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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再見

2015-01-05 03:54:00王瑞勝
神劍 2014年1期

王瑞勝

楊梅把碗筷收拾好,搬了一張綠色的軍用馬扎,坐在窗戶底下?lián)窬虏恕O奶斓木虏藳]啥味道,干巴巴的,缺汁少水,嚼干草一樣。畢竟,再好的東西,一旦過了季節(jié),就不再水靈了,有了歲月的味道。譬如自己的乳房,雖然現(xiàn)在樣貌還很喜人,可蛋蛋再怎樣也不可能咂出水來了。可是王大山卻偏偏喜歡——楊梅的臉上忽然一陣發(fā)燒。楊梅啐道:要死了,說的是韭菜呢。又想起來之前,婆婆嘮嘮叨叨地囑咐:閑了多給大山包幾次餃子,啥餡的都好,最好是韭菜的,薄薄的皮兒,大大的餡兒,他稀罕……

山里就是不一樣,難怪他總是在電話里顯擺。流金的七月,在哪兒都是夏天。可是夏天和夏天也是不同的。老家的夏天像個蜂窩煤的烘爐,太陽就是那個飄著天空里的煤球,想要焚盡一切似的。問題是,你就在這個烘爐里,一切都在這個烘爐里,那個冒著火苗苗的煤球就無處不在了,無論你去到哪兒,它都在你的頭上頂著,誰也別想甩得脫。有時候,你鉆進(jìn)楊樹林的蔭蔽下,以為看不到它了,就擺脫它了。可是它其實還是在的,陰魂不散,籠罩著你,纏繞著你,拿蒲扇也驅(qū)趕不去,反把自己鬧騰出一身臭汗。山里的夏天卻是清爽的。它的清爽主要還是體現(xiàn)在風(fēng)里。楊梅打開窗子,山風(fēng)徐徐地迎面吹來,動作輕輕的,比王大山的手還溫柔,撩著她的發(fā)梢,掃著她的面頰,又無孔不入地往她衣服底下鉆。剛下過一場雨,風(fēng)兒濕漉漉的,很干凈,風(fēng)中裹挾著巖石的味道。窗外,雄蟬們鼓著肚皮上的一對嘴巴大喊大叫:“楊梅——楊梅——”楊梅抬起頭,沒找到它們,看到了幾棵蘋果樹。葳蕤的樹葉下,蘋果倒是掛了不少,卻小得很,青青的,像是一顆顆的圓棗。楊梅不知道,平日里,那些知了們一直很沉默,偶爾有雄蟬嘶吵幾聲,聲音也弱得很。王大山在這里待了這么多年,可是王大山甚至不知道山里還有知了。在他想來,山里面都是石頭塊子,怎會有知了鉆得出來?但是今天,見到楊梅,這些雄蟬扯開了喉嚨,唱得格外嘹亮,格外賣力,嗓子都撕破了,像是在迎接她,又像在向她獻(xiàn)媚。惹得一旁的雌蟬們睜著一雙憂郁的大眼睛,無聲地羨慕著。

媽媽,這是啥?

楊梅掐掉一截干尖,扭頭看去,蛋蛋手里拎了一個大檐帽,也不知他從哪兒翻出來的。蛋蛋的口音很復(fù)雜,有普通話,也有老家話。普通話是自己教的,比如“媽媽”,老家話是爺爺奶奶教的,比如“啥”。楊梅笑笑,摸了摸兒子的小光頭,說,這是大檐帽。蛋蛋歪著小腦袋,細(xì)細(xì)端詳著,奶聲奶氣地用普通話學(xué)道:這是大檐帽。扭過小屁股走了。走出沒幾步,就把大檐帽扔在了地上,去開床頭柜。然后,蹲在地上,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掏。楊梅看著他,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蛋蛋不一會兒便把地上擺弄滿了。楊梅也由得他。楊梅擇去干尖爛葉子,眼神卻飄落在屋子里。

這是一個一室一廳的樓房。楊梅只來了一天,就把這里熟悉了七七八八。臥室里一張床,一個床頭柜,一個衣柜,電視柜上放了一臺電視。廚房和衛(wèi)生間背陰。朝陽的客廳有一個沙發(fā)和一個茶幾。沒有陽臺。整個房子,加起來也就四五十平方米,還不如老家一個配房大,憋屈得很。楊梅任由蛋蛋折騰,是因為楊梅知道,剛來,他還新鮮,用不了一兩天,新鮮勁兒一過,他肯定是要哭鬧的。在老家野慣了,那么大的房子院子,那么多的胡同街道,那么多的小朋友,忽然被圈到一個火柴盒大的方格格里,別說一個孩子,擱誰誰也受不了——但楊梅是早就想到了的:這里的日子,大抵就是這個樣子了。

所以,盡管每年都有暑假寒假,可楊梅就是不來。當(dāng)然,照顧公公婆婆是一方面,孩子小也是一方面,主要還是,從楊梅的內(nèi)心里,她一直排斥這樣的日子。王大山邀請過她。婆婆也勸過她。可她就是不來。她不來是因為她一想起部隊,一想起整天待在一個小屋子里無所事事,她便會忍不住想起一個詞:慰安婦。她的臉上就火燙火燙的,心里頭像被塞了一雙爛襪子——當(dāng)然,她的心思誰也沒告訴。說不出口。只是找這樣那樣的理由推脫著。

可她還是來了。因為她忽然發(fā)現(xiàn)有件事情要解決。這是件大事,必須由她當(dāng)面與王大山說才行。

那天,吃過晚飯,楊梅跟婆婆坐在院子里的桃樹下乘涼。蛋蛋偎在婆婆懷里,仰著小腦袋聽牛郎織女。院子里開著門燈,兒子的大眼睛在燈光下像星星一樣閃爍著。楊梅扇著蒲扇,邊聽邊笑。一個兩歲半的孩子,能聽得懂啥?可她沒說。婆婆興致正高,她怕一說話壞了老人興致。忽然,手機在屋里唱起歌來,它唱的是《春暖花開》:如果你渴求一滴水,我愿意傾其一片海;如果你要摘一片紅葉,我給你整個楓林和云彩;如果你要一個微笑,我敞開火熱的胸懷:如果你需要有人同行,我陪你走到未來……

楊梅剛剛站起身,蛋蛋已經(jīng)從奶奶懷里掙了出去。蛋蛋邊跑邊喊:爸爸,爸爸……楊梅又重新坐下,笑瞇瞇地看著兒子的背影。雖然還小,可是他跑起來虎虎生風(fēng),倒是有點王大山的勁頭。婆婆大聲喊:慢點慢點,看臺階,這孩子……

蛋蛋跑出來,一直把手機舉到楊梅臉前。蛋蛋說:爸爸。楊梅接過手機看看,掛了。歌聲戛然而止。蛋蛋卻依舊不依不饒著:爸爸,蛋蛋找爸爸。蛋蛋仰著小腦袋,一雙眼睛眨巴,眨巴,里面有了委屈的光芒。楊梅把他抱在懷里。楊梅說,蛋蛋乖,媽媽給你講故事好不好?蛋蛋就忘了電話,忘了爸爸,說:好。楊梅說講什么故事呢?蛋蛋想聽什么?蛋蛋說:小貓釣魚。楊梅伸出手,在蛋蛋眼圈上抹了抹,汪在里頭的水就被擠了出來,濕漉漉地沾滿了楊梅的整個手心。婆婆說蛋蛋,奶奶給你講牛郎織女好不好?蛋蛋說:不好,媽媽講。楊梅呵呵地笑,把手機放在身旁的石板上,說:從前,有兩只小貓,貓媽媽和貓寶寶。有一天,貓媽媽帶貓寶寶到河邊去釣魚……

手機又響了。蛋蛋一個激靈,說:爸爸。楊梅說:不是爸爸。有一天,貓媽媽帶貓寶寶去小河邊釣魚……婆婆一彎腰,順手把手機拿去了。楊梅的心里就是咯噔一聲響。婆婆不識字,可婆婆的耳朵亮得很。楊梅說,別接!可是已經(jīng)晚了。婆婆對著電話說:大山啊,你在那里咋樣啊,累不累啊?眼睛卻在看著楊梅。婆婆的眼神像個半夜里的幽井,沒深沒淺的,冷森森地冒著寒氣。大夏天的,楊梅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楊梅接過手機,劈頭蓋臉地說,你——兒子想你了。吁出了一口氣,像秋后的柿子一樣軟下來,按了免提,說蛋蛋,喊爸爸。

平日里那么皮的孩子,現(xiàn)在卻溫馴得像個小貓——還是個小母貓。蛋蛋捏著聲音,怯怯地喊:爸爸——尾巴拖得長長的,像個大笤帚。個臭孩子,那么小,已經(jīng)懂得發(fā)嗲了。楊梅苦笑著搖搖頭。自己帶他這么大,也沒見他這樣給自己說過話。他倒好,一共才見過孩子幾次?孩子出生的時候休過一次假,去年夏天又休過一次,總共也才兩次嘛,也就兩個月嘛——第一次兒子太小還做不得數(shù)。看來,血脈這個東西,真不是常理能夠講得通的。王大山說:蛋蛋——蛋蛋“哎”一聲。王大山說,蛋蛋在家乖不乖?蛋蛋說:蛋蛋在家乖。王大山說,蛋蛋吃胖沒有?蛋蛋說:吃胖。王大山說,蛋蛋想爸爸了沒有啊?蛋蛋說:想爸爸——蛋蛋想爸爸,蛋蛋想爸爸。說著,聲音里競已帶出了哭腔。王大山也聽出來了,王大山急忙說,蛋蛋乖,蛋蛋不哭,蛋蛋乖……不說還好,一說反倒勾起了孩子的委屈。蛋蛋小嘴一撇,哇地哭起來,漸漸地,號啕了。楊梅趕緊把電話摁了,把蛋蛋摟在懷里,說好了好了,蛋蛋你忘了,媽媽怎么說的,男子漢不哭。蛋蛋不理她,也不在乎是不是男子漢,只是說:蛋蛋找爸爸,蛋蛋找爸爸……一邊哭,一邊抽咽。

當(dāng)天晚上,楊梅就決定了:去一趟,當(dāng)面說說。孩子整天哭,這可是干什么呢這是?!

晚上,王大山回來了。楊梅趕忙燒水,等水沸了,把餃子撥進(jìn)鍋里。餃子早就包好了,一直在等他,時間有些長,有些餃子就粘在了篦子上。皮兒薄,一拎一個洞。楊梅就不去管它們,只找好的下——第一次給他煮餃子,總不能做成了面片湯。

吃飯的時候,王大山把蛋蛋抱在懷里喂他吃。楊梅不讓他喂,說你讓他自己吃。可是王大山的眼睛像條長長的飄帶,在蛋蛋的小臉上繞了一層又一層,一時間哪里抽得出來?王大山像是沒聽到楊梅的話,他捏起一個餃子,咬開了一角,又把邊邊沿沿的都咬去,放在嘴邊呼呼地吹了幾下,遞去蛋蛋的嘴邊。楊梅又說你快吃吧一會兒都涼了,他在家也就吃六七個,別撐著他。王大山說沒事兒,才十個餃子哪能就撐著?——你別管我,我在飯?zhí)靡呀?jīng)吃過了。楊梅就睜大了眼睛。楊梅說你吃過了?王大山說嗯,我吃完飯回來的。抬起頭,看見楊梅臉色不太對,想起什么,一抬手,顧不上喂孩子,把餃子塞進(jìn)了自己嘴里。一邊吃一邊含混地說:不過,食堂那些飯哪能和老婆做的比呢?我最愛吃老婆包的餃子了。楊梅輕輕地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王大山用眼角看著她,一直吃了七八個,實在吃不動,速度明顯地慢下來,塞到第八個的時候,打了一個嗝。楊梅看看他,冷著臉說,行了行了,吃不下去還強吃什么?王大山就把筷子放下了,靠在沙發(fā)上,揉著肚子,討好地說:對不起了啊老婆,讓你辛苦了一天,下次我一定回家吃,嘿嘿,主要是還不太習(xí)慣。楊梅不理他,低著頭收拾。王大山趕忙站起身,搶過碗筷去廚房刷。一邊走,還一邊打著飽嗝。楊梅在背后看著他,眼角漸漸飄出來一絲笑意。楊梅想,這還差不多。

洗完碗筷,王大山就去擦茶幾,然后又拿拖布把屋里拖了一遍。楊梅知道他在做給自己看,是在獻(xiàn)殷勤呢,就故意不理他。有好幾次,王大山抬頭去看她,她都把臉?biāo)Φ眠h(yuǎn)遠(yuǎn)的。拖完地,王大山抬頭看了看表,說我該去分隊了,明天有接收任務(wù)我得去安排一下。楊梅心里就掠過了一絲失望。楊梅想囑咐他一句你早點回來,可是這個時候反而不能說了,一說就露了怯。楊梅就抱起蛋蛋,說蛋蛋乖,跟媽媽去屋里玩好不好?

