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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的母親

2015-01-04 02:31:08帕蒂古麗
文學港 2014年6期

帕蒂古麗

生日這天凌晨,我夢見母親走了。她躺在土坑上,身子被白布蒙著。多年來,我過生日的方式只有一個——每當生日就寫一篇《生日寄母》,自母親莫名其妙地失蹤后,便擱筆了。

母親不識字,我四歲起,她就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癥。疾病的起因是一把刀。那是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開始不久,村里的殷會計被造反派懷疑偷竊代銷店里的紅糖,給他剛生了孩子的老婆補身體。這個從內地下放到大梁坡,把臉面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知識分子,在開他批斗大會的前夜刎頸自殺了。

現在想想,在那個人人自危的動亂年代,在一個村莊里,每個人的命運都是環環緊扣、息息相通的。就像是一個連環扣,殷會計刎頸的那把刀,直接引發了我母親的精神分裂。

炎熱的七月天,殷會計死在一片離村很遠的麥田里,他家里八旬老母病重,老婆正在坐月子,善良的村民不忍心驚嚇了他的家人,決定在村里做好了棺材,再去麥田收尸。

村里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木匠,做一口棺材得三天,尸體要在麥田里擱上三天,怕餓狼野狗會毀尸食肉,得人看管。村里沒人樂意做這樁晦氣的事,看尸的活兒最后由我爹爹主動承攬了。

爹爹可能覺得反正自己每天挨批斗,去看殷會計的尸體,也不怕再增加點罪名。父親那時已是遠近聞名的“投機倒把”分子,大會小會,批斗游街,母親總是戰戰兢兢地站在批斗大會會場最后面的角落里落淚。

父親在麥田里看守了三天三夜,尸體下葬那天,也許是出于保留物證的動機,他把自殺者用的那把刀,用手絹包著,放在大衣口袋里帶回了家。

晝夜擔驚受怕的母親,在父親回家那天,從他衣袋里翻出了沾著血漿的刀。這場讓我母親無法理解的運動,當時以一把帶血的刀的形象,橫在不識字的母親眼里,她內心所有的恐懼都集中到了那把刀上。

她瘋狂地把刀塞進灶火里,又將烤紅的刀舉在手上,扔進門口的老河壩里,自己也不顧一切地跳了進去。幸虧河壩不深,母親被救了上來,但從此她變得神志不清。

我不相信什么鬼魂附體,村里的人卻深信不疑。現在想來,膽小怕事的母親對刀的恐懼,不如說是對政治斗爭的恐懼。自此以后多少年來,家里的刀總是不翼而飛,父親買了一把又一把,買得快,丟得快。

直到后來,我家老屋子搬遷,才發現坑洞里、灶臺里、地窖里、倉房里,到處是各式各樣的刀,而那些藏刀的地點和方式,除了我母親,沒人能想得出來。

后來,每當切菜找不到刀時,家里人就找母親要,耐心地向她解釋,這刀是拿來切菜的,不會再有人拿去傷人。

母親這才打著哆嗦從門背后、火墻的里面或沙土堆里把刀拿出來,有時記性不好,也會忘了埋在哪里,那就只好再去買一把。

懂事后,我常常看著無知無覺的母親發呆:難道就是這個瘋癲到對一切渾然不知的女人生養了我?生命這樣殘酷的給予方式,在好長一段時期,都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母親把她窈窕的身段、柔軟的肩臂,渾圓的腿和修長的手指,都再造一般遺傳給了我,這些不由我不相信,我就是她生命的延續。

母親失蹤后,我常常從妹妹、姨姨、外婆身上,從自己和女兒身上找尋她的影子,幻想她有一天重新回來,希望她的病奇跡般地好了……

從小失去母親的我們這些孩子,就像沒有槳的小舟無助地漂泊,嘗盡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但我仍然以為自己比起母親是幸福的,能夠意識到痛苦,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我最憐憫的人是癡子,不是因為他們衣不遮體,食不果腹,而是憐憫他們已經對這個世界無知無覺。

