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晶簡介:1973年生于新疆烏魯木齊,祖籍陜西武功。1990年入伍,現為蘭州軍區政治部干部。1997年開始創作,發表散文、小說及報告文學幾十萬字,曾獲全軍第九屆文藝新作品一等獎,全軍首屆網絡文學大賽小說和散文一等獎,蘭州軍區昆侖文藝獎,小說集《關山疊》入選“文學新星”叢書。
李墨泉:首先要祝賀曹晶,你被評為2013年度的全軍首屆“軍事文學新星”,你的中短篇小說集《關山疊》也即將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盡管被視作軍旅文壇的新人,但你的創作年頭并不短,這么多年在繁忙的機關工作之余一直堅持業余寫小說實屬難得,個中滋味一定感慨良多吧?
曹晶:謝謝。其實我的寫作最初是無意識的。1995年,我有幸考上了長沙政治學院,那時學員隊為了提高我們的寫作水平,規定了每周一文的硬性任務。這讓我發起了愁,寫什么好呢?寫新聞報道沒有豐富的線索素材,寫研討文章缺乏扎實的理論素質,最終我決定寫點記人敘事的千字文吧。文章交上去,引來一片叫好聲,不少女同學驚呼,想不到新疆這么邊遠地區來的小子,還能寫出這么優美的散文?我也不免詫異,我寫的竟然是散文?幾年后,我的一篇回憶軍校生活的散文被收錄進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中華散文·百人百期精華卷》,那是1997年,我剛滿24歲。再后來,我開始厭倦了散文這種篇幅有限、人稱固定的非虛擬文體,于是開始試著鼓搗寫小說,誰知處女作《陸航蟲》就獲得了全軍第九屆文藝新作品一等獎,自己不僅榮立了三等功,還被蘭州軍區表彰為“學習成才先進個人”。
我始終按照自己的節奏、運用自己的語言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基本上以每年3至4個中短篇的速度,十分隨興地嘗試著一名業余作者的文字體驗。從2003年發表第一篇小說至今已過了整整10年,回顧自己的創作歷程,軍旅題材作品占了近九成。這種文學自覺和題材確立最初也是無意識的,自己生在軍人家庭,又在軍營里長大,對軍人生活很熟悉,有著與生俱來的親近和認同感。后來,這類小說寫得多了,自己有了一些知名度,不少軍內刊物開始主動約稿,一些熱心讀者也開始關注我的作品,漸漸地,原先的無意識行為開始有了一些自我設計和使命擔當的成分。相對于世界經典文學作品里的軍人形象而言,中國軍人身上既具有傳統東方文化的人性光輝,又帶著當今開放世界的多元性價值取向,特別是在當前條件下,對于生活在神州大地上的每一位中國人而言,都將會迎來一次前所未有的機遇和挑戰。軍人當然也不例外,他們是整個社會群體中的一分子,同時又反映著群體的樣貌。我也希望能夠借助自己的作品,關注當下軍人個體及其家庭的生活境況、內心嬗變和價值觀照。我想這不僅是每一位當代軍旅作家矢志不渝的價值追求,更是肩頭沉甸甸的歷史責任。
李墨泉:你的創作以短篇小說為主,人物形象的塑造比較突出,這有點像畫人物速寫,往往抓住主要特點,濃墨重彩,不計其余。另外,故事的敘述層面又不完全寫實具象,并不追求情節線索的完整,常有很多留白,這又有點像中國的丈人畫,有一種寫意的精神性在其中。相信這和你個人的審美趣味是分不開的吧?
曹晶:我的確偏愛短篇小說這種文體,有人這樣歸納,長篇小說要寫成一部史詩,中篇則是寫完一個故事,短篇只需寫好一個細節。事實上,短篇小說有點像戲劇小品,看似簡單,實則不易,某種意義上說,寫好一個短篇所花費的氣力甚至比完成一部中篇都要大。這些年我的個人創作之所以以中短篇為主,這與業務工作十分繁忙、創作時間比較有限有很大關系。可能與自己早年學畫畫有關,我的短篇小說大多沒有曲折離奇的故事,人物也比較簡單,自我感覺更像是水墨小品畫。《西南軍事文學》的編輯王甜曾評價我的短篇就像韓國著名導演金基德的電影,清淡簡潔、空靈雋永,有時還帶有一絲禪趣,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這些年來,我一直也比較喜歡王孟的田園詩和高岑的邊塞詩,也許這樣的品格和意境或多或少影響了自己的審美追求。
李墨泉:我來自基層,有過軍營基層生活經歷的人讀你的小說很容易生出親切感來。你如此集中用力于對基層官兵的書寫,而且寫出了基層軍人身上特有的濃厚的軍人味道和動人的素樸,你是怎樣積累和發掘素材的呢?