楊梅坐在床上,聽到了外面小心翼翼的關(guān)門聲。楊梅心里忽然后悔起來。楊梅想,他好不容易才在家里待一會,真不該這樣的。看來,還是剛見面的緣故,一時還拿捏不好。感情這東西,總有些棱啊角啊的,雖說是兩口子,也得慢慢磨才行呢。

晚上點名的時候,王大山心不在焉,三言兩語就講完了。大家都有點不適應(yīng),解散了,還傻乎乎地杵著沒人動。王大山又說了句:解散。才都反應(yīng)過來,像打開了鳥籠子,撲啦啦散了。回到隊部,指導(dǎo)員開玩笑說,你呀你老王,太性急了啊,沒繃住。王大山知道他話里有話。王大山就紅了臉。王大山說不是你想的,你嫂子生氣呢,我得趕緊去哄哄,女人嘛,都是順毛驢。說著急匆匆往外走。到了門口,又拐回來,說老郭,今兒該我查鋪呢,你……指導(dǎo)員揮起手來像扇扇子:走吧走吧,你的班兒,我和副隊長包了。王大山說那謝了啊,等弟妹來的時候我替你。

回到家屬院的時候,蛋蛋已經(jīng)睡了,楊梅正靠著床頭看電視。王大山先去廚房盛了一碗餃子,吃著進(jìn)了屋。王大山悄沒聲兒地坐到床幫上,小聲說好老婆,還生氣呢?其實,楊梅哪是在生氣呢,楊梅想的是,等王大山回來,該怎樣跟他說那事兒呢?但是現(xiàn)在,楊梅心里忽然拐了個彎,拿起架子來了。楊梅覺得,這是個機會,得將將他的軍。楊梅故意不理他,自顧看電視。楊梅把臉端得穩(wěn)穩(wěn)的,心里卻在想:來到你的地盤兒又能咋,看治不治得了你?王大山又訕訕地說,今天你們出去了嗎?你們可以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只要別去那個白樓那兒就行,那是辦公樓,里面都是領(lǐng)導(dǎo),讓他們看到了不好。楊梅心里一動,把他的話記住了,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王大山看她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忽然覺得很沒意思,就低下頭,往嘴里一個接一個地塞餃子。他消化好,是真的有些餓了,所以吃得很香。楊梅卻以為他是在做給自己看。眼瞅著一碗餃子都要吃完了,楊梅終于忍不住,撇了撇嘴,說,還吃,再吃就成球了,到時候讓兒子踢著玩。說完,“撲哧”笑了。這樣一來,就露了底,像一個撒了氣的氣茄子,整個人也軟了。兩口子過日子,其實就是拉大鋸,此消彼長,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楊梅軟了,王大山一下子就硬掙起來了。王大山放下碗,把臉湊近了,說老婆,你不生我氣了?一嘴的韭菜味。楊梅說哼,跟你生氣,我還怕氣到我自個呢。王大山說就是就是,你大人有大量,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楊梅撇了撇嘴說,油嘴滑舌,本來就矬,大半夜里還吃東西,你不怕吃成個石磙啊?王大山嘿嘿地笑。王大山說這可不怪我,誰讓你把餃子包得那么好吃呢。挪了挪屁股,緊挨著楊梅了。王大山一直把熱氣哈到了楊梅的耳朵邊。王大山說,我喜歡吃你包的餃子,但我更喜歡吃你的餃子呢。王大山的話,楊梅聽懂了。楊梅紅了臉,捶了他一拳,說去,流氓。

山里的夏天,真的有點不像是夏天,尤其是在晚上。夜風(fēng)攀著窗戶飄進(jìn)來,新鮮的井水一樣,帶著絲絲的涼意,拂在臉上,沁人心脾了。窗外,繁星滿天。一輪新月掛在天邊,彎彎的,細(xì)細(xì)的,像楊梅清晨映在鏡子里的眉。月下,幾棵蘋果樹靜靜地睡著。風(fēng)兒仿佛一個慈祥的母親,輕輕地?fù)崦鼈兊拿骖a,摸出了一片窸窣的夢囈。看看時機差不多了,楊梅輕聲說老公,你轉(zhuǎn)業(yè)吧,好不好?然后,楊梅就感覺到,王大山的手抖了一抖,仿佛給棗樹上的圪針扎了一下。為什么呀,王大山說,你怎么忽然想起這事了?楊梅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你不知道,兒子現(xiàn)在聽到手機響就是爸爸,在家老是哭,找你。而且,爹和娘的年紀(jì)越來越大了,尤其是咱爹,咳得比從前更厲害了,最近咱娘的腳上又生了骨刺,再加上蛋蛋,我又得上課,又得照顧他們,真的是有點兒累了。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阮少明。但楊梅沒說。楊梅覺得,剛來,還是后面再說吧。

王大山低著頭,沒有說話,卻攥緊了她的手。楊梅被他抓得有些疼,可是楊梅沒說話,就那樣,像個孩子一樣乖乖地任由他抓著。楊梅知道,這件事對他來說有點過于突兀,他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轉(zhuǎn)過彎兒來。也是,老家的那條桃河,河水一直在河道里奔流著,你要把它引到田里去澆莊稼,總得做些工作的。楊梅伸出另一只手,將蛋蛋不老實的小腿放回被子里。這時,王大山說話了。王大山說,你讓我想想。楊梅說嗯,不急。

是的,自己就在他身邊,著什么急呢?楊梅想。反正日子還長著呢。

楊梅相信,時間會改變一切的。

楊梅洗過碗,正在彎著腰掃地,蛋蛋跑過來,手里拎著一雙乳白色的涼鞋。是楊梅的。本來,楊梅不太喜歡白色,她嫌白色輕佻,尤其一雙白色的鞋踩在腳上,人就像踩在一堆棉花堆里,輕飄飄的沒了根腳。可是平底的涼鞋實在是沒有,那些鞋要么是高跟的,要么是半高跟的。來之前,楊梅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雙平底的,只有白色。楊梅想了想,還是買下了。

蛋蛋把鞋舉到了楊梅臉上。媽媽,走。楊梅就知道,雖然只待了一天,可是畢竟空間太小,蛋蛋已經(jīng)開始煩了。楊梅發(fā)現(xiàn),要說哪個最喜新厭舊,絕對是小男孩,他們對什么都充滿好奇,在哪都待不住,干啥都沒長性。楊梅接過鞋放在地上,說你要去哪呀蛋蛋?蛋蛋指著房門,說,媽媽走,上街。楊梅說蛋蛋,你還沒洗臉呢,咱們先洗臉好不好?蛋蛋就跑了,一直跑進(jìn)了臥室,從里面關(guān)了門。關(guān)上門,蛋蛋大聲說:蛋蛋不洗臉。

掃完地,楊梅打了半盆水,端進(jìn)了臥室。蛋蛋正趴在床上,擺弄幾個老式的肩章和帽徽。聽到門響,蛋蛋把小臉埋進(jìn)了褥子里。楊梅說,蛋蛋來,洗臉了。蛋蛋不吱聲。楊梅說蛋蛋,你上不上街?蛋蛋抬起頭,說媽媽,上街。楊梅說:洗完臉才能上街是不是?來,蛋蛋乖,蛋蛋洗臉嘍。伸出手,在水盆里沾濕了,去抹蛋蛋的小臉。蛋蛋歪著小腦袋看她,忽然一扭身,又跑了。一邊跑一邊說:蛋蛋不洗臉。

蛋蛋還沒跑出兩步,就被楊梅抓住了。楊梅沉下臉,厲聲說:王雨軒,你聽不聽話?蛋蛋看著她,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有了怯怯的神態(tài)。蛋蛋說:聽話。楊梅說:聽話就洗臉!拉著蛋蛋蹲在臉盆前,沾濕了手去給他洗臉。這回,蛋蛋果真聽話了,還乖得很,自己把兩只小手放進(jìn)水盆里,互相揉搓著。蛋蛋一邊洗一邊說:搓搓手心,洗洗手背。楊梅的聲音就像月光一樣柔了下來。楊梅說這就對了,蛋蛋是個好孩子,要講究衛(wèi)生,要勤洗臉,勤洗手,是不是?蛋蛋伸出一只滴著水珠的小手,像是從水里撈出了一截胖藕。蛋蛋把小手濕漉漉地印在楊梅臉上,蛋蛋說:給媽媽洗臉。

家屬院的前面是個小花園。楊梅站在二樓的窗臺前,早就把它一覽無余了。可是現(xiàn)在,楊梅踩在它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感覺又不一樣。除了腳下的小路,花園的地上全是綠油油的細(xì)葉草,剛剛割過,很平整,像一個綠色的湖泊。湖泊的中間,幾棵松樹聳立著,都有水桶那么粗,蒼翠蒼翠的。老家沒有松樹,所以楊梅看得格外仔細(xì)。楊梅發(fā)現(xiàn),松樹和老家的那些樹都不一樣,別看一棵松樹那么茂盛,其實它連一片葉子都沒有,它那些綠,都是由一根根的松針組成的。那些松針細(xì)細(xì)的,尖尖的,幾十根湊在一處,就像一個插滿了鋼針的亂線團(tuán)。正是這些亂線團(tuán),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擁抱在一起,才使一棵松樹好看起來,又挺拔又莊嚴(yán)的。

除了松樹,花園里還有一些其他的樹,長得都不太高,枝丫倒是多得很。楊梅的老家,也有許多樹的,杏樹、梨樹、蘋果樹、柿子樹、楊樹、槐樹、榆樹、椿樹、梧桐樹……自家的院子里還種了一棵石榴、一棵桃樹和一棵無花果。因為公公喜歡果樹。公公喜歡的倒不是碩果累累的秋天,而是姹紫嫣紅的春天——果樹的花大都很好看。春天一來,紅的粉的花開滿了整個院庭院,屋里屋外飄逸著淡淡的芬芳,公公就很開心。公公喜歡的正是那種花花綠綠。楊梅也是嫁過來才知道,無花果其實是有花的,淡紅色,只是花的形狀有些奇特罷了。聽公公說,那棵無花果是自己和大山訂婚的那一天種上的,桃樹和石榴則要早些,是王大山考上軍校的第二年種的。可是,這個花園里那么多的樹,除了那幾棵松樹,楊梅沒有一棵是認(rèn)識的。楊梅是后來聽王大山說的,這些樹都是花樹,有紫薇、丁香,有玉蘭、月桂,還有櫻花和鵝耳櫪。“可惜你們來得晚了些,要是春天來才好呢,花兒次第開來,飄得滿營院里都是香味。”楊梅有些遺憾,心想,可惜公公沒來。楊梅就對王大山說:“要是這些樹栽在咱們家院子該里有多好啊,肯定能把爹高興得笑不攏嘴。”

花園的正中央有一個圓形的花池。花池里面,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這些花,楊梅有些不認(rèn)識,但有些還是認(rèn)識的,比如月季、杜鵑、玫瑰。別的花還好,看到那些鮮紅鮮紅的玫瑰花,楊梅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和王大山見面的情景,她一度有些恍惚起來——醒過來,像是發(fā)了一場高燒,身上滾燙滾燙的,要是這個時候王大山在,用手碰一碰,肯定燙他倆水泡。

王大山從山上回來的時候,楊梅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楊梅靜靜地看著王大山脫衣服,搭衣服,坐下,然后才開口。楊梅的話沒頭沒腦的。楊梅說,你那支玫瑰花是從哪兒來的?王大山迷茫地看著她,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王大山說怎么了,你怎么忽然想起這事了?楊梅沒理會他。楊梅說,你是不是從下面的小花園里摘的?王大山說是啊,怎么了?楊梅搖了搖頭,好半天才說:沒什么。王大山疑惑地看看她,又沖窗外看看,卻看到了廚房。王大山“咦”了一聲,說你還沒做飯呢?楊梅沒理他。王大山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王大山蹲去楊梅面前,抓住她的手。王大山說老婆,你怎么了?你告訴我好不好,別悶壞了身子。楊梅低著頭看他,有了居高臨下的感覺。楊梅哼了一聲。楊梅說王大山呀王大山,你挺厲害啊,隨便摘了一朵野花就讓我嫁給你了,我還傻乎乎地以為你是特意從城里買的,把我感動了很久。王大山就明白了。女人啊,怎么總是在意這些調(diào)調(diào)兒?王大山笑了。王大山的聲音柔柔的。王大山說好老婆,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保護(hù)那一朵玫瑰花費了多少心思啊?我本來摘了十朵,因為那年我當(dāng)兵剛好十年。可是路上折的折,斷的斷,到上火車的時候,只剩下那一朵了。我在火車上站了十三個小時,可我還是寧愿在火車上站著。我背著一個背囊,一手拎一個迷彩包,下了車,我就只能把它噙在嘴里,可是我又怕咬斷了,就抿著嘴,用牙墊著嘴唇,用嘴唇含著那支花,回到家里,我兩片嘴唇都被咬破了,一吐一口血沫子——不過我還是占了老大便宜,能娶到你這么漂亮的老婆,別說兩張肥肉片了,就是把我倆眼珠子挖了我也愿意啊。

楊梅驚呼了一聲。聲音很輕,可王大山還是聽到了。王大山嘿嘿地笑。楊梅說去你的,你那兩個水泡泡你以為誰稀罕么,扔在地上小狗都不吃。說著笑了。楊梅站起身來,說你吃什么,我去做飯去。王大山說我去做我去做。楊梅斜了他一眼,說嘖嘖真假,一回來就光拿眼睛瞟兒子了,才半天沒見嘛,至于想成這樣?——你去陪他玩吧。

吃飯的時候,王大山眼神怪怪地看著楊梅的兩條腿。楊梅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向下扯了扯裙子,啐道:瞎看什么。王大山說,你今天出去穿的是裙子?楊梅說是啊,怎么了?王大山低著頭吃飯,邊吃邊說,以后再出去你穿褲子。楊梅驚訝地看著他,說天這么熱,為什么不穿裙子呀?王大山說不讓你穿你別穿就是了。臉上黑黑的,像是了籠著一層濃濃的云,隨時要下雨的樣子。楊梅沒再多問,舀了一勺米飯塞進(jìn)了蛋蛋嘴里。楊梅說:蛋蛋吃飯。

楊梅正在洗王大山換下來的迷彩服。昨天九組有收發(fā),他搬了一天的箱子,衣服上全是土,還有一圈一圈白色的汗?jié)n,把那些灰色綠色的花斑遮掩得若有若無了。本來,王大山要把衣服拿回隊里,去“讓通信員洗”。被楊梅攔下了。楊梅說你放下,自己媳婦來了還讓人家給你洗,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陽光在房間里流動。風(fēng)兒含著笑,不停抖動她的衣擺,笑容憨憨的。楊梅把王大山按住,狠勁地揉搓著。整個水盆里都是他咸咸的味道。

蛋蛋也在玩水,他蹲在另一個臉盆前,弄得滿屋子湯湯水水的,像是撞翻了一個魚缸,遍地粼光。楊梅沒管他,一會兒再擦地吧。干活的時候,只要他不鬧,楊梅一般都是由得他。蛋蛋忽然抬起了小手,指著門口,說媽媽,門兒響。楊梅停下來,果然聽到了敲門聲。

楊梅打開門。不認(rèn)識。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五短身材,胖胖的,皮膚很好,白且細(xì)膩,長得濃眉大眼的。把女人迎進(jìn)屋,才知道,女人叫史小慧,是阿西的家屬。

嫂子,阿西告訴我你來了,我一個人在家里可沒意思,就來找你玩了哦。

史小慧的普通話講得怪怪的,輕聲細(xì)語,又綿又軟。可楊梅聽懂了。楊梅覺得,她的話跟她的人一樣,膩膩的,感覺不到一點骨骼。楊梅不知道阿西是誰,但還是客客氣氣的。楊梅和所有的山東人一樣,熱情,好客,別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禮數(shù)上不能失了。楊梅忙著去給史小慧倒水。一眨眼,史小慧已經(jīng)和蛋蛋玩上了。“蛋蛋忒漂亮,阿姨好好喜歡你哦。”史小慧蹲下身,抱住蛋蛋,去親他的小臉,蛋蛋竟然不認(rèn)生,皺了皺眉,似乎不太高興,但也沒拒絕,由得她親。史小慧就很高興,抱起他,在屋里轉(zhuǎn)悠。“喊個阿姨嘛,喊個阿姨嘛……”

過了一會兒,楊梅才知道,史小慧是南方人,她老公叫林西,也是保管隊的,是“武器班的班長”。王大山從沒給楊梅講過工作上的事情,她見這么一個小媳婦竟然知道這么多,就很驚訝。史小慧還告訴她,王大山所在的單位叫業(yè)務(wù)分隊,也叫保管隊,王大山是隊長,手底下管著四五十個兵,和幾十個洞庫。保管隊有四個班,分別叫高炮班、武器班、器材班,還有一個不曉得名字——她也只知道這么多。

“嫂子,你千萬別告訴王隊長,他們都講保密,阿西的嘴巴像上了把鎖,一到家就鎖上了,撬都撬不開。這些都是我零星聽到的,但王隊長肯定會以為是阿西講的,要是讓他曉得了,阿西可就麻煩了——嫂子你不曉得,王隊長有好厲害,阿西在家里講起他,腰板都不敢彎一彎。”

史小慧睜大了眼睛,懇切地看著楊梅。楊梅讓她放心,說我肯定不告訴他。說完,楊梅忍不住又笑起來,說他不就一個破隊長嘛,哪來那么大的威風(fēng)——隊長是干什么的?史小慧就很驚訝,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史小慧說嫂子,王隊長是干什么的你都不曉得?王隊長可是他們隊里最大的官,就像,就像——楊梅說,村長?史小慧說對對,就像村長,嫂子你好聰明哦。楊梅說,他是什么村長,四五十個人,也就相當(dāng)于一個班主任嘛。史小慧說對對,和班主任差不多。

楊梅就明白了王大山是干啥的。她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不是班主任,可她也是當(dāng)過兩年的,只不過后來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家里的事情又多,她給辭了。而且,村長她可也不陌生。蛋蛋的姥爺當(dāng)了十年村長了,現(xiàn)在還當(dāng)著。不一樣的只是,她管的是孩子,蛋蛋的姥爺管的是左鄰右舍,而王大山管的是兵。楊梅有點想不通:他那個樣子,怎么能管得了四五十個年輕小伙子?而且,看史小慧的樣子,他好像還管得風(fēng)生水起的。楊梅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粗短的身影,楊梅心說:小樣兒吧!