其實,有時沉重的生活負擔,也可以成為一種精神的支柱,生活的艱辛,也會成為活下去的動力。人常常是苦難一旦消失,活著的支柱也隨之坍塌。就像父親,扛過了所有生活的重壓,卻在我們都已長大成人,可以替他分擔時,他松了口氣就猝然而去了。

父親去世后,我把老房子交托給鄰居,把母親用拉石頭的拖斗車,拉到了離大梁坡千里之遙的邊陲城市塔城,在那里安頓了一個家,弟弟妹妹寒暑假總會來這里團聚。

在塔城生活時,母親總記得大梁坡那個家的墻壁不夠白,她從馬路邊背了一袋又一袋人家用過后廢棄的白石灰回來,堆在屋子門口,說要帶回去刷老房子的墻。她不斷地從院子里拔一些野菜回來,用水洗了,煮進鍋里。我知道,她還在大梁坡和她在甘肅天水那些饑餓的記憶里游蕩。

現在想來,那時母親記憶里的地點,從來沒有從大梁坡轉換到塔城。她沒有距離感,在她的概念里,塔城只是大梁坡邊上的另一個村莊,步行走走,就可以回到村莊里去了。

就像在大梁坡時,她的大部分記憶,還停留在十六歲以前的甘肅天水張家川一樣,到了塔城以后,她的全部記憶似乎都停留在了大梁坡——那個她混混沌沌生活了三十年,生了七個孩子的大梁坡。

在來大梁坡的最初兩年,我母親還是個姑娘的時候,外婆說她是五個姐妹中最勤勞,最心靈手巧的一個。這一點從母親初嫁父親時,繡在枕頭和我的小鞋子上的花上,可以得到完好的印證。那些艷紅的牡丹和小動物,逼真到像有生命一樣,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紅。

母親一病不醒后,我抱著小枕頭和小鞋子哭過,親吻過那些親手所繡的花瓣和小雞小鴨,那些植物和動物通過我含淚的親吻,常常在我的夢里醒來,跟我對話。

母親卻是不能再醒過來了,她掉進了一個深深的夢魘的深淵里,那個夢魘深到像她的生命一樣,或許比她的生命更加無邊無底,深得誰也搭救不了,深得連她自己掙扎的力量也喪失殆盡。

在塔城的三年里,每日坐在我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母親,她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即使在吃飯和躺下睡覺的時候,她也在急急忙忙地跟自己說著沒頭沒腦、沒完沒了的話。

她聽不進去來自這個世界的任何聲音,也漠不關心這個世界的一切事情,除了她大腦里那些殘損的記憶,她不再接受任何關于這個世界的任何信息,即使她至親的兒女——她排斥這個世界。

偶爾一點意識短暫的清醒,偶然地看到一件觸目驚心的事情,被她記牢了,即使事情對別人來說早已過去了,她卻耿耿于懷,始終不能從腦海里移除。endprint

對她來說,任何被她記住損害性的記憶,恐怕都是一種折磨,要纏繞她一生。強行灌輸的信息,她混亂的大腦根本無力處理,那些記憶就會變成病毒,時時危及她本來就不完備的大腦系統。

所以,我們不敢把任何會刺激到她的事情告訴她。任何不好的事情,當著她只能搪塞和隱瞞。偶爾的清醒,她也會聳著耳朵聽一兩句我和弟弟談論的話題,有時竟然也會插口進來。

我和弟弟這才意識到忽略了她的存在,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我們只好再編故事糊弄她,她歪過頭去,自顧跟自己爭論和談話,再也聽不進去我們補救性的言說。

因為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糊涂,什么時候清醒,加上她清醒的時候一年里沒有幾次,她的清醒反而要使我們感到恐懼和受到驚嚇。

母親與我們的失散,先是從她自己與自己的失散開始的。她開始不再是她自己,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仿佛有兩個人向兩個方向牽扯著她,她無意識的胡言亂語,多半的表現也是對話式和爭執狀態下的兩個人。