曹晶:說來慚愧,盡管我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把基層部隊官兵當作主角,但我在基層部隊的工作經歷卻少得可憐。應該說,為數不多的一些生活體驗大都源于工作上的便利——蹲點檢查、當兵鍛煉或者考核調研。為了有效彌補這一短板,每次下部隊我都有意識地做足功課,該看的一點不落,該記的一絲不茍,該問的一追到底,決不放過任何一次“接地氣”的機會。軍隊的基礎是基層,軍人的主體是戰士,我相信不論軍隊如何發展變化,反映基層部隊官兵的火熱生活,都是軍旅文學的永恒魅力所在。
李墨泉:你的寫作可以說是一種扎根于本土經驗的寫作,帶有很強的西北地域特色。你筆下的軍人就像玉龍喀什河河床上的石頭子,要透過那素樸甚至有些暗淡的皮相,經過打磨透徹其真正的玉質來,不是那種刺人眼目的俗艷,而是散發著溫潤的光芒。玉為德者,本身就象征著“君子”。也許是在克服艱難的過程中讓人有了輝光,這些最基層,最普通的軍人身上不缺少優秀的特質,需要的是作家敏感而獨特的發現。
曹晶:我的不少作品都曾不止一次地提到過和田玉。但凡是有些玉石收藏鑒賞常識的人都明白,和田玉就質地來說一般分為三種,即山料、山流水和籽料,其中籽料價值最高,山流水次之,山料相對最低。經驗豐富的行家往往能透過一塊籽料粗糲的表皮,看到其中潔白細膩的本質。這一點似乎與作家需要透過表象,洞悉內心的專業特質不謀而合。2010年底,組織安排我去新疆紅其拉甫邊防連當兵鍛煉,在連隊里我注意到一位名叫迪里夏提的維吾爾族軍馬軍犬飼養員,整天忙忙碌碌、十分辛苦。后來,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每次只要我去圖書室看書,如果剛好碰上他也在里面,他總會一聲不吭地悄悄離開。是懼怕、隔閡還是生分?這讓我不免疑惑起來。直到有一次,我攔住正在離開的他,學著他的口音說:“我又不是老虎,為啥一見我就跑?”他這才吞吞吐吐地說:“我身上有股馬臊味,怕首長您聞不慣。”一時間,我站在門口,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當時他手里捧著一本維文書,我讓他把書上的文章翻譯成漢語念給我聽,那竟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隨著他舒緩地朗讀,我似乎聞到一股淡淡的荷葉香在整個圖書室中慢慢飄散……時至今日,那滲透著高原邊防官兵濃濃暖意的一幕,常常在我腦海里浮現。
李墨泉:你的小說往往把基層和邊疆的“苦”,軍人人生的“無奈”,軍嫂和孩子的“犧牲”做了淡化處理,然而越是寫得淡然就越是讓人動情。就像希臘雕塑《拉奧孔》,處理苦痛,不需要大聲疾呼,而是保持靜穆,便自有一種莊嚴的美感。小說敘述中的節制是作家的“美德”也是一種功力,你怎么看?
曹晶: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我始終認為小說家就像一位技藝非凡、變幻無窮的武林高手,動靜虛實了然于胸,長短內外駕輕就熟,他既懂得禮尚往來的人情世故,還具備悲天憫人的道德良知,特別是無論面對狂風暴雨還是似火驕陽,始終都能做到從容不迫、氣定神閑,當然他有時也會調皮地耍小性子、搞惡作劇、玩無厘頭、打親情牌,但在他創作整部作品時,總能把手里的兩件獨門“暗器”運用得嫻熟自如,發揮得適當好處。如果我沒猜錯,這兩件“暗器”一件叫作“氣韻”,另一件叫作“節奏”。
李墨泉:你作品中觸及了很多“死亡”的主題,如《醉里挑燈看劍》中連長抗洪救人的死亡,《新聞眼是什么眼》中葬在界碑的全記者,《明鏡亦非臺》中的司機小江班長。死亡是一個很重大的問題,尤其在和平時期的軍旅文學作品中,不能僅僅從文本推動力的角度來理解死亡,你怎么看?
曹晶:應該講,不論是戰爭還是和平年代,軍人職業的特殊性始終決定了他在整個社會系統是距離死亡最近的行業之一,這是客觀現實,是無法回避的。只要你去過喀喇昆侖山的康西瓦烈士陵園,或是親自走一趟青藏公路,你就會非常同意我的這一判斷。作為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們,你是根本無法想象一個小小的感冒,可能會引起肺水腫腦水腫,最終導致死亡:一個小小的闌尾炎也可能會因為大雪封山,耽誤救治最終因腸穿孔失去生命,這就是高原,在那里生死之間可能只有一步之遙,這就好像小沈陽在小品里說得,眼一閉一睜就是一天,眼一閉不睜就是一輩子。因此,從事軍事文學創作,犧牲和死亡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就看你用怎樣的方式去呈現它。在我近期創作的《搓澡》和《老吾老》等中短篇小說中,我依舊寫到了死亡,不過這與戰爭無關,更多地涉及自然和哲學的范疇,這應該是生命常態,是自然規律。當然,如果僅為了達到感人至深甚至動人心魂的效果,動輒就亮出“死亡”這一“撒手锏”,那只會是平庸作家筆下的狗血劇。
李墨泉:關于軍人的愛情,這是一個芬芳的話題。有時候若有若無,就像《雕刻時光》里的那么一丁點想象和味道,反而讓人有一種清新感和淡淡的惆悵。有時候又在痛苦之中揪扯,就像《嫂子,借你一雙大腳》中離別的艱辛和見面的艱難,讓人在兩難的選擇中不知如何。就像死亡問題一樣,槍炮與玫瑰成為一個永恒而迷幻的組合,我們總是容易為愛情小說而牽動心腸。對于軍人的愛情,你有什么獨特的理解?
曹晶:我筆下的軍人愛情總是不太完美,甚至是有點殘缺的,這似乎也已成為當下軍旅文藝作品的一個普遍共識。就我所見,這絕非是藝術創作的構思需要,而是現實生活的真實還原。近年來,每次我去高原邊防部隊調研,總是聽到家屬隨軍就業、子女入學入托和大齡軍官成家這些老大難問題,近年來,盡管部隊各級在解決這些事關基層官兵切身利益的問題上下了很大功夫,可是受客觀因素制約,效果卻并不理想。對此,我始終固執地認為,愛情是需要用大量的花前月下和朝朝暮暮來經營的,可天各一方、聚少離多的軍人家庭恰恰不具備這樣的先決條件,“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這也構成了古往今來令中國軍人們痛并快樂的永恒話題。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