家屬院的前面,沒多遠(yuǎn)就是飯?zhí)谩V形纾犖閹н^來的時候,楊梅正站在二樓的窗口,她一眼就看見了王大山。王大山好認(rèn),他長得又粗又矮,跟在長長的隊伍后面,像是追著鵝群的一只肥鴨子,很是扎眼。隊伍拐彎的時候,別人都是很順利地就轉(zhuǎn)了過去,王大山腿短,要緊跑幾步才能跟上。楊梅看著好笑,心里想著,等他回來怎樣取笑他。

部隊停下來,面向飯?zhí)谜镜弥敝钡模翊迩暗臈顦淞郑粋€個挺直腰板,梗著脖頸,一動不動。然后,那個帶隊的走到隊伍前面,指揮著唱了一首歌。院子里就忽然卷起了一陣狂風(fēng),一片海嘯。雖然隔著幾十米,楊梅還是深深地受到了震撼。以前,楊梅從沒見過部隊,她從未想象到,一個四五十人的隊伍竟能將一支歌唱得這樣氣勢磅礴——其實,呼呼嗨嗨的,楊梅根本沒聽清他們唱些啥。可是她感受到了一種力量,能夠排山倒海、砥柱中流的力量。

歌唱完了,部隊卻不動。然后,楊梅就看見,王大山走上前去。他走路的時候,屁股左一扭,右一扭,活脫脫就是從電視機里走出了一只笨拙的企鵝。王大山站在隊伍前,仿佛在楊樹林前立了一個樹墩。他的神情卻是嚴(yán)肅的,睥睨的,像個偉人,有些居高臨下。楊梅聽不清他在具體講些啥,卻聽到了他的聲色俱厲,很沉,像一把鐵錘,一下一下地砸下去,落地生根了,極具震懾力和號召力。窗外有風(fēng),楊梅看到梧桐樹在得意地?fù)u頭晃腦。王大山拎著右手,食指在面前指指點點,像桿鋒利的長矛。正午的陽光白花花的,將他的鐵錘和長矛照耀得熠熠生輝。鐵錘與長矛下,那些又高又挺拔的兵們屏著呼吸,大氣也不敢喘。楊梅把蛋蛋抱了起來,指著王大山,說蛋蛋看,爸爸,是不是?心里卻在想嘁,不就當(dāng)個破隊長嘛,看把你張狂的。忍不住笑了。

王大山在飯?zhí)貌莶莩粤藥卓诰统鰜砹恕;氐郊遥瑮蠲犯嬖V他,上午史小慧來了。王大山不知道史小慧是誰,楊梅又告訴他,是林西的媳婦。王大山才對上號。王大山說原來林西那個胖媳婦叫史小慧呀,嘿,名字起得倒是蠻秀氣的啊——以后你要是想出去玩就去找她,讓她給你當(dāng)向?qū)АT蹅兡莾憾际瞧皆銢]見過山,可以在附近看看,山里有山里的風(fēng)景,跟咱們那兒大不一樣。楊梅說為啥讓她當(dāng)向?qū)兀龑@里很熟嗎?王大山說,當(dāng)然熟了,她在這里都住了兩年多了。楊梅就驚訝起來。楊梅說兩年多,她不上班呀?王大山說這有啥好大驚小怪的,是上班重要還是要孩子重要啊?他倆一直要不上小孩,后來查出她身體好像有問題,吃了多少藥也不見效果——咱們要不是有了蛋蛋,我也會讓你在這里一住兩年多,反正要小孩也不是多累的活兒。

楊梅捶了王大山一拳,臉上紅紅的。眼睛卻睜大了。

蛋蛋睡覺早,睡得也沉,可蛋蛋從不賴床。蛋蛋翻個身,惺忪著睜了睜眼。這個時候,金燦燦的陽光已經(jīng)洇濕了大半個房間。光線有點刺眼,蛋蛋瞇了瞇眼睛,又瞇了瞇,眼睛就睜大了。媽媽不在。蛋蛋骨碌坐了起來,大聲喊:媽媽——楊梅在廚房應(yīng)了一聲,蛋蛋才放心,然后他就看到了王大山。他爬過去,趴在王大山的身上,用小手拍打他的肚子:爸爸,爸爸……

王大山就醒了。

王大山睜開眼睛,看到了滿屋子的陽光。王大山嚇了一跳。王大山一邊穿衣服,一邊埋怨走進(jìn)來的楊梅:怎么也不喊我?楊梅笑了。楊梅說你過糊涂了吧,周末了。王大山說,周末也不行啊,周末可以不出操,可是得集合呀。楊梅不懂,一臉的茫然。王大山給她解釋,周末了,有些事要在集合的時候交代囑咐,指導(dǎo)員還年輕,又是地方大學(xué)生入伍提干,場面有些鎮(zhèn)不住,要是集合的時候看見隊長不在,很多老兵就會放松,他們也會不吃飯,他們寧愿吃方便面,說不定還會喝兩瓶啤酒。楊梅說,看把你能的,離了你地球還不轉(zhuǎn)了呢。

王大山走到窗臺前,看到飯?zhí)美锟諘鐣绲模挥袔讉€兵在彎著腰收拾衛(wèi)生。王大山知道都吃完了,就嘆了口氣,頹喪地坐在了沙發(fā)上。

吃過飯,王大山要去隊里。楊梅說蛋蛋來,跟媽媽去屋里玩。這次卻沒能騙過蛋蛋。蛋蛋看到王大山穿衣服,一雙大眼睛就警惕起來了。楊梅去抱蛋蛋,他卻不依,哭了起來。蛋蛋一邊哭,一邊說:爸爸不走,爸爸不走。蛋蛋的眼淚一串連著一串,就串成了兩根鐵鏈,硬生生地把王大山的腳步給拽住了。王大山猶豫了一下,對楊梅說,要不,我?guī)銈兂鋈プ咦撸織蠲氛f可是我想洗床單呢,還有蛋蛋的衣服,要不你把他抱走看一會兒,我洗完了就去接他。王大山想了想,說那行,到時候你沿著馬路朝營門走,門口那個米黃色的二層樓就是我們隊,你打個騷擾,我就下來了。王大山抱起蛋蛋,打開門,又叮囑楊梅:別穿裙子啊。

保管隊的樓下是一溜窯洞,大部分做庫房用了,還剩下兩個,一個做了小賣店,另一個做了理發(fā)室。兵們住在二樓。右側(cè)是宿舍,左側(cè)是一面墻,墻上嵌著一扇扇很大的窗戶。日上三竿,陽光已經(jīng)很強烈,從窗戶外面照進(jìn)來,把整個樓道里照得流光溢彩了。樓道窄窄的,長長的。蛋蛋怯怯地站著,一動不動。王大山回頭去領(lǐng)他,才敢邁步,小腳踏得輕輕的,小心翼翼,生怕摔倒似的。很多小兵圍過來,嘰嘰喳喳的像一群麻雀。“隊長,這是你兒子嗎?”“他叫什么呀隊長?”“隊長,你兒子好可愛啊”……王大山臉上含著笑,說蛋蛋,告訴叔叔,你叫什么呀?蛋蛋說叫蛋蛋。王大山說,你大名叫什么?蛋蛋說,大名王雨軒。他的聲音細(xì)細(xì)的,扯出一股股淡淡的乳香,在樓道里繚繞。小兵們哈哈地笑。幾個小兵蹲下去,伸出手爭搶著去抱蛋蛋。蛋蛋沒見過這么大陣勢,一扭身,緊緊抱住了王大山的腿。王大山摸摸他的小腦袋,說蛋蛋不怕,叔叔喜歡你。蛋蛋抱著他不放,抬起頭說:爸爸,抱抱。一個小兵說,蛋蛋,叔叔這里有糖,你吃不吃?蛋蛋轉(zhuǎn)過頭去,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看著那個小兵。蛋蛋說:吃糖。小兵說,那你讓叔叔抱抱。蛋蛋果然松了手,被小兵抱起來,乖得很。眾人都笑,鬧哄哄的像是煮開了一鍋小米粥。王大山說王偉,可不能讓他吃糖哦,他牙不好,別生了蟲。

兵們把蛋蛋抱走了,免不了逗他:蛋蛋,你爸爸叫什么名字?蛋蛋說:王大山。兩歲多的孩子,咬字不是很清楚,聽起來更像是完達(dá)山。兵們樂不可支,一個說原來隊長是桶奶粉啊。這樣一說,大家覺得這比喻還真的有點像喔,矮矮的,滾圓滾圓的。就說,要不,以后就叫他奶粉隊長吧?眾人說好啊好啊……哄鬧完了,一想,當(dāng)著一個孩子給他爸爸起外號,未免太不厚道,就說算了算了,讓隊長知道了可不得了的。都打了一個寒噤。一個小兵想起什么來,說蛋蛋,你媽媽叫什么呀?蛋蛋說,媽媽叫楊梅。這回聽清了。以后就都知道了,嫂子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楊梅。

洗完衣服,楊梅打開衣柜,找了一條黑色的緊身褲。衣柜里掛著另兩條裙子,一條粉白色,是連體的長裙,還有一條紫色短裙。再加上身上這條,楊梅來的時候一共帶了三條裙子。楊梅看著它們,怔怔地發(fā)了陣呆。楊梅愛美,雖然生了孩子,可她并沒變多少,照照鏡子,依舊是清爽爽的一個人兒。只是比起從前,少了幾分水靈,多了幾分端莊罷了。楊梅有些惆悵。對于一個愛美的女人來說,夏天里,要是連裙子都不能穿,那還有啥意思?楊梅恨恨地想,個死大山,發(fā)什么神經(jīng)!——想是這么想,最后,還是把褲子換上了。

楊梅急匆匆地朝營門走。說來也怪,有時候楊梅干著活,蛋蛋在她的身邊鬧騰,時間稍長,她就會覺得煩。可要是兒子真不在身邊了,就這么一會兒,她就抓心撓肝的,坐臥不安,心里像是被木锨挖走了一大塊,留下一個深深的坑,空空的,就是把天上所有的云彩扯下來放進(jìn)去,也塞不滿。

楊梅離老遠(yuǎn)就看到了蛋蛋。蛋蛋正在樓下的小賣店前,手里舉著一根雪糕往嘴里送。楊梅松了一口氣,心靜下來了,一股暖流涌上來,瞬間漫漶開來。小賣店前的小兵們都看到,一個渾身散發(fā)著光輝的女人走過來。還遠(yuǎn)呢,蛋蛋喊了一聲媽媽,呼呼地跑過去。后面的人都笑起來,說這小子有他爸爸那股子虎勁兒啊。

楊梅抱著蛋蛋走過來,說蛋蛋,媽媽怎么給你說的?誰給你買的冰糕?蛋蛋指著一個小兵說,叔叔買。楊梅順著他的小手看去,是個挺好看的小兵,很年輕,十八九歲的樣子。楊梅的目光像頭發(fā)絲一樣柔柔地拂過,小兵的臉上就紅了。小兵扭扭捏捏地說,嫂子好。楊梅笑瞇瞇地說你好,謝謝你啊。小兵的臉上更紅了,慌慌張張地說:不,不謝。旁邊還有幾個人,都哈哈笑起來。一個中年婦女說嘖嘖,沒想到王大山那個樣子的,找個媳婦竟然這么俊,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啊,好漢沒好妻,丑漢娶花枝——聽口音,是天津人。本來,這話是夸贊楊梅的,她應(yīng)該高興才對。可是聽到有人編排王大山的不是,楊梅就受不了。楊梅不是個促狹人,可她也不受氣。他是好是歹,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哪輪得到你們說三道四?楊梅看了看中年婦女,面上不動聲色,暗里已經(jīng)準(zhǔn)備出手了。楊梅說大姐,你也是這里的家屬嗎?中年婦女笑瞇瞇地點了點頭。楊梅說,那你老公叫什么呀?話一出口,眾人都怪怪地看著楊梅。小兵說:嫂子…--中年婦女樂得笑出聲來,她擺了擺手,說沒事沒事,我家那個叫劉文朝。楊梅看了看周圍,感覺氣氛不太對,她就把到了喉嚨口的話咽了下去。楊梅只是搖了搖頭,說:沒聽說過。

楊梅咽下去的那句話是:看到嫂子就知道劉文朝是個好漢。

晚上,楊梅問王大山:劉文朝是誰呀?王大山說那是我們倉庫主任,你問這個干嗎?楊梅說主任是干啥的?王大山給她解釋,這個倉庫有一個保管隊、一個勤務(wù)連和一個車隊,劉主任是這個倉庫的老大,管著這幾個分隊,相當(dāng)于野戰(zhàn)部隊的團(tuán)長。楊梅嚇了一跳。楊梅不知道主任,可團(tuán)長還是知道的,是個挺大的官。楊梅在王大山懷里顫了顫。王大山感覺到了,說你怎么了?楊梅說沒什么。心里卻在想:這個恐怕就不是班主任而是相當(dāng)于校長了吧?——幸虧那句話沒說,不然可就惹麻煩了。卻還是隱隱地有些擔(dān)憂,心想,下次碰到嫂子一定要客客氣氣的,要畢恭畢敬,要為今天的沒深沒淺道個歉。楊梅想,可別給大山憑空招來一雙小鞋呢。