母親分裂的大腦過分擁擠、興奮和熱鬧,它被各種各樣我們看不見、常人無法想象的東西塞滿,現實世界的任何人和任何事情,都無法插入進去。

有時候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們靠高分貝的大喊大叫來干擾她大腦的程序,我們一遍遍地強調同一句話,好讓她記住它。

我們想方設法讓她記住一些很關鍵的東西,比如不要去開水管和煤氣。然而讓人悲哀的是,她很聰明地記住了我們給她做的開水管和煤氣的示范動作,卻把我們對她的叮囑棄之一旁,置若罔聞。

我真想幫母親把她失散的意識全部捕捉回來,關進她的大腦,讓它們不再散失。然而連她自己都已經意識不到,她把自己的意識丟了,別人又能怎樣?

那時候跟母親住在塔城報社院子里的一間平房內,我與她共睡一張大床,為的是好看住她,她起夜,我是必跟著起來的。有一次醒來,見母親坐著抱著我的腳,我驚嚇到尖叫,趕緊看她手上、身邊有沒有刀、剪之類的利器。

當我明白,母親只當我還是她的乳兒,見我睡覺把腳蹬到了外面,就幫我抱在懷里暖著。忽而明白,心里頓時橫過對一陣久違的母愛與柔情強硬的抵抗。

我知道,這暫時蘇醒的母愛,只是回光返照,轉眼就會不見,化為心酸。為了趕走不爭氣的眼淚,我惡聲呵斥著,逼她躺下睡覺。

那個時候我用微薄的工作收入,養活母親,又要供幾個弟弟妹妹讀書。開學了弟妹除了要交學費,日用品樣樣都要備齊帶走。這個褲子短了,那個鞋子裂了,生活總是捉襟見肘。

暑假弟弟帶了幾個同學要看電影,跟我要十元錢,我只給了兩元。弟弟不悅,摔門要走,母親竟冒出一句:“你這不懂事的娃,你姐為了你們幾個,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還要惹她生氣!”

聽到這句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幾年的勞累、委屈、傷心一起涌上心頭,淹沒了我的理智。

等痛苦過后,我清醒過來,回味母親剛才那句話,驚異地回頭去看母親,母親卻一副渾然不覺今夕是何年的瘋癡狀態,口里胡言亂語,癲狂的表情真讓我疑心,剛才那句話是我聽錯了。

然而這句話,的的確確是母親說的。

我從未告訴過她,我不要自己的女兒了,我自己也沒想過,我不要自己的女兒,是為了養媽媽和弟弟妹妹。

這樣復雜的一個推理過程,在我的大腦里都沒有過清晰明確的思考過程,半個腦子都已經壞掉的母親,她是怎么想出來的呢?

由此我一直有種懷疑,母親的最后一次出走不歸,是她刻意而為,她想為我們做出一種犧牲。

當然這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母親是在精神極度失常的情況下出走的,她想尋著一條路回到大梁坡,結果找不到回來的路走失了。

第二個可能就是,她在按她腦子里的那個想法做事,她不想再給我造成重壓和負擔。她或許真的看清楚了我那時的處境,離開丈夫,棄自己的孩子于不顧,養著她和一堆正在求學的弟弟妹妹,爹爹去世后一切負擔,都落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母親甚至有幾次沒頭沒腦地問我,要不要找個男人領張結婚證,被我用白眼制止了。她也白著眼睛罵我:“眼白多眼黑少,跟你爹一樣!”我氣到好笑。

母親從那一年起,失蹤了三次。第一次出去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自己找了回來,臉被曬黑了,嘴巴干裂,表情像一個剛剛哭過的孩子,臉上滿是委屈,還有做錯了事后的悔意。

第二次出去了三天,被一個好心的汽車司機送回來,說是從塔城郊區牧場的一個牧人家帶了回來,幸虧她還記得我們的住處叫紅樓。

那次回來,她臉上閃著笑意,像是出了趟遠門,或者走了趟親戚,頭發、衣服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我問她餓不餓,她搖頭說,天天有奶茶喝、有馕吃,餓不著。

第三次出去,母親再也沒有回來,那個冬天至今已經有二十年了。

我不知道,母親這次,是抱了什么樣的想法出走的,走的時候,她的意識處于什么樣的狀態,她是不是已經認出了自己,也認出了躺在她身邊的我們都是她的孩子?

