發(fā)現(xiàn)的諸多恐龍化石、通古爾動物群化石,以及在千年萬年歷史風雨中形成的寶德爾楚魯天然花崗巖石林群、古榆樹群、查干敖包廟建筑群等等古跡,都呈現(xiàn)出一種歷史前行、時代前進的獨一的況味;它,事事都昭示了二連在世界古生物研究史上無可替代的價值和無可言說的內(nèi)涵。
這是一個神奇的歷史傳說與神妙的現(xiàn)代文明相映襯、相交輝的地方;也是一個有著神秘的繽紛色彩與深奧的別樣意蘊的地方。
二
真的要去二連浩特了。
為了觀賞一路上的風景,車沒開到高速公路上。走的是那條長久藏匿在山里的“戰(zhàn)備路”。窄窄的兩車道,道旁是齊齊、高高的楊樹,樹背后是一叢叢、一簇簇叫不出名字的灌木林,林木下面是一片片蒼青野草地、一團團粉紫雜花洼。時近深秋,大青山竟依然綠意濃濃、生氣勃勃,似乎有點意外,想著定是老天爺眷顧我這個扎根內(nèi)蒙古、熱愛北疆的南方人,讓我看看作為呼市倚靠的這座山的“大”和“青”,看看作為塞外屏障的陰山山脈巔谷間之“陰”和河川后之“陰”。車道順著山勢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彎彎繞繞、曲曲折折。坐在車里,高一下、低一下,浮一陣、沉一陣,使我想起小時候在大風天里坐江船時的情景。等到車過了小井溝,穿過四子王旗,竟一下子不見了山,只留下山腳伸展過來的緩緩丘陵和展展坡地。草不算高,卻密密匝匝、綠綠乎乎地一直長到天邊。啊,這就是廣闊的葛根塔拉草原!車再向前,不經(jīng)意間,原野上的草竟已變了樣兒,勻勻的小草變成了堆堆的沙蒿,綠毯似的典型草原變成了半荒漠草原。車穿過賽汗塔拉鎮(zhèn),開得不快,卻很快就來到了二連浩特。
在廣大的內(nèi)蒙古大地上,這點路程不算遠。因為車開得慢,用了近半天的時間??删驮谶@半天里,竟經(jīng)歷了峰巒溝壑、樹林濕地、丘陵草原、荒漠沙野,經(jīng)過了工廠農(nóng)田、駝鄉(xiāng)牧區(qū)、鐵道公路、橋梁隧道,其間最忘不了的,是一座座巨大的鋼制風車似的風電裝置和一個個連接的人工湖似的光伏發(fā)電場地。遠遠望過去,順著風勢急速旋轉(zhuǎn)的“風車”,泛著湖光一片蔚藍的“水面”,真像是看到了一個現(xiàn)實的童話世界。大中國的遼闊廣大,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老百姓的辛勤勞作,各民族的共同創(chuàng)造,怎能不令人感想多多,感慨連連。
三
終于來到二連浩特。
這里,東北連錫林郭勒盟蘇尼特左旗,東南臨渾善達克沙地和蘇尼特右旗,西北接蒙古國的扎門烏德市,西南攬額仁淖爾。雖然,無農(nóng)不牧,卻與農(nóng)區(qū)牧區(qū)一起;雖然,少雨缺水,卻與可積水的淖爾相近;雖然,遙遠偏僻,卻因邊疆建設(shè)的興盛,從自治區(qū)各地來了許多從事各行各業(yè)的人。于是,一座新興的城市,就被人們勾勒出來、建筑起來了。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是通暢、整潔的橫豎街道,是高聳、莊嚴的機關(guān)大廈,是精致、舒適的住宅樓房,是敞亮、豐富的超市商場,是高雅、多樣的各類學校,是幽靜、素樸的中蒙醫(yī)院;還有別致的恐龍化石博物館、伊林驛站博物館;寬廣的健身體育館,以及情韻滿溢的劇院和花草滿目的公園。一切都是新的。到處都干干凈凈、漂漂亮亮。而且,由于國際列車直達莫斯科,直通歐洲,常來常往中相互間的影響很深,這里的建筑風格有不少是歐化的,也有眾多蒙古式的、中國傳統(tǒng)亭廊型的。尖直的橘紅色的屋頂、看似粗糙的乳黃色的墻壁、那些像倒扣銀碗似的蒙古包似的半圓形屋頂、看似全透明的圓周形的玻璃窗戶以及那些瓦灰坡頂深灰磚墻、青藍穹頂寶藍幕墻,映照在旭日的輝耀中,映襯在夕陽的霞光里,錯落有致、交匯成韻,自具風格,自成風景,自含一種和睦、和諧的內(nèi)蘊,自有一種開明、開放的意味。那種不同民族共處中相互交流、相互汲取的歡喜與歡悅,那種不同人種來往時相互了解、相互包容的細心和耐心,更令人感覺、感受到這座邊城的意蘊無限、意味無窮。
四
二連浩特是寫不完、寫不盡的。
因為,在社會迅猛變革、時代急速變動中,二連浩特的方方面面飛快變化,與時俱進,日新月異。關(guān)于二連的文章,怎么能寫得完呢。就說這里的公園,除了銜接著歷史和現(xiàn)實的國家地質(zhì)公園,還有聯(lián)系著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陸橋公園,標志著生機和活力的奧林匹克公園;還有寓草原與漠野于一體的策格風情園、合表演與示覽于一處的藝術(shù)交流場園;更有顯原始與悠久于一方的樹化石展區(qū)、融壯美與莊嚴于一地的國門界碑景區(qū)等等。隨著開放的深入、國家的振興,北地資源還將逐年地完善地開發(fā),這座邊城還會逐漸地完美地開拓。寫二連,自然不會有完結(jié)。
還因為,在信息化、全球化的發(fā)展中,祖國,時時都在每一個國人的心中。祖國的邊疆,神圣不可侵犯;邊疆城市的風貌,又正是神圣祖國的一個標志。每一個來到二連、建設(shè)二連的人,都摯愛著、深愛著這座城市;它的開發(fā)、開拓,正是這種摯愛和深愛世代延續(xù)的必然。寫二連,自然不會有盡頭。
等明年,再到二連浩特,再寫它春雪消融時的濕潤、夏草鮮嫩時的清香,秋風勁吹時的電能,冬陽直照時的采油。更要寫二連人的自豪與務(wù)實,自覺與刻苦,自信與創(chuàng)造,自強與奮進。
責任編輯/蘭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