史小慧再來找楊梅的時候,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史小慧抱起蛋蛋,說嫂子,原來你叫楊梅哦,真是好,名字跟人一樣漂亮。楊梅說,就一個名字嘛,家里人隨便給起的,也沒什么好不好的。史小慧說你們北方也有楊梅嗎?楊梅搖了搖頭。史小慧說嫂子你曉不曉得,余姚楊梅冠天下,我們那兒的楊梅顆粒大,汁水多,可甜可甜咯,現(xiàn)在就正是楊梅紅的季節(jié)呢。嫂子你曉不曉得,楊梅紅起來艷艷的,漫山遍野的,可好看了——跟嫂子你一樣。女人都一樣,喜歡聽好話。楊梅心里挺高興,嘴上卻說,還是你們南方人好看,皮膚好,又白又細(xì)的,我們北方人可差得遠(yuǎn)了。史小慧嘻嘻地笑。史小慧說嫂子你在南方也是頂頂漂亮的,不過幸好你不是我們那里的人,不然我們就只有去當(dāng)孤女了,男仔們都讓你給迷倒了呢。楊梅兩頰緋紅,學(xué)著她的聲音,嗲嗲地說:你個死(史)小慧。史小慧笑得彎下了腰。笑畢了,史小慧說嫂子,你吃過楊梅嗎?楊梅想了想,說在外面上學(xué)的時候倒是吃過楊梅干,也沒覺得有多好吃。史小慧就嘆了口氣,說新鮮的楊梅可不是那樣子的——可惜楊梅不能存放,要不然我就讓我阿媽寄一些來,讓你嘗嘗鮮。嫂子你曉不曉得,我會做好多好多的楊梅食品呢,很好吃哦,比如楊梅糕、楊梅酒、楊梅果醬、楊梅蜜汁、楊梅蝦丸、糖拌楊梅、楊梅綠豆粥……

史小慧的眼神開始很亮,漸漸就溟漾起來,霧一樣,夢一樣,像是回到了遙遠(yuǎn)的江南水鄉(xiāng)。陽光很明媚,透過窗口的玻璃,映在她臉上,就變得柔軟下來。她白白的臉頰上現(xiàn)出神往的色彩,卻被一層憂郁的輕紗籠罩著,很纏人,很惆悵。不過,也就一會兒,史小慧便回過神來,和蛋蛋玩起來。楊梅看著她,想,胖有胖的好,似乎胖人的性格都很開朗,很容易就能擺脫那些不好的情緒呢。

楊梅終于在營院里轉(zhuǎn)了一遍。看來,史小慧對這里真的很熟,她一一指給楊梅:這是車隊、這是勤務(wù)連、這是機關(guān)樓、這是招待所……

禮堂和勤務(wù)連是平行建筑,在它們中間,形成了一個夾道似的長廊。長廊竟然還有個大門,門梁上鑲了四個金光閃閃的噴塑大字:文化長廊。走進(jìn)去,長廊的兩側(cè)貼滿了宣傳畫。史小慧告訴楊梅,這里算是個對外宣傳的窗口,上級的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常常要領(lǐng)到這兒來。史小慧笑:嫂子你也當(dāng)一次領(lǐng)導(dǎo)咯,就當(dāng)是來檢查工作……話沒說完,蛋蛋忽然大聲喊:爸爸!楊梅左右看看,院子里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楊梅以為蛋蛋想王大山了,就說蛋蛋乖,爸爸一會就回來了。蛋蛋卻掙脫了她的手,跑到一面墻壁前,抬起小手說:爸爸。楊梅順著兒子的手指看。在墻壁上的宣傳畫里,果然有一張王大山的圖片。圖片上,王大山站在一個大臺子上,下面烏壓壓很多人。王大山的嘴張著,右手像旗幟一樣揮舞著。在他背后,掛了一條紅色條幅,上面寫著黃燦燦的幾個大字:慶“七一”演講比賽。楊梅看了看圖片下面的字,寫的是:為配合主題教育,倉庫組織了讀書比賽、知識競賽、演講比賽等系列活動。圖為慶“七一”演講比賽冠軍王大山的精彩瞬間。

這個時候,史小慧也走過來。史小慧說嫂子,真的是王隊長哦,王隊長好厲害,是冠軍呢。楊梅撇了撇嘴,說哼,他那個樣子還敢上臺,也不怕丑。史小慧說嫂子你這話可不對了,男人嘛,長那么帥干什么,不頂吃不頂穿的,我倒覺得王隊長挺好,人厚道,又是軍官……按說,楊梅聽到別人夸贊老公,應(yīng)該覺得美滋滋的才是。可是史小慧的聲音膩膩的,像是在向往,又像在發(fā)嗲。高興是有的。但高興之余,楊梅心里還酸溜溜的。楊梅知道,史小慧沒別的意思,可是她心里還是有點別扭,像是吃了塊楊梅干,又酸又硬,硌得她牙都快要倒掉了。幸好,酸掉牙的楊梅還有蛋蛋。楊梅抱起蛋蛋,說兒子,來摸摸爸爸。

史小慧卻不曉得楊梅心里在想什么。夏天在哪兒都是熱的,即便在山里,若沒有蔭涼沒有山風(fēng),火辣辣的太陽就很囂張。史小慧在后面看著楊梅,忽然說:嫂子,你的腿好好看哦,可是你怎么不穿裙子呢?你穿裙子肯定更好看。

楊梅回頭看了看史小慧。史小慧穿著一條紫色的紗裙,裙子剛沒住膝蓋,露出兩條白生生的小腿。史小慧的小腿肉嘟嘟的,又粗又短,實在說不上好看。可她還是讓楊梅悵然若失。楊梅抱著蛋蛋抱出了一身汗,就把他又放在地上。蛋蛋朝營門的方向跑,嘴里喊叫著:媽媽,蛋蛋吃冰糕。楊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史小慧,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朝蛋蛋追去。

晚上,天氣涼爽下來。蛋蛋睡下后,楊梅才顧得上洗個澡。一天下來,渾身潮乎乎的,像蒙了一層緊身的保鮮膜,怎樣動彈都是個不清爽。楊梅沖完澡,并沒有擦拭,而是拿毛巾把那片鏡子上的霧氣擦去了。然后,楊梅就看到了鏡子里的兩條長腿。其實,楊梅想看自己的腿,大大方方地看就是了,還照什么鏡子?可她就是想客觀地看一看。楊梅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楊梅以一個外人的眼光看去,覺得鏡子里的那兩條腿要比史小慧的漂亮許多。那兩條腿白白的,細(xì)細(xì)的,像兩條修長的嫩嫩的蔥白。蔥白很直,合攏起來,中間一點縫隙都沒有。蔥白的外面,裹著一層水霧,晶瑩閃爍,泫然欲滴。楊梅望著它們,怔怔地出了半天神。

楊梅認(rèn)識王大山,還是三羅鍋給說的。三羅鍋是個媒合。那天三羅鍋到家里求爹給他批塊宅基地,為了討好爹,他就說到了“沙村有個王大山”。開始楊梅沒往心里去。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的中心小學(xué)教了一年書。她那會兒當(dāng)然要比現(xiàn)在還水靈,又白又俊。同事、朋友給她“說”了不知有多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她要是存了心,啥樣的尋不到?她是沒想找。所以她根本沒理會“沙村”那茬兒。可是后來,她坐在里屋的床上,聽到三羅鍋說“是個軍官”。她突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眼冒金星,半天才回過味兒來。她睜開眼睛,看清楚了,是匹白馬。她站起來,扭了扭細(xì)細(xì)的腰肢——腰沒閃著,心卻亂了。

王大山正在忙著業(yè)務(wù)收發(fā),只寄來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王大山可比他本人好看多了,穿著軍裝,英姿勃發(fā),勾引得星星都從夜空里跑出來,掉在了他寬寬的肩膀上。明媚的陽光下,那四粒星星銀光閃爍,熠熠生輝,把楊梅照得都自慚形穢了。照片是全身照,但照片里的王大山一點也不見矮。后來楊梅才知道,是角度的問題,王大山讓小兵蹲在地上給他照,所以把他拉得長長的,誰看他都像是在仰望。可是楊梅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兩個人在信里在電話里已經(jīng)聊了半年。開了春,王大山回家了。楊梅才發(fā)現(xiàn),王大山原來那么矬,穿著皮鞋的他才剛剛到自己的鼻尖。那還是自己覺得第一次見面,應(yīng)該低調(diào)些,穿了雙運動鞋。楊梅失望得很。五短身材的王大山和那匹高大英俊的白馬根本扯不上丁點兒關(guān)系。楊梅的心掉進(jìn)了臘月的冰窟窿里,怎樣撲騰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王大山回來的時候,楊梅正坐在床上對著手機發(fā)呆。王大山?jīng)_了個澡,急匆匆地爬上了床。王大山在床上膩得很。往常楊梅也由得他,畢竟兩人都年輕,又總不在一處。況且她自己也是有點貪的。楊梅知道,肌膚也是有嘴巴的,要是那股子饑渴被勾出來,可是能要人命的。可是今天,楊梅卻躲開了。男人的心有一個時候特別粗,就是王大山這個時候。王大山?jīng)]有發(fā)現(xiàn)楊梅有啥反常,只是往楊梅身邊蹭。這個時候,他的臉皮也特別厚,沒臉沒皮的。楊梅不理他,一把一把地推他。楊梅早就打定了主意。為此楊梅甚至穿上了那條黑褲子。但是男人抓心撓肝的時候,一層紗布又能管得了啥用?面對自己的老婆,男人要是厚下臉皮來都不管用的話,就只好不管不顧了——幸好,楊梅還是很了解王大山的。楊梅在骨節(jié)點上,按住那雙毛毛糙糙的手,說,你告訴我,人家史小慧都能穿裙子,我為啥不能穿?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如人家好看,給你丟臉了?

王大山停下了,嘴里喘著粗氣。血充到了他的腦門,把他一張臉漲成了紫豬肝。楊梅看在眼里,心里很疼。但楊梅的心腸并沒軟一軟。楊梅知道,只有在這個時候,王大山才會老實。

你怎么會這么想呢老婆?王大山的眼神怪怪的,充滿著疑惑。

天這么熱,為什么不能穿裙子?來的時候我還帶了三條呢。

王大山低下頭去,猶豫了片刻,才吭吭唧唧地說:對不起了老婆,我知道你熱,也知道你穿裙子比穿褲子好看,可是,可是……其實就是因為你太好看了。

楊梅看著他,一臉的愕然。

王大山的臉上閃過一抹羞赧。他低下頭,目光滑落在楊梅的兩條長腿上。他說:好老婆,你要是長成林西媳婦那樣,我也不管你了,可是誰讓你這么俊呢?……老婆,你要是穿了裙子,他們都會看的……你的腿這么好看,我不想讓別人看……

王大山把手放在楊梅腿上輕輕地?fù)崦卣f:老婆,你是我的,你只是我的……

楊梅開始有些驚訝。漸漸地,懂了。懂了王大山的楊梅臉上燙得厲害,心里卻起了波瀾,是憐惜,潮潮的,一波一波的,潤濕了整個心床。楊梅伸出手,撫摸著王大山的腦袋。王大山的頭發(fā)趴在頭上,硬扎扎的,自卑而倔強,脆弱而純粹。一陣夜風(fēng)吹來,有點涼,楊梅向王大山的懷里縮了縮。王大山受了鼓舞,落在楊梅腿上的兩只手開始緩緩地游動,漸漸地硬起來,一挺一挺的。楊梅的心里就生出了一群螞蟻,亂糟糟地咬著她。螞蟻們越來越多,越跑越快——看來是要下雨了。

夜里,楊梅被手機給驚醒。楊梅看了看,是阮少明,就匆匆地掛了。王大山迷迷糊糊地問了一聲是誰啊。楊梅說是楊柳。王大山翻了一個身,又睡了,很快發(fā)出輕輕的鼾聲。楊梅將要睡著的時候,忽然想起史小慧來。楊梅悄悄摸出手機,猶豫了半天,給阮少強發(fā)了一個信息。夜里的信息都是精靈,它生了翅膀,在房間里盤旋了兩圈,然后沖出窗外。信息飛過蘋果樹,飛過院墻,飛過群山,一直飛向了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不過這些楊梅沒有看到。黑暗里,楊梅左邊看了看,是兒子。蛋蛋又蹬被子了,楊梅就給他掖了掖。楊梅又轉(zhuǎn)頭向右看了看,是王大山。楊梅看著熟睡的王大山。王大山睡得很沉。他的鼻翼輕輕地翕動著,和兒子一般無二。看著他,楊梅的眉頭漸漸舒展開。楊梅側(cè)過身,把他抱在懷里,就像抱住了襁褓里的孩子。

過了不久,蛋蛋就和小兵們混得爛熟了。蛋蛋長了一副嘎樣子,胖嘟嘟的,眼睛大大的,誰見了都會喜歡。蛋蛋和小兵們在一塊的時間,大多是在晚上,也就是晚飯后到點名前的這段時間,或者是在周末。夏天里天長。吃過晚飯,太陽還賴在后山的山梁上撒潑,死活不肯下去。地平線從下面伸出手去拽扯它,就拽扯出了霞光萬道。這個時候,蛋蛋也會去拽扯楊梅:媽媽,蛋蛋找叔叔,蛋蛋吃冰糕。

一旁的史小慧笑著蹲下來。史小慧說,蛋蛋乖,阿姨抱,阿姨給你買冰糕,好不好?蛋蛋歪著小腦袋,看看她,說,叔叔買。楊梅就沉下臉來,說蛋蛋,以后不許讓叔叔們給你買東西,聽到?jīng)]?蛋蛋看看她,噘著小嘴,說:聽到了。

可是一出門,蛋蛋就被迎面碰到的小兵們抱走了——有時是這個,有時是那個,有時是這些,有時是那些。蛋蛋也不認(rèn)生,誰抱跟誰走。楊梅這個時候并不阻止。懂了王大山,楊梅就懂了他們。楊梅知道,他們不是在討好自己,也不是在討好王大山,他們是真心喜歡小孩子。他們在這個山溝溝里,一待就是多少年,他們出不去,外人也進(jìn)不來,他們就成了一些絕緣體。他們接觸的人,也就這幾個戰(zhàn)友,他們甚至連親人的模樣都忘記了吧?每一天,他們都是與這片大山相伴,上山,下山,吃飯,訓(xùn)練,睡覺……可也就這樣了。時光流逝,外面日新月異,他們卻還停留在他們?nèi)胛榈哪莻€年代。他們還有諸多的禁忌,不許用手機,不許上網(wǎng),不許聽收音機……他們的日子單調(diào),孤寂,毫無新意。楊梅知道,一個小孩子,是能夠給他們帶去許多歡樂的。

他們?nèi)ミh(yuǎn)了,楊梅也不擔(dān)心。楊梅既不怕孩子丟,也不怕孩子磕著碰著的——她知道,那些小兵們,看著毛手毛腳,其實心細(xì)得很呢。楊梅遙遙地對蛋蛋說:記得媽媽說的話,不聽話回來打你屁股。蛋蛋很乖地說:哦——可是沒用,小兵們逗著蛋蛋玩,玩著玩著就忍不住給他買點兒東西,或者是一根冰糕,或者是一個果凍,或者是一根雙匯玉米腸……東西到了孩子手里,他又怎么會不吃?