當時正是春節里,弟妹們從四面回來,天天圍著一只大鍋吃飯,一大間屋從中間拉了一個布簾子,女的睡一半,男的睡一半。

那天下午,我、妹妹和母親擠在大床上睡著了。等我一覺醒來,床中間母親的位置空著。我跑出去才發現太陽都西斜了。

院子里四處喊了一遍,沒有人影。我回來拍醒了弟弟妹妹,幾個人分頭去找。

邊陲的二月,西伯利亞的冷空氣依然強盛,伸手拉開大鐵門的門環,手指都要粘連在鐵環上。院子外面的馬路上,白天太陽下融解的雪水傍晚結了薄冰,鏡子一樣閃著寒光。

我們在每一條路上呼喚,沿著每一條河尋找,不大的城市的角角落落,一夜之間被我們用腳量遍了。

一夜又一夜,一遍又一遍聽著風叩動門環的響聲,以為母親會像往常一樣推門回來。然而,通向每一個方向的路都是漆黑的,每一道河流都閃著詭異的光。

三天、三十天、三個月、三年……我們找遍了塔爾巴哈臺山腳下的農村牧場、邊防哨卡,都沒有母親的音訊。電視、報紙、電線桿上的啟事,都無法換回關于母親的一絲消息。endprint

我們偷偷回到大梁坡一帶,挨家挨戶去打聽,生怕年老的外婆知道母親失蹤,精神上支撐不住,她問起母親的狀況,我們只是隱瞞、搪塞。

那些年里,我們幾個孩子無論走到哪里,都暗地里帶上了一個如影隨形的使命,尋找母親,打聽關于母親的消息。

我知道,這個世界跟我們開著一個殘酷的玩笑,不知道命運之手,把我的媽媽推到了哪里躲藏……

母親,假使你認出了我們后,就決定與我們散失,寧肯你不認得我們。原以為,找到那個失散的自己,你就能找到我們,不料想,你認出了自己的那一刻,竟會與我們永遠離散……

如果這樣一場失散是母親的安排,我們已經無奈中默默地忍受了二十年。如果是上天的安排,我跪在神前祈求,看在父親看護他人尸體三天三夜的善行上,不要再懲罰我的母親了,讓她重新回來吧。母親,歸來。我們一起陪你回大梁坡。我知道,從母親而誕生的,終會散失和消亡。母親今年已經有七十歲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程,應該由兒女來安排陪伴。

母親走的時候,是痛苦的,還是平靜的,意識是混沌的,還是清醒的,她有恐懼嗎?我用一個夢里的場景,填補“母親去世了”這個場景的空白:弟弟把媽媽的埋體推進了湖里,我在旁邊看著,母親蜷縮的身子用布裹著。母親是冬天走失的,我一直活在“她還活著”的幻想里,從沒有想象過她的埋體。那個夢仿佛親歷一般,我能感覺到那空氣里的寒氣,湖水看著很深,周圍長滿了蘆葦和茂密的灌木,我很擔心埋體會浮上來,心里希望弟弟用點力,推得遠一點,不要讓埋體在岸邊打轉,以免被人看見。母親是不能夠水葬的,夢里我很清楚這一點。

母親還活著嗎?她真的不在人世了嗎?母親至今沒有下落,那個夢到底預示著什么,是我恐懼的反射么?也許潛意識里,我想用水葬的夢,為媽媽補上一個小小的葬禮。

我不厭其煩地審視自己的身體,這是母親失蹤的那個年齡的身體。摸摸自己的身體,感覺媽媽的肉長在我的骨骼上,腰腿酸痛時,我用媽媽的表情體驗疼痛,我把身子借給媽媽,讓她拼命使喚,使喚累了,我從媽媽的疲勞里抽出自己。我替媽媽吃她最喜歡的食物,吃很多,然后裝著她的樣子很滿意地打嗝。我小小的,一直長不大,大約只有四五歲的光景,我看著媽媽發呆,媽媽白白地生了我,我什么都無法替她。