漸漸地,蛋蛋曬黑了。可是蛋蛋也跟著小兵們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閑暇時,楊梅和史小慧就看蛋蛋表演。楊梅說蛋蛋,立正。蛋蛋一跺腳,站得直直的,仰著頭,兩只小手夾得緊緊的,像模像樣了。楊梅說,敬禮。蛋蛋就抬起手,把手舉到了耳朵旁——有時是左手,有時是右手,兩個女人也看不出來對錯來。蛋蛋的動作不標(biāo)準(zhǔn),他的小手總是半握著,小腦袋也總是歪向一邊。可依然會惹出一片格格的笑聲。楊梅說,蛋蛋,你走個齊步讓阿姨看看吧?蛋蛋就挺起了小胸脯,煞有介事地向前走,還邊走邊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有時候,他也會喊番號:一二三四……當(dāng)然,蛋蛋總是喊不到點子上。

對于蛋蛋的錯誤動作,王大山回到家里,沒少進(jìn)行過糾正。可是蛋蛋聽不進(jìn)去,依舊我行我素。王大山就笑笑,任由他。王大山又去教蛋蛋數(shù)數(shù)。其實蛋蛋會的,可蛋蛋從來不肯好好地配合他。王大山說:六。蛋蛋說:弄!王大山說:八。蛋蛋說:二!王大山說:六八。蛋蛋說:弄二!王大山在紙上寫下一個“3”,說:這是三。蛋蛋說:這是六!王大山呵呵地笑。蛋蛋也笑。爺倆兒嘎嘎地在沙發(fā)上笑成了一團(tuán)。楊梅從廚房端著餃子出來,說蛋蛋,跟媽媽說,六。蛋蛋說:六。楊梅說,八。蛋蛋說:八。楊梅說,六八。蛋蛋也跟著說:六八。楊梅指著王大山手里的紙,說這是幾?蛋蛋說:三。

蛋蛋對周圍的環(huán)境和人熟悉了,就不那么乖了,變得調(diào)皮起來。用老家的話說:淘得要死。

吃飯的時候,蛋蛋只吃了三個餃子,就不吃了,在屋子里亂轉(zhuǎn),還背著兩只小手,搖頭晃腦的,像個領(lǐng)導(dǎo)下連檢查內(nèi)務(wù)似的。王大山夾起一個餃子,吹了又吹,說蛋蛋來,吃包包嘍。楊梅抬起頭看看他,一邊吃一邊說:你吃你的,別管他,他不吃說明不餓,別慣他毛病。她的臉色很平靜,好像蛋蛋不是她兒子。王大山不理會她,把餃子放在碗里,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去追蛋蛋:蛋蛋吃包包。把餃子遞到了蛋蛋嘴邊。蛋蛋搖搖頭,說:不吃包包。徑自走了。走到臉盆前,嘩嘩地尿了一泡。王大山驚喜地發(fā)現(xiàn),蛋蛋竟然會站著尿了——從前他都是蹲下尿。

楊梅走過來,抓住蛋蛋一條小胳膊,另一只手“啪”地打在了蛋蛋小屁股上——臉盆里,是楊梅沒洗完的衣服。

王大山反應(yīng)過來,就沉下了臉。王大山說,你干什么你!楊梅說你別管,吃你飯去。王大山不動。楊梅看看他,眼睛里冒出了火星星。楊梅說,你去不去?王大山就坐回了沙發(fā)上。楊梅眼里的火星星沒有?肖散,還聚集了很多烏云,黑壓壓地在她臉上彌漫著。王大山看得心驚膽戰(zhàn)的。王大山說:不許打孩子哦,打孩子是不對的——聲氣里已經(jīng)軟了。

蛋蛋也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呼呼地往臥室跑。楊梅不追他。楊梅定定地坐在沙發(fā)上,厲聲喊:王雨軒!蛋蛋就站下了,乖乖地答應(yīng):哎。聲音弱得很,再沒了剛才檢查時的氣勢。楊梅說:站墻根去!蛋蛋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王大山,求助了。可是王大山?jīng)]有說話,他的眼神像被扯長了的兩根頭發(fā)絲,細(xì)細(xì)的,又軟弱又無力,隨時都能扯斷的樣子。蛋蛋就收回了目光,乖乖地走到墻根底下,面對墻站定了。他低著頭,小腦袋與墻壁若即若離。

楊梅看著蛋蛋,聲音緩和了一些,卻還是重得很,全不像平時的她:王雨軒,你剛才做得對不對?

不對。蛋蛋的聲音很輕,卻連著王大山的心尖尖,揪得生疼生疼的。

尿泡泡該去哪兒?

去廁所。

你知道錯了沒有?

知道錯了。

錯了怎么辦?

罰蛋蛋面壁。

楊梅就不再理蛋蛋了,轉(zhuǎn)過身來吃飯。果真,蛋蛋就那樣站在墻根下,一動不動。蛋蛋幼小的身軀映在高高的墻壁下,像是一根孤零零的含羞草在風(fēng)雨中飄搖,顯得那么渺小,那么無助。王大山看著蛋蛋,眼淚都快出來了。楊梅知道他在想什么,對他搖了搖手,說:別管他,吃你的飯。

楊梅一直把碗里的餃子吃完了,才把蛋蛋喚過來。楊梅拉住蛋蛋,說蛋蛋,以后你再這樣,媽媽就把你關(guān)小黑屋里,記住了沒有?蛋蛋說:記住了。楊梅說來吃飯,媽媽喂。楊梅把蛋蛋摟進(jìn)懷里。這回蛋蛋乖得很了,偎在楊梅懷里,大口大口地,一直吃了七個餃子。吃完了,蛋蛋仰著小臉說:媽媽——蛋蛋飽。他把“媽媽”喊得膩膩的,嗲得很,像是在撒嬌。楊梅說,那你親一下媽媽吧。蛋蛋踮起腳尖,在楊梅臉上“啵”地親了一口。楊梅咯咯地笑起來。蛋蛋像是受到了鼓舞,大聲說:媽媽,蛋蛋親那邊兒。楊梅側(cè)過頭,蛋蛋又在她另一側(cè)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王大山一直冷眼旁觀,這時忍不住,說蛋蛋來,跟爸爸玩。蛋蛋不看他。蛋蛋大聲說:跟媽媽玩。又說:爸爸洗碗。

王大山一晚上都悶悶不樂。睡覺的時候,王大山睡在床邊上,離楊梅遠(yuǎn)遠(yuǎn)的,翻個身都能掉下去的樣子。王大山側(cè)著身,把一個脊背給了楊梅。楊梅知道他在跟自己慪氣,就嘆了口氣,把衣服脫掉,從后面摟住了他。她的乳房緊緊貼住那個光溜溜的脊背。他的身子顫了顫,卻依然不為所動。楊梅說我知道你醒著呢。楊梅說你不能跟爹跟娘一樣,老人都慣孩子,可是咱們不能慣著他,孩子從小就要教育,玉不琢不成器呢。王大山的身子就轉(zhuǎn)了一下,平躺著了。王大山說,教育歸教育,可是你也太厲害了吧,看你把兒子嚇的。楊梅嘆了口氣,說:你要是在家,我也不會這樣,你以為我不心疼啊?——可是教育孩子,要有慈母,也要有嚴(yán)父才行,這樣孩子的人格才能健全。你這個當(dāng)爸爸的不在,可不就得我一個人充當(dāng)兩個角色嗎?

王大山有些愕然,沉默了半天。過了一會兒,王大山向里轉(zhuǎn)了一下身子,離床邊就遠(yuǎn)了,卻和楊梅面對面了,鼻尖都碰到了一塊。楊梅知道他不生氣了,嘻地笑一下,松開手,扭到一邊去了。一只胳膊從后面伸過來,一把握住了她。

黑暗里,王大山悄悄地問:小黑屋是怎么回事,比站墻根還厲害嗎?楊梅笑道:那次二舅來家里,跟爹在喝酒,蛋蛋圍著桌子鬧,倆老人都沒法進(jìn)行了,我就把他拉去了東屋,打了兩巴掌,又關(guān)了幾分鐘——你知道,東屋黑咕隆咚的,兒子被嚇壞了,以為我不要他了,哭了半天……

楊梅知道,王大山每天上班的地方叫洞庫,可她從沒去過,也沒想過要去。她覺得,不就是個破山洞嘛,里邊存了一些槍啊炮啊的,電影電視里都有,也沒啥好看的。主要是,王大山從沒說過讓她去,也許是不太方便——楊梅不想讓他為難。可是史小慧很想進(jìn)洞庫看看。她覺得,看一看,將來回了老家就有夸耀的資本了。然而軍事重地,史小慧進(jìn)不去,就很沮喪。作為一個士官家屬,史小慧在部隊里住了這么久,已經(jīng)是違反了規(guī)定的,這還是領(lǐng)導(dǎo)們看在他們老是要不上孩子,林西又是業(yè)務(wù)骨干的分上,才沒有深究。所以無論她,還是林西,都活得小心翼翼的,哪還敢提什么要求?史小慧想進(jìn)洞庫,就只有把心思放在楊梅身上了。史小慧想,要是楊梅去了,自己抱著蛋蛋,也能跟進(jìn)去看看。最后,楊梅架不住史小慧的央告,轉(zhuǎn)念一想,看看也好,就算留個念想吧。答應(yīng)跟王大山說說。王大山?jīng)]敢做主,給主任打電話請示。主任倒是很爽快,說你這么大個隊長,這點小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嘛。

王大山只讓楊梅看了一個庫。從上到下有三十多個庫,平時查庫,王大山要兩天才能查完。要說讓楊梅一一看個遍,顯然不可能。王大山考慮再三,最后選擇了六組三,也就是林西那個庫房。上山前,王大山囑咐了又囑咐:多穿點衣服,里面冷,看看差不多就出來,別帶手機照相機,這是規(guī)定……嘮嘮叨叨,跟婆婆似的。楊梅本來還想照幾張照片的,聽他一說,就把手機扔在了床頭。

進(jìn)了庫楊梅才知道,和自己想象的大不一樣。本來以為粗糲糲的,滿眼都是凸出來的石頭茬子呢,沒想到卻很精致,地面很平坦,上面刷了一層磚紅色的地板漆,墻壁也很光滑,刷著白色涂料,和家里的墻沒啥兩樣。洞庫很大,十幾米寬,拱頂高有五六米,特別長,幽深幽深的,隧洞一樣看不見盡頭。楊梅實在想不出這樣大的山洞是怎么挖出來的,況且,還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七個八個,而是幾十個!王大山告訴楊梅,都是從前的老兵們生生掘出來的。楊梅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她趕緊用手捂住,生怕再也合不攏了。天啊,家里挖個紅薯窖還得兩天呢!——那還是挖土!

昨天剛接收了一批物資,林西帶幾個小兵正在碼垛。軍綠色的木箱子,已經(jīng)碼了兩米多高。王大山把臉貼在箱子組成的豎平面上,打槍一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左一瞄,右一瞄。轉(zhuǎn)過頭來,他的臉色已經(jīng)變了,像是落滿了一層寒鴉。林西你過來看看,碼的這是個狗屁!七扭八歪的,就你這個標(biāo)準(zhǔn)怎么爭紅旗庫房?!王大山不是在說,也不是在喊,是在吼。林西一個哆嗦,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站在那兒變成了一只木箱子。楊梅覺得王大山太過分了,當(dāng)著人家媳婦呢,你讓人家的臉朝哪兒放?更何況,還有那么多的小兵?楊梅就扯了扯王大山的衣袖。王大山臉上的寒鴉被她扯得抽了抽,卻沒散。王大山?jīng)_林西說,你帶她們?nèi)ダ锩媲魄疲?/p>

兩個女人隨著林西向里走。楊梅朝身后看了看,王大山彎著腰,拿一根撬棍正在調(diào)整那些箱子垛。

洞庫很深。走到盡頭,分了叉,向左向右各有一個洞。林西給她們解釋,剛才那個是主洞,這兩個叫橫洞。楊梅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這山洞里的石頭挖出來都堆哪兒去了?林西說,掏出去扔進(jìn)山谷里,就成了咱們上山的路。楊梅說,這么大的洞真是當(dāng)兵的挖出來的嗎?他們不怕石頭掉下來砸到呀?林西說,當(dāng)兵嘛,哪有不流血的?順著山路往上走,頂頭有個烈士墓,埋的就是那些建庫犧牲的老兵們。楊梅嘖嘖地驚嘆著,說當(dāng)兵真的是不容易啊,從前聽都沒聽過,還以為光戰(zhàn)場上才有犧牲呢。史小慧害怕起來,她抬頭看了看拱頂,說阿西,這洞不會現(xiàn)在塌了吧?林西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倒不會,他說,都經(jīng)過專家們檢測驗證過的。

左橫洞是個輕武器展訓(xùn)中心。主洞里都是裝滿槍的木箱子,而這里擺的卻是一支支沒有任何包裝的裸槍。林西告訴她們,這個中心就是專供參觀的,這里擺放的槍很多都是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然后,給她們講,哪支槍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哪支槍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哪支槍是繳獲的,哪支槍是退役的……中心很大,槍也很多,大的、小的、長的、短的,應(yīng)有盡有。轉(zhuǎn)了一圈,楊梅卻始終沒提起多大的興致。楊梅不太喜歡這些東西,她覺得它們都是兇器。一想到給它們填一粒子彈就能殺死一條生命,楊梅心里就抖顫得厲害。楊梅看了看史小慧。史小慧總是要來,卻也不見她有多么激動。楊梅就想,女人畢竟是女人,天生的就應(yīng)該是油鹽醬醋——在廚房里,她們總是興致勃勃,充滿了熱情和想象力。讓楊梅覺得奇怪的是蛋蛋。蛋蛋平日里是多么喜歡槍啊,每次走進(jìn)玩具店,不給他買一把他能纏你半天。可是現(xiàn)在,面對這么多的槍,蛋蛋卻老實得很,靠在史小慧的懷里,像個布娃娃,既不伸手,也不說話。楊梅想不通,只能歸咎于一個詞:殺氣。

庫里冷得很。楊梅穿了一件T恤衫,外面又套了一件王大山的迷彩服。可還是冷。這里的冷和冬天又不一樣。冬天里的冷是冷呵呵的,這里的冷是冷森森的,像是有把槍頂在腦門上。楊梅甚至感覺到,寒意正在順著她的汗毛孔往里鉆,不一會兒,便鉆入了骨頭,鉆進(jìn)了肺腑。楊梅從史小慧懷里接過蛋蛋,說快走吧。

王大山正在主洞里搬箱子。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吊欄背心,兩手抓住一個箱子的兩端,胯骨一頂,就把箱子高高舉過了頭頂。楊梅看到,王大山舉著木箱,像挺舉運動員一樣,兩臂一曲,一挺,箱子被拋到了兩米多高的垛頂上。垛頂上的小兵將箱子碼得整整齊齊,露出了側(cè)面的兩行白字。數(shù)量十支。重量:七十五公斤。楊梅瞟了一眼,一口涼氣灌進(jìn)了她肚里。那么一個不起眼的箱子,竟有這么重?比一麻袋麥子還重?!楊梅看著王大山兩膀子的疙瘩肉,忽然想到了他……難怪自己每次都要喘不過氣來呢。楊梅臉上燙燙的。原來他的力氣都是從這里練出來的。

出了門,天氣忽然熱起來。汗毛豎起來,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迷彩服潮乎乎的,楊梅脫去了,順手理了理頭發(fā)。頭發(fā)濕漉漉的。楊梅覺得奇怪,怎么像下了場大霧似的?

嫂子,王隊長的身體怎么樣,好不好啊?

楊梅的心里忽然一跳,臉頰涌上兩團(tuán)紅云——她剛剛才想過的。史小慧正在看著她。楊梅慌得更厲害了,心想,要死了,這種事,哪能這樣直捅捅地問?……不知道該說什么,既不能承認(rèn),更不能否認(rèn),只有支支吾吾地:還,還可以吧。

嫂子你曉不曉得,洞庫里的濕度有好大?百分之八十哦,在里面可是要生病的。現(xiàn)在,我家阿西的腰和膝蓋都患有風(fēng)濕。有一次夜里睡著了,他的膝蓋往外直滲水,開始我還以為是汗呢,后來才曉得,是寒氣,嚇?biāo)廊肆恕I┳樱蹶犻L有沒有這些病?聽阿西講,他只在洞庫里待了一年就患上病了。

楊梅聽得心驚肉跳的,不覺怔了怔。她想,原來他的工作是這個樣子的,還不光是累呢。她想了想,也真難為他了,每天累了一天,回去還要哄自己開心。可惜,自己卻很少關(guān)心過他,很少去問他過得好不好,開心不開心,也從不知道他的身體怎么樣——唉,自己只顧著家里那些事兒,還有自己的那些小九九,卻把他給忘了。人是不是都這樣,常常會把最親最近的人給忽略掉?她忽然有些心酸起來,眼角有毛毛蟲在往外爬。你呀你,那是你男人喲,你怎么就不知道憐惜憐惜他?她對自己說。

下山回來,楊梅打開床頭的手機看了看,有三個新信息,還有五個未接電話。全是阮少明。楊梅翻開第一個信息。阮少明說,楊梅楊梅,你怎么也不理我,我把藥方偷出來了,你怎么感謝我……楊梅皺了皺眉,沒往下看,干脆刪了。又翻開第二個和第三個,都是藥方。楊梅尋了支水筆,把藥方抄下來,然后把信息和通話記錄都刪了。楊梅給阮少明回了個信息:謝謝你啊。可你別想多了,還是那句話,我們只是同事,你還是早點尋個媳婦吧。

信息發(fā)出去,楊梅想起阮少明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阮少明小她好幾歲,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到中心小學(xué),對自己有點著迷。阮少明細(xì)高身材,戴個眼鏡,倒蠻像那匹白馬。恍惚里,楊梅有點惆悵。可是一眨眼,王大山的身影浮上來,剎那間,把白馬砸得灰飛煙滅。王大山矬矬的,胖胖的,丑丑的,可是王大山能吃苦,對自己和孩子死心塌地。也就夠了,女人么,還希圖個啥?人這一輩子,誰的手心里都會握有兩把幸福,你要是不知足,還想去捕捉別的東西,就先撒開手吧,把手心的幸福放下,可是,你知道那東西是不是幸福?說到底,人這一輩子很快,還是要懂得珍惜。王大山的身影越來越大,漸漸地,彌漫了,把楊梅整個人充盈得像個充氣娃娃,鼓蕩蕩的。楊梅的身體里盛不下這許多,就化成熱氣哈了出來。熱氣出來的時候,扯了扯楊梅的嘴角,扯成了笑容,像是一朵花。

晚上,楊梅老是盯著王大山的膝蓋看,王大山就跟她戲謔,說你老看我干什么是不是想我了,再說了,你看的也不是地方呀。楊梅啐了他一口,問你的身體沒事兒吧?王大山說,我的身體好不好你還不知道嗎,那你再測試一遍唄。像爛鐵皮見到了吸鐵石一樣往楊梅身上黏,楊梅紅著臉躲開了。楊梅說你有點正行好不好,說正事呢,你腰上腿上有風(fēng)濕沒有?史小慧說你們在洞庫里待著,都容易得風(fēng)濕病,是不是真的?王大山疑惑地看看她,說那倒不假,不過你老公胖,脂肪厚,所以沒那么嚴(yán)重,就是陰天下雨的時候膝蓋會有點疼。楊梅心里一松,吐出了一口氣,整個人變得有點散,懶洋洋的,像個剛生完孩子的小媳婦,仰靠在床頭,坐也坐不住,夾也夾不緊。王大山看出了苗頭,來了個惡狗撲食。這回楊梅沒動。楊梅說,你輕點,你以為我是那些木頭箱子啊。過了一會兒又說,明天我想和小慧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不過這話王大山?jīng)]聽見。

山路難行,部隊距城里又遠(yuǎn),那輛綠色的面包車?yán)@了一個小時竟然還沒出山。不過楊梅不著急。反正也沒啥要緊事。順便看看山里的風(fēng)景吧。從前,楊梅一直以為所有的山都是像畫里那樣,很陡,很巍峨。看來不是的。這里的山就是溫和的,雖然每一道山梁都很高,每一條山谷都很深,可是起起伏伏,并沒有太多的懸崖峭壁。楊梅覺得,這里的山像個老人,滄桑,安靜,虛懷若谷。盛夏的陽光總是很好,白花花地灑下來,讓這個老人有了慵懶的睡意。一陣微風(fēng)拂過,它終于打了個哈欠,睡去了。小草和樹木輕輕地給它披上一層綠色的輕紗。輕紗上,繡滿了五顏六色的山花。不時有柿子樹、山楂樹飄進(jìn)眼簾,上面滴溜溜掛滿了紅的黃的青的果子。史小慧告訴楊梅,都是野樹,到了秋天,果子成熟了,也沒人去摘,會一直掛到冬天。楊梅就很驚訝,想起在老家,這些都是好東西,集上賣得很貴,誰想在這里竟然沒人要呢?

下車的時候,蛋蛋醒了。這個時候,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楊梅就把蛋蛋放下地,牽著讓他自己走。史小慧從包里拿出一把伸縮柄的遮陽傘,楊梅暗笑,想南方的小女人就是嬌氣,太陽底下還撐把傘,老家里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婦,三伏天里該下地下地,該趕集趕集,可也沒見誰舉過傘。沒承想,史小慧打開傘,舉在了蛋蛋頭上。嫂子,小孩子皮膚嫩,太陽這么毒,紫外線會曬傷的。這個史小慧,一下子讓楊梅手足無措起來。楊梅看了看兒子,小小的人兒,小臉兒已經(jīng)曬得通紅。楊梅憐意頓生,心里對史小慧充滿了感激。楊梅想說謝謝啊小慧,卻沒說出口。有些東西,心里清楚就行,說出來就俗且淺薄了。楊梅看了看史小慧,發(fā)現(xiàn)史小慧也在看她——兩個女人目光相對,謝謝已經(jīng)從楊梅的眼里傳遞出去,史小慧收到了,沖她笑了笑。

女人都喜歡逛街,她們兩個也不例外。可是太陽的眼睛太毒了,一直直勾勾地盯著她們,恨不得在大街上就能把她們撕去衣服揭層皮。兩個人都面紅耳赤。看了看蛋蛋,倆人商量說這鬼天氣,咱們也別逛了,早點買完東西早點回吧——其實史小慧本來沒想買啥,她就是陪楊梅來玩的。可是后來,路經(jīng)一個童裝店的時候,史小慧忽然起了念頭,要給蛋蛋買一身牛仔的小衣服。楊梅不讓,最終也沒拗過她,只好依著她。楊梅發(fā)現(xiàn),南方的小女人,看著像塊糯米糕,其實犟起來,也是個硬邦邦的窩窩頭呢。

楊梅卻是有備而來。她的目的很明確,問了路,徑自去輕工大廈買了一件自發(fā)熱護(hù)腰和一對毛茸茸的黑色皮革護(hù)膝。史小慧看到了,有點慚愧,說嫂子,你對王隊長可真是上心哦,我怎么就一直沒想到呢?——也給林西買了一套。

本來要去藥店的,路過一家化妝品專賣店,都已經(jīng)走過去了,楊梅忽然又轉(zhuǎn)頭回去,花八百塊錢買了一盒玉蘭油產(chǎn)品。里面就兩個小瓶,一瓶護(hù)膚霜,一瓶爽膚水。史小慧嘖嘖地驚嘆,說這么貴呀嫂子,王隊長不會說啥吧?楊梅搖了搖頭,說,我花錢他倒是舍得。心里卻在一陣陣地疼:可是小半個月的工資呢,八百塊錢,能給蛋蛋買多少零食多少玩具啊?都能把那塊手表買下來了——那次去東昌府,她給他看上了一款手表,雷達(dá)牌的,也才八百多塊錢,楊梅狠了狠心,又狠了狠心,終究沒敢買,不是不舍得,是怕他又生氣。她剛才說得對,王大山是舍得為她花大錢的,譬如她冬天那件白色的波司登羽絨服,是蛋蛋出生那年他探親路過濟南花了一千多塊錢買的,還有那件秋天穿的花邊立領(lǐng)長袖,他竟然花了四百八!不就一件褂子嘛,好看倒是好看,可也沒看出有多好,就那么貴!自己忍不住埋怨他,他卻說:錢嘛,掙了就是給你花的……可是他對自己向來摳得很,去年夏天他探親時候,自己給他買了雙棕色的皮鞋,很漂亮,也不太貴,才一百二。可就惹著他了,他指著腳上那雙張嘴的三接頭氣哄哄地說:我們部隊里發(fā)鞋,你花這錢干啥?!

在藥店買了兩套真空磁療拔罐器之后,史小慧說:嫂子,咱們還買些什么呀?楊梅說:還剩最后一樣?xùn)|西。楊梅不說買啥,史小慧也不好問,卻聽楊梅跟人打聽:哪兒有中藥房?史小慧很納悶:是不是又給王隊長買的?滿腹懷疑地跟著楊梅鉆進(jìn)一個小巷子,看她掏出一張紙,讓那個戴眼鏡的小老頭包了一大堆藥。出門的時候,楊梅把藥遞給史小慧。史小慧忍不住,說嫂子,這是治風(fēng)濕的嗎?我也給阿西買一些。楊梅搖頭說不是,是給你買的。她臉上含著笑。我專門給你尋的藥方,你吃了試試。史小慧一臉的疑惑。楊梅說,是生娃娃的藥,我們那兒挺有名的一個老中醫(yī),專門治這種病,傳了好幾代了,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藥方,你先吃吃看……南方的小女人騷情,楊梅的話還沒說完,史小慧已經(jīng)感動得不行了,淚珠子像魚肝油一樣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轉(zhuǎn)兒。史小慧說嫂子,不管行不行,我和我們家阿西都會感激你一輩子呢。

一輩子?可別這樣說。楊梅笑了笑,忽然想說,幾服草藥嘛,又不是玫瑰花。

第一次見面的那天,王大山的手里還擎著一枝花。竟然是玫瑰!那支玫瑰花通紅通紅的,像火燒云一樣。春天,農(nóng)村的田野里開遍了五顏六色的花,油菜花、蠶豆花、紫云英、婆婆納……可是,唯獨那一支玫瑰,在空曠而遼遠(yuǎn)的天空下顯得是那么突兀,那么脫俗。楊梅眼前亮了亮。她看了看那個讓自己傷心又失望的小矬子,沒有想到他還有這般情調(diào)。那一天,要說還有一件事不讓楊梅覺得那么堵,就是那朵玫瑰花了。接過那支玫瑰花,楊梅也在心里打消了那個剛剛萌發(fā)的念頭。楊梅暗暗地嘆了口氣,憂郁地想:要么,再談幾天看看?

現(xiàn)在,楊梅意識到,從她接過玫瑰花的那一剎,她的一輩子就和他牽扯上了。“一輩子啊”,楊梅想,“要是說,一朵玫瑰花就能要了一個女人的一輩子,女人可也太不值錢了吧?”——想著笑了,說到底,還是你自己愛上了那個家伙,和玫瑰花有什么關(guān)系?

回到家里,楊梅把史小慧給蛋蛋買的衣服拿出來讓蛋蛋試穿,王大山看到了,說這不是春秋天穿的嗎,現(xiàn)在怎么買這種衣服?楊梅給他解釋,是史小慧買的,說是讓回去老家穿,到時候看見衣服就能想起她來。王大山怔了怔,忽然拉下臉來。王大山說: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呢?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你讓我以后還怎么管林西?楊梅沒想到王大山的反應(yīng)這么大,覺得不就是一件衣服嘛,沒必要上綱上線的。但楊梅沒這樣說。楊梅知道,他是個倔驢,認(rèn)死理兒。平日里,王大山對她百依百順,可他要是真來了脾氣,楊梅從不跟他正面交鋒。楊梅想了想,澆地一樣,從側(cè)面挖開了一條口子。楊梅說,我給史小慧要了一個治療不孕癥的偏方,史小慧很感動,就給蛋蛋買了身衣服。果然,有了這條岔口,王大山蓄積的情緒不再鼓脹,甚至連大方向都變了。王大山說,你從哪兒弄的這種偏方,管不管用啊?別給騙了,害得人家林西白花錢。楊梅沒說錢的事,反問道:阮九章你總該聽說過吧?王大山驚訝起來,說是社莊那個家伙嗎?聽說他只抓藥不出方,你是怎么弄出來的?楊梅看了看他,說,他孫女跟我是同事。

本來,楊梅還想跟他說說那套玉蘭油呢,但看他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就忍住了。

睡覺前,楊梅拿出拔罐器,在王大山的膝蓋上罩了一會兒,拔出一團(tuán)團(tuán)的霧氣。卸了罐,王大山看著那些蒙古包似的紫圈圈,受了感動,說老婆你對我真好,我一定會保護(hù)好身體,好好伺候你。王大山看著挺老實,在楊梅面前卻壞壞的,說的話總是意味深長。楊梅有時候能聽I董,有時候聽不懂,也有時候聽懂了卻故意裝不懂。這次,楊梅沒有聽懂,她撇了撇嘴,說還你伺候我,你不看咱們村嘛,都是老太太伺候老頭,要是咱倆老了呀,肯定也是我伺候你,像三大爺跟三大娘那樣,你動都不能動了,吃喝得靠我喂,拉撒得靠我背,嘻嘻,你平時坐個輪椅要是想出門轉(zhuǎn)轉(zhuǎn),也得靠我推著你……

楊梅說著笑起來,拿手在王大山的頭上親昵地?fù)崃藫幔袷菗崦鹤右粯印蠲返膭幼魉角桑墒窃谕醮笊娇磥恚瑓s是非同小可的。從前,楊梅從未對他這樣溫柔過。楊梅和大多的山東女人一樣,傳統(tǒng),內(nèi)斂,即便倆人有什么親熱動作,也都是王大山主動,楊梅逆來順受,或者說半推半就。所以,王大山受寵若驚了。王大山的心里有什么東西直往外漾,一股接著一股,直沖上頭頂,先是臉頰,再是眼睛,紅了一圈,又紅了一圈,慢慢地蕩漾開來,渾身上下都是暖的。

回到家,王大山一下子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告訴楊梅:不干了,轉(zhuǎn)業(yè)!