我一低頭,就能聞到類似母體的氣味。這種熟悉的體味兒,讓我想起母親,還有母親衣服上的氣味。

母親走失后,我一直沒有收拾過她的衣服,她幾乎沒有什么衣服可以收拾。

母親從里到外穿的,都是我穿舊了給她的,就連內褲也是。怕尿液不小心滲透到褲子外面,我在襠部縫了毛巾絨加厚。每次洗好曬干,穿之前我都要用手揉搓后再遞給母親,看著她不要穿反了。換好內褲,母親總要叉開雙腿,在院子里走一陣子,好讓皮膚適應內褲的干硬。我總是不耐煩地看著她,她用表情示意襠部不舒服,一副抱歉的樣子。現在想起來我沖動得恨不得立刻去超市,買一打內褲放著,叫她換上。母親失蹤后,我總是穿著破舊的內褲不肯換下來,用這種方式來減輕沒給母親買新內褲的內疚感。

母親冬天的衣服是父親在世時給我做的一身棉衣褲,里面穿的是哥哥的破秋衣秋褲,罩衣是我上高中時穿的那件藏藍色滌卡翻領裝,她揀了父親留下的男式褲子當罩褲,用布帶子系著褲腰,褲腰太大,一不小心會松了掉下來,有時候系得太死,母親憋著尿,讓我幫她解褲子,我一邊責怪她,一邊貼著她的肚子,用牙齒咬開她打的死結。往往我急得一頭汗,母親縮著肚子拼命往后退,嘻嘻地笑,說她怕癢,惹得我罵罵咧咧。

羊毛綠格子頭巾,扎了二十年的那條,村里的婦女幾乎每人都有,是父親的親戚從南疆捎來賣給村里女人的,母親那條正是有疵點賣剩的。同時捎來的還有格子連身裙,很寬大,有綠格子和棕色格子的兩種,父親特地給母親留了一條,母親在鏡子前試了一上午,回族女人不許穿裙子,她一直不敢穿,壓在箱底,后來被外婆翻出來燒了。

母親走失后,我沒有為母親哭過。我只是想她的時候才哭。我也從來沒反過來想想,母親會不會想我們,她應該記得我們每一個孩子,她也會向別人絮絮叨叨說我們吧。我一直把她當作一個沒有意識的人,一直那么自私地認為,只有我會想她。

跟弟弟妹妹見面時,我們的談話里只提起父親,大家似乎竭力避免提到母親,似乎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有一次,一不小心我跟弟弟說到媽媽這個字眼,我說:“如果媽媽在的話,應該有七十歲了。”說完我假裝若無其事地看看弟弟,他吃驚的樣子讓我大惑不解,他像是第一次聽到“媽媽”這個陌生的稱呼那樣,從一個長長的夢里清醒了片刻,也許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有媽媽,又有點怨我不該隨便提到這個詞。媽媽對于他,只是一個沒有實指的詞,那個詞代表的那個人,已經從他的記憶里消失了二十年了。他很快恢復了正常,他的正常就是對媽媽這個詞和它所代表的意義始終保持麻木,我知道,他的意識又落入了母親早已不存在這個現實當中。

從弟弟觀察我的神情來看,他似乎沒有對我的平靜表現出無法接受或失望,反而面露輕松之色,我理解他一直在擔心我會為母親的走失而悲傷,或者他也怕我看穿他曾偷偷傷心過吧。我們互相猜測彼此的傷心,但是我們從不互相訴說。我們不該傷心嗎?母親不在了,我們也不能表現出傷心,扭曲的感情和變硬的心,我們似乎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母親的失蹤,變成了一件家族里隱晦的事情,不能像父親的死那樣被光明正大地提及。或者這比死更難讓人承受,硬是要承認一個下落不明的親人“已經死了”,這件事情比死本身還要復雜和殘酷。