上午,上級的工作組去洞庫檢查,在八組查出了一些問題。八組是器材庫,比較瑣碎,擺放亂一點也還可以支吾一下,但壞就壞在物卡不符。是劉德生這個鳥玩意,物資接了十幾天了,他竟然還沒有下賬!主任陪同著,臉上立刻就陰了下來——當(dāng)時沒發(fā)作,一雙眼睛能扎得死人。

王大山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可他沒想到會鬧那么大。

吃完中午飯,工作組走了,全體干部接到通知,“到二樓會議室開會”。在會上,主任非常憤怒,把桌子拍得山響。“本來,我們準(zhǔn)備得很充分,大家也都很辛苦,但就是因為個別單位、個別干部思想上不重視,在檢查中出了問題,讓大家的辛苦白費了,也給倉庫抹了黑!——王大山!”王大山一直低著頭,心驚肉跳的,急忙到一聲,臉紅臉白地站起8來。“提前通知了好幾天,你是怎么準(zhǔn)備的?你這個雞巴隊長是咋當(dāng)?shù)模浚 敝魅呜Q起食指,鼓槌一樣敲擊著桌面,咚,咚咚……像每個人的心跳。王大山埋頭不吱聲,緊夾的兩只胳膊像寒蟬的翅膀一樣微微顫抖著。他勾了勾手指,拿指甲去掐手心,手心冰涼冰涼的,毫無知覺。后來,他實在受不住這種威壓,壯著膽子表了個態(tài):“主任,我們這次捅了簍子,回去一定好好整頓。”“整頓?整頓就算完了嗎?你!回去寫份檢查,下周四全庫軍人大會上做檢查!”天津人嘴巴不饒人,主任中午又喝了點酒,“自己想想,還能不能干了?干不了就滾蛋!”——都知道,在部隊里,領(lǐng)導(dǎo)對一個小干部說滾蛋,那就是轉(zhuǎn)業(yè)了。

轉(zhuǎn)就轉(zhuǎn)!操,有什么呀?!

王大山仰躺在床上,一肚子的火氣,一肚子的委屈,臟話都出來了。按說,楊梅應(yīng)該高興才對呢,轉(zhuǎn)業(yè)回去,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可是楊梅高興不起來。王大山的臉上憤憤不平,可是細(xì)看去,一堆一堆密布的還是愁云。看著他,楊梅的心里忽然酸酸的——是心痛的感覺。可是自己的男人,自己最親的親人呢。楊梅的身體里就有什么東西漾出來,柔軟得很。她俯下了身子。大白天的,蛋蛋在不遠(yuǎn)處玩。可楊梅不在乎。這一刻,她真的啥也不在乎了,她的眼里只有他。她就那樣趴在了王大山的身上,纖細(xì)的雙手捧住了那張胖臉:老公,沒事啊,你要是覺得心里堵,咱們就轉(zhuǎn)——只要你高興就好。

王大山看著她,臉上的陰霾漸漸有了消散的跡象。

老公,回去也有回去的好,至少咱們就能天天在一起了,你要是不想上班,我來養(yǎng)你,你就在家看看孩子,照顧照顧爹娘——老公,只要你舒坦就好。

楊梅這話說得天真。王大山忍不住笑了笑,眼圈卻紅了,里面有晶瑩的東西閃爍。王大山把手環(huán)上來,摟住了她。他說老婆,你真好,可是我怎么聽著自己像是吃軟飯的呢?你看我像嗎?……忽然,抱著她翻了一個身,兩個人的上下關(guān)系就換了。楊梅嚇了一跳,紅了臉,急忙去推他:你想干什么?大白天的。沒想到,這次王大山的臉上卻是一本正經(jīng)的,甚至,還有些鄭重。王大山直勾勾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老婆,我決定了,過完年就轉(zhuǎn),你放心,我回去再怎么也能分個工作,說不定還不錯呢。再說了,天天都能看到你,能見到兒子,多好啊——個破山溝,啥好地方?!

十一

王大山把檢查交給了主任。不曉得主任是否喝多酒給忘記了,抑或是酒醒后發(fā)覺對他的懲罰過重了,反正主任沒再說讓他“在全庫軍人大會上做檢查”的事。主任把檢查翻了翻,扔進(jìn)了抽屜,說: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王大山有點心灰意懶。畢竟,雖然沒有當(dāng)著全庫官兵做檢查,可是“全體干部”也是個老大的圈子。漸漸地,全庫人都知道了。壞消息就是這樣的,見風(fēng)就長,開始只是個空洞洞的骷髏架子,風(fēng)一吹,慢慢有了血,有了肉,眼睛鼻子的全出來了,一眨一眨,都活靈活現(xiàn)了。

聽說保管隊隊長要換呢?

嗯,主任都發(fā)話了,讓王隊長年底轉(zhuǎn)業(yè)。

其實多大點事兒,不就是個物資清查嘛,三十多個庫,誰也免不了有掛一漏萬的時候。

聽說是領(lǐng)導(dǎo)早就對他不滿了,故意找個茬想整他?

這些消息在空中飄著,有些隨風(fēng)散了,有些飄進(jìn)了王大山的耳朵。王大山也不去理會,一路低著頭,見誰也不說話,徑自回了家——那里是他的小窩,那里有他的老婆和兒子,他們不會笑話他。相反,老婆還會給他舔傷口,兒子會逗他開心。

這幾天,楊梅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餃子、合子、卷卷、菜餅、手搟面……晚上,楊梅還會拿兩瓶啤酒,弄幾個小菜:拍黃瓜、煮花生、燒茄子、燜絲瓜、小炒肉……清凌凌的月光下,楊梅也陪他喝兩杯。楊梅的酒量不大,還臉紅。每次喝完酒,她的臉都紅撲撲的,像盛開在樓下的玫瑰花。夜里,兒子睡著了,微醺的楊梅總是很溫柔。溫柔起來的楊梅變成了家鄉(xiāng)的桃河,安靜,汪洋,波光瀲滟。王大山站在岸邊,看著波光粼粼,看著波濤洶涌,忍不住,一個猛子扎進(jìn)去,暖暖的河水瞬間將他淹沒了。他久久地徜徉著,直到身疲力盡,直到力竭身死——身軀死了,靈魂活了,出了竅,飄上了云端……

王大山喜歡這樣的日子。老婆孩子熱炕頭。這讓他樂不思蜀。無精打采地在隊里堅持了一天,王大山干脆找姚醫(yī)生開了份假條交給政治處,以腰肌勞損的名義——反正這種病很多當(dāng)兵的都有,而且真假莫辨。

除了早操、開會等集體活動,王大山不怎么去隊里。其他分隊的人倒也罷了,大不了不去理會。可你怎么有臉去面對那些平日里被你呼來喝去的戰(zhàn)士?那些個眼睛,哪一雙不是左眼睛嘲弄、右眼睛譏笑?王大山偶爾去一趟隊里,也是面無表情,很少說話,全沒了往日的威風(fēng)。開飯的時候,楊梅正在廚房里做蒜泥茄子,她一扭臉就看到了那支松松垮垮的隊伍,有些散,像撒在山坡上的羊群。值班的是邵亮,高炮班的班長——這個時候,楊梅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很多小兵。隊伍在飯?zhí)们巴O拢哿僚拇蛑耸赘瑁瑮蠲仿牫鰜砹耍恰哆^硬的連隊》,可是聲氣里沒有一點蓬勃的意思,反倒軟塌塌的。小兵們耷拉著頭,像太陽底下一棵棵被扯斷根的秧苗,蔫得很。楊梅扭頭看了看王大山。王大山在沙發(fā)上與兒子笑成了一團(tuán)。楊梅忍不住嘆了口氣。

可也就三天的好光景。到了第四天頭上,王大山坐不住了,漸漸變得狂躁焦慮起來,他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無所適從。電視機里正在唱歌:生命如水,有時平靜,也有時澎湃……王大山一陣心煩意亂,他拿起遙控器,按來按去,按去按來,最后把遙控器摔在了床上,說:操!走出臥室,坐到沙發(fā)上,兩只眼睛卻扔在窗外的遠(yuǎn)山之后。周五了,未來的兩天不進(jìn)庫,往常這個時候,他會到幾個重點庫房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提醒保管員別忘關(guān)燈,把門鎖好。別人還好,尤其李文強這家伙,總是丟三落四的。哎,但愿這家伙別再忘了。

蛋蛋把積木倒在地上,說,爸爸來,壘高高。王大山說好,爸爸給蛋蛋壘個大房子好不好?蹲下去,捏起那些五顏六色的長的方的圓的木塊,添磚加瓦,建成了一個方正的空間。蛋蛋指著告訴楊梅:媽媽,大房子。王大山左看右看,卻不像房子,倒像是個鳥籠。王大山手一揮,鳥籠散了,積木摔在地上,嘩啦啦一片響。王大山站起來,說蛋蛋自己壘,爸爸給你洗蘋果吃。

楊梅在揉面,眼睛卻一直落在王大山的身上。楊梅看出來了,他的心不在這兒。同時,楊梅也明白了,房子不是這個男人的天地。楊梅暗自嘆息一聲,心里說不上是喜是憂。楊梅說,衣服濕了。王大山一驚,覺到肚皮涼,低頭一看,褲門前濕了一大片,像是小便失了禁。楊梅說,要不,你還是像從前一樣,去隊里干活去吧。王大山怔了怔,一搖頭,說,像我這種后進(jìn)干部還干什么干?都要走的人了!楊梅看了看他,沒有說話,心里澀澀的。

蛋蛋在家還是待不住。吃過晚飯,蛋蛋把楊梅的鞋拿給她,扯她的手:媽媽,蛋蛋吃冰糕。王大山已經(jīng)有兩天沒出門了,楊梅看看他,告訴蛋蛋:你去拉爸爸。王大山卻不去。他看了看窗外,搖搖頭說:我洗碗,你帶孩子去玩吧。

太陽躺去了山梁后,可它的眼睛還大睜著。天亮得很。楊梅領(lǐng)著蛋蛋走過食堂,走過澡堂,走過招待所。操場上幾個小兵在打籃球,看到楊梅,就停了,呼呼地跑過來,抱著蛋蛋一陣耍。楊梅呵呵地看著他們笑。有幾個保管隊的,帶頭的是邵亮,還有彭少龍、魏春峰、李立。楊梅說蛋蛋走吧,讓叔叔們玩。李立就不玩籃球了。李立說你們玩吧,我跟蛋蛋玩去了。李立抱著蛋蛋往營門走。蛋蛋想吃什么?冰糕?走,叔叔給你買好不好?……

太陽一下山,天地間就有了涼意。梧桐樹葉在風(fēng)中流淌,發(fā)出嘩嘩的聲響。路上的樹葉漸漸多起來。灰白的水泥地上,到處是巴掌大的落葉,和干枯的斷枝。凋零的梧桐花三五成群,它們紫色的小臉上刻著腳印,像一個個被踩碎的小喇叭。白色的垃圾袋翻滾著。墻角的垃圾桶,被易拉罐、飲料瓶、方便面桶淹沒了,那些湯湯水水,流得遍地都是,在晚風(fēng)中散發(fā)著頹敗的氣味。

四個小兵在服務(wù)社里喝酒。聲音像一群麻雀般撲啦啦穿門而出,落在門前的空地上歡快地蹦踺。

“周末了,難得隊長又不在。”

“酒這個東西,跟女人一樣,喝多了不小,老不喝又想。從當(dāng)了兵還沒喝過呢,饞死了。”

“指導(dǎo)員在打牌,咱們點名前結(jié)束就行……”

那么小的窯洞,他們倒也好興致,倚著貨架,酒放在腳下,想吃什么,就反手從貨架上拿,然后告訴門口放風(fēng)的小老板:老吳記下,泡椒鳳爪一袋——酒倒是不必記的,喝了多少,空瓶子全在腳下。

看到楊梅,幾個人呼啦啦地慌起來,忙著收垃圾,忙著藏酒瓶。酒瓶子在地上翻滾,叮零零地一片脆響。一瓶沒開的酒被撞翻,玻璃瓶子砰地炸裂開,啤酒流了一地,白花花的酒沫子隨著水流四處飄蕩。幾個人吃了一驚,停了,尷尬地看著楊梅。四個小兵楊梅都認(rèn)識,其中就有那個長得挺好看的愛臉紅的王偉。楊梅就很吃驚。楊梅說王偉,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怎么跑這兒喝酒來了?這個時候,四個人已經(jīng)喝了不少。王偉囁嚅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嫂子,求你了,你別告訴隊長好不好?要不然我們可就死定了。楊梅說那你得答應(yīng)嫂子,往后要好好學(xué),聽說現(xiàn)在軍校不好考呢,不下狠功夫哪行?王偉嘆了口氣,沮喪地?fù)u了搖頭,說嫂子,我不想考了,看看隊長,考上又能咋,平時干得再好,還不是領(lǐng)導(dǎo)一句話,芝麻大的小事兒,讓轉(zhuǎn)業(yè)就轉(zhuǎn)業(yè)?楊梅驚訝地看著他,半天,才說:你怎么會這么想呢?

李立給蛋蛋挑了一支巧樂茲,想付賬,楊梅已經(jīng)把錢塞到了老吳手里。劉超喝了酒就臉紅,他沖著老吳一瞪眼:老吳,你敢?!老吳是個老百姓,長得挺瘦小的一個小伙子,他一哆嗦,趕緊又把錢塞回了楊梅手里。他也隨小兵們喊楊梅嫂子:嫂子,你別讓我作難。楊梅就轉(zhuǎn)頭對劉超說,劉超你干什么呀,你們就那點津貼,哪能老讓你們花錢?別看劉超那么大個子,對老吳大喊大叫,可是他對楊梅卻是低眉順眼的,乖乖的樣子像個小學(xué)生。劉超低下頭,聲音也輕得很。他說嫂子,你不知道,我們給蛋蛋花點錢我們高興呢,再說了,現(xiàn)在不花啥時候花呀,你要是走了,隊長也轉(zhuǎn)業(yè)了,你們就再也不會來了吧?我們可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天各一方,也許,一輩子都見不到了,嫂子,一輩子呀……

說著,眼圈洇紅了。那么大的小伙子,竟有眼淚流了出來。王偉和李立也哭了。王偉吸了吸鼻翼,說嫂子,隊長真的要走呀?怎么好幾天見不到他了?楊梅看看他們,啞了口。

楊梅走了,幾個小兵怔了半天。后來,劉超想起來,對老吳說:你怎么望風(fēng)的?嫂子來了,你也不知道打聲招呼。

老吳說,你們隊長不是要走了嗎,還怕什么?

劉超一瞪眼,怒道:我們隊長就是走了,他也是我們隊長呀!