我最不忍心的就是告訴弟弟,我怕他的心理無法承受。可憐的弟弟,一個完全不知道媽媽為何物的孩子,六個多月就送給了小姨家。后來沒見過母親幾次,再告訴他卻是母親丟失的消息,我居然把他的母親給丟了,他這一生恐怕還期待過跟母親再次相認,就在小姨突然去世后,他才將“二姨”(母親在她家姊妹中排行老二)改口叫“媽媽”。母子的緣分真是一層薄膜一樣脆,一觸即碎。endprint

媽媽這個詞,會引發他腦子里一連串疑問:媽媽真的存在過?“如果還在”是什么意思?是說她不在了嗎?不在了是指失蹤了,還是歿了?

這是一個言語不能觸及的禁區,大家都保守著一個假秘密。家里甚至從來沒有人問起過母親在邊城那三年跟我一起是怎么過的,還有失蹤的具體細節,每個人心里似乎都有自己想象的情境,我不由自主地猜測。有時候我認為他們根本不去想這個,他們或許和我一樣,會認定了母親神志不清,就是說母親根本不會知道子女在想她,把一個癡子當作付出懷念的對象,這在正常人的情感上是不對等的。或者他們根本忘了這回事,想到他們幾十年了都不問,我心里有些替母親悲涼,忍不住想提起來這個話題,但是,遇到的都是弟弟妹妹的沉默。

只有小姨對我提起過一次,那是在父親去世二十年的者那則爾(亡人的葬禮或祭禮)上,她湊在我耳朵邊上說,讓阿訇念經的時候,把你媽也給帶上。我聽了嚇了一跳,她的聲音被我的吃驚放大,每個字都扎在我耳朵里,像針扎一樣刺耳。我很抗拒她給母親帶喪禮的想法和做法,那樣意味著我承認我媽媽不在了。我沒有去給阿訇說,對小姨無來由地判定母親歿了,而且連這種喪親的儀式還要蹭著讓母親搭便車,她太不敬重自己的姐姐,我內心很有些怨氣。這樣不明不白地就承認我媽已經歿了,我無法接受,我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在內心承認過,媽媽不在人世了,因為誰也無法確認她已經歿了。

我承認,過去都是我們按照自己的想法,讓母親一輩子活在她的病里。現在我們又讓她活在隱晦里,母親從來沒有以一個正常的身份,正確地活過或者歿掉。活著的時候不能健康地活,歿了又不能明明白白地歿了,母親是活是歿都冤屈得很。

過去,無論她清醒還是糊涂,我們都不肯承認她是一個正常人,幾乎可以這樣說,我們用自己認定“她是一個精神病人”這個無理的說法,固執地剝奪了母親做一個正常人的權利。我不明白,我們為何要這樣否定她的意識,我們越是成長起來,就越是否定她,似乎我們的成長,一定要以她的意識消失為前提和代價,我們比小獸還要殘酷。我們是在否定自己的母親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我們一定要以母親為鏡子,才能看清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病態的。似乎沒有母親,我們就無法認清自己和這個世界。我們試圖把母親的瘋癲合理化,這樣我們就不再需要一個正常的母親。我們認定了自己的母親天生就該是個瘋子,這樣就消除了本來要為此付出的痛苦,我幾乎沒有為母親的病痛苦和抱怨過,只有對她的瘋瘋癲癲表示憤怒,我們用憤怒代替了痛苦。我們不想推翻已經認定的事實,誰都不想去追究已經轉換了的痛苦,我們幾乎不去考慮,就接受了這個瘋了的母親。這是一種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接受方式,小的看著大的,態度驚人的一致。

父親應該抱過無數次希望,都被現實顛覆了,不如干脆不再承認還有希望,反而踏實,父親的想法像是通過基因遺傳給我們一樣,我們從來不抱希望,不給自己恢復希望的機會,打定主意就跟這樣的母親這樣生活。正是我們的絕望,讓母親再也沒有機會做真正的自己。由我們表現出來的對她絕望,母親判定了自己將永遠病下去。