楊梅回到家,王大山正坐靠在床上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廣告。王大山直勾勾看著,眼神悠長,漫漶,天邊的白云一樣輕飄飄的。楊梅坐過去,牽住他的手。老公,你是不是在家待煩了?王大山?jīng)_她笑了笑。怎么會呢,有你在,怎么會煩呢?楊梅側(cè)一側(cè)身,貼緊了他,說老公,你不能再這樣,即使轉(zhuǎn)業(yè)也是過年的事,可你不能現(xiàn)在就撂挑子,讓人瞧不起。咱們老家不是說嘛,犁地犁到頭,蓋房蓋到頂,做人要善始善終呢。

十二

王大山是被楊梅拉出門的——說是拉,其實就像解開韁繩,牽個輕車熟路的驢下地干活,根本沒用多大勁兒。楊梅知道他的心思。這么大個隊長,姿態(tài)總是要擺一擺的。楊梅去拉他,不過是做個臺階讓他踩。楊梅不說破,心里卻在暗笑。

風(fēng)兒很輕。天空藍(lán)藍(lán)的,很高,幾片云彩在游蕩。王大山走出家門才發(fā)現(xiàn),日子還是那個日子,軍營還是那個軍營,一切并沒有因為一份檢查而有所改變。其實,兵們都健忘得很,幾天的工夫,像是啥也沒發(fā)生一樣了。兵們看見他,還是像往常一樣躲著走,實在躲不開了,就站在路邊,立定,抬著頭,大聲喊:隊長好!王大山點點頭,走過籃球場,幾個正在打球的小兵都停下了,一個個站得像樹樁。王大山擺擺手,說繼續(xù)。楊梅取笑道:怎么見到你都像見到黃世仁似的?王大山哼一聲,說:怎么樣,你老公牛不牛?楊梅微笑著說牛,我老公最牛了。王大山嘴角咧了咧,竟笑了。

王大山回了隊里,楊梅帶著蛋蛋在樓下玩。樓上立刻就傳來王大山的大吼大叫。很快,急匆匆地跑下幾個兵,掃地的掃地,倒垃圾的倒垃圾。一會兒,樓前樓后干凈了,一陣風(fēng)吹過,清清爽爽的。

晚上,王大山點完名才回家。第二天,王大山出了早操,上了山。

日子在歲月的長河里滯了滯,又按部就班地向前流去。一切,又和從前一樣了。

王大山上山去了。楊梅坐在沙發(fā)上,只覺渾身懶得很,像是要生病。蛋蛋的臟衣服已經(jīng)泡上了,楊梅卻打不起精神來。陽光從窗口照進(jìn)來,金豆子一樣灑在地上,映得滿屋亮堂堂的。有些刺眼,楊梅就起身,把窗簾拉上了。屋里的光線柔和下來。楊梅拉完窗簾,一扭臉,瞥到了掛在門后的武裝帶,楊梅怔了怔,忽然明白,自己不是病了,是心里空了。楊梅惆悵起來,用力地捕捉他的影子。可是人走了,影子也尋不見。只有他的氣味還在,在臥室,在客廳,在廚房……他的氣味彌漫著,將楊梅纏繞起來,楊梅像是沒了魂。“啪”,蛋蛋把一本書扔在了水盆里。楊梅醒過來。醒來的楊梅紅了臉,忍不住罵了自己一聲:要死了,孩子都這么大了,還貓思春似的!

王大山卻不知道楊梅的小心思。王大山快樂地當(dāng)著他的隊長,在洞庫里帶頭搬箱子,在隊列前大聲地訓(xùn)話,自得其樂。楊梅透過窗戶,看著他像往常一樣指指點點,心里禁不住一陣陣發(fā)笑:小樣兒,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還真以為當(dāng)個破隊長有多了不起啊?

王大山再不提轉(zhuǎn)業(yè)的事,像是已經(jīng)忘了這個茬兒。奇怪的是,楊梅也不提。楊梅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吃完了餃子,又抱著自己吃。等他吃飽了,自己說讓她轉(zhuǎn)業(yè)。那是自己第一次讓他考慮轉(zhuǎn)業(yè),好像也是唯一的一次。他開始很驚訝,后來很憂郁,剛剛從自己身上得到的快樂一掃而光。他說,我就是個當(dāng)兵的,回去能做啥呢?當(dāng)時,自己說,當(dāng)個警察,當(dāng)個小科員,干啥不行?總好過背井離鄉(xiāng)。他說,地方工資低,花銷又大,存不下錢。自己說,不指望你掙多少錢,只想一家團(tuán)圓,過個安生日子。他說,你不是喜歡我當(dāng)兵嗎?自己說,那是年輕的時候,年輕的時候都愛做夢,可是日子是實實在在的。他說,你讓我想想。自己嗯了一聲,說不急——那個時候,自己確實不急,因為自己相信,自己和孩子在他身邊,時間會改變他的。而且,自己那時還有個撒手锏,自己甚至都準(zhǔn)備好了,要是實在不行,就把阮少明的糾纏說出來,看你轉(zhuǎn)不轉(zhuǎn)?——當(dāng)然,現(xiàn)在自己不會告訴他了,永遠(yuǎn)也不會告訴他了。他的小心眼兒,自己可是領(lǐng)教過的。可不能讓他膈應(yīng)。要不然,他疑神疑鬼起來,自己又不在他身邊,那才真是件大麻煩事呢。再說了,自己和人家確實沒什么事。人家倒是給自己寫過一些糾纏的短信。可也就僅此而已了,或許自己的心里還有些沾沾自喜。卻不會發(fā)生什么。自己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傳統(tǒng)觀念和淳樸鄉(xiāng)風(fēng)早已植入自己的靈魂深處。此外整天價忙,孩子、公婆以及家里的一大攤子事,時刻拴著自己,都容不得自己轉(zhuǎn)轉(zhuǎn)念頭……猛然之間,楊梅出了一身冷汗。那要是不忙呢?——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說到底,牽牽纏纏這許久,還不是你心里存了那一絲小得意?想了想,楊梅拿出手機,把“阮少明”三個字列入了黑名單。其實都知道,把一個名字列入黑名單又能怎樣?只有楊梅明白,自己是要把這個人從心底里剜出去,從此心中再無陰霾,一片晴空,萬里無云。

“日子是過出來的,別作,好好過吧。”她告訴自己。

現(xiàn)在,楊梅依然相信時間的力量。只是她發(fā)現(xiàn),隨著時間的流逝,改變了的,似乎不是王大山,而是她自己。說到時間的力量,楊梅懂了,王大山在部隊里待了十三年了,在這個山溝溝里也有八年了,用他們的話說,那身“綠皮”,哪是那么輕易舍得下的?——當(dāng)然,如果她執(zhí)拗地讓他扒下來,他會的,他一定會的。楊梅知道,他為了自己什么都舍得。可是,她又怎么舍得他難過?

楊梅把那盒玉蘭油從柜子底下拿出來。本來,她早就想去送,可是后來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她以為不必送了,以為自己也可以用一用高級化妝品了,現(xiàn)在看來,自己還是沒那個福分。楊梅看著它,輕輕地嘆了口氣,旋即搖搖頭,自嘲道:還是用你的大寶吧,用了這么多年,不也沒見你變得有多丑嗎?

尋一個正課時間,楊梅拿著玉蘭油,去找嫂子玩。她知道,這個時候不會遇到別人,主任也不會在家。她早就打聽清楚了,主任家住在二單元二樓的左門。果然,家里只有嫂子一個人,正在看電視。開門看到楊梅,嫂子很高興,給蛋蛋找出一大堆的糕點:薩其馬、熊貓餅干、蛋黃派、馬拉糕……還有一盒高粱飴軟糖。楊梅順手將玉蘭油放在了茶幾上。“嫂子,老早就想來看您了,可是孩子鬧,又怕吵了您。”嫂子不這么認(rèn)為,她說怎么會呢,你們家蛋蛋多可愛呀,你沒事兒就帶他來玩,我一個人可沒意思了。楊梅答應(yīng)了,說嫂子你人可真好,一點架子也沒有,劉主任找了你真是福氣呢。嫂子呵呵地笑,說什么破主任,你別把他太當(dāng)回事,他也就當(dāng)著他們耍耍威風(fēng),在我們家——哎,你來就來嘛,還拿什么東西?楊梅說:嫂子您人好,您千萬別嫌?xùn)|西輕,是我一片心意,咱們軍嫂情誼重呢……

楊梅坐了半天,和嫂子聊聊孩子,聊聊家長里短。自始至終,楊梅都沒有說王大山——有些東西不必說的。

十三

史小慧的阿媽來了。

那天,史小慧興奮地告訴楊梅,“可能有了”。楊梅一時沒聽懂。史小慧又說,測過了,雖然不是特明顯,可變紅了,“和從前不一樣的”。楊梅才明白過來。楊梅有些驚訝。“紅得不明顯?那還不能確定呢。即便真懷上了,肯定也不是因為那些藥,哪有那么快?”可是史小慧篤定了心思,就是那些藥起了作用。“該怎么感謝你呢嫂子……”

還沒有確定,史小慧的阿媽就忍不住了。要來看看。若是沒有,就照顧她補身子。若是有了,就把她接回去,養(yǎng)胎。楊梅想,小慧可真是嬌貴,自己八個月的時候還在上課呢。轉(zhuǎn)念又一想,人家兩年多沒要上,你卻是一夜間的事,哪能比?忍不住想起新婚之夜,兩個人的手忙腳亂。不覺燙紅了臉。

阿媽帶了一箱新鮮的楊梅,另外,還有楊梅糕和楊梅果醬,都是她親手做的。楊梅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史小慧讓阿媽“無論如何也要尋到一些”。阿媽其實是花了大價錢買的。

林西怕王大山和楊梅不懂,離開的時候告訴王大山,楊梅糕和楊梅果醬還好,可是楊梅一定要趁鮮吃,不然放過兩天就會壞的……其實王大山懂的,他帶過的兵里,南方人不少,休假趕對了季節(jié)就會給他帶回些楊梅。可是王大山故作不知,他很謙虛地點點頭,說謝謝啊,也代我媳婦謝謝你媳婦——不必他代,那邊,楊梅已經(jīng)和史小慧通上話了,一邊說,一邊格格地笑。阿媽來了,史小慧來得就少了,兩個人的電話倒多起來。反正內(nèi)部的軍線也不花錢。王大山不曉得倆人在說些啥,可猜也猜得出來,無非是把她懷蛋蛋那會兒的反應(yīng)告訴人家,酸呀甜呀寡呀淡呀之類的。

蛋蛋不管大人間的事情。他沒見過楊梅,卻知道是吃的,抓住就往嘴里放,王大山趕緊搶了過來。蛋蛋聽話,洗洗再吃,好不好?挑了些最艷最飽滿的沖洗了,放在鹽水中泡過一會兒,又用涼水洗凈了端出來。蛋蛋早已等得不耐煩,在一旁都叫喚半天了,他伸出小手,抓住一個,又抓住一個,又抓住一個——第一個已經(jīng)填進(jìn)了嘴里。

王大山捏了幾個楊梅,過去攀住楊梅的肩膀讓她嘗嘗鮮。楊梅說你先吃,沒看到我在打電話嘛。王大山說好老婆,你還沒吃我怎么敢先吃呢?史小慧聽到了,在電話里嘻嘻地笑,說嫂子你好幸福哦,王隊長都把你捧在手心里了。楊梅白了他一眼,給史小慧說,再捧也捧不了幾天了,我也快該走了——好了好了,等沒事兒我去找你玩,你看他這個煩人。掛了電話,臉上不覺含了笑。

楊梅接過一顆,輕輕地咬開,看到了那紅嫩嫩的果肉。這是她第一次吃新鮮楊梅,所以有些慢,她甚至覺到了那細(xì)膩而柔軟的小刺。舌尖上甜津津的,又有些酸。楊梅吃了一顆,又吃了一顆,見王大山看著自己,卻不吃。就笑道:老公,你張開嘴,我喂你吃好不好?王大山果真張開了嘴巴。楊梅笑嘻嘻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顆,手卻沒收回來,給抓住了。楊梅臉上一紅,看了看蛋蛋。蛋蛋顧不上他們,小嘴不停,鮮紅的汁液流了一下巴。楊梅才放下心來。楊梅說,你干什么呀,兒子在呢。王大山慢慢地咀嚼著,說,要是你不走,我們的日子甜如蜜。

他的聲音很緩慢,眼睛里滿是憂傷。楊梅就知道了,他是聽到自己說走,黯然神傷了。楊梅的心里暖暖的,有什么東西在流轉(zhuǎn),可是楊梅知道,這個時候自己不能傷懷。楊梅拍了拍他的手,開導(dǎo)他說:過日子嘛,哪有恁甜的?你看看這些楊梅,雖說甜,可不也是酸酸的嗎?真要是甜到極致,可就是膩了——這么一說,楊梅的心里忽然一動,是啊,日子嘛,總歸是有酸有甜的。要是他回去,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就一定比現(xiàn)在好嗎?那些合家團(tuán)圓的,可也并不見得有多么幸福呢。而現(xiàn)在,自己雖說一年和他團(tuán)聚不了幾天,有時候覺得酸酸的,可細(xì)細(xì)品嘗,酸里面其實也有絲絲的甜意呢。

吃過飯,劉會計打電話來,讓王大山去招待所。原來,周末了,幾個領(lǐng)導(dǎo)忙里偷閑,湊在一塊打撲克。名字叫“夠級”,六個人玩。在家的常委有四個,政治處王主任不會玩,就代替唐處長去當(dāng)值班領(lǐng)導(dǎo)。又找了兩名機關(guān)干部,還是缺一人。主任便讓喊王大山,說他肯定會,

“夠級本來就是從山東興起來的”。果然,王大山的技術(shù)還不錯,他和主任、唐處長一伙,連“圈”了對方五把。主任很高興,洗牌的時候笑瞇瞇地說:王大山,你的檢查寫得不錯啊,很有文采。王大山有些尷尬,撓了撓頭,說是。主任說,別有什么思想包袱,這一頁就算翻過去了,以后好好干,“這些年你干得不錯,我們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李副主任和唐處長也點頭:“王大山干工作有一套,在官兵中的威信也高……”王大山洗著牌,忍不住熱血沸騰起來,他把頭點得像啄木鳥,一個勁兒地“是”“是”。

回到家,王大山給楊梅炫耀幾個領(lǐng)導(dǎo)對他的肯定和勉勵。楊梅溫柔地看著他,說,看到了吧,有時候表揚比批評更有力呢。你對那些兵們好一點,別一天到晚就知道吆五喝六的,人要臉樹要皮,你知道的,誰挨一通罵也不好受。王大山說,楊老師教育得對,學(xué)生一定會注意。

楊梅白他一眼,說,領(lǐng)導(dǎo)們都這么說了,那你就好好干吧,別再提轉(zhuǎn)業(yè)的事了,等啥時候部隊真不讓你干了,我在家里等你。

王大山怔怔地看著她,胸膛里有什么東西在激蕩,噴泉一樣,汩汩地直往外冒。他忽然變得傷感起來,說:老婆,我不走,你也別走好不好?你不走該有多好啊。

——其實他知道,不可能的。還有幾天就該開學(xué)了,班總是要上的。何況家里還有那么多的事兒?楊梅準(zhǔn)備陪他過完這個周末,周一就回去了。

楊梅的心里也酸酸的。楊梅抓起他的手,輕輕地?fù)崦K氖趾艽植冢脦滋幚侠O。楊梅說老公,以后放了假,我會常來看你的。

王大山說:兒子怎么辦?他會哭的。還有,爹跟娘的年紀(jì)大了……

楊梅拍拍他,說:放心吧,有我呢。

她從水果盤里捏了一粒初浴的楊梅。楊梅圓圓的,紅紅的,嬌艷欲滴。她遞到他嘴邊,說:張嘴。午后的陽光很明媚,映得滿屋亮堂堂金燦燦的。她像擲沙包一樣投進(jìn)他的嘴里,撲哧笑了。明亮的光線包裹著她。她的眼角有淚,可她的笑容很甜,很美。

責(zé)任編輯/劉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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