母親得了這個病,與其說是治不好的,不如說是我們強加給她的,是我們讓她一直停留在疾病狀態中,沒有人試著帶她走出來,哪怕是用一點點的努力。我們對這種病沒有一點認識,因為她的病,我們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認識了。有時候我甚至想,也許是她最后忍受不了這種狀態才出走的。

母親甚至在自己清醒的時候,都要裝作發病,她怕我們不認識那個清醒的她。父親有時恍惚著說她裝病,撒懶不想去干活。母親時好時壞的樣子,也會讓他疑心自己一貫的判斷,他很矛盾地否定這一點,說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根本沒有腦子。

這句話,等于讓母親認定自己的病是不會好的,母親只好再回到自己的病里躲起來。她怕父親,父親判定她的病不會好,她的病就不可能好。她也會反唇相譏,說我們是瘋子,有病。我們恐怕真的有病,一家人真的都瘋了。但是從來沒有人會站在母親那一邊支持她,她的判定無效,她應該對我們很無望。在她的眼里,我們真是沒救了,可我們從來都那么自信,從來沒有反過來替她想過。是我們把她按在這個病里,讓她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們每天給她打上烙印,做上標記,刻上記號,她是瘋子,瘋子,瘋子。她就這樣忍受了我們幾十年。

我是一個自我欺騙到可以假裝代替她活著的人。母親失蹤那年剛滿五十,此后二十年里,她和我的歲數一起在增長。我每年給她和自己分別加上一歲,每年我的頭發增白,也就意味著,她的頭發白得比我多一些。我想不出她很衰老的樣子,她走的時候,臉上只有麻子,還沒有皺紋。也許臉上那些密集的麻點掩住了皺紋,或者說,阻止了皺紋的生成。

我經常回憶跟母親走過雪地去看我女兒的那個下午,夕陽的余暉冷冷地斜射在雪地上,一會兒催著母親走在我前面,我從后面看她小心翼翼生怕滑倒的樣子,干脆三步兩步走在前面,給她示范走快了也不會摔倒。我走了一截,站在路上等母親走上來。站著站著,突然就想到了夏天,我抱著女兒走在這條路上,我累了,放她在地上,讓她自己往前走,她一步都不肯走,就地站著不動,我再往前走,她跟了幾步,見我停下,又就地站著,等我退回去過去抱她。我叫她走上來,她就往回退。我們中間始終隔著一段距離,誰都不肯讓步。

我希望那段雪路一直在我記憶里延伸,我就可以和母親并排走在一起。

到四道巷子婆婆家,母親進門拉住外孫女的小手,要給她暖手手,母親反復地叫她的乳名,口里呢喃著:讓外奶奶揣一揣尕手手……娃娃稀罕吶。聽到榕兒奶聲奶氣地叫外奶奶,母親歡喜到滿臉的麻點都拉成了細線,在臉上蹦跳,那天她口齒清晰、禮儀周全,也沒有一句自言自語,一直跟我婆婆寒暄,讓對方很驚奇地睜大眼睛。迫使我不得不用她的眼光,看待在我眼里顯得有點異常的母親。

五十歲,母親的身子骨還沒有呈現出衰老僵硬的跡象,渾身的肉很活,充滿母性的那種松垂溫軟。現在的我剛好長成了母親那時的樣子,我很欣慰,從五十歲開始,我覺得自己在替母親度過慢慢走向老年的歲月。endprint

我的意識經常飄出去,飄到跟母親生活的邊城。

母親似乎剛剛還坐屋里,站起來將耳朵邊花白的頭發攏進綠格子羊毛頭巾里,說出去轉轉,我知道她隨時都能讓她從大門那邊進來,我隨時都能把她朝著我走過來的樣子,從記憶里調出來,復制到現在居住的小區的門口,她就那么在越來越深的暮色里,縮著脖子,溜著肩膀,小心地走在窗外我看得到的路上,我一喊,她就會抬頭,看見窗口張望的我……

我差點要喊出來,我穿上衣服,匆匆下樓去叫她上來。

我下了電梯,走出居住樓的大門,馬路一下子空了,小區的大門開著,我問門衛,剛才那個進來的老年婦女,包著綠格子頭巾,背有點駝,朝著這邊走過來,看見她去哪里了嗎?她可能是我失蹤……是我媽媽。這個自然斷了的句子,讓我有點犯暈。我的另一股意識因為這個句子干擾,暫時中斷了,我想起媽媽失蹤已經二十多年了。可我還是堅持認為我看見的那個女人,也許就是我媽媽,她這么晚來找我,本來能遇到媽媽的可能性,都被自己的動作遲緩不堅定破壞了。假如我早點下樓,不要盯著馬路上的她發呆,也許我現在就站在她面前,向她介紹自己,讓她辨認我。馬路上與媽媽相遇這個場景,經過我無數次模仿和演練,隨時都能出現在我眼前。

也許有人給她指錯路,她走到別的樓里,走不出來了,我覺得還是應該去找找。或者我站在馬路上,等她出來。

我很羨慕門衛,做門衛真好。如果我是門衛,一直看住邊城報社的那扇鐵門,母親就不會走出去,我多次打問報社耳朵有點背的老門衛,他一直說不清楚,媽媽是在什么時候出去的。或許他睡著了,要不就是他開著門自己走出去辦事了,媽媽鉆孔子跑出去了。

我一直站在馬路邊,透過玻璃門看門衛在屋里看電視,他們對電視的專注,讓我很不放心。

我現在生活的這個城市,這個戴頭巾的女人似乎一直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過去居住在那個小區,她就在那條巷子轉來轉去,現在我居住的這個小區,每天去單位上班的那條巷子里,早上去和晚上回來,我都能看到這個女人。如果我中午偶爾有事路過這條巷子,也一定能遇到她。她從沒有離開過我的生活,就像我從來不承認,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一樣,她成了我近在眼前的一個傷口,把我母親活著的各種生活場景,每天展示在我的面前。

有時候我想試著對她笑笑,最后還是忍住了,我不想打攪她,其實是我沒有自信能夠打攪到她,她是那么專注于自己,幾乎從來沒有看過我一眼。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為這個偷偷地哭過。她居然不看我一眼,這就是我哭的理由。

早上穿過馬路,在巷子口,我又碰到了那個女人,她坐在銀行門口的臺階上避雨,她一邊低頭看著行人路過的腳,一邊慢吞吞地把手伸進衣服里拼命拉扯,我順著她的手看進去,衣服里高高凸起那女人的鎖骨,鎖骨下干癟的胸,我猜測著她有沒有哺乳過孩子,只看見她的手像拉起一塊褐黃色布料一樣,拉扯著一段肉皮的褶皺,從里到外看不見任何跟乳房有關的形狀。

沒帶雨傘的我,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站住,裝作躲雨的樣子,用余光打量她的赤腳和裹在黑色緊身褲里的細瘦的雙腿,我想到女兒曾說她是這個城市里最健美的人。她的脂肪都在沒日沒夜的奔走中消耗盡了,渾身上下沒有一點贅肉。

女兒這樣說的時候,她不知道我想到的是她的外婆,我丟失了的母親。我關注這個女人純粹是因為,母親有著跟她一樣的病,我知道自己關注所有的精神病人,都是因為他們跟母親有著一樣的病。女兒也會關注那些父母離異的孩子,像我一樣默默地關注,不會說出來,甚至這種關注有時候是無意識的。

這些年,我用母親的聲音禱告,我用文字把亡人跟我的生命連接。我一直用另一個人的身份生活,什么都不做時,我偶爾回來,身份可疑。我抱住自己的身體時,感覺抱著父親蜷曲的骨骼,我想事做事的架勢很古怪,憤怒的時候是我爹,疑神疑鬼的時候是我媽,對我的孩子不得其解的時候,感覺那是來自父母血緣里面的東西。疲憊時,我時常感覺媽媽在我里面呻吟,我不敢用她的嗓音說話,怕把自己嚇著。我不是我自己的時候,反而更像我自己,像記憶中小時候的自己,那時候多好,我也是一個有母親的孩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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